《西出阳关》 分卷阅读1 《西出阳关》作者:blueskytofly简介:中原武林的危机进一步加深,源自西域的森罗教步步近逼,于江湖之中掀起腥风血雨。 处在漩涡中心的谢准终于重现江湖,但却好像已经性情大变。 与此同时,森罗教内的分裂愈演愈烈,而南宫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前尘往事恩怨情仇,皆需他本人亲手了结。 这一次,是否也能斩断这一切种种?序屋子里陈设简朴,说是普通教众的住处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这屋内随处可见的书卷,好像那不是一间魔教护法的屋子,倒像是个读书人的屋子似的。 “先生还是与以前一样手不释卷。 ”见南宫在座椅前站定,邵师歉疚地笑了笑,收拾起椅子上堆着的书。 “这里有些凌乱,尊使见笑了。 ”“无妨,”南宫坐了下来,端过对方递来的茶盏,见杯中仅有白水,先是一怔,随即叹道,“先生当真是粗茶淡饭,居陋巷而不改其乐。 ”“天下苍生皆苦,我何德何能,当得起华服美食。 ”邵师摇头道,“士当以家国天下为己任,我这般节衣缩食,于苍生却是无甚助益,不过是为求一己心安罢了,没什么值得称道的。 ”“当此苦世之中,耽于酒色庸庸碌碌,乃至于投靠奸佞胡作非为者大有人在。 先生有这份襟怀,便已是难得了……只是,”南宫说,“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 先生才能并不在南宫之下,若是心存苍生,以先生的手段,大可以匡扶乱世……为何这些年来,先生却始终隐而不发,甚至在教主面前也从不显露半点?”“在下虽不及尊使那般有识人之明,但也分得清何为明主……”那中年人无奈地说,“教主的为人,你我都是清楚的,像这样的主上,若果真有才华横溢之人为其效力,并非一件幸事。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教主心目中只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实人,也难堪大用,只不过鞍前马后,差遣起来用得顺手而已。 但比起韬光养晦而被当作庸人的痛苦,他心中却是有更大的担忧。 “既然如此,”南宫眼神一动,“先生可想过另辟蹊径?”“另辟蹊径吗……”隔着桌子,他看到那中年人的脸上浮现出仿佛是洞悉了一切,却无能为力的表情,许久,邵师轻轻叹了一口气。 “实不相瞒,在下明白尊使今天的来意,也知道尊使想要做的事情是对是错……但教主与在下识于微时,又于在下有葬父之恩,要让在下背叛教主,却是断难做到的。 ”这样的回答,自然是在南宫的预期之中的。 邵师对于殷啸天向来忠心不二,而对方方才的答案更是证明了这件事——他不愿背主,也不愿助纣为虐,只能日复一日地噤口不言。 他心中虽然遗憾,但是更多的却是震撼——他难以想象,一个才华盖世之人十年如一日地假装成庸庸碌碌之辈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多谢先生坦诚相告。 ”“承蒙尊使器重……”邵师深深一揖,“尊使之邀,在下无法答应,但是在下另有一言相劝。 ”他正襟危坐,“先生直言不妨。 ”“有些事,说出来虽然不免难以面对,但是对于谢公子那样一个人来说,如实相告,毕竟好过刻意隐瞒……”邵师说,“两情相悦间,是是非非,外人没有立场多加置喙,但尊使如今在用人之际,此事……还望尊使妥善处理。 ”他自然明白邵师这番话所指的是什么,对方虽然拒绝了他,但在这件事上,却实实在在是在为了他着想而无半点私心。 只是,想清楚利害并非难事,但要真的去面对这一切,却又谈何容易。 “多谢先生相劝,不过……”他说,“既已得到,比之未得之时,便益发患得患失了。 ”如果那只是个普通的手下,那么失去了也只是失去一个得力的助手,但那个人却不仅仅是如此而已——那个人于他而言实在过于重要,在这件事情上,他竟有些不敢面对行差踏错所带来的后果了。 也因此,他明明知道邵师是对的,还是无法狠下心来去做正确的事情。 邵师静静地注视着眼前那个一贯清明的人,从南宫的眼神中,他已经看出对方的难以抉择。 “尊使如此通透的人,竟也会有看不透的时候。 ”“看不透的时候,又何止这一次……”南宫脸上泛起一抹苦涩的微笑,“或许,一次看不透之后,后面的事情也就彻底看不透了。 ”第一章祝纤尘屏息躲在佛龛后,紧张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小娘皮跑不远,一定就在这附近的,找!”她不知道被抓住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己月华宫弟子的身份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自各大掌门接二连三暴毙后,江湖就比以往更为险恶了。 一年前,她们回到月华宫,宣布了宫主过世的消息。 众姐妹乍闻此事之际,心中的冲击自然是不小,所幸苏伶和其他几个姐妹迅速稳定了局面,才使月华宫免于覆灭的命运。 月华宫宫主的头衔依然空悬着,等待着那个为宫主报仇雪恨的人出现,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没有宫主,事情一样可以进行下去,每一个月华宫弟子都能够照料好自己的任务,谁是宫主,又有什么重要呢?然而,很多其他门派却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半月前,月华宫在衡阳一带的据点遭袭,她奉命前往,却发现衡阳大小门派已于一夜之间消失殆尽,从一个幸存的月华宫弟子口中,她听到了森罗教的名字。 “是魔教!是魔教的人干的!”情势混乱之下,她只能先返回月华宫向苏伶禀报。 然而在一片腥风血雨中,同样也没有她一个小姑娘的全身而退之术。 在返回途中,她被几个杀红了眼的森罗教众缠住,硬是一口咬定她是衡阳四大家中人。 对于那些人来说,有没有奉命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不能满足他们杀戮的欲望罢了。 佛龛里地方不大,她蜷缩着身子,生怕被对方听去了动静。 只听得外面的脚步声突然停下了,紧接着,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佛龛里是空的!”“你瞎了吗?这地方这么小怎么藏人!”她在心里祈祷着他们打消往佛龛里搜寻的念头,但却惊恐地感觉到头顶上方出现了一丝刺眼的亮光。 “好个小娘皮,居然真的躲在这里!”粗野汉子一把把她从佛龛里拽出来,“你可真是让大爷们好找啊!”“放开我!”她意欲挣脱,但实在不是那么多人的对手,被那粗野汉子牢牢抓住。 情急之下,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死咬住了那汉子的手。 那汉子吃痛放开了她,但她没跑几步,就被另一个人抓住了,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耳光。 “妈的,真能跑,和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好几天没开荤了,一会用这小妞解解馋!”“这可不成,这丫头看起来还是个雏儿,你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岂不是暴殄天物……”她感觉到男人的手揉捏着自己的脸,嫌恶地扭过头去,不料却更是惹得那个人兽性大发,一双手肆无忌惮地伸往她衣服里。 就在她不堪受辱,正欲与对方拼个鱼死网破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破庙门口传来:“各位好汉,能否看在在下面上,保了这位姑娘?”那声音客客气气,却无形之中带着几分压迫感。 纤尘寻声望去,只见庙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听声音像是名年轻男子,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小半张脸却不知何故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几名大汉先是一怔,待看清楚来人后,领头的不由得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姓谢的,又是你!这次在衡阳你三番四次坏我们的好事……你当我们冀州五虎是好欺负的吗!”“原来如此,”来人笑了起来,“如此说来,倒确实是在下的不是了。 作为补偿,此番我在衡阳四大家所取的武功秘籍金银珠宝,各位好汉可以尽数拿去,无论是上报教主,还是各位好汉看得上自己收着,在下绝不过问。 ”他此言一出,几名大汉面面相觑,许久,领头的带着几分迟疑道:“谢堂主出手如此大方,我等……我等自然应该领情……只是……我等此番也是奉命前来剿灭衡阳各大派,堂主这样……我等在教主那里实在不好交待……”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竟异常爽快地答道:“那有何难?灭四大家之事,我尚未向教主禀报,几位若是不嫌弃,将此事上报教主便是。 只求各位高抬贵手,放了这位姑娘。 ”领头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当他迟疑着是否要答应时,身边的人附在他耳边悄声说:“大哥,我看这姓谢的小子和那小妞的关系不寻常,不然怎么舍得花这么大代价保她。 咱们不妨趁这机会好好敲他一笔,反正这小子平时也没少坏我们的好事。 ”领头的会了意,“嘿嘿嘿……没想到谢堂主为人竟如此仗义,江湖中人最讲究的就是这义气,小的佩服,佩服……”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恕小的好奇,谢堂主……可认得这位姑娘?”他这样问,纤尘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倘若那斗笠客说出她是月华宫弟子的身份,只怕这件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结了。 “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是在下早年间的一位旧识。 ”斗笠客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他这句话举重若轻,三言两语就将这件事带了过去。 听了他这话,领头的大汉和几个弟兄交换了一个眼神。 “既然谢堂主出面保人,那我等自然是要行方便,只是看这位姑娘的打扮像是江湖中人,又刚刚从衡阳城出来,如果是四大家中人,按照教主的口谕是要斩草除根的,我等只怕有些难办……”纤尘一听,刚刚安下了的心又悬了起来,她心知,那些人虽然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却也想借机敲诈一把。 果不其然,斗笠下那人的眉角扬了起来,“四大家早已满门被灭,衡阳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各位好汉这么说,莫不是想要好处,故而存心刁难在下?”领头的尚未发话,他身后的一名大汉指着那斗笠客骂将起来:“姓谢的!你个小白脸仗着有南宫右使撑腰,自从入教以来对我们弟兄的事情横加干涉!实话告诉你,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区区一个太监的儿子倒是爬得比谁都快,也不知你那太监爹都教了你那些本事让你取悦男人,今天爷爷们就是刁难了你这阉狗养大的小杂种又能怎地?”听了他这番话,那斗笠客却没有半分气恼的样子,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纤尘曾经见过,而此刻却有些陌生的脸——是了,是他,除了瘦了些,高了些,多了点眉梢眼底的棱角,其他的和她记忆中皆是一样一样的……单只是他的眼神,三分傲气,三分嘲讽,三分凌厉,还有一分杀意,和她记忆中那少年心性的模样却是大相径庭,好像人还是那个人,但性情却已完全变了。 “各位既然要好处,在下倒是有一个好提议……”那个人没有看她,缓缓抽出了腰间的刀,那柄刀短小轻巧却极为锋利,不是寻常江湖中人用的样式,分明是缇骑佩用的绣春刀。 “以你们的项上人头,换这姑娘的性命罢!”他话音方落,纤尘只见刀光一闪,一名大汉顿时身首异处,其他几个人瞬间反应过来,“你……姓谢的!你竟然对本教的弟兄下此毒手!”“几位方才刁难之际,可没提过这本教弟兄的事情,更何况……”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你们都死了,也不会有人把这件事说出去。 四大家剩下的人来寻仇,也不是没有的事。 ”那冀州五虎这才意识到对方竟是动真格的,纷纷亮兵刃上前。 但那斗笠客却没有给他们出手的机会,他刀法了得,外加出手之际毫不犹豫,短短十数招之内,五虎中的三人又倒在了血泊之中。 尸体倒卧在狭小的破庙里,从他们被切断的颈上喷出的鲜血溅了祝纤尘一脸一身。 她生平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方才站出来叫骂那汉子见此情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斗笠客也不与他客气,染血的刀横在他面前,他被逼得一路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墙角,只听那斗笠客用冷冷的语气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小的不敢……”他刚要求饶,却对上了斗笠客的眼神,顿时浑身抖作筛糠一般,“小的……小的说……小的说便是……小的方才说……说您是……仗着南宫右使撑腰……”“不是,”斗笠客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小……小的真的不记得了……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绕小人一条生……”他话还没有说完,刀刃便划断了他的喉管。 “你不是想知道太监教了我什么功夫吗?一十二路破风刀法……特意把你留在最后,这下可看清楚了?”斗笠客说着,神色淡然地甩去刀身上的血,收入鞘中,这才回头看了看祝纤尘。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却是什么也没说。 祝纤尘木然地接过手帕,捏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着,好像是在确认它是不是真的。 许久,她突然惊喜地对那斗笠客喊道:“臭小子!是你!真的是你!我听说了你爹的事,你把那些折磨他的人都杀了对不对?东厂的人到处找你,我听卫师姐说有人在泰安镇看到过你,又听说你 分卷阅读2 去行刺东厂督公,船沉了,你死在江里了……你没死,还在……还在……可是……可是……”她的声音由喜转忧,渐渐小了下来,“你这一年多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这些人叫你堂主?你说你灭了衡阳四大家……你……你刚才……杀了……那五个人……”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那个人静静地听着,伸手替她理了理乱了的发髻,拿起放在一边的斗笠。 “祝姑娘,劳烦你回月华宫后转告伶姐一声,”他说,“九月初十,我在凌云窟等她。 ”第二章凌云窟位于悬崖峭壁之上,但月华宫素以轻功飘逸见长,上到凌云窟,对于苏伶而言并非难事。 祝纤尘本来坚持要和她一起上来,但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纤尘在山下等待,自己一人只身前往。 一方面,是因为谢准身为钦犯,见他的人多了毕竟是不好,而另一方面,纤尘描述的情形,又让她心中颇为不安——那时候,即使是他从潞王府出来的场合下,也是尽量避免伤人的。 她不知道他找自己过来是什么用意,但是她决心在见到谢准的时候好好问个清楚。 山洞里黑压压的一片,她正欲拿火褶出来照明,却看到不远处正有微弱火光忽明忽灭。 “阿准?是你吗?”她的声音在洞内泛起阵阵回音,须臾,火光亮起的那头传来另一个声音,却并不是她预期中的那个人。 “伶姐?为什么你也在这里?”那声音清清冷冷,好像声音的主人向来便是无悲无喜一般。 及至她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先是一惊,继而心头泛起五味杂陈的情绪。 慕容续……自从神仙府向东厂告密那件事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对方。 虽说已经几乎断了往来,但一年多来,神仙府的消息也不时传到身在月华宫的她耳中。 她听说慕容续逐渐稳定了神仙府的局面,也始终拒绝和万景峰所代表的武林盟合作。 她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对方那时选择向东厂告密是迫不得已,换了她,她也很可能会这么做——但是她终究还是无法面对他。 身为月华宫护法,江湖上的事情她自然也得知道一二。 事情刚刚发生的那段日子里,关于谢准的消息铺天盖地,却始终找不到他本人的踪迹。 她四处探寻,却听到了让她难以接受的消息——去年四月十七,有人亲眼看到他上了如今已沉在江里的那艘官船。 由于沈殊的缘故,她与慕容续自幼相识,也知根知底。 她不愿意像其他姐妹那般去指责他,但也没办法在见到对方之际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一切如旧。 她所能做的,唯有对慕容续避而不见。 然而今天,事情却又有所不同——因为,叫她来这里的人是谢准,那个她原本以为已经葬身江底的人。 他和慕容续既然有这番过节,此刻将他们二人叫来这悬崖峭壁之上,实在不知他是作何打算。 ——这小子,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她想要探个究竟,便往光亮的方向走了几步,然而,当她刚刚踏进那间石室的时候,忽然觉得腰间一凉,随即被点了穴道,昏昏睡去。 醒来之际,她发现自己手脚皆被绳索所缚。 她挣扎着坐起身,看到了坐在她对面的慕容续,后者也已经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而在对方的头顶上方,是一块用细绳悬住的巨石,细绳的后方正被一团摇曳的火舌所舔舐着。 她虽然没有往自己身后看,但是从慕容续严峻的神情中,她知道自己头上多半也有类似的机关。 她正在惊讶的时候,却瞥见谢准站在石室门口,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把我们弄来这里……”虽然身处险境,但慕容续的声音却听不出多少惊慌失措,“你究竟想干什么?”“公子,到底是当了神仙府门主今非昔比了,在这种局面下也那么沉得住气,”谢准冷冷一笑,“我今日来,一来是为了见见二位故人,二来……是来寻求一件事情的真相。 ”“你的身世……是我告诉东厂的。 ”慕容续说,“你若是想要为谢前辈报仇,要杀要剐,我绝无怨言,你不要为难伶姐了。 ”谢准轻笑一声,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慕容续平齐,“公子,你是不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我要的是真相,不是你,或者伶姐的一面之词……你们二人都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可以洗清嫌疑。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慕容续问。 谢准缓缓走到他身后,轻轻用手指弹了弹那根细绳,被绷得死紧的细绳不断震动着,连带那拴着的巨石也不断摇晃。 “这个机关我试了好几次了,大概能烧上半个时辰吧……今天的绳子好像比上一次细一点,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语气轻快,好像只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配合着他如今眼底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竟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别闹了!阿准!你到底想怎么样?”苏伶怒道。 “我可不是在胡闹……”谢准瞥了她一眼,突然冷不防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小的飞刀向她身后的细绳掷去,她吃了一惊,抬头望去,却只见那大石晃动了几下,飞刀擦过细绳,将那火舌舔舐的部位略略割开了些许。 “石头落下来之前,你们在这里好好聊聊,商量好了之后给我一个答案。 要是最后还是没办法统一意见……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也许让你们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他说得极是轻巧,苏伶毫不怀疑,如果他们真的没有办法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他会放任她和慕容续被巨石砸死。 “行了,我在这里呆了这些天,有点呆腻了,你们慢慢聊,半个时辰以后我来找你们。 ”谢准说完,径自出了石室,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留下面面相觑的苏伶和慕容续。 石室内漆黑一片,只有烧着绳子的火苗不停跳动。 苏伶坐着,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知道自己于心无愧,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让慕容续明白这一点,更不知道慕容续究竟是不是问心有愧。 再说,即使凭他们两个人在这里聊清了一切,难道答案就能让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少年满意吗?对坐良久之后,黑暗中,她听到慕容续的声音。 “伶姐,我没有向东厂告密。 ”慕容续的语气好像不是在抵赖,也不是在辩白,而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那日你走后,我让人去调查聚贤庄的账册,但第三天,异之就被送回了神仙府——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也没有。 ”苏伶说,“那天走后,我和卫师姐她们商量杀进聚贤庄救人的办法,苦于无人懂得奇门遁甲之术……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既然你也没有告密,我也没有,那这件事是谁做的呢?”“关于这个,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好的假设……”慕容续说,“我只能让你知道我在这件事情上问心无愧。 ”“你让我知道有什么用……”苏伶苦笑道,“你得让那小子相信你。 你可有什么证据?”“我没有证据,连其他的解释也没有。 ”黑暗中,慕容续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伶姐,你可愿信我?”苏伶沉默了。 在这件事情上,他背尽了骂名,还拒绝了武林盟的邀约,和朝廷断绝了关系。 他从来没有试图去辩白过,此时此刻是他第一次开口为自己辩解——在那个他觉得是唯一可能的嫌疑人面前。 许久,她终于叹道,“你和异之,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以你的性子,是不稀得去告密的,我信你。 ”“我也信你。 ”慕容续说,“我知道你的为人。 在那种情形下,你宁愿杀进聚贤庄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愿意向东厂告密而连累无辜的人。 ”她惊呆了,不仅仅是因为慕容续准确地说出了她心中所想,也是因为在此情形下,他不仅不试图证明她的嫌疑,还说他也相信她。 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担忧,“你信我,我也信你……那么拿什么去答复阿准?”“……就答复他,不是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慕容续说,“他说他要真相,让我们给他一个答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是要我们找出告密的人。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应该是觉得,告密的人不是我们二人之一……”他的视线落在那扇洞开的门之上,“不是吗?”“辛辛苦苦把你们叫来,布置了这么久,却被一眼看穿了……真没意思。 ”谢准走到他身边,一刀挑断了他身上的绳子,脸上是实实在在的沮丧,“凶丫头,出来吧。 ”“臭小子!不许叫我凶丫头!”祝纤尘狠狠剜了他一眼,奔过去帮苏伶解开绳子。 苏伶错愕地看着他们,“纤尘……你……知道这件事?”“一开始不知道,”祝纤尘说,“你走了以后,谢公子突然找到我,说有事要我帮忙,我才知道的。 ”“你……你也帮着他这样胡闹?”“他给我看了那块大石头,又以救命之恩苦苦相逼,我也只好答应了……”祝纤尘边说边放下了苏伶头顶那块石头,二人这才发现那石头看起来虽大,却着实分量不重。 祝纤尘一个小姑娘,竟然也抬举自如。 “什么救命之恩,你明明是好奇想看看公子惊慌失措的样子……”谢准委屈地说。 慕容续站起身,脸上仍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眼底却罕见地隐现笑意,“让你们失望了。 ”“说起来……”祝纤尘看了慕容续一眼,惭愧地开口道,“我还欠门主一句道歉……谢公子刚才与我说不是你们二人之一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天下人都那样认为,何止你一个……而我何尝不是误会了伶姐,直到今天相对而谈及此事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慕容续叹道,“所幸……有人明白了过来,设了这个局,否则,我和伶姐只怕终身难以坐下来将此事说清楚。 ”“你……”苏伶惊讶得目瞪口呆,“阿准,刚才的事情是你设的局?你……我刚才,还真的以为你打算置我们于死地……你这混小子……”她心中惊喜交加,竟是说不出话来。 “伶姐……对不起,刚才骗了你。 ”她定定地凝视着谢准,在人群之中若是突然遇见对方,只怕她是不一定认得出来的,因为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她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也只是哽咽着说了句“回来就好”,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对了,谢公子,你既然已经知道不是师姐和门主,那么你是不是知道究竟是谁告的密?”祝纤尘问。 “不敢说确信,我心里大概有一个答案……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准摇摇头,“我不打算去找那个人,我现在毕竟是森罗教的人,出来太久的话,教中难免有人搬弄是非……不过,有一个人却是非见不可,公子,你能安排吗?”慕容续自然知道他话中所指,折扇一展,眼神严峻了起来,“下山之后,你扮做我的随从,跟我回金陵。 ”第三章沈殊试着挪动身体,但四肢依然毫无知觉,连一根手指也不听他的指挥。 他尝试了几次,终于还是放弃了。 身在神仙府,无论如何不会少他这废人一口饭吃,也不至于自生自灭,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或许还不如当初死在聚贤庄。 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多次求慕容续杀了自己。 但他最终还是作罢了,因为慕容续情急之下喊出的那句话。 “你要让我后半辈子都背负着亲手杀死心爱之人的阴影活下去吗!”死不容易,但这样活着却比死了更加艰难。 他的饮食起居,乃至于翻个身都需要他人照料,这对于一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来说是无比残酷的事。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或许是某种补偿,身体瘫痪之后,他于听声辨位之术却是有所长进,外面来的一个应该就是慕容续,而另一个,是一个轻功很高的人……“沈大哥!”他吃了一惊,却没办法坐起来,僵沉的身体像是灌了铅一样将他的视线往下拉。 门开了,慕容续进来,见他这样知他想要起身,便替他支起身子,靠在软榻上。 “异之,你看我带了谁来了。 ”慕容续柔声说。 “阿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只是个和谢准模样十分相似的人而已——谢准脸上并没有他所熟悉的那副漫不经心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略带沉郁的眼神,但那呼唤他的声音却毫无疑问正是他记忆里那个少年。 身在神仙府,江湖上的动向想要打听,自然是打听得到的。 他听说了谢英的死讯,也听说了谢准行刺东厂督主的事情。 当那艘船沉入江底的消息传来之时,他的心也仿佛跟着沉到了谷底……他不知道谢准是如何从那艘船上逃生的,而这一年多之间他又在哪里,如何度过。 他只知道此刻对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了……你不能动了……”谢准蹲下身,看着那个在他心中宛如兄长一样,曾几何时仿佛无所不能的人僵卧的身影,突然心头一酸,落下泪来,“对不起……你那时候嘱托我的事情,我没能做到……连那本账册也都落到了督公手里……那是你拼了命换来的……我……”“说这些干什么……”沈殊注视着面前那个少年,一瞬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从来没有想过,再度相逢本身也能成为一件万幸的事,但在二人均经历了几番生死之后,他却实实在在感觉,如今这样便已 分卷阅读3 足够让他喜出望外。 这便够了……乱世之下,苟全性命已是夫复何求。 “说好了回来要教你奇门遁甲之术,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 ”他说,“让我好等。 ”谢准一怔,及至看到沈殊温和而带着笑意的眼神,虽然心中还是有几分难过,但终究还是宽慰了些,“等你好了之后,我一定要缠着你教……我在凉州遇见过阿青哥哥,他说他正在寻找治好你的法子……”“说起这个……他们这几个月去了哪里?”慕容续问,“最后一次听说他们的消息是半年以前,有人看见他们在阳关……在那以后,那两个人就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 ”“他们去西域了,森罗教里最近有些不太平……”谢准站起身,“说起来,我明天就得回去了,在神仙府呆久了难免会给你们引来事端。 武林盟在那件事情以后,就一直盯着想要找个借口收拾神仙府,公子,务必小心为上。 ”“那是自然。 ”慕容续说,“凭万大侠的为人,必然已经对我恨之入骨……我自会小心不让他抓住把柄,放心。 ”“对了……”谢准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一件事,不知道对于你来说有没有用。 姓万的这几年被废了武功,在需要抛头露面的时候,一直都是邵师假扮成他替他撑场子。 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一定是他自己出面的……就是君山武林大会。 ”“十一月初三?”慕容续眼神一动,“你如何能确定?”“十一月初一是邵师亡妻的祭日,那一天他一定会赶回昆仑祭奠,所以,”谢准说,“十一月初三那天在君山出现的,不出所料应该是万景峰本人。 ”见有客人来了,杂货店老板娘起身接待,熟练地用西域话和对方讨价还价之后,她收了钱,身边的杂货店老板手脚麻利地把东西包好,递给了那客人。 约摸四年前,远离中原的西域小镇上来了一对夫妻,男的是汉人,女的是西域人。 夫妻俩很快便与镇上的人熟络起来,在镇子上开了间杂货店。 两人都不怎么和人聊起他们的过去,偶尔说起,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上那么几句,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也都习惯了他们这样,毕竟除了这一点,两人的行为举止都和普通的恩爱夫妇无异,平日里待人也是和和气气,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毕竟,不说也没什么,没有人会憋着一门心思地专程去打探别人的过往。 前前后后来了几拨客人,很快就到了日沉时分。 西域的傍晚比之中原更为寒冷,男人站起身,给妻子披上皮袄,便开始收拾起店内的东西准备打烊。 这时,他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当地语言的高呼声。 看到妻子突然警觉起来的眼神,他察觉到了情况的异样。 “娘子,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遇上了马贼!听声音,是在镇子口,”女人说着,站起身来,“过去看看……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男人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但她神情坚毅,他最终还是没有坚持,提起墙角的砍刀,随她一起出了门。 两人轻脚健步,不一会就赶到了目的地。 在那里,一群手持马刀的强盗正挨家挨户地掳掠着值钱的东西,一些跑得慢的村民已经成了他们的俘虏。 见此情形,女人用西域话高声喊了一句,不料,对方却没有什么反应。 “住手!”她再度高喊道。 这一回,那些强盗齐刷刷地回过头来。 见对方只是个模样普通的女人,强盗眼中露出轻蔑之色,“老老实实呆着,别多管闲事!一会就轮到你了!”“他妈的,原来是中原人……你们这帮杂碎,真丢了我们中原人的脸!”男人说着,手里的砍刀已经挥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强盗,他拿的不过是寻常砍刀,但使刀的招式却一望便知是练家子。 只三两下,对方便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其余的强盗见状,也不顾什么一对一的江湖规矩,纷纷持刀冲了上来,却见那男人不慌不忙,那柄看似沉重的砍刀指东打西,轮转如飞,竟似生在手里的一般。 十来个人一哄而上,却根本攻不到他近前。 强盗头子看得真切,暗中和手下的一个斥候耳语了几句,那斥候得令而去。 强盗头子站了出来,向那男人拱了拱手。 “阁下也是中原人?我看阁下这套刀法着实精妙,不知是师承何门何派?”“关你什么事?”男人只觉得他的话问得好笑,“你们当强盗的不打家劫舍,倒问起别人的门派来了?”“实不相瞒,在下方才目睹阁下的身手,仰慕之至,有心想要结交一番……”强盗头子谦恭地俯下身去,突然冷不丁从他压在下面的左手中掷出一枚金钱镖,说时迟那时快,一直站在边上的那个女人顺手拿起身边水果摊上散落的一颗葡萄,凌空一扔,那金钱镖竟不偏不倚地插在那颗葡萄上,被打落在地。 男人趁此机会,砍刀直取他下盘,刀背一砸便将他打翻在地,刀尖指在他鼻梁前方,吓得那强盗头子魂飞魄散。 “还不快给我滚出镇子!”男人怒喝道。 但他话音未落,十几骑人马突然从四面八方冲出,将他们夫妻俩团团围在当中。 那些人身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劲装,男人见此情形,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将妻子护在身后。 “你们是谁?”女人声音沉着,问道。 “云护法真是贵人多忘事,莫不是离开森罗教太久了,都忘了玄武堂这身装束了?”领头的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忘了也没关系,护法总该认得这黄泉阵吧?”“呵,”大敌当前,那女人却不屑地笑了一声,“殷啸天当年从教众里挑了十几个勇武好斗不晓事的让他们服下丹药,变成没有知觉只知打斗的活死人……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专爱用这些歪门邪道的法子,竟没一点长进。 ”“放肆!胆敢直呼教主名讳!”领头那人闻言大怒,“你们叛教私逃,森罗教岂能容你们!你二人当年假死骗过教中,逍遥自在了那么些年,如今,也是该伏诛的时候了!”那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女人微微笑了笑,“那也得你们有这等手段才行。 ”话音方落,她袖中忽然伸出一段织锦缎带,向马上坐着那领头的面门直逼而来。 看似柔软的缎带在她内劲之下,运转间竟带上了破风之声,那领头的慌忙翻身下马,缎带擦着他脸颊划过,冷不防在脸上割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回头看时,只见缰绳已被割断,受了惊吓的马匹失去了缰绳的束缚,拼命向圈外冲去。 那十来个人形成的包围圈在这番冲击之下纷纷散开,连带着他们各自的坐骑也不受控制,躁动起来。 但那些玄武堂教众训练有素,见此情形,当即下了马,各自亮出兵器。 与此同时,男人手心里暗自运劲,只见那柄普普通通的砍刀表面忽然生出裂纹,紧接着,表面那层铁皮忽然一下子碎成了粉末,露出了一柄通体赤红的大刀。 “炙炎魔刀!”领头的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没想到……”男人苦笑道,“才过了四年,这把刀就又要重现江湖了。 ”那些玄武堂教众和那夫妇二人对峙着,谁也不敢先轻举妄动。 于那些玄武堂教众而言,对方毕竟是曾经赫赫有名的护法尊者,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但那夫妇二人也深知黄泉阵的厉害——那些教众本来就是好勇斗狠之辈,常年习练之下配合少有破绽,再加上不知疼痛,一时半会实在是难以攻破,故此也不敢轻敌。 正在他们双方僵持之际,他们身后的集市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那匹受了惊的马一路狂奔横冲直撞,沿途撞翻了好几个村民,正当那匹马作势要继续向前疾驰之际,一个人忽然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他缰绳一紧,那匹马长嘶一声,前蹄距离被撞倒的村民近在咫尺之际,突然悬在了半空中。 紧接着,他策马转身,那匹方才还横冲直撞的马竟温驯地由他驱驰。 “真是匹大宛良驹……可惜了,主人不怎么样。 ”马背上那人说着,那双写满不羁的异色眸子里泛起一丝笑意,“爆碳,小云儿,你们可真能躲。 ”第四章“元廷秀?”男人看清楚了来者的样貌,又惊又喜道,“你怎么也来了这里?”元廷秀还没答话,只见人群中,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师兄……等等我。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夫妇中的女子看见了他,脱口而出,“陆公子?”出乎她意料的是,年轻人脸上现出愕然的神情,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 若是如此,也便罢了,因为时隔四年,而她现在的模样也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然而,他的行为举止却又着实让她觉得有些异样,那与她记忆中的却是大相径庭,竟像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人……那年轻人怔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你们……你们便是庞大哥和庞夫人?师兄,现在怎么办?”“黄泉阵……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教主也真拿得出手……”元廷秀打量着围在那对夫妇周围的十余个森罗教众,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转眼间,他长枪不知何时已握在了手里。 “阿青,你先退后,待我料理了这黄泉阵再与他们二人叙旧。 ”——愗善元氏,勇武冠绝西域诸国,弓马娴熟……尤擅枪法。 那十余名教众见状,各自退后聚拢到一起,隔在他和那对夫妇之间。 这十余人使用的兵器长短各异,互相配合回护,首尾呼应攻势连绵不绝。 再加上各自皆为武功高强之辈,便是武林高手也不免困死在阵中。 但他却压根不看那阵势,单只笑道,“别人在马上,你们却聚拢在一块,哪有这种道理?”话音未落,他策马冲向那黄泉阵,仗着兵器长度的优势,看准时机,一枪刺中了那列在黄泉阵中心的教众心窝。 黄泉阵阵中一人正是其中的阵眼,也是这阵法配合的核心所在。 那些教众毕竟没见过这等阵势,当下方寸大乱,也不知如何应变。 领头的见状,慌忙命令道:“散开!都散开!兑位和巽位上前,攻马腿!”“你就是玄武堂堂主?我记得以前是另一个人……哦对了,他被人告发是叛教,被乱棍打死了。 你倒是有点眼力,难怪殷啸天让你来领这黄泉阵……只不过,”元廷秀嗤之以鼻,“临敌之际,你却发号施令,把后手都露了出来……那就很不好了。 ”黄泉阵虽然厉害,但毕竟没有与骑在马上的对手对战的经验,更何况懋善贵族自幼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组黄泉阵的教众皆是没有知觉的活死人,勇武有余,却难以想到随机应变之法。 那玄武堂堂主虽知阵前让对手听见了安排不好,但是不说的话,这些教众乱作一团,无异于是任人宰割,两害相衡,只能让对方听一耳朵了。 毕竟,那些教众武功高强,安排被听去了,对方也未必来得及应变。 但他们今天的对手显然不在此列,阵势散了开去,他出手更是无所顾忌,一连将那黄泉阵中的几个要害位置一一击破。 兑位和巽位是长兵器的位置,正欲攻马腿之际,元廷秀却已翻身下马杀至他们近前,枪尖一挑将那兑位教众刺死,跟着枪杆一扫,将那巽位教众打倒在地。 剩余的人见阵势已破,已经无心再战,也一一被那夫妇二人制服。 那玄武堂堂主还没回过神来,便看到元廷秀站在自己面前,染血的枪尖指在距离他面门不过几寸的地方,仿佛面前那个人一不高兴就能把他扎个透心凉。 “你……你是谁?”他颤声问道。 “出来日子久了,殷啸天这些年来提拔了不少新人,你们看我,我看你们都有些面生了……”元廷秀收起长枪,笑道,“今天故人相逢,我也不想多杀人,你走吧,替我向教主传个话……就说,有人来找他算白虹山庄那笔账了。 ”“是……是……”那玄武堂堂主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见对方愿意放自己一条生路,生怕他改变主意似地飞快离去。 见那人走了,陆玄青迎了上去,“他回去一定会禀报教中,这样子……是不是放虎归山了?”“嗯……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些欠考虑,算了,下次遇上再收拾吧。 ”元廷秀沉吟片刻,决定暂时不去管烦心的事情,转身望向那夫妇二人,“你们倒是会过逍遥日子……小云儿腰还粗了不少,想当年你可是教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他与那二人相熟,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云无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此情形,陆玄青叹了口气:“师兄,庞夫人是有身孕了。 ”甘冽的葡萄美酒当前,烦心的事情暂时被抛在脑后了,更何况元廷秀向来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子。 杂货店里虽小,多两个人落脚的地方也还是有的,在人迹罕至风沙漫天的西域餐风露宿了几个月,能有这么个像样的地方住一晚上,于他而言已经是夫复何求。 更何况,还有故人重逢的喜悦。 “你行啊……教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就这么被你拐来成了家。 ”他不由分说地给庞正熙满上,“来来来,小云儿不能喝,你来干了这一杯。 ”庞正熙却不像他那般兴致高亢,虽是干了,但神色中却满是忧虑,“只可惜,现在教里的人找来了……恐怕她又要跟着我颠沛流离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镇子上自然是不能多呆,夫妇二人商议着准备另寻他处安身。 只不过两人都知道,躲得了今日,躲不了明日,既然自己假死的事情被发现,以森罗教的势力,总是能找到的。 “你们准备去哪里落脚?龟兹?莎车?还是更远?”元廷秀问。 分卷阅读4 “都不安全,森罗教在西域诸国的势力很大,那些小国的王室兴废,或多或少都要看教中的意思,只能躲一日算一日吧。 ”庞正熙叹了口气,“实在不行,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得他们母子平安。 ”“既然这样,”一直在边上静静听着的陆玄青突然开口道,“二位不如与我们一同回中原吧?”“回中原?”庞正熙有些惊讶,“中原武林……”“这倒未必不是个办法,”云无忧说,“与其被西域诸国动用举国之力追杀,倒不如回中原去……中原虽然也不太平,但是毕竟各方势力此消彼长,周旋于其中,或许反倒可以平安无事。 ”“二位与师兄皆是叛出森罗教之身,在一块齐心协力,总比分散开来让对方各个击破的好……”陆玄青说,“更何况,夫人有孕在身,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也一定会尽力保护夫人。 ”他这话说得实在没什么底气,因为他刚刚已经见识过了云无忧的身手,真的临敌之际,谁保护谁还实在是未知之数。 但她既然身怀六甲,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需要额外小心对待的存在,无论她是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武功高强,腹中的小生命却是一样的。 云无忧听他语气中似有自卑之意,再联想到他傍晚时分在集市上的表现,不禁有些愕然,“陆公子……你样子不对,我们走后,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这一问之下,元廷秀神色一变,倒酒的动作停了下来。 夫妇二人察觉到气氛不对,庞正熙正欲说些什么将话题岔开之际,却听得陆玄青坦率地答道:“在下如今武功全失,以前的事情也都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实不相瞒,若不是来之前师兄跟我提过,我是记不得二位的名讳的。 ”“什么?”云无忧惊讶得目瞪口呆,“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难怪你……你那时候……”“不记得了,”陆玄青看到她这样的反应,眼中泛起温和的笑意,“不过往后夫人如果与我们同行,有的是时间慢慢告诉我从前的事。 ”夫妇二人心中的震惊久久难以平复,好半天,庞正熙喃喃自语道,“你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你那时候在教中医治了那么多人,从没受过他们半分钱财……唯一要东西的一次,也只是让我去山下替你买一把刻刀……”他原本只是无心一说,但元廷秀听了却神色一凛,一把抓过陆玄青的手,找到了左手无名指指尖上那道印记犹在的划痕,“这道伤是刻刀划的?”他那时发现陆玄青手上有划痕,但询问之下,对方却丝毫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原因造成的……现在看来,原因应该就是这个。 “他当时让你买的是什么样的刻刀?有没有说是干什么的?”“就是普通的刻刀,手艺人用来雕花的那种……也没说是干什么,不过那把刀很小,我当时还寻思着这么小的刻刀,看东西很费功夫吧……”庞正熙不明就里地回答,“怎么了?那刻刀有什么奇怪的?”“阿青,我记得你那时候写了很多方子,但是后来收拾屋子的时候,没看你把那些纸藏起来……你那时候,肯定是已经记在别的地方了吧,”元廷秀说,“那些东西你看得很重,你总想着要让我一起离开森罗教,所以一定是记在随身带着的地方,你随身能带的东西也不多……”陆玄青的一切,他都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是现在,还是失忆之前。 他将手伸进陆玄青腰带中,抽出那柄绕指剑,剑身上光洁如新,连一道划痕也没有,但抓握之处却被布条紧紧缠着。 他缓缓解开剑柄上的布条,层层叠叠的布条落下,露出了金属粗糙的表面,粗看之下像是花纹一般,但仔细分辨却不难看出,那花纹竟是一个个细小的汉字组成的。 他把绕指剑递还给对方,陆玄青有些恍惚地接了过去,瞥了一眼,眼神一下子就变了,站起身来,凑近了蜡烛,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些字。 “‘云蛇散,中毒之人食欲不振,面色发黑,手臂内侧有红色肿块状如蛇身,以散利消滞千金方煎水服之,早晚各一,五日可解’……还有……‘万蛊噬心大法’……”听到这个名字,元廷秀蹭地一下站起了身,凑到他边上,但那些小字莫说他看不清,就算看清了也认不出来,“上面可有写过解法?”“写了……师兄你让让,你挡着光了,”陆玄青转了转剑身,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这里还有……‘于昆仑见一异术,经脉寸断之人,以蛊施于全身,并以金针刺之,第一日于天府,曲池,孔最施针,第二日于中枢,命门,气海施针,第三日于风室,付阳,血海施针而通阳蹻,阴蹻二脉,此法以毒攻毒,极是凶险,需因伤势择良法施之,非熟谙蛊术后不可妄加模仿,切记……’”“什么意思?”元廷秀问。 “赶快回中原!”陆玄青放下剑,“师兄,去金陵神仙府!”第五章“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圣教主万福金安,属下已完成任务,特来向教主覆命……”从东厂里出来,这些话,谢准说得比一般人都要顺口许多——他向来从善如流,既然殷啸天爱听而他说起来又不费什么事,那么他自然也乐得多说几句。 毕竟,在嘴上把对方夸得天花乱坠和保持内心的蔑视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矛盾。 不需要受到南宫的态度影响,一直以来,他打从心眼里讨厌这样的人。 第一眼看到殷啸天之际,对方的态度客气得很,认为是礼贤下士也不为过……如果他没有听说过元廷秀的事情,也没有见过那天白虹山庄燃起的火光的话。 他何等聪明,自然不难察觉到森罗教里这些年来的种种告密和清洗,皆是在殷啸天的默许乃至授意之下进行,仿佛在这种生杀予夺的过程中,那个人能够暂时忘却由于手下人才济济而带来的威胁感。 对方此时对他客客气气,无非只是因为他在对方眼里暂时还不是一个威胁,乃至于是一个可以拉拢的对象罢了,如果自己哪天成为了眼中钉,只怕对方的手段不会比对待元廷秀的时候温和多少。 他除了森罗教无处可去,也没有叛教的打算,但这样的气氛着实令他如本能一般感到压抑。 玉座上,殷啸天静静听着他叙述前因后果,及至听完,微微一笑道,“甚好,果然是办事得力,南宫没有看错人。 ”“圣教主谬赞。 ”他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他算是南宫手下的人,以他在教中的职级,是没有机会绕过右使向教主直接禀报的,但他一回昆仑,便被告知对方召他前来。 他知道,那必定不是为了听他多说几句恭维话的。 “对了,谢堂主……你既从衡阳回来,可知去衡阳灭四大家的冀州五虎下落?两个月前,他们与教中失联了,你可知他们现在何处?”——果然没有那么轻易过关。 他心里想着,冷静地回答道,“回禀圣教主,属下与五位英雄分头行动,并未遇上他们,在衡阳时虽略有耳闻,毕竟无缘得见。 若是教主忧心那五位英雄下落不明,属下愿前去调查,任听教主差遣。 ”“英雄……哈哈哈,”殷啸天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他心底想法,“只怕在谢堂主心中,当世可被称作英雄之辈屈指可数,又何必过多客套呢?”“圣教主教训得极是,圣教主神功盖世,文韬武略,当世无人能及,若是称那五人为英雄,岂不是让那五人与圣教主比肩?实是不妥。 ”他一脸诚惶诚恐,一套话说得行云流水,竟是没有一点内心不适的地方。 殷啸天的神情让他确信对方确实很喜欢这样的话,但是表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在你心中,当世英雄除了本座,应该还有一人吧?要说神功盖世文韬武略,南宫右使不也是如此?”——原来是在这里藏着机锋,南宫啊南宫,今天只好让你委屈一下了。 “南宫右使的确是才智过人不假,但他自视甚高又任性妄为,与教主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实是难以相提并论。 ”他说得很是诚恳,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不算是冤枉了对方。 殷啸天笑了笑,不置可否。 “虽说如此,南宫此人端的是世所罕见之辈……但在本座看来,你假以时日,必定不逊于他。 ”“……教主今天召属下前来,是有什么差使吧?”他见对方说话迂回曲折,便干脆挑明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对方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一个机灵的小子,本座今日召你前来,确实是有一件事想要让你去做……谢堂主,令尊当年为东厂督主所构陷,死于非命之事,你可还记得?”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半晌,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记得。 ”“你难道不想替令尊报仇吗?”殷啸天的语气令人颇为玩味,“本座听说,你曾去行刺东厂督主失败……若是有个机会可以扳倒东厂督主,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他仔仔细细端详着殷啸天的神色,沉思良久,开口道,“确实,扳倒督公于属下而言是大仇得报,而于百姓而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是,属下难以做到。 ”“哦?”殷啸天眼神一动,“是不能,还是不愿?”“二者皆是。 ”他说,“督公自皇上还是太子之时,便随侍左右,二十余年来,深得皇上信任。 况且督公此人工于心计,虽然做了很多为害百姓祸害朝廷之事,但事事皆是出于皇上的命令。 若是教主命属下前去行刺,或可做到,但教主说的是扳倒,这便有些困难了……只要皇上在位一日,扳倒督公便几乎不可能。 此一项,是为不能。 ”“说得也是,”殷啸天问,“那……为何你又不愿呢?”“恕属下直言……教主想要扳倒督公,并不是出于为朝廷除一祸害的考虑。 昔日在洪都之时,潞王对我的底细知道得清清楚楚,那必不是他自己在东厂的眼线,而是教中派去的卧底……”谢准说,“那日我去洪都之事,东厂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督公只要攀住皇上这棵大树即可保住荣华富贵,断然是不会做教主的眼线的,那么剩下来的几个人中,爹是不会出卖我的,樊顺和高隆已死,只有唯一一个可能的人……那个人,在督公被扳倒之后,顺理成章地便是下一任东厂督主。 教主的目的,不是为了扳倒督公,而是为了让自己的人彻底掌握东厂!”“本教的眼线掌握东厂……”殷啸天的语气耐人寻味地上扬了起来,“为何竟会让谢堂主不愿为此事?”“本教在西域诸国之中颇具威望……但那些势力,却并不是教主能完完全全把控的。 本教壮大之际,教主和南宫右使皆是先教主部众。 随后先教主身故,将位置传于教主,但是教主在西域却并没有自己的势力……非但如此,六指琴魔在西域多年,身兼数国国师,他过世后,西域诸国比起教主,更加认可白虹山庄的传人……教主对本教在西域的势力把控之弱,和南宫根本无法抗衡。 若是对南宫动手,对方背水一战之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唯一的方法,是启用很久以前就埋伏在东厂的那个人……通过他,掌握朝廷的势力。 ”他注视着殷啸天,平静地说,“此事若成,东厂的那个人站稳脚跟,下一步,教主就打算清算南宫了……所以,我是不会去做这件事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殷啸天听他说完,却并没有任何动怒的意思,这样的平静反倒让他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开始意识到那个他方才忽略的问题——教中上上下下皆知他和南宫的关系,为什么教主却还是要提出这件毫无疑问会被拒绝的差使?这时,只听玉座上那人道,“谢准……你可知本座今天为何绕开右使而单独召你前来?”他知道,此刻已是图穷匕见之际。 “属下不知,还望教主明示。 ”“你确实很聪明,但是有一件事你却不知道。 先教主所收的部众,皆非什么良善之辈……叛出本教的元左使,他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殷啸天用不冷不热的语气说,“那你可曾听说过南宫在成为先教主部众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他心知对方来者不善,为了缓解心里的紧张,故意插科打诨道,“江洋大盗?杀人如麻?元左使灭了兰氏全族,教主难不成是想说南宫做过类似的事?”“约摸十八年前,朝廷里曾经发生过一桩谋反案……这件事,你可有耳闻?”他想起来了,“是凉国公那件案子?”在东厂里度过的童年岁月里,那些大人偶尔闲聊的事情他或多或少也都有所耳闻——那是一件波及面极广的大案子,上至凉国公和一干一二品大员,下至平民百姓都被卷入此案,前前后后被株连的人不计其数,光是最后被处死的便有一万余人……可是,殷啸天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呢?“不错,”殷啸天说,“那桩案子的起因是由于凉国公的家奴告发,那个家奴因为告发有功而未被株连,但在那之后不久,此人便从世界上消失了,八个月之后,有人在凉州发现了他的尸体,你猜……那个人是为什么死的?”那件事情他也听说过,此刻被殷啸天问了,便不假思索地说出那个他早已想到的答案:“区区一个家奴,如何能知道主人谋反的大事?必定是受人指使,然后又被杀人灭口。 ”“你说得没错……”殷啸天脸上露出一丝仿佛猫捉老鼠一般的微笑,“那个人死的时候心脉震断,七窍流血,身上却没有任何 分卷阅读5 伤痕……本座觉得,你应该对这种武功不陌生吧。 ”“那是……无形琴音……”他虽然明知对方有意要动摇他的情绪,却还是无可避免地为这件事情所震惊。 一万余人的性命,起因却仅仅只是家奴不经意间的告发……不,那并不是一桩偶然发生的事情,株连这样大的案子,朝廷要定案必然是证据确凿,也少不了皇帝的授意,能够从容地将千丝万缕的线索安排妥当的那个人……“算无遗策”。 这正是森罗教中对他的形容。 “教主对我说这些……”他竭力忍住内心的波动问,“总不见得只是想让我知道南宫右使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当然不是。 ”殷啸天故意停顿了一下,方才开口道,“凉国公的姻亲,当时也在株连之列……那个人名叫夏北异,时任礼部左侍郎。 ”“夏……”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殷啸天喊他来的目的,却已经无力去多想了。 朝廷的瓜蔓抄……他是知道的,他已经数次见过那样的情形。 尸山血海之下,当年的那个少年终于完成了对害死父亲的那个人的复仇——以其他一万多名无辜之人的生命作为代价。 也以他的一生作为代价。 还在襁褓之中便碰上了满门抄斩,虽逢大赦而不能免罪。 一辈子的东躲西藏,一辈子的颠沛流离。 这便是对方留给他的命运。 “只不过是一个家奴被无形琴音所杀……说明不了什么……”他强装镇定地笑了笑,心中却涌起一股绝望。 他之前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件事,现在细想起来,那强烈的个人风格,实在是太像那个人能够做出来的……虽说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但事情本身就已经难以让他再说服自己不相信是对方所为——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能够做出这件事的人了……“他当年曾在先教主面前亲口承认过,”殷啸天的回答仿佛是钉在棺材上的最后一根钉子,“他说过……关于此事,他罪孽深重。 ”世界好像一瞬间寂静了,只有殷啸天冷酷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本教左使之位尚且空悬……本座亦无子嗣,百年之后,教主之位也要有人接手。 你这样的人,难道甘心一辈子过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屈居于南宫手下做一个禁脔吗?”“不要再说了!”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对教主的礼数,喝道。 殷啸天依言停下了话语,但眼中却露出了阴险之色。 他知道,那是因为对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教主说的事情……请容属下再想想。 ”他说完,也不再重复那套请安告退的客套作派,匆匆离开了那里。 落荒而逃……琴声突然停了下来,他从沉思中回过神,发现南宫正望向自己。 他有些心虚地侧过头去,试图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眼神中的犹疑……但他知道,这些蛛丝马迹是瞒不过对方的。 “今天……你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听到南宫说。 “有吗?”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反问,手上不自觉地玩弄着桌布的一角,这是他紧张时常有的小动作。 南宫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可是因为今天被教主召见之事?”“都说了没事……”他再度否认。 南宫看出他不愿意多谈,便也没有再问,自顾自地收起了琴。 他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思虑再三,终于问道,“你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应该要告诉我的事?”“什么样的事情?”“类似于元大哥的那种……为了报仇牵连无辜……之类的。 ”南宫思索了一会儿,好像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回答似的。 “没有。 ”这个回答宛如兜头一盆冷水一般让他浑身一凛,那么久的朝夕相处之下,他自然读得出那一刻的犹疑意味着什么。 许是南宫注意到他样子不对,伸出手来想要碰他,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南宫怔住了,他也怔住了,四目相对间,他分明看到对方眼底闪过的失落。 那眼神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混杂着酸楚和痛苦的情绪,他站起身来,主动勾住了对方。 “过几日我还要出去一趟,所以今天……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他不知道那是对对方说的,还是想要说给自己听的。 又一阵战栗,他喘息着抬起视线,无力地凝望着面前那个人。 沉浸在情欲之中能够暂时忘掉内心的煎熬,但当高潮褪去之后,那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就会再度浮现出来——他在京城里的时候曾经见过的斩首弃市,西市前那刺目的血迹,妇孺无济于事的恸哭,和那一批批悬挂在城楼上腐烂得只剩白骨的头颅……南宫准备起身,察觉到身边的温度就要离开自己,他慌忙抓住了对方的手。 南宫停下来,语气有些无奈:“你这样我没有办法替你收拾。 ”“好冷……”他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流下泪来,“别走,我想要你……”对方似乎对于他难得的主动感到十分意外,却也不打算多问什么,只是依言重新回到他身边。 南海沉水香的气味钻入鼻息,让他有些恍惚。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出去?”“你若是想说,又何必问……”南宫说,“你若不想说,便是有你自己的秘密。 ”此时此刻,他倒是宁愿对方多问几句,那样便可让他在应付盘问的过程中对他准备做的事情下定决心——但他知道,对方是不会那样做的。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只要他不开口,南宫就不会轻易介入到他的事情当中。 好像是为了做点什么压抑脑海中的那些意象一般,他重又挑逗起对方,在他的动作之下,刚刚释放过的身体渐渐也有些把持不住了。 “今天究竟是怎么了?”“马上就要走了……”他喉头一梗,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恐怕要有一阵子见不到了不是吗?”见他眼眶泛红,南宫温言安慰道,“好吧……依你便是。 ”已经经历了一度欢好的身体轻易地便接受了进入,那是南宫难得会表现出对他的控制欲的事情,偏生在这段日子里他的一切种种又被对方摸了个清清楚楚。 纵使他心事重重,却也在那样的刺激下无可抑制地变作了情欲的奴隶。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呢?即使是亲口承认,于他而言也是原谅对方的一个借口,但就连这个借口也不可能找到了。 不知是因为那刺激太过强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意识模糊前的那一刻,他靠在对方肩头,哭得像个泪人。 第六章十一月初三,君山,大雨。 “各位掌门今日齐聚一堂,武林盟蓬荜生辉。 ”雨滴敲打着门外的石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万景峰说着,打量着在座的人,见那一袭红衣的窈窕身影此刻正一脸不甘愿地坐在席内,低头没有看他,心中暗自得意。 ——这下子,就只剩神仙府一家了。 去年的君山大会,月华宫没有来,托称掌门已故,现任掌门尚且未定,因此没有人选前来参加君山大会。 对此,他自然明白那个中的蹊跷——苏伶心直口快,月华宫上上下下,只怕是已经知道了那件事。 但是月华宫的这个理由是如此顺理成章,武林盟表面上也只得客客气气表示无妨。 相比之下,神仙府门主人选毫无疑义,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说辞——而事实上,慕容续也压根不打算给一个面子上过得去的说法。 “因有父丧在身,无法宴饮。 ”他仿佛是料定武林盟知道这一句答复背后的意思。 神仙府向来守礼甚严,他这样的理由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有些迂腐的孝道。 然而,万景峰却明明白白听出了那背后的示威。 ——那面冷心也冷的慕容门主,竟是一点都不给他下台阶的机会……平心而论,他也未尝想要做出这些事。 毒杀所有门派掌门人,原是森罗教的授意。 他明知道对方此举是为了在武林之中掀起恐慌,但是在人屋檐下岂敢不低头,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着杨洪将那云蛇散下在当天的饭食中。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各门各派中或多或少,都有质疑的声音。 但是出于种种原因,这些声音又都被按了下去。 毕竟,任何人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而对方又是朝廷授了官衔的武林盟主,谁也不好贸然出面指证。 就连那天已经和他撕破脸的苏伶也不能。 去年武林盟的寿宴上,月华宫人虽未到,却也不得不备一份寿礼送来。 女子行走江湖本就有劣势,对于皆为女子的月华宫来说,武林盟是一个得罪不起的对象。 而如今,这世上唯一知道事情前因后果的杨洪也死了,死无对证,去了他的心头大患……这件事,以后便再无证据了。 他正欲再说几句,突然有一个下人匆匆进来禀报:“盟主,外面有人求见。 ”“求见便见就是了,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训斥道。 “因为那求见的人是……”下人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踏进了大厅。 外面下着大雨,但他身上却没有淋湿一星半点,也丝毫看不出冒雨赶来的狼狈之色。 那年轻人虽然锦衣华服,但却一身缟素,开口说话之际,声音同他的神情一样清清冷冷:“神仙府慕容续,求见武林盟主。 ”天色阴沉沉的,仿佛是预示着什么不祥的兆头,一道惊雷划破了天际。 慕容续站在那里,神色淡然。 他未经通传完就进了来,事出突然,在座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苏伶更是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 万景峰定了定神,道:“慕容门主来此,实乃万某的荣幸……只是之前门主曾称自己居丧期间不能宴饮,现在这是……改变主意了?”“居丧期间,的确不便宴饮,”慕容续说,“但是居丧期间报仇,却是最适合不过了。 ”此言一出,万景峰心知来者不善,但脸上却作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频频点头,“报仇雪恨,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没想到门主竟也是这般性情中人……这么说,门主今天,是来复仇的?所为何事?”“在下今天正是来复仇的,”慕容续平静地说出了那个他最为恐惧的答案,“为了先父为人所害,死于非命之事。 ”他一惊,按捺住内心的忐忑,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么说,害死老门主的人,此刻就在这里?”“正是。 ”满座哗然,而慕容续的语气不疾不徐,好像是在回答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 苏伶在座席里,不由得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这次,她本也是打算继续以掌门之位空悬的托辞拒绝前来的。 以她的性子,实在是难以心平气和地与她明知是害死宫主的人客套。 然而,慕容续却托人给她带了话,让她这次务必要前来。 因此,她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坐在这里和武林盟的人假意客套。 ——子继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哦?那么那个害死老门主的人……是谁?”隔着几张桌子,苏伶看到万景峰的脸抽动了一下,仿佛是正在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一般。 慕容续越是平静,万景峰就越是感到忐忑。 虽然这件事情在他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可能的证据存世,但是对方毕竟是神仙府,谁知道会不会拿出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证据出来呢?“那个人……二十年前以混元神掌扬名于世,是武林盟头把交椅,当朝六品官,人称‘仁义无双’……那个人就是你,万景峰万大侠。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他此言一出,大厅里立刻沸腾起来。 一时间,满座宾客七嘴八舌众说纷纭,大厅顿时乱做菜场一般。 “在下早已听闻神仙府恪守礼法,门主事父甚恭,老门主过世,沉浸于悲痛之中,其情可勉……”万景峰脸上没有任何不悦之色,甚至有几分同情的意味,“可是即使门主内心哀痛,也不能随随便便污蔑了万某啊,万某有什么理由要致令尊于死地?”“万大侠早年间确实义薄云天,英雄盖世,因此江湖上也送了你一个‘仁义无双’的称号。 可惜万大侠后来行差踏错,竟与那魔教中人狼狈为奸串通图谋中原武林。 家父发现了此事,万大侠先许以金银珠宝,后许以高官厚禄,家父皆不愿替你隐瞒。 万大侠由是而心生杀意……”慕容续说,“可叹家父竟浑然不察,命丧于万大侠之手。 ”“一派胡言!”万景峰怒喝。 慕容续说的,与实情也是相距不远,只是没有提到他武功被废的细节而已,他心中又惊又怒,竟一瞬间有些失态,“你说在下与魔教勾结又杀害了令尊,可有什么证据?”森罗教与他联络,历来便是通过口信的方式,未曾留下只字片纸,因此他也吃准了对于这件事慕容续找不出什么证据。 果不其然,慕容续答道,“万大侠与森罗教勾结,此事做得极是隐蔽,如今魔教使者已去,确实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 ”听了这话,万景峰心里一下子镇定下来,“空口无凭,门主凭空猜测,便当着天下英雄的面,给万某安了那么大的罪名……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四座哗然,却听得慕容续开口道,“万大侠不必着急,虽然你与森罗教勾结的证据,神仙府暂时是没有,但是你杀害家父的证据,在下却是有的。 ”“哦?”杨洪已死,世界上最后一个证人也消失了,他想不出慕容续还能拿出什么证据来,“那就 分卷阅读6 请门主把证据拿出来看看吧?”面对他得意的神情,慕容续的语气却还是一如先前那般客客气气而又带着几分冷淡。 “你杀害家父的证据,就在你自己身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万大侠扬名江湖,靠的是一招混元神掌。 混元神掌掌力霸道,乃是你的独门武功。 听说中混元神掌者,轻者筋断骨折,重者当即丧命……可是如此?”“哼。 ”听慕容续夸赞自己的独门武功,饶是此时此刻,万景峰脸上也不免现出几分得色,“可这和令尊身故有何关系?”“世人皆知混元神掌可令人筋断骨折,却不知混元神掌练至高深之境后,掌力不向外发散,而是积聚于敌人体内,不消数日,便可令敌人全身骨节片片碎裂,死于痛苦万分之中。 受掌之人身上全无外伤,唯一的伤痕便是手臂处有一片红痕,状如蛇身……那便是掌力发散所致。 ”慕容续说,“而家父身故之时,正是全身没有伤痕,只有手臂处一片蛇身一般的红痕!”苏伶在旁边听了,心里暗叫不好。 她本以为慕容续是有了什么确凿的证据才来这君山大会上当中揭穿对方,却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证据,还将那云蛇散发作的表现当成了是混元神掌的伤痕。 她寻思着若是情况不妙,自己是不是该出来做个说客缓和一下气氛,但她却实在没有当说客的天赋,无计可施之下,手心里已经渗出了汗珠。 然而,席间的其他人却并不是这么想。 慕容续这番话说得煞有介事,而在座之中也没有人听说过云蛇散的事情,他这番话一出,竟没有一个人指出他话中的谬误。 非但如此,众人皆知神仙府消息灵通,这等事情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或许听上去像是戏说谣传,但从神仙府门主嘴里说出来,却是有板有眼,让人不得不信。 更何况万景峰近年来越发深居简出,鲜少出手,真正见过他武功的人并不多,席间的窃窃私语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大声,这个说自己曾听说过混元神掌确实如此,那个立刻就称自己亲眼见过不会有假,一时间,竟大有坐实了此事之意。 “你胡说!”万景峰见状,也顾不上往日的风度,气急败坏地说,“万某练习混元神掌二十余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等什么高深之境的妄言!”“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在下早知万大侠是不会轻易承认,一定会死命抵赖的……”慕容续冷冷一笑,“所以,在下今日来此,便是做好了拼死一搏的打算。 ”“慕容续!你这是什么意思!”万景峰听他语气中似有要动手之意,顿时慌了神。 他知道对方的底细,也知道神仙府虽不是以武功见长,但若是真的对上慕容续,自己是断然撑不过几招的,“今日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你要行凶不成!”“万大侠……”慕容续见状,反倒安慰起了对方,“你何必如此紧张?这里是君山,各路武林高手均在此,在下若是贸然出手袭击盟主,岂不是自寻死路?”“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在下方才说了,万大侠的混元神掌已趋化境,因此掌力不向外发散,受掌之人身上全无外伤,唯见手臂处有状如蛇身的红痕……家父敛葬之际,在座不少江湖同仁来神仙府吊唁过,都可以见证家父尸身上有这伤痕。 那么今日,就请万大侠当众让天下英雄见识一下你这混元神掌,若是结果不似在下所说的那样,便是在下污蔑了万大侠名誉,在下愿意以死谢罪,神仙府今后也绝不会来找万大侠的麻烦。 若是结果果真如在下所说,那么天下英雄皆亲眼目睹,也不会轻易饶了你这杀人凶手……这样岂非两全其美之策?”慕容续注视着面前脸色发青的万景峰,微微一笑,“万大侠,进招吧。 ”第七章大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看似文质彬彬的神仙府门主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的。 一时间,众人屏息凝神,静待着万景峰的反应。 万景峰站在原地,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慕容续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若是他现在拒绝进招,便永远难以洗脱杀害慕容栾的污名,反而会让对方占尽口实,但他却着实无法进招——那样的话,虽然是不会有什么状似蛇身的伤痕,却会让在座的所有人发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万大侠?”慕容续却不打算善罢甘休,“进招吧……天下英雄可都在等着万大侠洗清自己的嫌疑。 ”苏伶目睹了这一幕,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知道,此时此刻,只要万景峰说出自己不会武功的事情,慕容续虽不至于当场身死,却也难辞污蔑武林盟主的罪责。 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赌万景峰不敢说出这件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万景峰的一举一动,好像生怕他说出什么似的。 只听万景峰沉着脸说,“既无嫌疑,又有何可洗?”“有没有嫌疑,此刻不是在下说了算,而是万大侠说了算的……还是说,万大侠知道,进招之后就会坐实自己的嫌疑?”此时此刻,万景峰倒是宁愿慕容续说的是真的,若是那样的话,他便可一掌结果了面前那个逼得他走投无路的年轻人。 他试着运了运功,没有用,和六年间的日日夜夜一样,只不过再度提醒了他他不会武功的事实。 恍惚间,他又听见了慕容续的声音,那声音此刻听起来冷酷无比,竟像是从地狱之中发出的召唤:“孰是孰非,就在万大侠这一掌了……进招吧。 ”“不用进招了!”他怒喝道,“是!慕容栾是万某杀死的!你满意了吗!”慕容续脸上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消失了,一瞬间,重又变回了那个面冷心更冷的神仙府门主。 “这么说,万大侠是承认了?”“承认了……”他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万某承认了……”六年来,他对森罗教唯唯诺诺毕恭毕敬,虽说也换来了不少好处,但只要一碰上此事,他就没有半点办法,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行事。 他处心积虑,忍辱负重了这么些年维护了这个秘密,就算是死,也不会任由慕容续戳穿……“子继!”苏伶甫一从方才的紧张中解脱出来,便迫不及待地飞奔到慕容续身边。 满座的武林人士怔了许久,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还等什么?赶快抓住那杀人凶手!”众人这才幡然醒悟,但还没等他们站起身来,却见万景峰后退了几步,按动了身后墙上的某个地方,墙上原本挂着的那副山水画突然移开了,露出了一条密道。 万景峰闪身进了去,竟是没有给他们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苏伶来不及多想便跟了上去,这时,那墙壁上的机关发出隆隆响声,就在密道门正要缓缓关上的那一刻,慕容续一个箭步进了密道,只听轰的一声,密道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子继?”密道内漆黑一片,苏伶虽然看不见,但她想也知道身后那跟进来的人是谁。 只听慕容续敲了敲墙壁,摇头道,“已经打不开了,这密道有进无出。 ”苏伶沉吟了片刻,“他这个人,不会就此寻死的,密道一定有出口!”“我觉得也是这样,”慕容续说,“在这里找找吧。 ”两人身上都没有照明的东西,但苏伶凭着感觉,硬是一路摸索了过去。 一年多来,她知道对方所作的种种恶,却只得顾全大局委曲求全。 此时此刻,她沉郁于心的一口恶气终于舒展开来,一时间竟忘记了防备,她纤指摸到一处石刻,无意间触动了机关,墙上数十枚金钱花雨瞬间齐齐射出。 千钧一发之际,慕容续按着她趴倒在地,避开了那波暗器的袭击。 她回头,看到慕容续脸上依旧是一副从容的神色。 “伶姐,此处凶险,小心为上。 ”听到他的口气,她突然意识到,那个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公子已经成了神仙府的主人,还不知何时成了这幅冷冷淡淡的样子。 只是那冷淡外表下的一腔热血,只怕今生今世也少有人能够窥得了。 “你们现在说话都是这副教训人的样子,”她喃喃道,“上个月去看异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到异之……有一件事,我方才忘了告诉你,”慕容续说,“我从金陵出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了陆公子他们,他们从西域赶回来了。 ”“陆公子?”她吃了一惊,“他们被人追杀,他那个人又是最怕连累别人的,突然回来,难道是……”“正是如此。 ”慕容续点头,“他是回来治异之的伤……所以说,今天……”“那还用说?说什么也要从这里出去!”她心头道不完的快意,“还要抓住那奸贼!”经过了方才的一番波折,两人皆不敢大意,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走着走着,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声,似是一男一女正在争吵。 苏伶听得真切,那男子正是万景峰,而那女的听声音却是个年轻女子。 两人的争吵声之间,依稀可辨婴儿的哭声。 “姐夫!你要去哪里?带我们母子一起走!”“不行!你乃石浩的遗孀,与我同行像什么样子!”“他们是……”苏伶大为惊讶,慕容续将手指横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打草惊蛇,“那是……铁拳门掌门的……”她心里膈应了一下才适应了这个称呼,“继母?”“正是。 ”慕容续低声回答。 “她不是万景峰的妻妹吗?难道说他们……”慕容续点了点头,“先让他们带路,去出口的所在。 ”苏伶会意,只听那头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好像是万景峰在前面走着,但那女子却拖着他不让他独自离去。 “姐夫,你不能抛下我们母子!你若是走了,铁拳门那掌门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你是先掌门遗孀,他能把你怎么样?”万景峰怒喝,“你成日里骄纵跋扈,对他们门派里的事情指手画脚,他当然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但你若是规规矩矩恪守妇道,凭你是石浩幼子的生母,铁拳门上上下下谁不会给你几分薄面!”“恪守妇道?你自己背地里做这等事情,到头来却指责我不恪守妇道?”那女子冷笑了一声,“你看我有了身孕,骗那不晓事的糟老头做了这便宜爹,你当那铁拳门里没人知道?”听到女子的话,苏伶心里一惊,及至看到慕容续平静的神情,恍然大悟对方早已心知肚明……江湖中每日里的暗涛汹涌,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却永远缄口不言。 “都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胡话!”万景峰大怒,听声音似是欲挣脱那女子,却被对方死死抓住。 他气急败坏之下,将那女子一推,密道里发出重重的撞击声,婴儿的哭声连带着也变得凄厉了起来。 苏伶听不下去了,差点按捺不住想要出去,但被慕容续拦了下来。 “姐夫……算我求你了,不要抛下我们母子!你看,你看看!这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亲生骨肉?”万景峰不屑一顾地说,“我平日里抽不开身没空见你,你倒也不急不恼,谁知道这野种是谁的骨肉。 ”“姓万的!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女子怒道,“这孩子眉毛眼睛鼻子,哪一点不像你了!你自己做的事情,还想抵赖不成!你好好看看……他的长相,就是最好的证据!”万景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抱他来,让我看看。 ”密道那边,婴儿的哭声再度响起,似是从母亲的怀抱中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怀里。 那一男一女久久没有说话,半晌,苏伶和慕容续突然听到一声沉重的摔击声,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哭喊:“我的孩子!”苏伶终于忍不住了,腾地从藏身之处站起,只见那女子跌坐在地上,仿佛是被抽空了魂魄一般眼神空洞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在她身边不远处,是那婴儿头破血流的尸体。 苏伶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姓万的,你这个畜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此毒手……”“什么亲生骨肉,那是她与不知道哪个男人生的野种!”万景峰已经忘了看到他们应该有的恐惧,只是不停地重复道,“她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那不是我……不是我的孩子……我是被她害了……”“你这畜生!”苏伶见他还在狡辩,气得浑身发抖,“我今天……我今天便杀了你,为那些被你害死的人报仇!”说罢,她五指微张,轻云蔽月手直向他命门而去。 她心中已有所准备,知道对方会阴阳错脉之类的邪术,因此也不求出手精准,与其说是想要对方的命,不如说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 那万景峰虽然武功被废,但此时此刻,在求生欲望驱使之下,他竟然接连避开了她数招攻击。 两人一个打得毫无章法,另一个凭着本能躲闪,竟压根不像是武林中人的交手。 见此情形,苏伶索性变指为爪,一把抓住了万景峰的衣领,万景峰情急之下,竟低头一口咬住了她的手臂。 “你当真是畜生!属狗的不成!”她手上被对方咬得渗出血来,却不愿放开对方,对方也死死咬住不松口,正在这时,那女子突然站起了身,抽出怀中尖刀,向着万景峰后心直直刺去,但刺的方向却不是一般人的左边,而是右边。 “啊!”万景峰一声惨叫,松开了苏伶。 只见那女子脸上露出复仇一般的笑意,阴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三焦八脉的位置,和别人都是左右相反的。 ”眼见那男人的身体软软倒在地上,她抬手便又是一刀,就这样扎了五六刀,直到万景峰一动不动。 她拔出尖刀,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姓万的, 分卷阅读7 这下,你再也走不了了……你就在这里,永远永远陪着我们母子吧!”说罢,她一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苏伶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没了气息。 她呆立在原地,方才的搏斗让她不住喘息着,直到慕容续上来拍了拍她的肩,“伶姐,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他柔声说道,好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没想到万景峰纵横江湖二十余年,最后竟是这样的下场……”她的肩膀犹自微微颤抖,“可叹此人竟疯狂到了这个地步……”“多行不义,必自毙。 ”慕容续说,“或许,仁义无双的假面具戴得久了,会将自己也骗了进去。 ”“现在怎么办?”她不由自主地问慕容续,她一向把对方看做是弟弟,这样问他在以前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慕容续走过去,轻轻把那婴儿的尸体抱到女子身边,“待出去之后,将他们安葬了吧。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我们怎么出去?”“石夫人方才不是从前面的入口进来的,循着她进来的路出去即可。 ”顺着慕容续折扇所指的方向,她看到一串泥泞的脚印,脚印形状纤细,分明是属于女子的。 “下着这么大的雨,她还抱着孩子过来,到底是为什么?”“石夫人去万府求见,已经多次遭拒了……”慕容续叹道,“她或许是想趁君山大会之际,从这里进去找她孩子的父亲吧。 ”她默然不语,两人沿着那串脚印走了一阵,密道口渐渐现出光亮来。 “雨停了。 ”慕容续说。 第八章内阁将草拟好的票拟送上,由中书舍人用朱笔批红,再盖上玉玺以皇帝的名义发出。 偌大的内院之中,今天依然没有皇帝的踪迹。 二十多年来,内阁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节奏。 看不顺眼的不是死了就是走了,剩下的都是老老实实听话的人。 谁批红不是批,司礼监好歹是不会走的。 至于江山社稷……那个真正的主人既然不在意的话,为何他们要如此在意呢?千里之外的清江浦上,水殿龙舟巍峨耸立。 即使是出巡,皇家的气派还是少不了的。 河道早些日子就被封锁了,衣衫锦绣的太监宫娥侍立船上,在那摇船民夫愁苦的面容陪衬之下显得尤为光鲜。 这里本来河道并不宽,容不得那么多的大船来往。 但既然龙舟要来,便总有解决的办法。 数月来,两岸民夫昼夜劳作,终于将这河道生生拓宽了一倍,才容得那出巡的船队通过。 夜已深了,往来作陪的地方官员都已离去,船上那人却兴致不减。 酒兴阑珊间,他自提一壶酒,来到龙船的甲板上。 时值冬夜,但江南的晚风较之京城,却又多了几分温柔,虽然没有映在水中的清朗月色,但漫天星辰亦是令人神思不已。 他来了兴致,下到龙舟后系着的小船前,正欲解开缆绳,身边传来侍卫犹豫的声音:“皇上……这么晚了,早点歇息吧。 ”他心里自是明白,那侍卫不过是担心皇帝出了意外,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保罢了。 他这一辈子以来最受不了的,便是这种假借关切之名对他横加干涉的行为。 继位二十余年,他也不过只有三十多岁罢了,宫中循规蹈矩的生活却实实在在像是要把他变成七十岁的老人。 身为皇帝,他听到最多的却是那些暗藏着机锋的劝谏。 那些话虽然言辞恭敬,有些甚至文采翩然,但剖开来无非就是两个字“不可”。 “今晚夜色很好,朕要一个人去吹一会风,你们不得跟随。 ”那侍卫本欲再行阻拦,却被他的气势震住了。 他眼见对方不敢再上前,趁对方还来不及反应,便解了缆绳,携酒上船。 他犹在醉意朦胧之中,见船上有一个带着斗笠的人,知道是摇船的民夫,便吩咐道:“摇船,去江心,朕要看看这星空。 ”“是。 ”那民夫得了命令便摇起橹来,小船不一会就驶离了龙舟,他躺在船上,只觉得那船摇得有几分颠簸,酒意之下,他倒也不动怒,只是笑道,“你这船摇得可真是不怎么样。 ”“皇上不要见怪,实不相瞒,在下是第一次摇船。 ”那民夫的语气不卑不亢,不像绝大多数随侍他的人那般卑躬屈膝,也不像那些大臣一样礼数周到而绵里藏针,他听了反倒有些愉快,便道,“罢了罢了,你这样摇船却是晃得朕头晕,坐下来陪朕喝一杯酒吧。 ”对方倒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如此便多谢皇上了。 ”说罢,他取下斗笠,露出了一张清秀得不似船家人的面容。 斗笠一摘,他觉得对方的长相他有些眼熟,“朕……可曾见过你?”“或许吧,不过在下是京城人氏,在皇上出巡祭天之际有幸见过皇上。 ”对方微微一笑,那坦然的笑容让他有一种被平等对待的舒适感。 “京城来的……难怪你这船摇成这样。 ”“让皇上见笑了。 ”那民夫说,“皇上可是未带酒具?”“没带酒具有什么关系……”他擎起酒壶,自顾自地往口中倒了一气,抹了抹嘴角,将酒壶递给对方,“你也来一点罢!”对方先是有些惊讶,随即笑着接过了酒壶,学着他的样子饮了一气,“当真是好酒。 ”星辉之下,对方那微带笑意的双眸朗如秋月,得此人共饮,他只觉得内心说不出的惬意畅快,在船上躺了下来。 “有趣……朕很久都没有遇到你这般有趣的人了……你想要什么赏赐?”“实不相瞒……在下今天确实是想来向皇上求一样东西的,”那个人说,“在下……想要皇上的命。 ”他吃了一惊,坐了起来,酒也醒了一大半,这才想到了一个他刚才一直都没有想到的问题——龙舟所系的小船之上,何曾有过什么摇橹的民夫?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想逃,但在这江心之中却没有可去的地方,只能一脸惊恐地看着对方,“你说你……想要什么?”“在下想要皇上的命……”那个人重复了一遍,“在下今天来,就是来送皇上上路的。 ”“你……你到底是谁?”“皇上或许不记得在下,但是家父,皇上却不会没有印象……”那个人说,“原来的御马监监丞谢英谢大人,是在下的养父。 ”“你是谢英的儿子?”惊恐一瞬间占据了他的心头,“你……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你……你不是应该已经被通缉了吗!”“皇上说得不错,以在下的身份,是无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动的……”那个人依然是笑着,但笑容中却有几分悲哀,“所以在下只能在这夜里来找皇上。 ”“你……你可是要给谢英报仇?谢英不是朕下令处死的!”“家父确实不是死于皇上的刀,”那个人的声音平静,丝毫听不出是问责的意思,“但是家父是死于皇上之手……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是如此。 皇上不理朝政,致使中官掌权,罗织罪名,杖毙林御史那般不听话的人。 程公公为了讨皇上的欢心,也为了充实自己的私囊,兴出了这榷税的法子,手下人纷纷效仿,致使商户关闭,市井萧条,百姓流离失所……皇上虽然没有亲手杀人,但却亲手害死了他们。 ”他沉默了,这些年来,中官在外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起初他还是想要加以约束的,但内阁耀武扬威,那些大臣不是以刚直犯上为荣耀,就是以见风使舵为己任,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只有那些太监。 再加上,程沐恩毕竟已经随侍了他二十多年,风风雨雨间,彼此多少也算有些情分,不好太加管辖。 久而久之,他渐渐听说了自己在民间的骂名,便也更加懒得管这一切了。 既然他励精图治也无法挽回,便每日里只在醉生梦死中消磨时光。 反正,江山社稷,从来就不是他所想要的东西——或许他生来就不该坐在龙椅之上,但命运偏偏让他成了先帝唯一的继承人。 “朕也不想这样……”他苦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朕宁愿只是一介普通布衣百姓。 ”“但是皇上并不是普通布衣百姓,”那个人说,“皇上的一举一动,于天下人都有莫大的牵连。 大小之事,于皇上不过一念之间,但于其他人而言却是生杀予夺之举……的确,皇上毕生都只是想自由自在地生活,但皇上的那份自由,却是以千千万万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为代价换来的。 在下打心底里并不反感皇上这样的人,但是……既然如今龙椅之上坐的是皇上,那么,只有皇上的死,才能终结这一切。 ”他静静听完,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酒精作用之下,明明是这命悬一线之际,方才满溢于心的惊恐感却仿佛刹那间消失了,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 “自由自在……哈哈哈,那些文臣,不过是想要青史留名,程沐恩虽然事事顺迎,但那不是因为他明白朕心中所想,而是因为朕是他的主子……朕以九五之尊的身份过了那么多年,却从未有人真正知道朕想要的是什么……哈哈哈哈……也罢,既然你是来送朕上路的,那么便干了这一壶践行酒吧!”他拿起酒壶,饮了半壶,对方接过去,也饮了一阵,看到对方放下酒壶之际,他大笑着站起身,走到船舷边上——他从来便不是个规规矩矩的性子,这一次,他同样不想听从任何人的安排。 “夜色真好……”他回头看了那个人一眼,“有你来送朕这最后一程,真是不枉此生。 ”说罢,他从船上跳了下去。 河面上先是一阵水声,随后那水声渐渐小了,河面上泛起了气泡。 最后,连那气泡也消失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了无痕迹。 船上那人静静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却回想起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看到河滩上那具浮尸的时候的情形。 那时,淹没那一具尸体的江水,与现在一般冰冷。 “生生世世……再不要托生在帝王家。 ”他擎起酒壶,将那壶中的残酒倒在江中,轻声说。 山中的太清观内,叶天佑洗漱完毕正准备睡下,忽地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 他推门出去,却看到一个令他惊讶不已的访客。 “阿准……”谢准抬起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大声说话。 他这才想起,对方此刻还是在逃之身。 他已经一年有余没有见到对方,看谢准风尘仆仆,似是赶了许久的路,一时间又是惊喜又是担忧,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不能留在这里太久,我是来给你带句话的。 ”谢准说,“有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虽然这样有点不近人情,但是我……我想托你去做。 ”“什么事?”他一头雾水,“什么事情?阿准,你说就是了。 ”“我现在还不能十成十地确定。 ”谢准摇了摇头,“但是如果真的需要你去的时候,我希望你明白,那不是别人的意思,那是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和师父的意思?”“不,只是我的意思。 ”谢准神情凝重,“这件事很艰难,曾经有一个人,他本性并不是个荒淫之人,也能够明白是非善恶……但他最后并没有做好这件事。 这件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很艰难……但我希望能让你去做。 ”“既然是你所托付的,即便艰难,我也非要去做不可。 ”叶天佑郑重地承诺道,“可是,那究竟是什么事?”谢准仍是不答,只是说,“我要走了……会有人来告诉你的。 ”说罢,他转身离去,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九章内阁之中,人人皆是一脸的心事重重。 这其中并没有多少是因为自千里之外的清江浦所传来的丧讯——事实上,这些阁臣在听见这个讯息的时候,内心或多或少地松了一口气。 十余年来沉迷酒色尸位素餐的一国之主,终于撒手人寰了。 皇帝既不临朝,大臣自然也没有上陈天听的机会,纵使他们有权利上奏,但那奏折终究也是要卡在中官的环节,这让他们不得不听任司礼监摆布。 如今皇帝既然身故,这样的局面也终于可以有所转机了。 只是,还远远没有到能够高枕无忧的时候,因为现在还有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一个问题——大行皇帝并没有子嗣。 确切地来说,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子嗣。 并不是没有人就这件事情上奏过皇帝,但是那些奏折有没有被皇帝看到,却根本没有人知道。 年复一年,到最后,连上奏也变成了一桩例行公事。 毕竟,皇帝正值壮年,谁也没有料到继承人的问题会那么快地浮出水面。 在座的大臣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这些年来,朝中风波险恶,已经将他们磨成了一个个木头人。 一片沉默间,突然,他们听到了太监大声的通传声:“司礼监宁公公到!”大臣们吃了一惊,却没有人提出为何一介司礼监敢随意闯入内阁会议的疑问,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着玄色蟒袍,一脸阴沉的大太监快步进了屋子,首辅大臣忽然反应过来,站起身给对方让出了座位。 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因为对方是东厂的第二号人物,身居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宁成彦。 一年多来,东厂的几名掌事之中,谢英因罪下狱身死,樊顺与高隆皆不明不白地为人所杀,余缺皆无人递补,宁成彦就成了唯一的掌事。 程沐恩身兼司礼监与东厂二职,一些事情自是无暇处理,便皆由宁成彦一人说了算。 他控制了东厂,又深得程沐恩的信任,可谓是权倾朝野,就 分卷阅读8 连这些内阁大臣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宁公公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什么要事?”宁成彦突然一拍桌子,喝道,“皇上于清江浦落水,龙御殡天,尔等说有什么要事?”首辅大臣惊呆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是从清江浦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来的,事出突然,文武百官都还不知道,但宁成彦却比他们更清楚这个消息。 一时间,内阁成员之中面面相觑,好半天,首辅大臣战战兢兢地说,“既然公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实不相瞒,皇上龙御殡天,我等正在商量后面的事情……”“后面的事情?”宁成彦冷冷一笑,“你们这些翰林学士,在这里商量了那么久,竟然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太祖遗训,依序而立,大行皇帝既无子嗣,便依兄终弟及之法罢了……依序,当立相恭王之子,穆宗皇帝之孙,德宗皇帝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 ”内阁首辅自是知道他说的是谁,“相王天资聪颖,宅心仁厚,立为储君并无不妥,可……可相王殿下依照先帝旨意,已经代帝出家祈福,现在太清观内……”“殿下既在太清观,将他迎回来便是,”宁成彦说,“大行皇帝遗诏既然由内阁草拟,这件事情,阁老斟酌措辞即可。 ”内阁一听,顿时恍然大悟。 事情若照此办理,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于礼有据自是不假,而相王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候选人。 想到宁成彦这样三言两语之间,便将这桩内阁久议不决的事情解决了,一时间,那些个内阁大臣纷纷对他敬畏不已。 内阁首辅慌忙吩咐道,“快,快去拟诏!”“阁老且慢,”宁成彦不冷不热地叫住了他,“诏书自然是要拟的,不过却不单单只有立储这一件大事。 ”“还有别的大事?”内阁首辅摸不着头脑,“什么事?”大雪封城。 距离皇帝的死讯传到京城,已经过了两日,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皇城内外上上下下挂起了白幡。 “启禀公公,内阁送来的奏章已经批红完毕,请公公用印。 ”程沐恩坐在司礼监内翻阅着送上来的奏折,那里面大多数不过是些陈词滥调,给赏贡使,谏免赋税,攻讦政敌,年复一年无外乎如此。 他在这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已经坐了十余年,每年经他手盖印的奏折没有上万也有上千。 十余年间,他对于那些大臣的心思几乎已经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而拿捏起大臣来更是得心应手。 为名者,以清名挟之,为利者,以利益邀之,怕死的,以性命相逼,不怕死的,也会有其他各式各样的软肋……但凡是踏上仕途,心中有所求的人,总有合适的处置之法。 他执掌东厂多年,知道这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既然皇帝与那些大臣不对付,他便乐得以各种方式让皇帝满意。 是的,皇帝。 若干年来,他虽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归根结底,侍奉的对象也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他以太子近侍的差事起家,眼看着对方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长成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又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变成了一个意志消沉的中年人,最后,迎来了皇帝失足落水的消息。 ——这偌大的皇城里,只怕没有几个人真正为那个人的死而感到悲伤吧。 他并不是忠心为主之辈——他知道,若是忠心耿耿,他便不该借着皇帝的名义擅权弄政中饱私囊。 但此时此刻,他却进宫二十多年来头一回感到了心灰意冷。 对于他来说,那个人不仅仅是皇帝那么简单,饶是一个陌生人,在数十年的相处之中也会有几分情谊,更何况在险恶的朝堂之上,这份情谊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一种相依为命的联系。 如果伺候的那个人不在了,那他要这冲天权柄,又有什么意思呢?奏折渐渐见了底,他翻开了一份镶有金边的手卷,看到抬头书写的“奉天承运”四字,才发现那并不是一份奏折,而是一份诏书,而且是内阁草拟的皇帝遗诏。 ——是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压在了下面呢?他逐字逐句地看下去,诏书中无非是立新君之事,兼有几件赦囚犯,裁撤工程之类的例行公事。 然而看到后半部分之际,他大惊失色,因为那诏书的后半部分,乃是下旨诛杀他的命令。 这些年来,内阁被打压的新仇旧恨,皆在这遗诏之中以笔作刀地宣泄得淋漓尽致,及至看到诏书的最后,“罪大恶极,当治重典狱”一句,竟是杀意毕露。 他惊恐不已,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玉玺。 ——内阁那些人难道不知自己会看到这份诏书吗?难道不知道这份诏书要经过他的手用印吗?这时,他只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身着玄色蟒袍,神情阴沉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督公觉得这遗诏拟得如何?”宁成彦微微笑着,语气上扬,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他看到团团围在殿外的锦衣卫,瞬间明白了一切。 “内阁若不是得了你的授意,是断不敢拟这等遗诏的……”事已至此,程沐恩的语气反倒平静下来,“只怕如今东厂之中,也已经遍是你的党羽了。 ”“督公当真是聪明人,”宁成彦笑了笑,指了指他手中的玉玺,“既然督公也觉得这遗诏可行,就赶快用印吧。 皇上身后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了结?了结之后呢?处斩?凌迟?曝尸城门?“等这个日子已经很久了吧?这些年来,我竟是小看了你……曲意逢迎韬光养晦这一套,你做得也是滴水不漏。 ”程沐恩说,“防了谢英,防了高隆,到头来竟是忘了防你……”“谢英虽然才干出众,到底刚而犯上,不足为惧,高隆更不过是个自视甚高的蠢人,督公以这二人为对手,未免也太过目光短浅……”宁成彦不以为然地发出一声冷哼,“说到底,督公是以为攀上皇上这棵大树,便可高枕无忧,却不知帝王将相,百年之后也终归黄土……督公虽是聪明人,但强中更有强中手!”“哈哈……好一句强中更有强中手……”程沐恩拿着玉玺站起了身,“这句话,愿宁公公也记得。 ”“哼,死到临头,还逞这等口舌之快做什么,”宁成彦向手下人发出了命令,“给我拿下!”手下人闻言,纷纷上得殿来,却见程沐恩退后了几步,脸上露出惨然的笑意。 “皇上新丧,这皇城之中竟也无一人殉死……罢了,就让我陪那个人走这一程吧。 ”话音刚落,他怀抱着玉玺,一头撞在殿柱之上,顿时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锦衣卫上来看之时,已经没了气息。 宁成彦缓缓走过去,从程沐恩怀中拿过那枚玉玺。 玉玺染上了鲜血,在灯下幻化成妖异的颜色。 “督公到死,都没忘了拿着传国玉玺……”他低声说道,眼中的阴戾之气越来越浓,最后凝成了令人心悸的光芒,“可惜,真正有用的,从来不是玉玺而已。 ”“照之前说好的,你办成了这件事,以后东厂再不会追捕你,你的案子,我也会吩咐下面人寻个由头销了。 ”时值深夜,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这东缉事厂就要迎来新的主人。 空无一人的缉事厂之中,只有一进前的岳武穆画像静静俯视他们。 “如此甚好……这下,我也没有留在森罗教的理由了。 ”谢准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宁成彦说的话,他是可以相信的。 那个人自负得很,是不屑于在这种事情上背信弃义的。 “没想到,你竟然一出手就做了这么一票大的……”宁成彦注视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玩味的光芒,“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有趣。 ”“你既然是要扳倒而非暗杀,那么这就是唯一的办法……”谢准说,“如此一来,宁公公……不,或许是时候改口叫督公……你就有权去抄程公公的家,有一样东西就可以到手了。 ”听到他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宁成彦轻笑了一声,“我只不过很好奇……那本账册上写的,到底都有哪些人的名字。 ”潞王死后,不断有他生前谋反的证据浮现于世,虽然潞王本人已经死无对证,但这样的情形却免不了引起朝廷的重视。 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下,若是被发现和潞王曾有过勾结,无疑是有杀身之祸的一件事。 自程沐恩得到潞王的账册后,始终匿而不发,但朝中发生的种种吊诡之事却指向了那唯一的答案——那本账册上写满了满朝文武的名字,对于东厂督主来说,就是一件最大的杀器。 “公公,既然相识一场,在下有一言相劝……”谢准说,“这样的手段,还是少用为妙。 ”“管他是什么手段,只要有用就够了……”宁成彦不以为然,“话说回来,你当真打算离开森罗教?”“要不然呢?”谢准反问道,“难道公公会为教主卖命吗?”他此言一出,宁成彦凝视了他片刻,终于喃喃道:“谢英虽说死于非命,毕竟有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真是不枉此生。 ”“也许吧。 ”他在心中思量着今后的安排,案子已经销了,父亲的坟已经找人来修缮过,欠的人情已经还清,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在这以后想要快意江湖,或者安身立业都可以,森罗教内乱严重,只怕是没空管他这种脱教的小鱼小虾的,而那个人……罢了,反正森罗教的事情,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 他沉浸于这些考虑中,竟没有注意到宁成彦的眼底闪过了一丝危险的笑意。 “你帮了这样一个忙,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作为回报吧……”他说,“你不想知道……万象森罗功的心法吗?”第十章“阿准?阿准!”听到有人喊他的声音,谢准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去。 ——这小子……还是死性不改……这一切曾几何时不过是流水账般的日常,但放在今时今日,竟让沈殊有着恍如隔世的感觉。 “罢了,让他睡一会吧。 ”陆玄青说,“沈兄,这两天感觉如何?”陆玄青从西域赶回来医治他之后,他的状况便一日好似一日。 但他毕竟也已经卧床不起了近两年,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多少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些日子以来,他格外努力地练习着,盼望能够早日复原。 “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全赖陆兄妙手回春。 ”他笑道。 “承蒙沈兄不弃,将五毒宝典传给了在下……若非如此,”陆玄青说,“在下也难以模仿那位前辈的手法。 ”或许正是应了那句求人不如求己的卜辞,万蛊噬心大法的破解之法,竟然是在陆玄青自己身上找到的。 他明显能感觉到,自陆玄青从西域回来以后,之前脸上始终挂着的那副忐忑不安已经消失了。 看到他熟练地替自己施针上药,他突然十分庆幸自己把五毒宝典给了对方。 虽然,杨洪若是泉下得知了这件事或许会气愤不已。 不过,想来他既然料到沈殊会用万蛊噬心大法去救陆玄青,也一定预见到了这个结果。 即使没有预见到又如何呢?对方的嘱托只不过是让他找个人传了这五毒宝典而已,也没说是谁……他想。 “五毒宝典本便为令堂之物,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沈殊说,“冥冥之中,或许自有定数吧……对了,你们后天就要动身了吗?”陆玄青点了点头,“师兄既答应了南宫右使,我自然是要和他同去的。 ”他本不是森罗教中人,原本也不必趟这趟浑水,但元廷秀既然下定决心与过去做一个了结,那么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他也要随着一起去。 更何况,现在又多了个需要照顾的人。 从西域一路回来,云无忧的身子也越来越重了。 他们夫妻二人不便长途跋涉,便在凉州找了个地方安歇。 虽说有南宫暗中保护,但毕竟他们无法像普通人那样四处走动,生活也多有不便……这让他实在放心不下。 “那……”沈殊问出了那个这几天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阿准跟你们一起走吗?”要是在以往,这个问题压根就不是一个问题,因为谢准当初死里逃生是被那位南宫右使所救,于情于理,他都是会义无反顾地还了对方这个人情的。 但是这一次,谢准的举动却让他感觉异常反常。 沈殊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呆了没多久就要走,但当他再度回到神仙府之后,却全然没有了之前那副时时刻刻警惕的样子,反倒是睡得格外踏实。 起初,他们只道他是心大,但随后几天慕容续却发现,原本盯得谢准很紧的东厂追兵竟然消失了。 如果只是这样,尚可以理解为他不知从哪里听说程沐恩被定罪抄家,知道自己的案子要销了,所以能够安然入眠。 但他这次回来,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但问到他时,他却什么也不说。 陆玄青提到回昆仑的时候,他也全然不搭腔,这不由得不让他们感到奇怪。 “坦白说,我心里也有些吃不准。 ”陆玄青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每次和他谈到这件事,他都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岔开了去……他心中有什么打算,我实在是琢磨不透。 ”“算了,还是先叫醒他再说吧。 ”沈殊说,“早点让他知道这件事……相王殿下就要登基了。 ”起得晚了,洗漱用的水都已经从热水变成了冷水,在这南方湿冷的天气里冻得人骨节发颤。 谢准匆匆沾了沾盆里的水,浮皮潦草地完成了这个过程。 就在刚才,沈殊告诉他,相王的车驾已经到了京城,不日将举行登基大典。 算算日 分卷阅读9 子,时间也与宁成彦告诉他的差不多。 当京城派去的使者来到太清观,并告诉相王这个消息时,后者一度坚辞不受。 毕竟,事情发展得实在是过快,而这几年朝廷里局势又风起云涌,任是谁都会怀疑这件事背后是否有阴谋。 但据说,使者三次苦劝之后,相王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接受了这件事……想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嘴角。 虽说现在事情都已办完,但他心中却还是莫名地忐忑。 一方面,是因为宁成彦。 他之前虽在东厂见过对方,但宁成彦行为作风十分低调,他对对方也没有太多的印象。 榷税之事,宁成彦确实奉旨参与,却也不算积极,只是走个过场了事。 细想下来,这些年中官倒行逆施,但鲜少有与宁成彦相关的,就连那本账册上,也没有宁成彦的名字……他不知道对方心底的盘算,但他觉得这个人并不简单。 而对方最后告诉他的事情,更是没来由地在他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万象森罗功乃是森罗教先教主所创,其中精妙高深之处,便是修习几十年也难以全部领会的。 他不知道对方告诉自己这件事到底是什么目的,他唯一得知的是,他从京城离开的那天,宁成彦将用来给殷啸天飞鸽传书的那只鸽子杀死褪毛,煮熟分给了手下人。 ——宁成彦不打算帮殷啸天,也必定不是为了让他练这万象森罗功……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正在沉思间,门突然开了,沈殊端着几个包子进了来。 “这是什么……金陵牛肉什锦包?”他含着半口水含含糊糊地问。 沈殊作势要打他,他差点把那半口漱口水咽了下去。 “你倒是很会想……你起来晚了,早就没早饭了,我怕你饿着给你留的。 ”“哦……”他接过来,胡乱咬了几口便塞进嘴里。 那包子已经凉了,虽然不是牛肉什锦包,但这种远离世间纷争的平静日子本身便已是久违了。 一盘包子下肚,他决心暂时不去想那些让人烦心的事情。 毕竟,没了他,这世上的大部分人还是一样能过日子。 “沈大哥,你的伤……看样子好得很快。 ”他回到神仙府时,沈殊已经能够起身行动了,这实在是令他大喜过望。 沈殊的伤好了,陆玄青也恢复了原样……这样很好,一切都和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了。 ——只要不去想关于那个人的事情……“还没完全恢复呢,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沈殊说着,脸上却没有半分消沉,他便是这样的,但凡有一线希望,就不会灰心丧气,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比之一线希望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一会儿陪我切磋一下?权当练手了。 ”“好啊。 ”他欣然应允,心里寻思着应该用什么功夫和沈殊过招,对方重伤初愈,动刀动剑未免有些离谱,本门的刀法不能用,兰花拂穴手……他恨不得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忘掉,更不用说他练过这门武功的事情。 ——总不见得扔沙包吧……突然,他想起了宁成彦刚刚告诉他的万象森罗功,虽然他只学了真正的皮毛,但是作为切磋却是再合适不过。 他在心里回想了一遍,顿时跃跃欲试起来,“我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快?”沈殊有些惊讶,及至看到他兴奋的眼神,心里虽不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却还是随他出了门,来到了演武场,“好了,阿准,进招吧。 ”“看好了!”那万象森罗功心法和招式并包,那么短的时间内,他自然是练不会心法,但是招式使出来还是有模有样的,他一掌过去,沈殊以指接下,虽然两人皆是赤手空拳,但他招式之中却隐约可以看出使剑的痕迹。 “明明是徒手,却像是剑招的架势,这叫什么……本性难移?”谢准笑道。 “徒手……剑招……”沈殊喃喃自语,像是若有所思,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破绽,接二连三地使出那万象森罗功里的招式。 他没有真正练习过这套功夫,自然领会不到精深之处,沈殊拆起他的招式来也并不困难。 这样来来回回数十招过后,沈殊突然停了下来,“阿准……你这功夫……到底是什么?”“啊?在京城的时候看人练的,”他随口答道,倒也不算是完全胡说,“怎么了?”“没什么……我总觉得这招式背后,有一套精妙内功……”沈殊沉思了片刻,“再来!”他心中暗自咋舌,佩服对方的领悟力,依言继续演练下去,及至使到最后一招“万象森罗”之际,沈殊突然一掌攻向他后腰,他没料到对方还有这样一手,一时间忘了万象森罗功里的招式,下意识地接住对方的攻击,不料沈殊顺势便是出手直逼他命门,他刚刚躲过上一招,根本来不及反应,凭着本能身子一低,只见那一掌停在他天灵盖上方,若不是他动作灵活,是根本躲不过去的。 “破气式……原来如此……料敌机先……”沈殊仍是在喃喃自语,但眼神却已经亮了起来,“上次对上那位邵前辈时,他说破气式有缺陷……原来缺陷在这里!阿准!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什么?”他虽然不明就里,但看到对方兴高采烈的模样,知道他是于武学上有所领悟,便也不知不觉高兴起来。 ——宁公公这下子,倒是歪打正着了……想到宁成彦,他突然一个激灵,脱口而出,“沈大哥,你可是想到了这套功夫的破解之法?”“算是吧!”沈殊兀自沉浸在兴奋之中,“料敌机先,观其路数,断其攻势……只要修为到家,能够判断对手下一步的行动,即使是再高深的内功也能设法打断!”“可是我怎么判断万象……”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 是的,以他的修为自是无法判断……所以那个人,才送来了万象森罗功的心法。 这么说来,那个人的意思是……让他回昆仑去对抗教主?这样一想,他心里越发乱了,他本来就不愿意去掺和这件事,但宁成彦偏偏多事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使他一下子从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变成了举足轻重的棋子……这样一来,一切都要重新考虑了。 他思前想后,竟是唉声叹气起来,沈殊见他这样,慌忙上前问道,“怎么了,阿准?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他苦笑了一下,“沈大哥,你当初……听说我的身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知道,对方的双亲也是因为那桩案子而殁于南疆的。 沈殊听他忽然提起这件事,先是一怔,随即坦然道,“实话说,一开始是有些意外。 ”“那后来呢?”他追问,“你知道了这些事,还是愿意与我同去聚贤庄,让我先走……你那时候……”看着他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回复,沈殊笑了,像从前一样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角。 “因为真实的心意是骗不了自己的……那些日子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归根结底,你不过就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死小鬼罢了,心中的情谊是真的,又何必拘泥于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他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了谢准的眼神不太对劲,“阿准,你怎么了?”“不,没什么……”谢准犹疑再三,终于开口道,“沈大哥,你刚才破这套功夫的方法……能告诉我吗?”明早就要启程了,但直到月挂中天,元廷秀却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不像他……他那个人从来是不会因为要去做的事情很危险而寝食难安的。 见此情形,陆玄青干脆坐到他对面,“师兄,你到底是有什么心事?”“我心里乱的很……阿青,我们在凉州见南宫那天,你也和那小子聊过,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想法?”“你说阿准?我告诉了他那天在慕容公子书房里的事情……他那时候表现得很正常,除了有些容易担惊受怕之外,没什么不对的……”陆玄青回忆着,“怎么了?他今天下午不是说要和我们一起回昆仑吗?为什么你听说这件事之后反而一直发愁呢?”“听爆碳说,那小子这段日子里都不在昆仑,我不知道那小子是在外面干什么……”元廷秀说,“但他昨天早上和沈殊过招,使的是万象森罗功。 ”“什么?”陆玄青惊讶不已,“万象森罗功不是只有教主会使吗?会不会看错了?阿准能从哪里学的万象森罗功?”“问题就是……”元廷秀十指交握,抵在额头上,“他到底是从哪里学的呢?”第十一章云无忧轻轻将手按在腹部,感受腹中胎儿的律动。 七个月了,她身子一天重似一天,行动也多有不便,只怕森罗教的人见了她,也未必认得出她就是当年那个武功高强行事乖张的魔教护法。 怀孕之后几番奔波,所幸她是习武之人又习惯了颠沛流离,撑得住这样的舟车劳顿。 森罗教的耳目无孔不入,但南宫要找个藏得住他们夫妇二人的地方却也不会没有办法。 庞正熙出去采买了,这件事来回要花上一整天。 他们住的地方人迹罕至,虽是安全,但不免有些不方便。 呆在小屋里久了不免太闷,而充满着细小灰尘的空气也让她感到有些恶心。 她打算一个人在附近走走,毕竟她虽然行动不便,四五个一般的江湖中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外面是呼啸的北风,她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却不觉得很冷。 胎儿一天天长大起来,她能够感觉到孩子的体温在温暖着自己。 丈夫回来后若看不到她,必定是会担心的。 她毕竟不能离那小屋太远,走了一阵便打算折回去。 正在转身之际,她突然感觉到腰间一凉,跟着双腿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不好,遭人暗算了。 这屋子没什么人来,他们在这里两个月,也没见到森罗教的教众。 她正在奇怪会是什么人,却看到谢准从身后快步走来。 “夫人受惊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虽然穴道被点,但还是能够开口说话,“南宫右使难道是想……”“不是南宫,是教主。 ”谢准回答,“教主想请夫人去一趟昆仑,所以我就来代劳了。 ”“你……你不是为南宫右使办事的!”她心下大惊,“你居然……是为教主办事的?”“我不为南宫办事,也不为教主办事,我有自己要做的事……”谢准说,“走吧,我不会伤害夫人,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玉矶台上,数名教众被召来议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茬子。 因为他们注意到,召他们来的教主,今天脸色似乎格外地阴沉。 在座的人之中不乏有在森罗教里待的时间长的,相较于先教主,在现任教主殷啸天手下做事要艰难得多。 这并不是说他不是一个合适的教主人选——定其为继任教主,是先教主在世时就确定下来的事情。 事实上,就连那些心有不忿的教众也不得不承认,他处理教中事务确实很有一套。 真正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是先教主那场不明不白的死亡,那件事情出来后,有不少人觉得是其中有蹊跷,而那些人,都在几年之内纷纷消失……不仅如此,教众背地里的一言一行,都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被禀报了去。 在这样的处境下,饶是再位高权重,也不得不小心处事。 第二件,则是殷啸天对待教众的态度。 在他看来,教众的忠诚远远不如一服蚀骨摧心散来得可靠。 他本身便精研毒理,几年前又将那苗疆蛊王收入麾下。 虽然现在苗疆蛊王已死,但他这样的手段却有增无减。 越是才华横溢的人,他便越是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加以控制,或许在他心中,也已认定单凭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服众吧。 来议事的教众或多或少地都感觉到,今天的教主有些心绪不宁,也格外地缺乏耐心,但是并没有人知道原因,也不敢多问,只能祈祷今天的谈话赶快过去。 他们正在暗自盘算间,忽然,一个守门教众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 “教主!不……不好了!”殷啸天冷冷地抬起头,“何事?”“门……门外有三个人一路打了上来,说是要问教主要人,其中有一个……有一个好像是叛教的元左使!”“来得正好。 ”殷啸天脸上泛起一丝冷笑,“他们果然来自投罗网了。 ”上山的路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陆玄青猜想,那或许是因为元廷秀实在是太过恶名远播的原因。 脱教的这些年间,他们一开始也曾遇到过无数前来追杀的森罗教众,抑或者是为了花红铤而走险的职业杀手,但是没有人成功得手过。 渐渐地,敢来找麻烦的人也少了,及至他们出西域,几个月来都没有人与他们起冲突。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现在倒算是过回了太平日子。 只不过,有元廷秀在,太平日子总是过不长,即使没有仇家来追杀,他也会忍不住给陆玄青找点麻烦……或者说,给自己找点乐子。 连累别人他心中尚有顾忌,但是连累陆玄青他却是不存在丝毫心理负担——毕竟,他知道自己只要说几句好话,陆玄青就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这一次,陆玄青却是自己要来的。 即使没有元廷秀带着,他也一定会帮着身后那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的耿直汉子找回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 又一队教众围了上来,元廷秀打量了他们一圈,笑道,“我今天不是来找麻烦的,我是来找人的……把小云儿交出来,或者让我们去见教主就行了,毕竟装模作样地动一趟手也得花些时候。 ” 分卷阅读10 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吃准了制服对方只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若是换了别人,那些教众只怕会觉得对方口出狂言,但是这一刻,他们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大名鼎鼎的黄泉阵,也败在了对方的枪下……那几名教众面面相觑,却也不敢上前一步,许久,指了指上面,讷讷地说,“教主……在玉矶台……”玉矶台之所以得名,乃是由于台上一角横亘一块大石,石色碧青,状似玉质。 上得台前,三人便见到了正一脸阴沉之色打量着他们的殷啸天。 元廷秀见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脸上满不在乎的神色也略略收敛了点,开口道:“殷教主……”“元左使……你身为本教叛逆之身,竟然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闯进来,”殷啸天冷笑道,“那个人料得果然不错,以你的性子,发现人不见了,一定会自投罗网的。 ”“姓殷的!你到底把我娘子藏到哪里去了!”庞正熙大喊,他本来就担心妻子和孩子,如今看到对方明显有备而来,更是方寸大乱,手里的刀也不由得握得更紧了。 殷啸天看他这样,却是好整以暇起来,“庞护法,你们夫妇二人当年使的这一招金蝉脱壳之计真是天衣无缝……只可惜,终究还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这个节骨眼上败露,好过以后儿孙满堂再被灭门,不是吗?”他这番话说得庞正熙心里发凉,“你……你把我娘子……娘子她,娘子她现在怎么了?”“你说云护法?本座没有伤她……”殷啸天阴恻恻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你们为了在一起也是煞费苦心了,所以本座留着她,待你来自投罗网,既然你们是一对恩爱夫妻,黄泉路上自然也要一家团聚!”“……你!”庞正熙又惊又怒,气得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 正在这时,只听陆玄青开口道,“教主如此为难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恐怕传扬出去有辱教主名声吧。 ”殷啸天的视线移到他身上,见他绕指剑在手,行动间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不禁抚掌大笑,“哈哈哈哈,杨洪那小老儿当年与你以毒斗法,布了那万蛊噬心让你变成了废人,自以为已经必胜无疑……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他到底还是输了你。 ”“有害人之法,必有救人之法……”陆玄青说,“有害人之人,也必有救人之人。 ”“哦?这么说,你今天这副架势,是要来救云护法的?”“教主既然知道我们的来意,不如放了庞夫人,我等就此下山,也无需多兴波澜,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事情不传扬出去,也不损了教主的名声,这样两全其美,不是很好吗?”许是他这话说得太过不合情理,殷啸天竟然先是一怔,“经过这些事,你倒还是与先前一般迂腐……若不是云护法当日劫了你上昆仑,你也不至于这么些年来形同废人,如今你倒要来救她?”“若非当日来了昆仑,只怕我如今仍在姑苏枯等,又怎么会有今日……”陆玄青回头,与元廷秀相视一笑,“况且,迂腐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殷教主若是愿意放人便是最好不过,否则……”元廷秀说,“虽说教主万象森罗功着实了得,我等也只好与教主动手抢人了。 ”“元左使……本座听说你这些年来武功又有所精进,在西域之际轻轻松松破了那黄泉阵。 看来本座派去的人,倒是通通成了给你喂招?”“也有别人……不止教主你一家,只是森罗教来的兄弟多些而已。 想来是教主念在昔日情谊,不忍我途中寂寞,多派了些人手来陪伴……”他望了对方一眼,脸上却没有什么惧色。 当年他曾经在对方手下吃过亏,知道对方的厉害,但是今时今日,他却不畏惧再与对方一战,“教主如此盛情招待,我自当回来还上这一壶,哪怕没有今日之事,我也迟早会来找教主叙旧的。 ”殷啸天冷笑一声,“你与南宫暗中勾结之事,你当本座不知道?本座手下,向来不留叛逆之辈……实话说,今日设这个局,就是为了将你和他们夫妇二人一网打尽!”他话音方落,玉矶台下数十教众突然纷纷冲了上来,各执奇门兵刃,将他们团团围住。 同时,下玉矶台的路也被教众堵死。 “只上不下……这下好像有点麻烦了,看来今天要带走小云儿非得费一番功夫不可。 ”大敌当前,元廷秀却毫无惧色,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四方阵人数又多了……这两年教众收得倒是不少。 ”“饶你武功盖世,也逃不出这天罗地网……”殷啸天大笑道,“今日便让本座看看,你们这几年来东躲西藏凭的是什么本事吧!”第十二章四方阵乃是森罗教的精锐部队,此刻尽数被搬来对付他们三人,自非上来时遇到的那些零散教众可比。 他们情知要下山不易,只得尽力对敌。 所幸虽然四方阵阵法高深,但那阵中的教众若是单打独斗却并非他们的对手,再加上这些年殷啸天在教中大肆清洗,屠戮了不少老教众,导致四方阵中不乏新进之辈,于阵法配合上操练未久,因此总能找出些许破绽。 长枪左突右刺,绕指剑攻势凌厉,炙炎魔刀步步进逼,一出手就都是搏命的招式。 下山的路被围得水泄不通,只见后面的人源源不断地补充到四方阵之中,一个位置被打败,立刻就有后面的教众顶上来。 他们战着战着,终于意识到了这战法的恐怖之处——纵使武功再高,也没有人能够敌得住这样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攻击。 正在这时,一阵高亢激越的琴声自高处传来。 弹琴之人所处的位置正是谷内回声之眼,因此那琴音的威力也瞬间被放大了几十倍。 在那琴声之下,四方阵中的教众脸上渐渐现出痛苦之色。 “阿青,快把耳朵堵上!”元廷秀急忙嘱咐道,陆玄青慌忙依言而行,却已经感觉动作有些迟缓。 他五感本就较常人更为敏锐,若非他内力已经恢复,是难以抵抗这无形琴音的。 周围的四方阵教众见状,也想依此办理,但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地动弹不得。 偏生那琴音穿透力极强,又从四面八方传来,即使他们塞上耳朵,也是无孔不入。 一阙弹毕,那琴声随即变成了哀婉凄怨之声,闻者无不感到心中阵阵发冷,转眼之间,那四方阵中的教众竟纷纷弃了兵器。 陆玄青怔怔地注视着这一幕,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只见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背着琴自高处翩然而下,落在他们面前。 “你们都退下吧,”他对那四方阵教众说,“今日之事,乃我与教主之间的恩怨。 ”“尊使……”教众内心尚有疑惑,但见殷啸天亦微微颔首示意他们退下,便也不再纠缠,将方才死伤的教众或抬或扶,离开了玉矶台。 不一会功夫,台上只剩下殷啸天,南宫与他们三人。 南宫转身,向殷啸天道,“教主不忍部下丧命,愿意放他们离去,在下感激不尽。 ”“四方阵人数虽多,毕竟无人能敌得过无形琴音……白白折损了也是不好。 ”殷啸天眼中露出一丝杀意,“四方阵一出,你果然沉不住气了。 ”“我既然允诺护得他们夫妻二人周全,就不会任由他们死于四方阵中。 ”南宫语气平静,但却隐约能够听出几丝心绪不宁。 “尊使……”庞正熙见他迫不得已现身,还当着殷啸天的面承认了自己藏匿他们的事情,心中一时间悲喜交加,“都是我的错,我没能守住娘子,连累了尊使……”“不是你……”南宫长叹一声,“这件事,是我没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所致……是我对不起你们夫妇。 ”“尊使!”庞正熙还欲说什么,只听殷啸天冷笑一声,“果然如此,当初你设计将雷火弹放在白虹山庄,便是因为你知道那里有机关密道可以逃生!”“在下只是觉得,那个地方……”面对这样的状况,南宫的语气却异常地平静,“没了也好。 ”“他们二人,元左使,还有多多少少的叛逆……你明里为本座做事,却暗中维护这些叛逆之辈,你当本座一无所知吗?南宫啊南宫……本座早就知道,你这个人,表面上顺从得很,却是根本养不熟的……所以本座早就做好了防备,”殷啸天道,“如今这蚀骨催心散的滋味,可还好受吗?”“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在下也不妨将实情相告了。 ”南宫说着,突然扣起拇指与食指,向着殷啸天所在的位置一指打出。 殷啸天并不躲闪,他吃准了对方的内力点不住自己。 但当那道指风击中他穴道时,他脸上现出惊异之色。 “不……不可能……你没有服蚀骨催心散的解药……你应该不会有这等功力……”“教主以为杨洪投奔你帐下便会对你言听计从,但你却不知道,杨洪是个无法以常理揣度的人……”南宫说,“他知道那一瓶蚀骨催心散是要拿去给在下的,所以他把那瓶药换成了普通的温补之药……那个人一辈子,无非只是想被人尊重罢了。 ”“哈……哈哈……”殷啸天的脸颊抽动了几下,仍是不敢相信这一切,“居然连那个性格如此乖张的小老头都愿意帮你,你在收买人心这件事情上,倒是很有一套……”“得到人心,靠的从来就不是下毒和屠戮……”南宫叹息道,“这一件事,教主却始终不明白……教主这几日,可是没有收到京城来的消息?”他此言一出,殷啸天眼中闪过一丝被刻意掩饰的惊恐之色。 “你和宁成彦……也在暗中往来?”“在下与宁护法不过点头之交而已,”南宫说,“但他曾经给在下送过一件礼物。 ”“什么东西?”“蚀骨摧心散的解药。 ”南宫回答,“宁护法久在东厂……这种消息,早晚能打听得到。 ”“你说你们不过点头之交……而他就这样把解药给了你!”“关于这件事……”南宫苦笑道,“恕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宁公公……不过是想卖个人情,顺便折辱于在下罢了。 那个人,远比教主想象得更为可怕。 他既已利用教主的权柄执掌了东厂,教主手中,已经没有他可以利用的东西了。 此时此刻抛下与教主的联系,教主难道能够拿他有什么办法吗?本教在西域小国中颇有影响,教主想要在中原如法炮制,却不知朝廷之大,势力之错综复杂,是难以被控制的……能够坐上东厂督主之位的人,为何还要效命于本教呢?”殷啸天被他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知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失算,竟是被对方加以利用了,而且还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加以抛弃,不由得勃然大怒,“这个阉人!竟敢戏弄本座!”“败在那个人手下并不冤枉……”南宫说,“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难以养熟。 ”“哈哈哈哈……”殷啸天听罢,大笑起来,“只怕难以养熟的,可不止宁成彦一个!”随着他话音落下,方才一直站在边上的三人突然感到腰间一凉,立刻便动弹不得。 南宫见状,脸色一下子变了,但他还来不及反应,随即也被点了穴,只见一个人从他们身后缓缓走过来,停在殷啸天面前。 待看清了来人身份,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阿准!”陆玄青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你怎么用了这些功夫才来?”殷啸天阴沉着脸对谢准说。 “山下那么多人,死的死伤的伤,上山的路都被堵死了。 ”谢准轻描淡写地回答,“再说,晚一点又如何?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是来得正巧吗。 ”“你这小子……难怪你那天……”元廷秀只觉得心中的噩梦突然得到了应验,硬撑着想要冲开穴道,就在他的手快要触到长枪枪杆之际,谢准身形一转,绣春刀架在了陆玄青颈上,“别轻举妄动,不然……”他对他们每一个人都最是了解,此刻对付起他们来,也是信手拈来。 元廷秀看见那闪着寒光的刀刃,只得停下了动作,咬牙切齿地骂道,“若不是你通风报信,教主哪里会如此轻易地找到小云儿的所在……可恨南宫聪明一世,却养了你这么一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狼?这里在场的诸位,除了阿青哥哥,谁敢说自己手上干干净净……”谢准冷笑道,“庞护法早年间独挑各门各派,手下取过不计其数的性命,你刀上饮满人血,所以呈赤红之色,挥动之际燃起的烈焰,正是被你杀死的人的血肉燃烧所致!如今你携家眷遁世隐居,那些死于你刀下的人却在黄泉之下难以瞑目!”庞正熙性情耿直,听他历数自己早年间的行径,一时间羞愧难当,“你说的,俱是实情……我当年年轻气盛做过的错事,如今也推脱不得。 今日你要杀我,姓庞的挺着脖子让你砍,绝无怨言,只求放过我娘子。 ”“你莫不是忘了……”谢准的语气中满是挪揄的意味,“云护法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年懋善国灭之事,云护法穿针引线,何曾少出过力。 ”“小云儿乃是被山中老人所迫!”元廷秀怒喝道,“她一个小姑娘,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在西域那穷山恶水的地方生活,她师父让她做什么,她哪里有办法反抗!”“哦?”谢准反问道,“那元左使你可是被人所迫?”“……不是。 ”元廷秀沉默了许久,低声说。 懋善的事情,一直以来就像是套在他颈上的绞索,这些年来渐渐松了些,他便也几乎忘记了这件事,甚至产生了那道绞索已经不存在的错觉……然而此时此刻,这道绞索却被谢准再度提了起来,猝不及防,竟是一下子勒得他 分卷阅读11 喘不过气来。 “……他们曾经铸下大错,确实不假。 然而如今他们皆已改悔。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是能改过自新,便是再生之人。 ”这时,陆玄青突然开口道,“但是……阿准,你正在犯错。 你可以说你今日之举是在诛杀恶贯满盈之人,但你替教主除去了所有敌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助纣为虐,从今往后,再无人能与教主抗衡。 把刀放下,不要一错再错了。 ”他平日里温文尔雅,此刻这几句话却是意外地强硬。 他一向视谢准如幼弟,言辞之中竟隐约有教训之意。 谢准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须臾便消失不见,“没错……他们是改悔了,但有一个人……却是到了现在都没有承认过。 ”他将视线投向南宫,发现后者也正望着他。 四目相对之间,他看到对方那仿佛无悲无喜一般的双目,不由得心中一动,险些放下了刀,但最终还是冷冷地开口道:“南宫,那个人就是你。 ”“什么事都是瞒不过你的,我早该明白……”南宫说,“可惜我终究还是选错了。 ”“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情。 ”他提起刀,架在陆玄青脖子上,眼神却是望着南宫的方向。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对方两个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便可以平复自己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爱与恨,悲与喜,以及那来来回回牵动了他今生今世的恩恩怨怨。 “凉国公的案子,是你一手安排的吗?”“是我。 ”南宫回答,“我得知凉国公居功自傲,为皇帝所忌,因此安排了他的家奴告发,又让东厂查到了他谋反的所谓证据。 凉国公九族被灭,共计一万五千三百六十一人,你侥幸逃生,但是已经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生活……这件事情,我罪孽深重,难辞其咎。 ”他说完,平静地注视着谢准,眼神中竟有几分如释重负,仿佛是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结果。 后者瞥了他一眼,片刻后,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这样不就行了。 ”第十三章话音方落,他飞快地解了陆玄青的穴道,几乎同一时刻,他手中绣春刀离开陆玄青颈上,向殷啸天袭去。 殷啸天猝不及防,竟差点被他偷袭得手,不由得又惊又怒,“你竟然……”“教主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云护法这份投名状,总算是让你信了我……若非如此,要找机会向教主发难,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如今四方阵已破,大队人马一时半会是调动不过来的。 ”他微微一笑,绣春刀接二连三攻向殷啸天。 与此同时,元廷秀凭内力冲开了穴道,提枪上前,笑道,“你这小子!点穴的功夫可不如演戏的功夫!”陆玄青向后望去,云无忧已经不知何时出现在玉矶台上,他这才明白,谢准先前姗姗来迟,正是为了把被关押的云无忧放出来。 云无忧出手解了庞正熙的穴道,后者看到妻子平安无事,几乎喜极而泣,“娘子!你没事吧……你……都是我没守着你……”“我很好,”云无忧柔声说,“只是身子重了,清出上山的路费了些功夫。 ”殷啸天腹背受敌之下,虽然仍是颇有余裕,但那绣春刀却似未卜先知一般尽拣他内功中将发未发的节点攻击。 谢准这招式,却是当日从沈殊那里请教来的。 独孤九剑本便是不拘泥于兵刃,草木树石皆可为剑,他虽然使的是刀,但那破气式运用起来比之使剑却也不吝多让。 一时间,双方打得难分难舍。 见此情形,陆玄青正欲上前助阵,但他还没来得及出手,一个人突然半路出现,手一挥,食指与中指夹住了绕指剑剑身,他想要抽出之时,那剑却似生生铸在对方手上一般难以移动。 “邵师?”云无忧认出了那来人,后者和蔼地笑道,“庞夫人,久疏问候……对了,还没有恭喜二位。 ”对方虽然态度客客气气,但云无忧却心知不妙。 她在森罗教之际就熟识对方,也知道殷啸天对邵师有葬父之恩,虽说前者或许不过只是一时兴起,但后者却是时刻感念恩德,此刻出现,也必然是要帮着殷啸天对付他们的。 陆玄青听云无忧提起这个名字,更是心里一惊——他知道,沈殊瘫痪在床,便是拜对方所赐。 如今对方是敌非友,他心里没有多少把握能够胜过对方。 但邵师却并不打算对他们出手,身形一变,掌风竟向着元廷秀身后而来。 元氏枪法本便介于游场枪与战场枪之间,以一敌多亦不在话下,更何况元廷秀于临敌应变之道纯熟无比,已经近乎本能一般。 他这一掌虽是凶险,但元廷秀枪杆一扫,还是稳稳地接了下来。 龙象般若功用于外功之际,掌力强劲霸道,神功大成后每一掌皆有十龙十象之力。 邵师虽未练至大成之境,却也已是当世无二,这一掌的威力自是非同小可。 内力分散于枪身之上,虽然后劲已经去了大半,元廷秀却还是感到手腕发麻,暗自思忖着,若是这一掌方才若攻向谢准,只怕那小子已经落得个经脉寸断的下场。 他这一掌,却是解了殷啸天的围,原本殷啸天以一对二,此刻却只剩下谢准一人,打起来未免吃力很多,他这一路刀法下来纯属见招拆招,于万象森罗功内功却无计可施,若是真的单打独斗,他在殷啸天手下是撑不过几个回合的。 所幸他轻功卓绝,玉矶台上躲闪的空间也不小,一时半会殷啸天还伤不到他。 这时,殷啸天见有机可乘,佯装攻向谢准,却于出招之时突然变了方向,向一旁的陆玄青而去。 元廷秀心下大惊,正欲回护之际,邵师却抢先一步接下了殷啸天的招式。 元廷秀虽是有些诧异,却也知道那是个绝好的机会,然而当他一招银蛇摆尾袭向殷啸天之际,邵师却又掉转方向架住了他的枪。 “老邵头,你这般一会帮这头,一会帮那头的,你到底是想怎地?”元廷秀被他这自相矛盾的做法弄得不明就里,只听谢准说,“他刚才一掌打你,却不打我,邵护法有心想要帮着教主,但是又不想我们死在教主手下……两边他都想帮,又都不能真的帮。 ”“教主于属下有恩,属下不能背叛教主,但你们此举乃是为了大义,在下又不能违背大义……”邵师苦笑道,“所以在下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杀了教主,也不能让你们被教主所杀。 ”“邵护法,谁都帮,在这时候……就是谁都不帮。 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忠义两全的事情。 今日本就是趁教主不备突然发难,若不一鼓作气诛杀教主,他日教主集结帮手就再难有机会。 既然你不让我杀,那我也不得不与你刀剑相向了。 ”话音方落,谢准一跃而起,一刀袭向邵师后方。 与此同时,陆玄青也拔剑助阵。 龙象般若功虽然刚猛无俦,毕竟他们二人一个身法轻盈,一个以柔克刚,再加上邵师心中犹豫出手并不重,一时半会竟难分胜负。 趁此机会,元廷秀转而袭向殷啸天。 他于武学上悟性颇强,方才看过谢准拆解万象森罗功的方法,便也依样行之。 他武功比之谢准却是高上不止一点半点,几十招过后,殷啸天渐渐显出颓势来。 与此同时,邵师也在那二人联手之下且战且退。 元廷秀抓住殷啸天的破绽,一枪刺向对方,殷啸天避无可避之下出手,却不是向着元廷秀的方向,而是向着邵师的方向。 他一爪之下,邵师被顺势抓过来挡在他身前,元廷秀急忙收枪,但那枪尖还是刺入了邵师胸膛。 “老邵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大吃一惊,就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殷啸天丢开邵师,一掌打在他心口上,那一掌乃是殷啸天于生死之际搏命的一击,掌风劲烈无比,他顿时吐出一口鲜血。 “师兄!”陆玄青的声音让他想起了那一刻的场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涌上心头,他后退了几步,硬是扶着枪杆站住,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 邵师倒在地上,胸前那刺目的殷红让他内心刹那间充满了愤怒。 “败给别人,我也认了……但是绝不会败给你这王八蛋!”“首鼠两端,帮助本教叛逆者,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处。 ”殷啸天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对方受了一掌,伤势不轻,他自然是心知肚明,正在殷啸天准备趁胜追击之时,身后突然传来宛若龙吟的剑啸之声。 只见那其薄如纸柔韧若丝的绕指剑竟陡然直了起来,陆玄青持剑上前,一贯温文尔雅的脸上此刻却是燃起了熊熊怒火。 “我本以为杀人者剑,救人者药石,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竟是要以剑救人!”绕指剑路数奇诡,劈刺之际无坚不摧,偏生又如同龙蛇游走一般无孔不入,专挑那薄弱之处攻击。 他武功修为自是比不上对方,只是殷啸天已经苦战许久,再加上他此刻为情势所激,伤痛之下越战越勇,一时之间竟将对方逼得连连退让。 陆玄青剑锋步步近逼,殷啸天很快便退到了玉矶台正中。 这时,一记凌厉的指风突然从殷啸天身后袭来,正点在他腿上。 他正全神贯注对付陆玄青,竟是没有防着身后,登时被点了穴道立在原地。 与此同时,一阵琴声在玉矶台上响起。 “快散开!”谢准回过神来,大喊,“呆在山石右边,或者亭子左边!”他这一提醒,其他人都反应过来,庞正熙和云无忧退到山石右边,陆玄青背起邵师,拉着元廷秀退到亭子左边。 南宫端坐玉矶石前方按弦而奏,那曲调沉郁而雄壮,听去大有慷慨悲歌之意,乃是专门用来克制内功深厚的敌手。 殷啸天所处位置正位于谷中回声最烈之处,故而那无形琴音的杀伤力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对方内力深厚,点穴的作用持续不了多久,因此他一弦一柱之中拼尽全力,这种心绪反映在琴声中,使得琴声竟然有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之意。 殷啸天毕竟是当世无双的内家高手,虽然不能移动,但镇定下来之后便运劲相抗。 此时此刻,虽无刀光剑影,但情形却端的是比白刃相向还要凶险万分。 谢准所指的两个地方皆为琴阵最弱之处,但在场的其他人亦已感觉到心口一阵抽紧,几乎动弹不得。 那飞瀑连天琴虽为当世名琴,但七弦也渐渐承受不住这样的内劲。 曲调越来越高亢,弹到激烈之处,文王弦和武王弦突然齐齐断开,弦断之声回荡在谷中,听去宛如鸾凤哀鸣。 南宫脸色惨白,嘴角隐有血迹,谢准看在眼里,知道这内劲的较量他终究还是输了,眼看穴道就要解开,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出刀向殷啸天袭去。 殷啸天武功虽远高于他,但方才与南宫以内力对抗耗损不小,再加上无法移动,被他逮住了破绽,锋利的刀身攻破防备,在殷啸天身上划出一道血痕。 “在刀头剑戟里讨生活的人的痛苦……教主是不是早就忘记了?”此言一出,恐惧和犹疑仿佛一瞬间尽数离他而去,他抽回刀,按着那天问到的招式接二连三向对方袭去。 “独孤九剑……不可能,你不会懂那样的武功……”殷啸天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我自是不懂,所以特意请教了懂的人,正是为了这一天……”绣春刀行云流水地使出独孤九剑的招式来,“为了破教主你的万象森罗功。 ”“你……你一直都……你不在乎金银珠宝也不在乎荣华富贵,现在连灭族之仇你也不放在眼里……”殷啸天问出了那个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你这个人,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是这世上再无暴戾恣睢之人!”伴随着话音落下,他一刀斩向对方,与此同时,殷啸天终于冲开了穴道,身形骤变,一招万象森罗欲取他脖颈。 正在这时,南宫突然站起身,手持那柄玉骨缎面的月笼寒江扇,向着身后的玉矶用力一击。 高亢清越的响声回荡在谷中,就连周围的几个人也觉得心脉一震。 在他拼尽全力的一击之下,殷啸天的动作迟缓了些许,掌力在距离谢准只有一寸之遥的地方停住了,眼睁睁看着后者的刀由下而上刺穿了他的心脏。 而那声音也让处于阵眼中心的谢准在那一刀之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用颤抖的手拔出刀,喘息着注视着对方倒在地上的尸体,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惊魂未定之中,他感到有一个人从身后抱住了他,那个人抱得很紧,好像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你刚才……”他以嘲笑对方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紧张,“可真是狼狈……”“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南宫虽受了内伤,却依然是要逞这份口舌之快,“在外面可别说你的兰花拂穴手是我教的。 ”“这次……也没能点住你……”感受到身后怀抱的温度,他紧张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其实那时候……你哪怕不承认,我也不会帮着教主的。 ”“我知道。 ”南宫回答,“你的性子,是断然不会与教主妥协的……你哪怕离开森罗教浪迹江湖,也不会在教主麾下效力。 ”“那你为什么还是承认了?”“我曾经错过很多次……”南宫说,“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错了……在那之后,结果是好是坏,就但凭天命吧。 ”“我只是讨厌你不肯承认而已……”他转过身来,认真地说,“那件事本身,我……并不恨你。 ”“你当真不恨我?”南宫苦笑,“那件事情,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只是为了报复那个人,便搭上了一万多条人命……和你的一辈子。 ”“我听说你在先教主面前承认过,说你罪孽深重……我无法代替那一万多枉死的冤魂……但是我……只是我,不恨你了。 ”他说,“阿青哥哥刚才说过,若是能改 分卷阅读12 过自新,便是再生之人。 我因为那件事无法正大光明地生活,你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是生活在阴影之中……我们,都出来吧。 ”南宫沉默了,许久,低声说:“此生得你作伴,真是三生有幸。 ”猎猎西风挟裹着血腥味,拂过他们身后那块玉矶石,呼啸的声音宛若哀哭。 漫天晚霞赤红如血,晚霞之中,一道残阳渐渐沉了下去,只有那嗅着血腥而来的秃鹫鸣叫之声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番外火他从来不相信祖父所称的光明圣火。 在袄教徒的传说中,那是燃尽一切黑暗的圣火。 然而,祖父终其一生也未曾等到光明圣火的来临。 不仅如此,世间的苦厄,千百年来都还是这个样子……更何况,若真的有那样的东西存在的话,他应该早已烈焰焚身。 森罗教迁至昆仑那天晚上,他看了一眼屋内宴饮的教众,独自一人走出了大厅。 西域也好,昆仑也罢,森罗教于他而言无非是一个在浑浑噩噩的人生中坚持活下去的由头罢了。 他从不饮酒,早年间是由于祖父的限制,及至后来,竟像是成了一种习惯。 袄教教义中,茹素忌酒乃是驱除自身黑暗面的途径,或许在潜意识里,他也是想要寻求一些心理的慰藉。 只是,对于他那无边无尽的黑暗面而言,这样的行为无异于杯水车薪。 他看到元廷秀独自一人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自斟自饮,便也跟了过去。 见他过来,元廷秀抬起了视线,烂醉之际,后者的眼神却异常清明,让人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还是纯粹只是想让自己以为自己醉了。 “元兄?”“我说,你明明长我几岁,这声称呼可真是担当不起……你们汉人就是规矩多。 ”元廷秀说着,闷下了一口酒,无论什么时候,那个人身上都洋溢着一种蔑视世间律法的勇气,他知道,在对方面前,那些客套的繁文缛节反倒显得多余了。 “只是个称呼而已,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元兄为何独自在此?”“那些人,表面上客客气气,骨子里怕我怕得紧……和他们一起喝实在扫兴。 反正他们背地里说我是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无所谓,反正听起来还挺威风。 ”元廷秀虽然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口吻,却不似平日里那般豪气干云,仿佛越过面前的萧索景象看到了记忆中的江南风光。 他知道,对方或许是在想那回不去的姑苏。 与他不同,元廷秀从不避讳聊起自己的过去,也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懋善的事情,即使那会让自己为相当多的人既不齿又忌惮。 某种意义上来说,元廷秀已经接受了自己十恶不赦这件事,这虽然会让日子很艰难,但至少也算得上是坦坦荡荡——而他,始终不能。 “你来的那一天教主就说过,以前做过什么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能做什么。 ”他说。 “以前做过什么不重要……”元廷秀自嘲似地轻笑了一声,反问道,“这种事情,你信吗?”他默然不语,那个仿佛已经洞悉了尘世间一切种种的老人当初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将要乘风云而上天之人,为何反倒要将自己困于黑暗中呢?虽然教主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但他们却有时却会产生那个人丝毫没有意识到世间险恶的错觉——抑或者,是教主已经意识到,但那些事情在他心中根本无足轻重罢了。 前尘往事,何尝是那么轻易能够忘却的。 夏北异行刑的那一天,他在西市。 那天西市的人很多,虽然斩首示众的情形不免让胆小的人心惊肉跳,但京城里总不乏专爱看斩首的闲汉。 人数太多,刽子手也只能一批一批地行刑。 斩夏北异本人的刀是最钝的,其他人都是一刀了事,唯独那个人足足用了好几刀才毙命——对品级高的大员向来如此。 当那颗头颅终于落地的一刹那,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 那并不是因为多大的仇恨,只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要被砍头的不是自己的熟人,砍头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人兴奋了。 监斩官手里的红签落了一次又一次,先是成年男丁,再是妇孺。 西市的街道渐渐被鲜血浸透,时间长了,那些围观的人也渐渐散了,只剩下刽子手木然重复着挥刀的动作。 ——大仇得报。 他不断对自己这么说,好像不这样做,心中的恐慌就会蔓延开来。 “少主人……”在他一旁,仆人注意到了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若是累了,便先回去吧?”此行京城,仆人并不知道缘由,只当是少主人心血来潮想要出行。 没有人知道缘由,也没有人知道事情的全貌——除了他自己。 “无妨,反正这是最后一批了。 ”他说。 仿佛是出于自我折磨一般的心理,他想要看完这一切,毕竟,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是他一手造成的。 明明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世,乃至于一看到那个人留下的印迹就恨不得要毁掉……然而,现在的这一幕又算是什么呢?他看着那快要干涸的血,突然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迁至昆仑之后不久,教主终于还是撒手人寰了。 几十年来的颠沛流离虽然未能使意志消磨,却已经令那个老者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 伴随着棺木缓缓落葬,他仿佛从一干教众的脸上看到了不容乐观的未来。 依照先教主的遗言,殷啸天即位成了新的教主,平心而论,这个安排是合情合理的——毕竟,其他的人选不是过于年轻,便是忠厚有余而果断不足。 然而,先教主过世时的种种猜疑和殷啸天的睚眦必报糅合起来,却组成了最糟糕的局面。 无论是与不是,他知道,以殷啸天的行事作风,都再难洗清自己了。 ——广纳万象森罗。 先教主在世时,他曾觉得那理想看起来十分不切实际,但到了今时今日,这件事反倒令他在意起来。 他深知,教中的许多人离开了森罗教都是无处可去的,而在这摇摇欲坠的局面之下,又有多少人能够全身而退呢?不同于元廷秀的敬而远之,他选择了与新任教主合作以期维持局势。 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元廷秀的态度并非毫无道理。 殷啸天掌权日久,教中的风气也一天比一天更加风声鹤唳。 或许新任教主本性并不是如此残酷,但那始终难以平复的猜疑和提防之心让那个人一步一步蜕化到了今天的地步。 那几年间,他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取信于殷啸天和行事不违背道义之间的平衡。 那样的日子于一般人而言恐怕令人窒息,但于他而言,却是暂时忘记过往的一种自我麻痹。 大多数时候,以他的心思缜密不难做到这件事,但总也有那么些情况下难以两全。 终于,在这日复一日走钢丝一般的生活中,他接到了新的命令。 ——除掉两大护法。 云无忧是跟着元廷秀一起来的,而庞正熙是跟着云无忧来的。 在落脚昆仑之前,不少人已经看出二人之间关系不一般,对此,元廷秀却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当他问起之时,前者只是暧昧一笑称“我与你乃是同道中人”——在清醒时,那个人反而比烂醉之际更加胡说八道。 庞正熙性情耿直,常常公然顶撞教主使其下不来台,早已不为教主所喜——这他是知道的。 但令他更为震撼的,是殷啸天决定斩草除根,连同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的女子一并除去。 白虹山庄的雷火弹既是死路,也是生门,但他不能提醒那两个人,只能寄希望于让他们自己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就在那次事情中,他遇到了那个长着一双灵动眸子的少年——确切地来说或许应该是叫做重逢,只不过最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天下之大,那样的小鬼要多少有多少。 然而,当那少年一层一层逐渐接近了官银案真相之际,他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给那两个人传递信息的方法。 身在那里,双亲你侬我侬之际留下的蛛丝马迹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身份。 冲天的火光燃起,埋葬了早年间一直困住他的那个地方,而那将死之人却已经逃出生天。 他远远看着白虹山庄的一切,心中竟产生了数年来难有的如释重负感,那火光将天际照得亮若白昼,一眼望去,竟像是焚尽世间苦厄的光明圣火。 仿佛是抱着看看那个小鬼能走多远的好奇心,他从始至终注意着谢准的一举一动。 从河里找到了失窃的府库银,官银案又遭遇兵部的压力石沉大海,那少年寻着无形琴音找到了元廷秀,又找到了白虹山庄……越是看下去,他就越是感到惊讶,事态仿佛随时会超出他的控制,却又总是在将脱而未脱之际回到他所设计的轨道上来。 直至那少年模仿叶天佑的样子焚香,却压根没有注意到点错了香的种类之际,他终于有了扳回一城的释然——说到底,也还只是个小鬼罢了。 他原本是想要去看看谢准受挫的表情,然而那空屋中的对决却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你不恨他。 所有有意无意的伪装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尽数戳穿,连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本心赤裸裸地被摆在二人之间。 他这才意识到,对方竟然是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或许是那一次被逼到墙角之后实在想要找回平衡,在那以后他偶尔会去招惹一下那小子,而那实在是太过容易。 对方虽然非常谨慎,但总是在最后关头由于想要寻根究底而跟着他留下的线索找过来。 看着对方如临大敌般地找来却一无所获地失望离去,他明白,谢准既有些怕他又对他感到十分好奇,这样的你进我退让他生出一种仿佛是在逗弄小孩子的愉悦。 然而森罗教里的环境终究还是一天比一天险恶,而元廷秀走了之后,殷啸天终于开始腾出精力来注意他。 他不得不更多地留在昆仑来解决这些事情,也就越来越没有机会再去折腾谢准,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竟让他心中有些怅然若失。 不久之后,他从叶天佑口中听说了那件事情。 ——那家人的……遗孤……叶天佑沉浸在失落之中,没有注意到他几乎无法掩饰的震惊。 沉寂了多年的那件事终于再度浮出水面,只是这一次是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竟是那个少年的仇人。 ——如果是他的话,要复仇,应该只是迟早的事情。 虽然那样想着,他却并不打算斩草除根。 那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对谢准的人生有所亏欠,半是因为他竟然下不了手。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沉溺于这样的过程了。 他不知道那应该算作是什么感情,惺惺相惜,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只是觉得,若是真的以那样的形式得到属于他的报应,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或许圣火终究还是要来的。 当烈焰焚身的那一刻,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与武林盟和潞王的接洽平稳地进行着,除了三不五时要劝阻潞王立即发兵的念头,但是他对于越来越偏离轨道的森罗教已经失望透顶。 森罗教在西域向来以劝课生产为业,在西域诸国中的势力乃是结果而非目的,而现在,却是要以教中基业作为赌注在中原武林中搏一把影响力。 不仅如此,他也已经厌倦了在殷啸天面前虚与委蛇的日子。 纵使他愿意顾全大局而放弃自己的立场,也没有办法做到一直违背自己的本心行事——更何况,那样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多了。 在洪都,他从宁成彦那里得知了朝廷密使的消息,而那密使的人选着实出人意料。 宁成彦没有对他说半句多余的话,而他也不用从对方那里听说更多,他早已对谢准了如指掌,甚至包括东厂也不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这对于谢准来说是个容易惹上大麻烦的差使。 面对那个不出所料找上门来的少年,他头一回越过了自己的边界向对方发出了警告。 ——郭沂的事情,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他已经不能再告诉对方更多,而那样的提醒对于谢准而言实在是无济于事,后者向来就是不把事情闹大不算完的性子,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那小子时时刻刻都在赌着自己的运气……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和这世上所有的赌徒一样,他从来难以抗拒未知命运的诱惑。 洪都的满城风雨之中,他终于忍不住再度去招惹了那个少年。 那一袭大红嫁衣犹如一团火一般烧进他的心底,红罗帐下一度春宵,听到对方情动之际轻唤自己的名字,又被他强逼着改口称了相公,眼前的光景竟恍若是洞房花烛夜。 这一次,他或许真的已经越界太远。 他曾仔细想过带着对方远走高飞的可能性,但考虑的结论却令人悲观。 莫说那个刚刚在东厂领了一官半职的少年是不是会点头,也不说森罗教是不是会最终找到他们,光是两个人的过去,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不可能会有好结局。 千头万绪的情愫,直到临别那一刻,终于也只是化作了一句简简单单的“等我回来”。 ——在回来的时候,或许他能够想清楚这一切吧。 但谢准终究还是等不及他回来的那一刻了。 伴随着那一夜里东厂追兵的横死,那以天下苍生为代价的野心终于彻底烟消云散,森罗教,武林盟和牵扯此事的文武百官都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事情终究还是告一段落了,只除了一件事。 那个少年彻底从世上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早些年便是个能把神仙府的一干大人玩得团团转的小鬼,如今既然刻意隐藏行踪 分卷阅读13 ,天底下便没人能找得到他,就连东厂和神仙府都不能。 那些日子里,各方势力都疯狂地寻找着谢准的下落,但他却没有。 他们向来是一路的人,他自然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如预期的一样在那艘船上找到了谢准。 虽然明知那少年的存在或许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但他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将对方带了回去。 或许,在他心底里也是希望谢准来清算自己的罪孽的,若真的败在对方手上,也总好过败在其他人手上。 ——究竟为什么要帮他?绝望之中,对方问了这样的问题,是啊,为什么呢?起初,他以为那是为了偿赎自己的罪,但越到后来,就越觉得不止是那样。 看到对方遍体鳞伤却硬撑着拒绝被他照顾的时候,他竟有些痛恨自己那一刻的退缩。 ——因为这世上若没有你这个人,便会无趣很多。 有人领会自己的意图时的意外,你进我退间的些许紧张感,避而不提的秘密被轻易点穿后的释然,还有那情深意浓之际心意相通的无边喜悦……在那一刻,他忽然发觉他或许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在意对方。 从伤痕累累到浴火重生,谢准重新站起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上那么些许。 眉梢眼底的青涩褪去了,又多了些不屈不挠的神采。 他目睹着这一切变化,心中暗自惊讶之余,却也感到欣慰——这样一来,自己的罪孽,或多或少可以轻上那么一点。 虽然被教中人另眼相待,但谢准却不怎么在意那些流言蜚语,甚至旁若无人地与他调情。 他起初有些意外,但随后便接受了对方无声反抗的方式,挂在嘴上的肆无忌惮和帐中的不谙情事糅合在一起,仿佛有一种令人着魔的风情。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无比平静,好像他们不过是两个普通人。 既然悬在头上的那把刀不知何时会落下,他便退而求其次沉浸于眼前的日日夜夜……直到邵师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让他心头一凛。 ——此事,还望尊使妥善处理。 他何尝不知道现在的日子只是个虚妄的梦境,但他心中亦存了一分侥幸,觉得这样的日子或许可以持续得更久一点。 亲手扼断这一切和在这样的忐忑中度过每一天,他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前者还是后者……而现在,事情又牵扯上了森罗教。 才智出众加上不受常理拘束,那少年能做到多少事情他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要刻意与他为敌,即使能够胜得过对方,也注定是两败俱伤。 他已经无法回头,只能沿着对抗的路走下去,而背后是千千万万教众的未来,似乎这一次真的容不得他感情用事了。 正当他寻思着应当找一个什么样的时机将此事和盘托出的时候,时机却主动找上了他。 ——你是不是曾经做过什么应该要告诉我的事?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竟是有些懵了。 两种可能的未来在脑海中交错了片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否认。 话刚出口的那一刻,他旋即后悔了,因为他注意到,当他伸手的那一刻,对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一夜谢准抱着他哭得肝肠寸断,但邵师担心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因为谢准很快就离开了昆仑。 或许在旁人看来,此时此刻他应该多加提防才是,但仿佛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他好像从不担心对方会投靠殷啸天——以谢准的性子,是最讨厌那一切的。 果然,没过多久,他得知谢准的案子在东厂已经销了。 他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做到的,但他知道,没了案底才能彻底脱离森罗教与他永不相见……释然的同时,更大的失落却又涌上心头。 教中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而他也快要无力再维持局面了。 如果这便是对方惩罚他的方式,那么这手段实在是太过绝情也太有杀伤力。 他日复一日试图将事情尽可能拉回轨道上,疲惫不堪之际却已经看不到那个坐在椅子里面的身影,连带着他心中仿佛也有个位置正空空荡荡。 云无忧失踪的消息传入耳中的时候他大感意外,但来不及等他善后,随即便听说元廷秀打了上来的消息。 面对这个局面,教主毫不犹豫地调动了四方阵。 纵使武功盖世,也难以抵挡住无穷无尽的攻击。 而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无形琴音。 终于,他还是被逼到了不得不与教主明着对立的地步。 虽然他早已预感到这一天的来临,却从未想过事情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发生,而且,是以这样的形式。 ——劫走云无忧,让他们找上门来,然后调动四方阵逼他现身……这一环扣一环的布局让他有种仿佛信念被摧毁的恐惧感。 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地咬着他们的痛处,他自然不难想到这些事背后的始作俑者是什么人,但比起对方终于还是决定对付自己的事情,他更加震惊的是自己的预期这一次大错特错。 ——他居然和教主合作了……仿佛是一种默契一般,他们彼此很少干预对方的事情,似乎都确信对方最终会作出正确的决定。 而现在或许对方终于要向他证明,那一直以来的默契是错的。 那一刻,他觉得或许圣火焚身的滋味还要好受那么些许。 面对那个耿直的汉子一迭声的道歉,他心中却反而涌起对对方的愧疚。 归根结底,今日这一切皆是他自以为是地玩火所致。 多年来头一回,他有了方寸大乱的感觉。 那少年如预期的一般出现在玉矶台上,冷静地一个一个历数过众人的罪过,而被点到的人只能惭愧俯首——若非罪大恶极之人,又怎么会无处可去而只能在森罗教栖身。 他知道,那是说给他听的。 架在陆玄青颈上的绣春刀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仿佛那少年天生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存在。 或许那一幕实在是太不符合他的认识,他忽然觉得,事情或许并不是所呈现出来的那个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一切种种忽然电光火石一般在脑海中闪过,指向的结论令他心头一震。 这时,他听到对方的声音。 ——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 无数的恩恩怨怨凝结成了那句语气平静的话,一字一句地传入耳中。 一直以来悬在头顶将落未落的那把刀终于准备要落下了,而几乎在同一时刻,他终于向未知的命运迈出了第一步。 ——是我。 他向来算无遗策,而在这一刻,他却不知道事情会以什么样的走向进行下去了。 一直以来,和谢准打交道的过程都仿佛充满了这种等待的忐忑感。 然而肉眼凡胎之人,又有谁能猜中每一件事情的结局……更何况,那是自己的命运。 视线相交,他忽然窥见对方的眼中溢出笑意。 那一刻,他的心中仿佛有烈焰焚过一般滚烫无比,然而那火焰却并不让人感到恐惧,甚至还有些温暖,一如当日在洪都燃进他心底的那团火焰。 光明圣火,焚尽世间苦厄。 尾声“喂,我说……当时你看到这里起火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谢准说着,状似不经意地拨了拨面前的荒草,将边上断成两节的石柱盖住。 他看到了那个小动作,也知道那根石柱上的奥秘——当年,那个少年就是从石柱上刻着的“永结同心”窥破了他的事情。 “还能有什么感觉……如果不舍,就不会选在这里。 ”他回答。 这个地方承载了太多东西,然而,曾几何时难以坦然面对的徘徊,彷徨与挣扎,以及那些曾经在生命中打下深深烙印的回忆,竟不知不觉间已经能够同他的灵魂和平共处了。 他没有告诉谢准为什么选在今天来这里,但他觉得,对方应该不难猜到——那是他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 谢准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只说:“既然是琴魔晚年居住之所,不如抚琴聊以祭奠吧。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而行,须臾,悠悠琴声承载着重重思绪,在那埋葬了过往的断壁残垣中响起。 虽说是祭奠,他却并不知道那些业已长眠地下的人是不是能够听见尘世间的种种。 但他知道,身边的那个人能够听见。 第十四章头往下一沉,沈殊瞬间惊醒过来,身边的慕容续还是和他睡着前一样正襟危坐认真聆听,甚至连姿势都未曾变过,无论在什么时候,这位神仙府门主举手投足间都是那副克己复礼的大户人家公子作派。 在不远处的大厅中央,那冗长而无味的发言还在继续着。 “魔教进犯我中原武林,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将那衡阳四大家一并屠戮殆尽,凡我正道人士,当协力共诛之……”“陈词滥调。 ”沈殊听着,下了这个定论,慕容续罕见地没有阻止他的胡说八道。 台上那人还在历数魔教和万景峰的罪过,以及四大家被屠时的惨状。 他背后的神龛上,立着四块牌位,上面分别写了四大家的家主名字。 将四大家中每块牌位均拿来神龛未免有些拥挤,也只得每家选取一个代表凑合着用了。 那人说到声情并茂之际,几乎声泪俱下。 听他言下之意,竟是要把那魔教中人食肉寝皮,方能解其心头之恨。 只是他为烘托魔教的凶恶行径添油加醋,未免将魔教中人形容得有如三头六臂一般。 沈殊听着,不由得在心中笑了出来——魔教中人他见过,别的本领未曾令人印象深刻,赖床的本事倒是独步天下。 自从万景峰死后,武林盟便群龙无首。 在众多江湖豪强看来,这正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与其让别人当了,倒不如让自己来。 偏巧万景峰与森罗教勾结一事也恰好败露,一时间,痛斥魔教成了与江湖败类划清界限,兼显示英雄豪气的一石二鸟之法。 今天的这场所谓英雄大会,便多多少少带有这个目的。 他放眼望去,月华宫果真没有派任何人出席,这也难怪,月华宫众姝向来便是言出必行的性子。 “英雄大会……那就不关我们女儿家什么事了。 ”撂下这句不冷不热的话,月华宫就再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他哪怕不用脑子也能想象出众姝在打发走使者之后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事实上,他现在有点羡慕她们了,因为这大会实在是令人感到难熬至极。 “子继,你干嘛非要拉我来这里?你难道有什么安排?”“你别急嘛,”慕容续手中折扇不紧不慢地摇着,脸上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神色,“就当是在神仙府呆久了出来透透风。 ”“还透风……”他低声嘟哝了一句,“我看这儿才是沉闷至极。 ”那边厢,台上的人终于历数到了魔教屠戮衡阳四大家的行径。 下面的人纷纷振臂响应,气氛一时热烈至极。 “所幸老天有眼,万景峰那个魔教走狗已经伏诛!所谓不破不立,今日群雄并集,正是推举新盟主,共抗魔教的时候!”下面的呼声还在继续,只不过明显小了很多,不出声的那些自然是各怀鬼胎。 台上那人报了一个姓名,只听呼声更小了,只有稀稀落落两三下应和。 被报到的那个人气得胡子发抖,见满堂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竟都是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只得悻悻起身,铁青着脸说了一句“小子才疏学浅,难堪大任”了事。 见那人坐下来,人群中先是一阵寂静,当意识到第一个被点名的人已经推辞了此事之后,在场的人纷纷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有说要推举这个的,有说要推举那个的,但无外乎是自己的亲朋好友之流。 也有些用心良苦的,推举了比自己年轻资历浅的人,实是希望人家能谦虚客套几句互相举荐,不料那被推举的人偏不上这当,竟然一口答应毫不推托。 场面一下子混乱以极。 沈殊听着周围的虚与委蛇,觉得实在是没有呆下去的必要,正欲起身偷偷溜走,被慕容续以扇柄按住,“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子继……你是说真的吗?”他愁眉苦脸地望着那不苟言笑的神仙府门主。 “后面更精彩。 ”慕容续不动声色地说。 沈殊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也只好耐着性子坐等。 过了好久,在座的人似是终于意识到了这样的场面不成体统,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终于,有人开口道:“诸位英雄心目中各有人选,这样争来争去的实在难有定论……这样吧,在下有个提议,既然事情是四大家灭门所起,那么,谁能将那灭四大家的凶手擒拿归案以祭亡者在天之灵,谁就当这下一任武林盟主……如何?”沈殊认得他,此人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铁面神捕陶杼,先前乃是六扇门的人,后来辞官行走江湖,据说是因为得罪了上级怒而请辞,一时间传为美谈。 但他与六扇门的人素来交好,知道那人实际上是因品行不端被逐出六扇门,因此每次听说此人的事情就觉得十分滑稽。 但此人名声在外,再加上武艺高强,在江湖上说话倒也颇有分量。 此刻他一开口,在座的人纷纷发出赞同之声。 就在事情方要就此敲定之际,忽听得门外传来数十人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领头的一名老者当先踏入厅堂,及至老者看见了神龛上那几块牌位,不由得跺脚叹息道,“荒唐!荒唐!”“老爷子,你是谁?没看见我们这儿正在说正事吗?”站着那人一下子被打断了,心下不悦,语气也不怎么客气。 他身边的一个人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浑然不察,只是眼巴巴瞪着那老者。 “我是谁?”老者一指那神龛上的牌位,“我就是上面写的陈铨!”老者这一句话,却是让那人当场怔住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底 分卷阅读14 下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知道那是四大家之中的陈家当家的,非但如此,他身后跟着的那几十个人中,四大家的家主竟全部赫然在列。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眼看明明已经被灭门的四大家此刻尽数在场,几乎以为是借尸还魂,一时间,胆子小的抱着头瑟瑟发抖,胆子大些的,有些欲上前看个究竟,有些已经按住腰间的剑站了起来。 好半天,下面终于传来一个哆哆嗦嗦的声音,“你……你们不是被灭门了吗……”“灭门?要是小老儿等着武林同道的援手,那现在是该被灭门了。 当日衡阳被魔教中人盯上的时候,我等在江湖之中四处求援,但江湖同仁怕了魔教的气焰,根本无人理会……特别是这位陶大侠,还将我派去的弟子奚落一番,说是没有自守门户的本事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说罢,陈铨狠狠瞪了陶杼一眼,后者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面的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中也不乏在当日四大家求援之际袖手旁观的人,这时候站出来,只怕陈铨一个动怒把他们也说了出来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 过了好久,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你们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哼,说出来不怕各位英雄笑话,我等逃出生天却是因为魔教中人!”说这话的,是四大家中曾家的当家曾柄谦,此人性子向来耿直,此番遭到武林同道冷遇又经历生死,说话自然也是不打算给众人留什么面子。 “魔教中人?魔教中人怎生让你们逃脱了?”“那日,我苦求无援之下,将弟子尽数打发回乡,与一家老小商议与魔教拼个鱼死网破。 正在这时,有个魔教中人突然出现,称自己乃魔教右使手下的人,要赶在灭门的人来之前送我们去海外暂避。 ”陈铨说。 “你们……你们就这么老老实实跟对方走了?”“一开始自然是不会听命于他,但那小子抓住我女儿以她性命相挟……我等便只好跟他上了船。 ”说话间,曾柄谦妻子手里还牵着他四岁的女儿曾茜,“娘,上次那个会翻空心筋斗的哥哥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啊?”小姑娘小声问母亲。 曾妻忙牵走女儿,拉到一边哄着,“乖,不闹,爹还在说话呢。 ”“曾大侠,那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曾柄谦长长吐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一家连同留下来的弟子被送到一个南海外的小岛上,在那里过了三个月,还和那里的讨海人熟悉了……讨海人都说,森罗教自先教主以降,多年来在岛上扶持他们生产,当地人对他们感恩戴德,还塑了先教主的祠堂时时纪念。 ”满座哗然,不单单是由于已经被灭门的四大家的出现,更是因为曾柄谦的描述实在太违背他们对于魔教的认识。 这时,只听陈铨说:“诸位英雄,小老儿这几个月在南海,着实大开了眼界……何为正道,何为魔教?正道之人作恶,便与那魔教无异,而邪魔外道之辈若能一心向善,又和正道有什么两样?”陈铨虽然上了年纪,年轻时却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豪杰之辈。 这几句话他说得中气十足,一时间,在场的众人皆默然无语。 这场大会既然以四大家被屠戮而起,如今四大家的人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会自然也是开不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沈殊注意到慕容续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子继,这件事……是你安排的?”“不是我,”慕容续一脸严肃地回答,“那小子只说,森罗教最近是多事之秋,他们无暇他顾,让我帮忙安排船只去接四大家回来,他既然没说什么时候,我只能找一个方便的时候接人了。 至于四大家为什么会打听到这里,为什么会赶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最近可真是变坏了不少。 ”沈殊笑道。 “彼此彼此。 ”正当场内的气氛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缓和下来之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一队身着蟒袍的人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人使了个颜色,手下人便纷纷出动,瞬间围住了这场内的所有出口。 沈殊认得那蟒袍,那是东厂管事的服制。 “东厂的人为什么会来?”他问慕容续。 “这件事情,我事先真的不知道。 ”慕容续皱了皱眉。 这时,只听那为首的太监开口道:“那小老儿,你方才说了什么?”陈铨被这群不速之客弄得一头雾水,但他久历江湖,知道对方不好惹,便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回公公,小老儿方才是在说这几个月的见闻。 ”“一派胡言!”那太监拍了一下桌子,“朝廷对你们这些以武犯禁的江湖中人已经很是客气了,凡属武林正道,皆可正大光明出入江湖,邪魔外道方予以追究,而如今你在这里将正道与邪魔外道混为一谈,你是想说武林中人皆是一类不成!”陈铨虽然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也被他这几句话里满溢的杀意惊得后背发凉。 听那太监的说法,竟是若不将武林中人分出正邪,就要一网打尽的意思。 他生怕累及他人,只得再度拱手道,“公公说的是,是小老儿糊涂了……只是不知公公今天来此,所为何事?”“何事?自然是来传皇上口谕的。 ”那太监冷笑一声,“皇上有旨,因魔教作恶多端,为害甚剧,特着武林盟集结人手,下月初十,围剿魔教总舵昆仑!”太监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他们中的大多数本来只是嘴上说说,未必真心想要与森罗教开战,但如今圣旨一下,此事却是成了板上钉钉了,推脱也推脱不得。 魔教中人自非易与之辈,若是去了,却是凶多吉少。 “就凭你们几个中官传话,就说这是皇上口谕?哪有这样便让人相信的道理!”曾柄谦本便是心直口快之人,再加上他一门上下死里逃生全赖当日森罗教中人相助,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更是让他对森罗教颇有好感,脖子一梗便与对方杠上了,“若真是圣上口谕,便拿出凭据来!”“你要凭据?好……今日便成全了你!”那太监一击掌,片刻,手下人端了一柄剑上来。 那剑鞘上的纹饰,分明是皇家用的五爪金龙。 众人怔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太监抽剑出鞘,缓步来到曾柄谦面前。 “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这尚方宝剑硬!”话音方落,他眼中露出凶光,剑光一闪,曾柄谦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尚方宝剑贯穿了胸膛。 一旁的曾茜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之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曾妻顿时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伴着女孩凄厉的哭声,那太监一字一顿地说:“在场的都听好了……此事事关重大,一个字也不许泄露出去,否则,朝廷自是有应对的办法。 ”沈殊注意到,对方在说最后那句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了座中的慕容续,而后者的神情异常地严峻。 他知道,而他确信慕容续也知道,皇帝的处境,或许很危险。 第十五章药庐之中,今天还是忙得不可开交。 时值三九,偶感风寒头疼脑热的教众不在少数,而天寒地冻也是旧伤最容易发作的时候。 及至到了正午时分,陆玄青终于迎来了今天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 “先生的伤,再养几天便无大碍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邵师的伤口上换上新药。 那枪伤离心口只有几寸之遥,若是再差一点,只怕连他也无法回天。 “元左使枪法好生厉害……这次能够死里逃生,全赖陆公子医术高明。 ”邵师谦和地笑了笑,药庐里的人多,他实实在在是等了一上午,等得陆玄青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连陆玄青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四年,他居然又回到了森罗教,只是这一次,倒是他自己要留下来的。 殷啸天死后,森罗教中免不了要生些动荡,元廷秀决意留下来稳定局面,于是他也便跟着留了下来。 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反正今生今世,对方去哪里,他也必定会跟着去的。 所幸,局面很快便稳定了下来,这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南宫对邵师既往不咎的原因。 南宫在教中本来就颇具威望,而这一举动无疑更是让一大批人的心安了下来。 这些年来,森罗教内经历了几番清洗,以至于人人自危,如今终于可以太平度日,绝大多数教众终于松了一口气。 陆玄青一刀剪下绷带,手脚麻利地包扎完毕,正当他检查着那包扎好的位置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先生还是决意离开吗?”“我乃殷教主部众,未能以身殉主,已是贪生怕死,又何来颜面在南宫右使手下谋求高位……”邵师摇了摇头,笑道,“罢了,反正右使已经答应我,每年亡妻忌日可以回来祭拜。 ”这些日子以来,他多少也知道了邵师的性子,这种局面下,多劝也是无益的。 “那……先生打算去哪里?”“这些年,我一直在森罗教里,世事变迁,也没来得及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邵师说,“反正,天下之大,总有能够容身的地方。 ”——天下之大……他不由得想起曾几何时,他的世界也便只有谷中那一方草庐的大小,然而不知怎地,现在他在距离家乡千里之遥的昆仑,虽然也会思念姑苏的潺潺流水鸟语莺啼,却始终未曾想过要回去。 现在的日子,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睁开眼的那一刹那自己会有怎样的奇遇……若是在经历这一切种种之前,他恐怕会为这样的日子而坐立不安吧……然而现在,那个人在的地方,便是此心安处。 “既然如此……”他说,“先生动身之前,在下请先生喝杯践行酒吧。 ”邵师一怔,随即笑道,“陆公子莫不是和那个人在一起久了,怎么这样的话竟从你嘴里说了出来……践行酒自是要喝的,今后还有团圆酒……哦,对了,只怕还有杯满月酒是一定要回来喝的。 ”他自然明白邵师所指,“那是自然,到时,在下便在这里恭候先生。 ”见事情已毕,邵师告辞起身,刚走出药庐,就看见一个教众一路小跑过来。 “陆公子,山下有个姑娘……说是来找你的。 ”“找我?”他有些惊讶。 教众点了点头,“那姑娘先是要找谢堂主,他有事出去了,那位姑娘就说,找你或者元左使也行。 ”“那姑娘可曾说她姓甚名谁?”他问。 “她说……她是月华宫弟子,姓卫。 ”教众回答。 卫竹君一身风尘仆仆,看样子是匆匆赶来,一路上少不了餐风露宿。 一见到陆玄青,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喜色来,隔着老远便高声喊道,“陆公子!”“卫姑娘,多日不见。 ”他见她嘴唇干裂,便让那教众替自己取些水来,看她一饮而尽,竟似饮琼浆玉露一般。 她急于赶路,脚上的鞋也磨破了,他见状不由得有点奇怪,“卫姑娘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是来给你们传个话的……”她说,“皇上下旨,下月初六,各大门派集结围攻森罗教。 ”“什么?”他顿时怔在当场,森罗教在江湖之中素有魔教的称呼,他是知道的,之前也少不了有武林正道前来找麻烦。 只是这一次,竟是皇帝下旨,事情便非同一般了。 他思前想后,感觉这件事自己着实做不了主,便说,“事情重大,卫姑娘不妨跟我进去详细禀明南宫右使。 ”“不行。 ”卫竹君摇头,“东厂给武林盟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把这件事说出去,我是暗中来的……见了你,我便要走了。 ”“……若是如此,便替我多谢苏姑娘了。 ”他说,“既然武林盟不能走漏风声,月华宫通风报信,之后一定要小心才是。 ”“不,这件事和月华宫没有关系……”卫竹君听他话里似有误会,急忙辩解道,“月华宫没有参加这次事情,连英雄大会的请帖都没回,这件事,只是我自己打听到的,和月华宫没有任何关系,今后,你们也千万别在这件事情上提起月华宫或者护法师妹的名字。 ”她的态度不免有些奇怪,但陆玄青也无暇他顾了,这件事情好生重大,他望了一眼山上,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教众还在老老实实地尽忠职守。 森罗教里,携家带口前来投奔的人自是不少,他们大多是在别的地方已经走投无路,预备到这里安身立命的。 ——明天,一切还能像现在这样吗?无论来京城多少次,沈殊都有些不适应,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南方人,来北方多少有些不习惯,也是因为这里不论哪个角落都能冒出几个两三品的大员。 皇帝,大臣,布衣……这些标签将人和人划分出不同等级,而一级一级之间界限又是如此森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神仙府在京城的据点之一是一座地处闹市的院子,附近车水马龙,正适合大隐于市。 他甫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个矮胖的中年人看到他,也是大喜过望:“沈少侠,已经康复了?”“已无大碍,多谢曹大哥关心。 ”他拱手道。 自从金庐的案子之后,曹鑫便无法再留在洪都继续谋生。 慕容续看他通晓文墨,干脆让他来了京城神仙府做事。 聚贤庄的事情既已发生,灭口也无必要,曹鑫便携家带口来这里安顿了下来。 此人几番死里逃生,或许正如他一直坚称的那样,他的运气确实不错。 “那便是最好不过……来来来,这是地址,”曹鑫边说边写了一张字条递给他,“已经和对方约好了,沈少侠去这个地方即可。 ”“利亨钱庄……到底是什么事?”他越发地不明就 分卷阅读15 里了,自打来了京城以后,慕容续就说让他替自己去见一个人,见面的地点不在神仙府,他猜想或许是慕容续不方便出面,他这个江湖散人多少方便点。 但慕容续又让他给对方带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务必要一字不漏地转达。 ”这是慕容续特意嘱咐的,而且还特意强调了不能更改任何一个字。 “这件事……小的着实不知道……”曹鑫苦着脸说,“门主吩咐过,这件事情务必要小心不能走漏风声,好多个弟兄分别负责一部分的事情,有人负责和对方联络,有人负责传递消息,小的这头,只知道要给您这个地址。 ”“子继到底玩的什么花样?”他喃喃自语道。 他按照慕容续教的,在利亨钱庄柜台上拿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要求兑成现银,果不其然,掌柜的出来为难地对他说:“这位公子,柜上没那么多现银了,这不,已经吩咐人去取了……要不然,我带您去后堂稍坐一会,马上就给您兑。 ”他欣然接受,随着那钱庄掌柜去了后堂。 外面人来人往,这里倒是颇为清净。 后堂里有个人坐着,看样子是同样也在等候兑换,对方端起茶盏的那一刻,视线和他在半空中相接。 ——相王殿下……皇上!他差点脱口而出。 若是对方,如此大费周章地见个面就可以理解了。 他被掌柜带着在房间另一头坐下,叶天佑没有抬头看他,两人像是素昧平生一般。 他对于神仙府下面的据点颇为熟悉,利亨钱庄并不是其中之一,慕容续挑了这个地方,想必也是出于让此事和神仙府毫无关系的考虑——若是神仙府卷入各种事端,慕容家四代基业连同数百门人的性命都将毁于一旦,容不得他犯险。 事实上,能够插手这些事,本身便已经是破例了。 “我在宫外停留不了多少时候,长话短说。 ”叶天佑斜倚在椅子里,状似在把玩手中的扇坠,但声音却清楚地从那头传来,“武林盟的那道口谕,并不是我下的。 ”“那些太监胆敢……矫诏?”“武林盟被下了封口令,因此矫诏一事毫无证据,而且也没有人敢问责这件事。 而即使问责,也只是问东厂督主治下不严罢了……幕后的那个人,并不是东厂督主。 ”“的确。 ”虽然身在江湖,但朝廷里的事情他也听说过一些。 前一任东厂督主被扳倒之后,新继任的督主人选着实令人意外。 原本炙手可热的几个人选都没有成为新一任督主,接替这个职位的,反倒是一名不起眼的直殿监。 虽不知道内情,但他始终觉得,此人是没有能力主使这件事情的。 “真正主使的那个人……程沐恩被问罪之后,本来所有人都觉得东厂的督主会是他,但是他却坚决请辞,我正巧觉得司礼监身兼东厂督主权力过大,便顺水推舟没有让他担任,但随即发现……谁是东厂督主并不重要,因为无论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都已经是真正的督主了。 ”“皇……叶公子说的那个人,难道是……”“司礼监的宁成彦。 ”叶天佑说,“你们当日从聚贤庄带出来的账册,先是落到了程公公手中,后来程公公倒台,他正是负责抄家的那个人。 程公公家中的金玉古玩珠宝他皆如数上缴,唯独那本账册却不见了踪迹。 ”“也就是说,账册上所有的人,他都可以控制……”不,不仅如此,在朝为官的人,门生故吏是少不了的,即使名字不在其列,也免不了有沾亲带故的人榜上有名……掌握那样的武器的一个人,自然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东厂督主。 而且,沈殊知道,他自己的名字并不在账册里,这意味着他随时随地可以公开这本账册。 “账册一日在他手中,朝廷便一日为他所控制……”叶天佑说,“所以我只能求助神仙府打听账册的所在。 ”沈殊顿时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关于这件事,我是来向公子转达结果的。 ”“有结果了?”叶天佑抬起了视线,虽然依旧没有看他,但方才脸上伪装出的漫不经心却已经烟消云散,“门主的答复是……”“神仙府无法查到那本账册的具体所在。 ”沈殊说。 第十六章一到了夜里,深宫大院中便空旷得有些可怕。 而皇帝起居的所在更是如此。 没有遥看牵牛织女星的宫娥,只有那深沉得仿佛无边无际般的夜色笼罩了世世代代以来在这里上演的一幕幕悲欢离合。 他面对着摇曳的烛火,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成为这御书房的新主人,屈指算来不到一个月,却像是已经过了一年……——阿准,你托付的,真不是一件好做的事情。 话虽如此,他如今也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毕竟,对方现在面临的状况只怕也不比他好多少,世上的艰难险阻,他们都到了需要独自面对的时候,而这一刻,再不会有人暗中相助。 “神仙府无法查到那本账册的具体所在。 ”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回忆着这个答复,当他联系神仙府的时候,对方并没有断然拒绝,但最后却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是爱莫能助的意思,但他已经和神仙府打过多次交道——这并不像是神仙府的作风。 ——难道说,神仙府知道账册在哪里,但是却无法探查到具体所在……然而,为什么神仙府无法查到具体所在呢……他正在沉思间,一个小太监忽然进来通报:“皇上,司礼监宁公公求见。 ”——来者不善。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但他还是吩咐道,“召他进来。 ”小太监喏喏而退,没多久,宁成彦拿着一批奏折进了来。 “启禀皇上,此乃今天司礼监的批红,请皇上过目。 ”“着司礼监处理就行了,”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朕初御极,朝中大小事情尚不清楚,一般的事情,按照常例即可。 ”“谨遵皇上旨意。 ”宁成彦答应着,却没有走,他也知道对方今天来,必定不只是为了送奏折的,便主动问道,“公公还有何事?”“皇上今日,可是私下里出宫了,还去了一家叫做利亨钱庄的地方兑银票?”宁成彦说。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缉事厂,”他笑道,“朕初到京城,一直在宫中居住,有些时候也想出去散散心……公公可是觉得这样不妥?”“皇上年纪尚轻,喜爱新奇有趣的事物,乃是人之常情……”宁成彦微微一笑,语气中却依稀能听出些威胁之意,“只是皇上如今万金之躯,私下出宫,若有闪失恐怕兹事体大,出宫之际若是能带些随从,便可以防不测。 ”听对方的弦外之音,竟是说他若是下次再私下出宫,便可能有三长两短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公公此言甚是……公公直言敢谏,乃朕之幸事,改日,朕定要吩咐下去,表彰公公今天直言劝谏之事。 ”“皇上……”宁成彦依旧是笑着,却突然换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你我之间,就不要这样虚与委蛇了。 ”他虽然有所准备,但对方突然这样挑明了,他却还是吃了一惊。 这时,只听宁成彦说,“皇上,你可知我当日为何让内阁立你为帝?”“哦?”对方的口气,竟是在说他能够黄袍加身,全是自己的功劳,他有些意外,但脸上依然若无其事,“这么说来,朕得以御极,公公竟是从龙之功……只是不知公公为何对朕青眼相待?”“皇上还是相王之际,便颇有聪慧好学之名,文武双全,遇事机警,你贵为藩王,却上了那道折子,代帝出家,竟也在太清观过得泰然自若……”宁成彦望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赞许之意,“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比皇族里其他那些酒囊饭袋有趣多了,不过最有趣的事情是……你乃是相恭王的儿子,相恭王……叶世谦。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父亲年轻时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一直以来,朝中没有几个人知道相恭王还有这样一重身份。 而现在,这件事情居然被对方轻描淡写地带了出来。 他不知道对方的用意,只得沉默不语。 “先王……哦不,那另一位叶公子精通音律,尤善斫琴,就藩凉州之后,很快就和当地文人雅士交好,那其中有一名居住在白虹山庄的老者,此人不仅擅长抚琴,更擅长以内力灌注音律之中的琴功……”宁成彦不紧不慢地说起了故事,“因为他弹琴时所用的乃是兰花拂穴手的指法,一眼望去宛若多了一根手指,因此在江湖上有一个称号,叫做六指琴魔。 这些事,皇上可曾知晓?”“朕……着实不知道。 ”这话并非妄言,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个人对自己的身世是极为敏感的,自然不会对他谈起这个。 他知道南宫的真实身份,也仅仅只是从各种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的而已。 如今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全貌,他心中也是震惊不已。 虽然明知道对方不怀好意,但他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听下去……“那老者膝下本有一子,但儿子早逝,晚年间只有孙女陪伴左右。 那一位叶公子常常出入白虹山庄,也和这位姑娘熟悉了。 一来二去,两人情愫暗生,那姑娘便有了身孕……只是那一位叶公子忘了,那姑娘和她祖父俱是信奉西域拜火教,他是不可能娶这位姑娘为妃的……后来那姑娘诞下一名男婴之后因难产而死,老者勃然大怒,叶公子此后就再也没能踏入白虹山庄半步,也至死没见到自己的儿子……那老者的姓氏很少见,”宁成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险笑意,“复姓南宫。 ”他心里一惊,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公公说的这些江湖旧事,朕倒当真是闻所未闻……只是不知公公为何告诉朕这些事?”“皇上……我向来喜欢聪明人,”宁成彦说,“这世上的聪明人虽不多,却总还有几个。 皇上是一个,谢英那个儿子,也是一个……不过,到了让人想看看他走投无路之际会是怎样一番光景的,这天下间就只有一人而已。 那个人不能败在殷啸天的手下……那样就太无趣了,我送那姓谢的小子回森罗教助他一臂之力,就是想要避免那种局面。 对了,皇上或许还不知道吧……森罗教,打算离开昆仑前往西域了。 我想,或许是为了避武林盟的锋芒吧。 ”——离开昆仑!他先是吃惊,随即却像是恍然大悟般反应过来,若是离开了昆仑,那么攻上昆仑的江湖人士便会扑一个空,而森罗教本便在西域诸国有很大的势力,如此一来,既可以休养生息,日后又不至于与中原武林结下太大的仇恨,重返中原也会方便得多。 只是他尚又有些疑惑——武林盟已经被下了封口令,那是谁暗中将此事通知了森罗教呢?“果然,像这样的事情,是没办法克制那个人的……”宁成彦的话语中隐有惋惜之意,“不过,既然皇上在宫里,那个人便有了弱点,有了弱点的人,便不愁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只得苦笑,因为对方说的没错,他即使能偶尔溜出宫,却总还是要回到宫里,回到对方的掌控范围内。 “公公说的事情很是有趣……只是有一点,”他说,“若是一切真如你所说,那个人应该比谁都痛恨朕才是……毕竟,如果不是那些事情,现在坐在龙椅上的人应该是他。 这一次,只怕公公是失算了。 ”宁成彦不答,却问,“当日皇上代帝出家途中,车驾经过金庐之际为魔教中人所袭,幸有那姓谢的小子援手,得以合力战胜对方……可有此事?”“没错,”他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朕也便不瞒你了……阿准与朕乃是多年的好友,对了,破风刀法着实了得。 ”“那小子的刀,的确很快……只有一件事,他第一天晚上刚刚在洪都闹得潞王府人仰马翻,但第二天就到了金庐,他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宁成彦的语气里仿佛隐藏着最为深沉的恶意,“那么,他是怎么一日之间赶到金庐的?”于昆仑驻扎多年,也终是到了要走的时候,大多数人皆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毕竟在哪里都是颠沛流离,跟着教中至少有个靠山。 少数不愿意走的,也听凭去留,不加阻碍。 这几日,教众们都在收拾行李作上路的准备,连身怀六甲的云无忧也不例外。 看陆玄青打包了一大堆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谢准觉得自己或许也该带点什么,然而他来此不久,思前想后,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带的。 父亲死后,他便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生活,此时此刻无非漂泊得更远一点罢了。 反正,只要一柄快刀在手,上天入地,他总是能绝处逢生的。 即使不能,何处不是埋骨之地。 ——更何况还有那个人同行……这些日子以来,南宫一直在安排教众撤离昆仑的事情。 他虽未曾继位,但教主之位既然空悬,那么事事皆是他说了算。 可供调配的骡马,需要运送的老弱病残,到了西域的安置之法……无一不是繁琐无比之事,但他居然从容不迫地一一处理妥当。 森罗教这些年在西域诸国多有经营,或许,也是他意识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你不收拾一下要带走的东西?”他问南宫,对方向来便是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之辈,用度之物也是考究得很。 但南宫只是淡淡笑了笑,道,“身外之物而已。 ”“既是身外之物,那你弄那么好的是要作甚。 ”他打量着那一屋子令人眼花缭乱的精致物件,看到最后竟是生出了些守财奴般的心思。 一想到要教不知道哪个攻上昆仑的江湖人士拿了去,就觉得颇为心疼。 分卷阅读16 “既然有现成之物,用便是了,倘有一天带不走,亦无需挂心。 ”南宫笑道,“更何况,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带上了……只怕是甩也甩不掉的。 ”“最重要的?”他不明就里,视线在那一屋子物件中来回搜寻,及至看到对方若有所指的眼神,方才明白过来,“你把我比作东西?”“也就是说,谢公子是承认自己甩不掉了?”南宫反唇相讥道,他一怔,才想起自己竟忘了质疑这一点,“我是说……”他来不及说出下面的话,一个吻落在他那张正欲扳回一城的嘴上。 若有似无的南海沉水香气味钻入四肢百骸,他霎时间便没了气势,只得再一次地认输投降。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什么总是败在对方手下。 那双不动清明的眼睛此刻正带着温柔的笑意凝视着他,虽然两人已经朝夕相处了不知道多久,但他还是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地东张西望起来。 视线落到放在案上的一个锦盒之上,那是今天早上刚刚送上来的。 眼下正是要走的时候,没人会想到请客送礼那一套,他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那是什么?”“哦,一个故人送的东西。 ”南宫云淡风轻地回答。 他的手顿时痒了起来,“我能看看吗?”“随意,”南宫说罢,又补充了一句,“谢公子放心,不是相好之人送的。 ”“……我才没说是因为担心这个!”他涨红了脸,赌气似地开了盒子,只见里面是一方印章,古朴的篆体字蜿蜒曲折,依稀可以分辨出上面的字样,“叶世谦……这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是飞瀑连天琴!这是你……”他飞快地把“你爹”两个字咽了下去,“相恭王的印章?”“正是。 ”南宫正在做别的事,无暇搭理他,“看完记得放回去。 ”“这印章的雕工,好像格外精致……”他把玩着那枚印章,章身一周雕刻的四爪金龙栩栩如生,“这东西很贵重吧……到底是谁送的呢?”“一个故人罢了。 ”南宫说。 第十七章一轮红日悬于戈壁滩上,瑟瑟寒风卷起沙石拂过断岩,声音如同呜咽。 陆玄青回头看了看,刚才还在身后的元廷秀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此次撤离昆仑,他需要照看的事情不在少数,无法时时刻刻同行。 不过那也无所谓,一个人慢慢走也乐得清净。 可以动用的骡马牲口,俱已用来搬运辎重以及老弱病残,他们这些能够行走的人,无论是护教使还是普通教众皆需以自己的双脚走过大漠。 虽然此去西域路途遥远,但好在准备得当,撤离昆仑的过程始终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有森罗教在西域诸国的分舵作为前哨,这些日子以来,最早前往的几批教众已经陆陆续续传来了平安到达的讯息,这对于他们这些还在路上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大的安慰。 身后一阵驼铃声响,他知道是云无忧跟了上来。 庞正熙也有要处理的事情,亦无法陪伴在妻子身边,但她自非寻常女子,与早年间经历过的大风大浪相比,眼前的这一切压根算不上什么。 “夫人可有感觉劳累?若是精神不济,歇一会也使得,不必急于赶路。 ”这几个月以来,她始终是在辛苦辗转中度过的,先是从西域回到中原,再是上昆仑,最后又撤离昆仑回到西域。 几番舟车劳顿之下,所幸她是习武之人,身子总还撑得住。 说也奇怪,陆玄青以前认识她的时候,她模样虽美,却总是让人觉得性情冷淡,再加上行事乖戾,更是难以亲近。 但这几个月间,她脾气虽然越来越差,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却已经消失不见。 用谢准的话来说,她是从仙女变成了凡人。 但陆玄青却觉得,凡人也没什么不好。 “这种事情算得了什么,”驼背上的女子不以为然,“与当年在西域诸国出生入死相比,如今的日子已经算得上是太平了。 ”越是身子沉重,她便越不肯服输。 她这般武功盖世的女人,是最不情愿因为这种事情而接受自己需要保护的事实的。 他知道她的心思,于是也不坚持,只是说:“既然这样,就容在下为夫人执缰吧。 ”骆驼比起马匹,性子温顺得多,但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也有些不好驾驭。 云无忧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拒绝,把缰绳递给了他。 他牵着骆驼,担心她因为过于颠簸而感觉不适,因此刻意放慢了脚步行走着。 距离今天扎营的地方已经不远,也不必急于跟上大部队,最多不过是晚一点到达而已。 “我说,你为何总是夫人长夫人短的。 ”虽是让他牵了缰绳,她语气却还是不怎么客气。 最近这些日子以来,她身子不方便,喜怒也是更加无常。 他一怔,回过头来:“不称夫人的话……那称什么?”云无忧看着他不明就里的表情,竟是连气都生不起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夫人就夫人吧……你们汉人,都是你这般不通人情的吗。 ”“在下何曾……”他刚说了半句,她的脸色突然变了,手按腹部,汗珠不停从额上滚落。 他心里一惊,急忙扶着她从驼背上下来。 动作之间,他看到她下身已经隐有沾湿的痕迹。 从腹部传来的阵痛让云无忧几乎站不住了,而被一个年轻男子看到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更是令她羞愧难当。 出于最后的自尊心,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呻吟声,这时,只听陆玄青轻轻说了一句:“吸气,我扶你躺下。 ”他声音温和,在这一刻听上去却格外地令人信服。 她依言照做,任由他搀扶着自己在一丛红柳树下躺下来。 躺卧之后,腹部的阵痛仿佛减轻了些,但须臾,一阵更为严重的阵痛再度袭来,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呻吟出声。 ——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在这种地方……陆玄青把外衣脱了,给她垫在身下,动作轻柔,仿佛生怕给她增加任何痛苦。 “不要大喊,保持体力,我去找人给你接生。 ”他站起身,四下寻找了一圈,草木稀疏的戈壁滩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鹰隼的鸣叫声从半空中传来。 他们本就是最后出发的,再加上方才走得慢,此刻已经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看样子,要等扎营完毕,才会有人来寻找他们了。 日头西沉,云无忧的呻吟声不断从那丛红柳下传来,他看了一眼那廖无人烟的大漠,终于还是折了回去。 云无忧本等着他带人回来,及至看到他只身一人,眼中溢出绝望之色:“没有人……对吗?”他没有回答,只是说,“有我在。 ”云无忧怔住了,不仅仅是因为现在的局面,更是因为他话语中异乎寻常的坚定。 “我在姑苏行医的时候,也给人接生过……所以,交给我吧。 ”他的视线掠过她惊慌失措的眼神,郑重地说,“相信我,无忧。 ”大漠的夜晚向来是很冷的,但今时今日,熊熊燃烧的篝火却跳动得仿佛比平日里要热切许多,伴随着那刚刚做了父母的一对男女因为激动而溢出的泪水,那个在漫天风沙中顽强地诞生的新生命到来的喜悦驱散了营地里的寒冷,也让那些尚在担忧不可知的未来的人们生起了新的希望。 在那一片欢欣中,陆玄青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的角落里,远远望着那营地里的篝火。 方才的事情带来的惊心动魄尚未完全散去,而那一刻的紧张竟是丝毫不亚于面对强敌之际。 心中大石落地后的疲惫感不断袭来,他刻意避开了喜悦的人群想要独处一会儿。 但他没能独处多久,因为元廷秀很快就粘了过来——他会去的地方,对方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阿青,匀个地方。 ”元廷秀当然不会管他是不是想要自己静静,听着对方仿佛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不答应的可能性的语气,他只能坐过去了一点,将那块岩石让了一半给对方。 “我听小云儿说了……是你给她接生的。 ”“嗯。 ”他点点头,“实在是找不到别人。 ”“这样不是很好吗……”元廷秀仰望着漆黑夜空里镶嵌着的点点繁星,微笑道,“顺利生下来了,母子平安。 ”“若非有一定把握,”他叹道,“我也不敢为庞夫人接生。 ”“小云儿说,你在姑苏为人接生过……”元廷秀望着他,笑了起来,“阿青,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骗人了。 ”他一怔,才想起那是他情急之下为了让云无忧放心而骗她的谎话。 他对男女之防看得甚严,若非迫不得已,是断然不会像今天这般的,这件事,对方当然知道。 本来他是不至于因为这样的谎言被人戳破而感到不快的,但是刚才那一番事情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再加上元廷秀的语气着实有些惹人光火,便没好气地答道:“跟着你这样作恶多端的人久了,坑蒙拐骗作奸犯科的事情多少也要耳濡目染一点。 ”元廷秀听了他的话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只是脸上浮起了恶作剧般的微笑,“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作恶多端。 ”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他被对方制住,索性也放弃了抵抗,仰起头接受对方的爱抚。 随着那动作越来越有情欲的意味,他猛地回过神来,“在这里……”“这里离营地很远,不会有人来的……”元廷秀在他耳边呢喃着说,“就在这里……阿青,今夜星光很好,让我好好看看你。 ”星空下,他看到对方异色的眸子里洋溢的炽热渴望,竟不知怎地感到心里发烫。 “这一辈子,我都要好好看看你,要不然,你这样好的人,到了来世,必定与我这恶人走的是不同的轮回……等下了十八层地狱,我便想着你的样子,纵使刀山火海也不怕了。 ”“别胡说,”指尖抚过对方的脸颊,他轻声说,“你若是下了十八层地狱,我既跟了你这恶人,自然也是要一起下十八层地狱的。 ”“这倒也是……”元廷秀想了想,笑道,“若在那里有你作伴,上刀山下油锅也是心甘情愿……想来南宫那小子也是要去的,没准能把阎罗殿抢过来也说不定,到时候就让他行个方便,让你在我身边。 ”“那个人耳功很好……你就不怕……唔……”他的声音夹杂在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中,“被他听见……”“你还没发现吗?”元廷秀说,“那不是他……老邵头可不在乎我说这种话。 ”他一怔,本欲再多问几句,但随即就没有余裕再去想这件事。 肌肤终于直接暴露在夜风之中,阵阵寒意传来,但须臾,对方的体温就驱散了这一切。 深沉的夜色笼罩了大漠,也将那不为人知的喜悦和欢愉小心掩藏起来。 “爹,我又来了。 ”京畿道前,谢准把酒撒在坟头,轻声说。 此次来得匆忙,他没有带什么东西,不过,没有三牲六畜,只有一壶浊酒,于谢英却是十分相配的。 南宫站在边上,默默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座孤坟前在他上次回京之后,终于得以立起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墓碑。 碑上没有墓志铭,也不会有哪个文人雅士愿意给那样一个低调了一辈子的中官写墓志铭。 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写在墓碑上倒不如记在心里。 “这世道还和你在的时候一样不怎么好……”他说着,掸了掸墓上的杂草,“但我在努力让它变得好一点。 ”虽然业已故去,但父亲的一切好像都还陪伴着他,那柄快刀,来去如风的无拘无束,以及对抗一切黑暗的勇气。 “你要来拜祭一下吗?”他问南宫。 这一次怎么说也算是儿媳妇头一回上门,不拜祭一下似乎也说不过去。 “当然。 ”南宫说着,从随身的香囊中取出一丸沉香,“没有带香烛……就用这个吧。 ”他知道,那是南海沉水香,谢英生前从未用过这等名贵之物,没想到亡故之后,坟前却燃起了这种香。 “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 ”“无妨,”南宫说,“毕竟,我还要感谢前辈养育了你。 ”他知道对方于这些东西看得很淡,听罢便也不再阻拦,掏出火摺递给南宫,看着他点燃了香。 轻烟袅袅升起,南宫郑重地在坟前拜祭了片刻,直到那香燃尽。 “走吧,去城里投宿。 ”第十八章东缉事厂里,提督太监今日依然是战战兢兢听着底下人的汇报。 同为提督太监,他的权势却是比起前任差了太多。 他以直殿监之职被提拔成为东厂提督太监,起初自是惊喜不已。 然而没过多久,事情就现出了本来的面目——那祖坟上冒青烟得到的差使不是什么美差,而是彻头彻尾的烫手山芋。 既是直殿监出身,东厂里的亲信部下之流他是一概没有的,而他又不具备程沐恩那样过硬的后台。 东厂提督太监这碗饭不是好吃的,不论是打交道的还是手底下管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既没有亲信又没有靠山带来的后果,便是在东厂里彻底被架空。 而命运仿佛是嫌他还不够惨似的,除了那烫手山芋一般的差事,还给他送来了一个阎王。 和宁成彦的相处如同噩梦一般,对方永远是态度恭恭敬敬挑不出什么毛病。 然而,那三不五时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宛如走在路上不知何时就会踩到的毒蛇,让他每日里提心吊胆。 ——督公四年前五月初九那日,是否见了几位贵客?那云淡风轻的口吻几乎让他吓得魂不附体。 他当然知道那日他见的是什么贵客——那是潞王派来的使者。 直殿监俸禄微薄,不收点好处根本维持不了体面……更 分卷阅读17 何况,据他所知,潞王的使者已经接触了好几个朝中要员,而那几个人无一例外地笑纳了礼物。 既然人人都在收,他为什么不能?但如今的局面,却让他无比后悔这一决定……无论是勾结叛逆还是假传圣旨,哪一条都够让他万劫不复。 不过今天,那阎罗王却好像无暇找他的麻烦。 宁成彦说到一半,忽然出神地望着半空中那一只翩翩飞舞的金翅蝴蝶。 “督公,你可知这是什么?”他心中忐忑万分,不知道对方到底又想玩什么花样,“或……或许是开春了?”“崖山凤尾蝶,专逐南海沉水香香气而动,因此采香人常用以分辨南海沉水香方位……”宁成彦说着,脸上泛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微笑,“他果然来了,自投罗网……不,应该说,投案自首。 ”再回京城,街市上已经比上一次多了些许生气。 新帝即位,裁撤了包括榷税在内的几项冗余赋税,并召回了派往各地的矿监税使。 圣旨一下,京师内的小生意人纷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 虽说世道艰难生意难做是难免的,但只要还能经营下去,总有人愿意做这营生。 他们找了个僻静别院投宿,地方是南宫选的,远离闹市但环境清幽。 谢准在京城住了十余年,竟是没有留意过京城还有这样的处所。 不过,或许这样的地方对于从前的他来说未免太过无聊吧。 其实现在也是一样。 他实在是不明白南宫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 南宫只是说要为了叶天佑的事情去一趟京城,却不说具体要干什么。 但即使是这样,南宫的态度也未免太过悠闲。 森罗教正在西迁之际,他却让邵师作替,自己向东来了京城,想必是不得不来的大事。 但谢准问起他,他却又次次都成功地把话题岔了开去。 连日来,他一点没有着急的样子,反倒是带着谢准四处游山玩水,竟好像是以后再没有机会了似的,这也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南宫是个不错的旅伴,名胜古迹奇闻异事皆是信手拈来,一路之上也是处处体贴备至。 美人在侧,这一路自是过得惬意,如果南宫没有那么牙尖嘴利专好与他斗嘴的话,也许会更惬意。 “谢公子在研究弈棋之道?”一听到这个称呼,他的心里又有了不好的预感。 每次南宫想要挪揄他的时候,称谓就会从“谢准”转换成“谢公子”。 他慌忙把手里那本棋谱合起来放回书架上,“不不不,我只是在找东西垫桌脚。 ”打死他也不会承认,那是因为昨天被对方杀得大败想要扳回一城。 他也算是学过几天围棋,然而不知底细地对上南宫,他输得简直不是一点半点,他向来在对方面前不肯服输,碰上这种事情当然要想方设法赢回来。 “呕血谱……谢公子这未免也是打算一步登天了。 ”南宫看了一眼那本棋谱,“想要赢又有何难?让你九子便是了。 ”“九子……”他觉得自己今天是咽不下这口气了,“来来来,你过来……今天不下完这盘谁也不许出去。 ”“只听说过拦路抢劫,没听说过逼人下棋的。 ”对方毫不在意的语气让他更是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少废话,今天要是赢不了你我就跟你姓。 ”说罢,他带着一脸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表情推过一边的棋盘。 南宫看他这副架势,只得摇头苦笑着坐了下来。 “先说好,要是这次又输了怎么办?”“没有那回事!”他怒喝道。 “好好好……不论谁输谁赢,若是没点彩头,岂不是十分无趣?”南宫望着他,微微一笑,“这样吧……如果谢公子输了,便听在下的吩咐做一件事如何?”“这个可以……如果我赢了,你也得听凭吩咐。 ”“那是自然,若谢公子赢了,在下必定恭候差遣。 ”他没有注意到对方微微勾起的嘴角,想到差遣南宫的场面,顿时心中跃跃欲试起来,抓过一旁的黑子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就这么结束了?”南宫问,“还有八子……”“……再敢提让子这件事我现在就让你好看!”南宫捻起一子落在棋盘上,那双弹琴的手十指修长,虽然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时候,但坐在对面那人的模样还是让他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继续对弈。 先手之下,他一开始占尽优势,但到了中盘便已有些吃力,及至官子,他虽冥思苦想,却只是发现已经无力回天,只得悻悻投子道,“不下了……反正也没什么赢面。 ”“这么说,谢公子是认输了……不对,”南宫抬起视线,“敢问公子现在姓什么?”“……能不能不提这件事?”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你说吧,要做什么事?”他以为对方一定会提什么平日里难以想象的花样,没想到南宫却说:“太白楼的五十年陈酿实乃京城一绝……不如你去沽酒如何?”“太白楼?”他完全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差使,“那可是在城西,得跨大半个京城呢。 ”“愿赌服输……你想反悔不成?”听着对方好整以暇的口气,他瞪了南宫一眼,咬牙切齿地说:“去就去……下次别让我找到机会捉弄你。 ”“在下拭目以待,”南宫说着,站起了身,“快去快回。 ”“等我回来啊。 ”说罢,他跑出门去。 南宫从窗口望去,目送着谢准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嘴角不知不觉间勾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他们向来便是聚少离多,这一回,或许又要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偏僻的暗巷内,忽地进来了一队身着玄色官服的厂卫中人,径直向着巷子尽头而去。 当来到别院门外之际,那领头之人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众人不要进去。 他听到那门里居然传出了琴声——他知道对方的武功路数,这意味着他们稍有不慎就可能全军覆没。 但他听了一阵,却发现那并非预期中的无形琴音,而只是普通的抚琴之声罢了。 ——果然,那个人还是顾惜皇帝的性命的。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生出了将对方逼至走投无路的愉悦感。 只听那琴曲曲调沉郁,却是哀而不伤,反倒是带着几分末路狂歌的豪情。 他没有打断抚琴之人——既然他已经胜了这一局,他便不在乎多给对方一点时间弹完这一曲。 最后一个音落下,没有流露出半分顾影自怜,竟是在悲悯苍生之苦。 对方已经放出讯号来让他找到自己,也知道自己被抓住之后断无法得到善终,却还有如此从容不迫的气度。 他一时间忘了敲门,直到那里面的人出声道:“宁护法,进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迟疑,好像门内那个人不是他的猎物,反倒是个极为可怕的对手。 见他没有动作,里面那个人笑了,推开了门,在这些前来抓捕他的人面前,他倒像是最为镇定的一个。 他环顾周围那些厂卫中人,笑道,“东厂找来这里,倒是比想象中还要快些。 ”“尊使这是要效仿嵇康,临刑之际奏广陵散……”宁成彦干笑了一声,以此来隐藏内心的不安,“自打你们在京畿道给谢英扫墓的时候,本座就找到你们了……南宫右使……你果然没有接任教主。 ”“阁下不也没有成为东厂督主?”南宫微微一笑,“多谢阁下送的这份厚礼,不过在这件事上,你我却是英雄所见略同。 比起这份厚礼,在下却更喜欢另一份……若非你将他送回来,我也无法与他解开心结,虽说日子还是有些短……不过那也足够死而无憾了。 ”“哈哈……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就不要多费口舌了……”宁成彦定了定神,“这地方倒是雅致……在下为尊使找了个新的处所,虽比不得这里,但也只能请尊使将就着点了。 ”“有劳公公费心了。 ”南宫语气淡然,好像真的只不过是挪了个地方而已。 纵使在已经确信自己胜了对方的此时此刻,那份从容不迫还是让他没来由地感到紧张,“尊使可要带什么随身之物……或人?若是尊使有心,在下倒是不缺这一口牢饭。 ”“不必了,”南宫说,“这等处境……还是我一人独去吧。 ”自从他们进了京城,一举一动皆在宁成彦耳目范围内。 谢准此时应该还在城西未及赶回,他知道,那是眼前这个人有意支开的。 这件事情多多少少让他安下了心,“既然如此,尊使想带些什么,尽管取来便是……只不过,琴却是不能给你的。 ”他注意到南宫瞥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他感觉犹如芒刺在背,“无形琴音,可摧人心智……毕竟手下人也要自保,还请尊使谅解。 ”“既然公公认为不方便,在下不带便是。 ”南宫云淡风轻地答应了下来,便打算随他们上路。 行走之际,他忽然瞥见对方腰间携带的那柄玉骨缎面的月笼寒江扇,他想起了自己听说的那件事——对方曾以那扇子击节而挫败殷啸天,竟像是着了魔一般地喊出声:“等等!把那扇子留下!”南宫闻言,停下了脚步,宁成彦慌忙抽走了那柄月笼寒江扇。 对方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举动,或许是错觉,他觉得南宫眼中流露出几分怜悯,倒好像他才是阶下囚一般。 他惊魂甫定,四目相对间,南宫终于开口,语气淡然:“可惜了,那扇子很称手。 ”那口气,好像真的仅仅是在惋惜一件佩带之物而已。 他自知失态,却也无法挽回方才失去的面子了,只得讪讪笑了笑,说:“那好办……等到了地方,在下另行为尊使寻一把称手的便是。 ”第十九章这天早上,曹鑫一开门,便遇上了一个预料不到的访客。 那个人他在哪里见过,但样子却和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样,而且,一脸焦急之色。 “公子在京城吗?如果不在,你们这里管事的是谁?”那个人说,“我要托神仙府找人。 ”那口吻让曹鑫想起了来人的身份,“你是……东厂的谢大人?哎呀,你比那时候个子高了,快认不出来了。 ”“曹大叔?”谢准一怔,这久违的称呼勾起了他的回忆,也让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了,“我已经不在东厂了……这个回头再叙,公子在吗?”“门主不在京城,有什么事情您和小的说也是一样的……”曹鑫说着,忽然看到沈殊从里面出来,“哎?沈少侠,你来得正好……谢大……谢公子说他要见门主。 ”谢准知道,慕容续是故意避而不见的。 他们来京城的消息,神仙府一早得知,也多半已经了解他的来意。 而他们现在皆为魔教中人,慕容续出面接待恐被人抓住把柄。 不过,作为弥补,慕容续一早安排了沈殊留在京城和他“偶遇”。 这于慕容续的立场而言,已是不得已之下的最大让步了。 “什么?你说……”沈殊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南宫右使……被东厂带走了?”他虽然没有见过南宫出手,但是他知道对方的武功想必不在元廷秀之下,寻常的厂卫中人根本不是护教使的对手。 而那样一个人居然会被东厂带走……“我打听到的消息是这样的,确实有厂卫的人来过,然后他就消失了……”谢准不自觉地揪住桌布垂下来的一角反复捏弄着,“房里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他应该是心甘情愿跟对方走的。 ”“心甘情愿?”沈殊的神情严峻起来,“……你们这些日子,可曾碰上什么不对劲的事情?”要说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一时半会还真的说不上来。 南宫行事作风本来就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一时间,他还真的没法区分究竟哪些是真的不对劲,哪些只是对方的随心所欲。 他正毫无头绪之际,一个念头突然电光火石似地掠过他的脑海:“沈大哥……四爪龙纹……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个?五爪为龙,四爪为蟒……用这纹饰的人多半是皇室里除皇上以外的人,怎么了?”“不……没什么。 ”他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在沈殊面前显露出内心的震惊。 那枚印章,想必是相恭王年轻时一时兴起所镌,但时值如今,竟成了暴露这个秘密的线索。 诚然,一枚印章说明不了什么,但皇帝刚刚御极,正是需要收拾人心的时候,若是对方别有用心,刻意将此事大为传播,只怕叶天佑此后便难以在天下人面前立威……所以,听从对方的吩咐,或许是南宫目前唯一的选择。 南宫说过,那是一个故人送的礼物,而那个故人……“……神仙府最近,可曾打听到任何关于东厂的一位掌事,宁成彦宁公公的动向?”他问。 既是森罗教里的“故人”,又是东厂的人,思前想后,也只有那个人符合他所知道的一切线索。 果不其然,沈殊听他一提起这个人的名字,脸上便闪过若有所思之色。 “倒不是那个人本人的动向,不过与那个人相关……皇上曾托神仙府寻找潞王的账册,但子继回复说无法找到。 ”“这可就奇怪了……天底下居然还会有神仙府找不到的东西?”“那个人心计很深,且非同寻常……按理说,程沐恩死后,他就是顺理成章的东厂督主,再加上手握那本账册,根本不敢有人从中作梗……但最后,他却并没有执掌东厂。 ”“也就是说……他比起做督主,更愿意做掌事?”谢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沈殊吃了一惊,但细细想来,一切的线索却又都指向这个结论。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想要留在这个位置上? 分卷阅读18 ”“一定有一件事,是他身为督主插手起来不那么方便,但是身为掌事却容易得多的……”谢准仔细地回想着东厂的职官分布,谢英生前曾担任掌事多年,因此他对这些事也大概有个印象,但那些事实在太多太杂,他一时半会也没有什么头绪。 “对了,上次子继回复的那句话,我始终感觉有点奇怪,但是又想不出什么原因,”沈殊说,“他那时让我务必一字不漏地转述……‘神仙府无法查到那本账册的具体所在’。 ”“你和皇上会面,难保不会有人尾随而至,话若说得太明,便会被人听了去。 公子既然让你一字不漏,也就是说,如果改动了字眼,话中的弦外之音可能就不一样了。 ”谢准沉吟片刻,“皇上只说要寻找账册,公子为什么要强调找不到账册的具体所在呢?”“难道子继是说……”沈殊突然恍然大悟,“神仙府知道那账册的大致所在,但是查不到具体所在?也就是说,这个地方是神仙府查不到的……”“……或者说,是神仙府进不去的地方。 ”谢准说,“东厂掌事的职责之一,是每月初一分配手下人各自的侦缉范围,这件事太细,督主是不会插手的。 每名掌事有各自负责的区域,爹生前是负责京畿周边一带,而宁公公负责的区域是内城,这其中也包括……皇宫内院。 ”轿子从东缉事厂出来,向着外城门一路前行。 那小轿无甚华丽的装饰,只有一前一后两个抬轿的仆人。 这样的轿子,在京城这样的地方实在是不起眼到了寒酸的地步,任谁也不会想到里面坐着的那个人的身份。 爬到了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掌事这样的位置,鲜少有人还是这样朴素的,就连刚刚从直殿监被提拔上来的东厂督主,也已经迫不及待地置办了八人抬的大轿——在官场之中,若是过于寒酸,免不了背后遭人讥笑,即使不喜欢铺张,也不会想要被人看不起。 但是宁成彦却压根不在意这种事,这不仅仅是因为无人有那样的胆量在他面前造次,更是因为他打从头一天起,就未曾将那些人放在眼里,无论是什么样的评论,在他看来都与鸟兽之声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是一群服朱佩紫的木偶而已!他与满朝文武无冤无仇,纯粹只是享受将他们玩弄于掌心的快感,那些平日里正襟危坐官威显赫的大员慌慌张张下跪求饶的模样可是比聚敛财富和削尖脑袋向上爬有趣多了。 行至偏僻路段,仆人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放下了轿子。 只听前头的仆人说:“宁公公,有人出钱买你的命……我等接了天逸楼的阴阳令,前来取你的性命!”他闻言却也不慌张,自轿子里走了出来,只见前后的两个仆人此刻皆已换成了另外的人,前头的那个是个瘦高个子,后头那个却是个矮胖头陀。 他见状,微微蹙眉:“我说这轿子怎么抬得那么颠簸。 ”“死到临头了,还管什么轿子的事情!”瘦子喝道。 但他眼前那太监却没有显出预想中的慌张,“原来如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天我倒是要问个明白,是谁去天逸楼买的阴阳令?”那胖子闻言,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本来我等送公公上路,公公有这样那样的心愿,皆该满足才是……”说到这里,胖子脸上现出为难之色,“但天逸楼的规矩,是不能说出买阴阳令之人的姓名的,公公不如换个别的请求,在下若能做到,必会想方设法满足。 ”“哦?”那太监笑了,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此话当真?”东厂的人有多少本事,他们是心里有底的,而杀一个大官的价码又是不菲,想来这任务轻松又有赚头,便也乐得与对方多套路几番,“公公放心,自然是当真的。 ”说到这里,胖子又担心对方说出什么放走自己之类的要求,忙补充道,“不过,公公可不能刻意为难。 ”“我这要求,却也不难……”宁成彦笑道,“阴阳令即出,日后来找麻烦的想必不少,就以你们的性命为警,为我省了那些麻烦吧!”话音方落,他双掌分别袭向二人。 那两人只觉他掌力平平无奇,虽说较之一般东厂中人高出了许多,但却也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地步,想来二人合力,取他的性命还是不在话下的,便未及多想,同时出招。 二人都是天逸楼排的上号的好手,此刻判官笔和韦陀杵齐出,已然料定那太监绝无生还可能。 不料,正当瘦子的镔铁判官笔就要打到宁成彦身侧之际,突然像是着了魔似地从目标前滑过,竟掉了个方向向着胖子而来。 胖子慌忙以韦陀杵接下,“哎哟,老三,你怎么打自己人?”瘦子一惊,不知道那太监使了什么妖法,脸色更加阴沉。 这时,那胖子的韦陀杵突然直直向他面门打来,他更是又惊又怒:“你又是怎么搞的!没长眼睛吗!”“你声音那么大干什么?”胖子虽是笑着,话中却可以听出隐忍着的怒意,“罢了,先结果了那宁公公再说!”瘦子虽然光火,却也知道对方说得没错,便打起精神来与宁成彦对战。 他二人互相配合多年,已然默契之至,再加上意图取人性命,招招都是挑着凶险要害而去。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每次当他们明明要攻到宁成彦身侧之际,招式便失了准头,竟是半点也近不到宁成彦的身。 更有甚者,还有几次险些伤了自己人的性命。 打着打着,那胖子终于发现了不对,“老三……这宁公公是会妖法的不成?”“妖法是不会……”宁成彦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百年前的乾坤大挪移倒是会那么几手!”乾坤大挪移乃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招式,此刻听到这名字,两人皆是一惊。 正当二人觉得今日里情势不妙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道导引着自己的兵器向对方滑去。 那股力道并不重,但他们竟然根本无力脱离它的控制,也来不及收了招式。 两人的兵器就要在空中相接之际,宁成彦掌心一翻,韦陀杵和判官笔相互错开,也失去了最后一丝阻力。 在那胖子的内力驱使之下,原本为钝器的韦陀杵竟然生生刺入了那瘦子的胸口,瘦子的眼睛蓦然瞪大了,拼尽全身的力气抽离那支镔铁判官笔想要保护同伴。 然而他用力之下,那镔铁判官笔忽地长出了一截,插入那胖子的心脏。 “天逸楼的兵器……倒真是管用得很。 ”头顶上方传来那太监不冷不热的声音,那双穿着官靴的脚跨过他的身体,慢慢远去。 第二十章“曹官人,前几天托你们联络竹家人,可有消息?”沈殊一进门,连寒暄也顾不得,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难得有那么焦急的时候,但若要事情有所突破,也只有这一途了。 谢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曹鑫的嘴唇,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虽然慕容续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神仙府不参与这件事,但是寻找个把人的下落却不包括在不能做的范围内。 竹家乃是江南一带有名的能工巧匠世家,曾祖竹钰在太祖年间曾为工部侍郎,后来又辞官回乡潜心研究技艺。 若是打听来的消息无误,当年设计皇宫内院的,正是竹钰。 宁成彦的眼线于皇宫之中无处不在,因此势必不能大动干戈地寻找。 所幸竹家的手艺人有个习惯,不管设计了什么样的屋子,图纸都会保留一份在家中流传子孙。 若果真如此,或许可从竹氏后人那里得到皇宫的图纸,如此一来,便可大大降低寻找的难度。 “对对对,正要和二位说这事呢,派去的弟兄找到竹家当家了……”曹鑫说。 “竹家当家现居何处?”沈殊问,“我们是否方便前去探访?”“您别急啊沈少侠,小的还没说完呢……”看着面前那两人一脸紧张的样子,曹鑫颇有些无奈,“竹家当家的说,皇宫的图纸……老爷子当年并没有留下来。 ”听到这个结果,方才还觉得有了转机的二人大为失望。 “可是对方担心有人拿去意图不轨,所以故意推说不知?”谢准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 “不可能,派去的那个弟兄与竹家当家乃是过命的交情。 ”曹鑫摇头道,“对方若是这样回答,想必竹家真的没有那样一份图纸。 竹家人说,那份图纸,许是被老爷子带进墓中了……对了,竹家当家的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竹老爷子的墓,六年前曾为一伙贼人所盗,墓葬里的东西皆被盗走了……那伙盗墓贼,后来去盗了信王陵,朝廷震怒,派人严加搜查,总算在京城抓住了他们。 那伙贼人盗了几十座大官的陵墓,但事发时还没来得及出手,被盗的其他东西都被找到了,唯独没有老爷子的陪葬……当时,最先审讯他们的,是东厂的人,如果真的有那张图纸,许是落到东厂里了。 ”“六年前,东厂……”谢准沉吟着,“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是有那么一件事,当时是樊顺去审的。 ”“那会不会是被他贪没了?”沈殊问。 “他应该确实是贪没了一些东西,但是后来,督公……也就是程公公知道此事之后大为光火,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说是信王墓里的东西他也敢碰,简直是不知死活,让他把东西通通交出来……我当时藏在房顶上,亲耳听到樊顺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以他的为人,程公公的命令,他是不敢违抗的……后来,这件案子就交给刑部会审了。 ”“这么说来,赃物后来全部被移交到刑部了,会不会是在刑部被人动了手脚……不,不会,”沈殊方一提出这个假设,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推论,“不同的衙门移交案件之时,相关的赃物一定会在双方在场之下登记造册,案卷上应当有记录才是。 如果是那样,竹老爷子的陪葬不会不知所踪的……”“程公公下令,樊顺必定是不折不扣执行的,所以竹老爷子的陪葬一定不是被他拿走了……”谢准说,“不过,我记得信王墓的赃物之中有许多书籍图册,那段日子天气潮湿东厂里面不好保存,所以有一部分的赃物曾经被放在司礼监的内书堂保管过。 当时,管理内书堂的人……好像正是宁公公。 ”沈殊愕然,如此看来,不出所料的话,图纸应该正是在宁成彦手里。 当理顺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却发现又回到了原点,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 正在此刻,谢准却微微皱了皱眉。 “你们有没有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敲的声音?”此时正是夜深人静之际,他这话听起来着实有些瘆人。 沈殊仔细分辨了一下,却压根没有听到他所说的声音。 “没有啊……阿准,你是不是这几天过度担忧,出现幻觉了?”“真的有声音!”谢准瞥了那两人一眼,发现他们都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他,“你们……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真的有声音!从皇城那个方向过来的!你们都没听到吗?”“谢公子……”曹鑫小心翼翼地说,“你是不是……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大半夜的你可别胡说……”谢准讪讪笑了笑,“好像是在……用筷子敲碗?许是你们没注意,你们再仔细听听……等等,你们真的都听不到吗?”曹鑫投来同情的目光,“要不然,小的让内人拿点艾草来驱驱邪……”“不是撞邪了,那是无形琴音!”他脸色霎时间由忧转喜,匆匆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宁公公以为把琴拿走就万无一失……他也太小看南宫了!要我说,连双筷子也不能给他!”明黄锦缎铺就的案头上,静静卧着一柄玉骨缎面的折扇——那是宁成彦今天白天以进贡的名义呈上来的,说是得了一新奇之物,不敢自己使用,想要进献给皇帝。 叶天佑当然认识那扇子——月笼寒江,这世上也再找不出第二柄一模一样的……是那个人的随身之物。 宁成彦没有多说什么,也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 对方恭恭敬敬的态度之下,却是最为深重的恶意。 ——听从对方的命令吗……如果仅仅只是威胁叶天佑本人,他是宁可抛弃帝位,也不会服从的……然而利用他们互相牵制,这个局设置得实在是太过巧妙,也太过狠毒。 “皇上,该安歇了。 ”身边的小太监提醒道。 他心不在焉,随口吩咐对方服侍洗漱。 小太监喏喏答应,不多时,便手脚麻利地端了东西上来。 服侍洗漱的通常是几个人一块,他这独自一人却是有些手忙脚乱。 叶天佑看到他忙里忙外的背影,未免感到有些奇怪,“就你一个人吗?”“回皇上,本来是有别人的……”那小太监笑道,“但他们正巧都走开了,现在只有奴才一人。 ”那声音他不知怎地觉得有些熟悉,低头看时,只见那小太监一双眸子朗如秋月,正含笑望着自己。 ——阿准……他差点惊呼出声,但话到嘴边,想到隔墙有耳,慌忙咽了下去。 思忖片刻,干脆一把把对方拉到床上,放下了帘子。 他动作太急,谢准的帽子掉在了帐外,原本笼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落开来,衬得他更是面容清秀目若辰星。 “皇上,你这样,明天可就得有大臣上折子,劝谏你不要沉溺于龙阳之癖了。 ”谢准笑了起来,不同于那时在泰安镇的心事重重,那笑容却是与他年少时的记忆别无二致。 他看在眼里,不由得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方才的忐忑也渐渐减弱了,笑道:“那不是很好,都忙着上折子,就没人关心是不是多了个混进宫的小太监了……阿准,你这回到底 分卷阅读19 又是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托神仙府查了一件事情……”谢准说,“东西在皇宫里。 ”“我知道。 ”面对对方,他不知不觉又换回了从前的口气,“但是这皇宫里四处是宁成彦的耳目,我什么也找不了。 ”“现在有人替你找了,”谢准狡黠地笑了笑,“会典刚刚编完,这几天会典馆正缺誊录的……明天会有一个姓沈的书生来会典馆,我看过他的字了,誊录官应该会满意的。 ”“你是说……沈殊沈少侠?”他又惊又喜,“他如果真的来了会典馆,便可以拿到出入宫里的牙牌,以他的机敏,暗中寻找应当不至于打草惊蛇……只可惜我无法授意誊录官让他进来,不然宁公公会起疑心的。 ”“没关系……誊录官和他父亲是旧识,想必愿意做这个人情。 ”谢准说。 “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他的内心刚刚出现一丝喜色,但旋即又为阴霾所占据,“账册的事情虽然有了办法,可是……师父现在在对方手里。 ”他想起宁成彦送上那把折扇时的情状,不由得再度忐忑起来。 他不知道南宫现在身在何方,是否有性命之虞……抑或者,宁成彦需要以他来威胁自己,虽不至于伤他性命,但也免不了将那梦寐以求想要战胜的对手折辱一番……“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 ”谢准说,“我听到了他传来的信息……每天夜里都有,已经三天了。 ”或许是巧合,此时此刻,他分明听到那无声无形的敲碗声再度响起。 那节奏他听到过——那是南宫在一次宴席上敲过的调子,他是不会听错的。 “什么信息?”叶天佑不明就里地问。 “无形琴音……不过,好像也不能叫琴音?”谢准努力地分辨着那声音传来的方位,几天以来,那声音头一回那么清晰,这说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对方现在正被囚禁于皇宫内!“那的确是师父的手段!”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叶天佑惊喜得无以复加,“太好了……既然能传来消息,说明应当无恙才是……阿准,除了无形琴音,你还能听出什么来?”“我昨天晚上在宫里听了一路,声音从进东门开始越来越清楚,在过了中轴偏西一点的位置最大,往西门走就变弱了……我觉得那声音应该就是从我们现在的位置附近传出来的,”谢准说,“就在离寝宫不远的地方……这也很符合宁公公的性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更何况,这样的话,以他的耳功,还能听到你的动静。 ”“这样,就可以加重师父的顾虑,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虽是知道了南宫的大致所在,但那消息却着实让叶天佑心头涌起一股凉意。 对方对于玩弄他人弱点的那一套,实在是太为得心应手了。 然而,他现在却并不感到气愤,事实上,他甚至有些可怜对方了。 那个人自负聪明绝顶,到头来,擅用的无非还是那么一招,利用他人的软肋而已……而他知道,那向来不是达到目的的终极手段。 “我今天在这一带附近找了很久,但是没有找到可以藏人的地方……我猜,宁公公应该不至于把南宫关在明面上能找到的地方,他被关押的地方应该是皇宫里的哪一处密室。 ”谢准说。 “这可如何是好?”叶天佑沉思起来,他刚刚来皇宫没多久,论对于这里构造的了解,或许还不如从小在东厂长大的谢准。 大张旗鼓地搜寻自是不可能,而寻找熟悉这里的老太监询问也容易引起事端……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一时间竟也无计可施了。 “有一份皇宫的图纸,是太祖年间设计皇宫的竹钰竹侍郎所绘……如果我们推测得没错的话,那份图纸现在正是在宁公公那里。 ”谢准说,“我虽然没有确切可靠的消息,但我猜测……宁公公这个人,对这种重要的东西,都喜欢置于自己眼皮底下的范围里。 他不想当东厂督公,而是愿意留在掌事的位置上,说明在他心目当中,觉得皇宫里面比东厂更好控制。 ”“你的意思是说,那份图纸也在皇宫里?”谢准点头道,“我没有把握……但我想应该有很大的可能性。 ”“你觉得……”叶天佑说,“宁公公如果要藏东西,会放在哪里?”“那份图纸,他当时是从内书堂拿的,竹家的图纸都是画在一尺见方的熟绢上,宁公公得了此物,必定要仔细保藏。 皇宫里面绝大多数地方人多手杂,他势必要放在能够妥善保藏那张图纸而不引人怀疑的地方……”谢准说,“我想,他会一直把那张图纸放在内书堂的。 ”第二十一章时值正午,会典馆里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屋子,起身去吃午饭。 沈殊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干不惯抄抄写写的活。 想到陆玄青当年抄写五毒宝典的事情,他觉得或许让对方来,会比他干得好得多……但他现在也叫不到帮手,只能老老实实一笔一划地抄写。 会典的誊录进行得很快,誊录官对进度也十分满意,这样下去,不消多久,七套抄本便可誊写完毕了。 走在会典馆内,耳畔不时传来其他人的聊天。 今天聊得最多的话题是说皇帝前几天与一名小太监同宿了一宿,消息传到了内阁耳中,气得首辅大臣今天早上在内阁里大发雷霆。 这样的事情在内阁里已经很久没有发生了——程沐恩把持朝政多年,内阁中皆是庸庸碌碌之辈,直到新帝即位之后,局面才发生了变化。 几个月以来,一大批原本兢兢业业,在朝中颇有清名却不受重用的官吏被提拔上来,这其中自然也不乏补充入内阁的刚正之士。 出了门,沈殊抬头望了望会典馆的匾额,黑漆底上烫金的“国史馆”三字铁画银钩,这是开国之际留下来的,屈指算来,竟已经有百余年了。 ——当年永泰帝组织编修《文献大成》的地方,也是这里……会典馆非常设之馆,因此多是在皇城中临时调拨处所进行会典的编修和誊录。 而最常被调用作为会典馆的地方,正是国史馆。 现在的会典,和当年的《文献大成》,皆是借用了这个地方作为编撰之所。 不过,永泰帝的名讳,连同那一部《文献大成》,却是不能被随随便便提起的。 昔年,宣宗皇帝御驾亲征为敌所擒,永泰帝本为藩王,于宣宗北狩之际被太后当机立断下旨立为皇帝,从而稳定了朝政。 然而随着皇位越做越稳,说好的“暂摄帝位”便成了一句空话,即使是宣宗后来被释放回京,永泰帝也没有退位的意思。 不得不说,永泰帝实乃英察之主,在位多年间朝政清明国泰民安,甚至组织编撰了那一套遍采古今典籍,从文史诗赋到医卜星相无所不包的《文献大成》。 然而终究是因为没有子嗣,永泰帝死后,皇位重落宣宗一系,而那个曾经一手缔造了十年盛世的人,最后下葬的时候却只是以信王的名义而已。 不仅如此,连《文献大成》都已经成了一个仿佛禁忌一般的话题。 宣宗在世之际,这部书始终都是一部禁书,全赖几名学士苦言相劝才免于被焚烧的命运。 宣宗过世之后,那部书终于不再是禁书,却也无人问津了。 ——朕主金瓯十载有余,海内承平,不过当世之功,然修治经典,实可流传千秋,乃万世之功。 永泰帝于病榻之上的遗言,此刻听来却是讽刺之至。 那部他想要流传千秋的书,仅仅在问世之后数年就已经被人遗忘,甚至连当日主持修撰的内阁首辅也因为与永泰帝走得过近而下狱身死……思绪连篇间,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宫墙边。 偌大的皇宫之内,要找小小一本账册谈何容易,这几日来,他在国史馆誊录之余,也在皇宫中四处打听过,但一时半会间并没有什么头绪,所幸会典篇章浩繁,誊录的工作还需持续几个月,这样的进度暂且没有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这里远离岗哨,是宫中人迹罕至的处所,他正沉思间,却有人猛然拍了拍他的肩。 他浑身一凛,猛地抬起头来,发现那是一柄折扇,柄上坠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羊脂玉扇坠,可不是苏伶去西域的时候带回来的那一枚。 “子继?”他霎时间反应过来。 慕容续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但开口之时,却是不同于平日里的温柔语气。 “金陵造纸局这两天来送今年给宫里的贡品……我便跟他们一起来了。 ”“你……”他看见对方,自然是惊喜不已,但惊喜之余,不免又多了几分担忧,“你这样进来……神仙府不会惹上麻烦吗?”“慕容家也是金陵造纸局的东家之一,我来送贡品是出于公务,名正言顺……”慕容续微微一笑,“更何况,我想见你。 ”沈殊知道,他生性冷漠,也鲜少表达真情实感,那四个字,已经是他能够说出的最温存的情话了。 慕容家虽是造纸局的东家,但要随着贡品一起上京也得花费不少精力打点。 他不愿意惹上麻烦,却还是想尽办法进宫来见自己。 金陵离京城千里之遥,他这样运送贡品进京,一来一去路上免不了要花上数月时间,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在这里短暂地见自己一面……想到这一切,他心中千言万语,竟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慕容续见他这样,知他心中高兴,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问:“你们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阿准和皇上搭上线了,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对宫里的事情略知一二,应付过去应该不是难事……”沈殊回答,“我这边暂时还没什么头绪,不过会典誊录的事情还要做上几个月,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 ”慕容续会意地点点头,又说:“那宁公公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加之身怀绝技,你们务必小心……前几天我得到线索,工部尚书派人去天逸楼下了阴阳令要买他的命,笑面弥勒和铁笔顾三接了阴阳令……结果双双死在了他手里。 ”“什么?”听到这句话,他不由得愣住了。 那两个人,他是交过手的,也知道对方的实力如何。 天逸楼杀手发现任务难以完成,是宁可退了阴阳令让别人去接,也不会以性命相搏的,若要杀了那两人,势必是有压倒性的优势。 想自己虽然不至于在对方手下吃亏,但要让那二人双双毙命却是难上加难。 而宁成彦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却一出手便折损了两个天逸楼高手……“那宁公公使的到底是什么武功?”他问。 “那二人,俱是被对方的兵器所杀……我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事情。 这些天,门人寻遍了神仙府所有的记载,也没有找到和这样的情况相似的……只有一个线索,”慕容续说,“有个老人曾听他祖上提起过一门西域的武功,可以导引敌手的动作,借力打力。 那门武功……叫做乾坤大挪移。 ”几名太监从车上将那以龙纹花色的明黄织锦缎包裹的箱子卸下,运到内书堂的仓库之中。 这里是宫里小太监识字念书的教习之所,也是存放宫中笔墨纸砚等文房之物的地方。 架子上拜访着各色各样的纸张,兼有一些书籍。 慕容续一样一样看过去,虽说他从小锦衣玉食,各色纸张自是见得不少,加上这些日子以来和金陵造纸局的工人打交道也了解了一些,但这里花样繁多的贡品还是让他大开了眼界。 往宫里运送贡品,自然也不止是把东西送到那么简单。 他一早便以厚礼上下打点过,那管事太监便也和他熟络起来,见他看得出神,那管事太监打趣道:“怪道人说吃什么饭当什么心,公子到底是造纸局的东家,一看这些东西便来了兴致。 ”“宫中的东西,到底是与众不同……”他不由自主地感叹,“公公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管理,当真不易。 ”“瞧您说的,咱家哪里知道这些,”管事太监笑道,“只不过之前在这里管事的宁公公对这些风雅的东西懂得很,他走了之后,咱家也不过是萧规曹随,照着他的法子整理罢了……公子既然有兴致,不妨在这里慢慢看一会,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出宫就行。 ”“如此便多谢公公了。 ”他拱手道。 管事太监出去了,留他一个人在仓库内与那些纸张为伴。 各地造纸局送来的纸张琳琅满目,他本也只是由于对方好意而附和,实则对于造纸之术了解甚少,看了一圈,只觉得眼花缭乱,便准备寻个合适的由头出去。 不料,他刚走到门口,角落里的一个书柜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与这里其他的架子不同,那书柜规模不大,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一些书册。 书册露在外面的纸页泛黄,有些地方依稀看得出以浆糊和纸钉整修过的痕迹,看上去,像是因为保存不善而霉变过,又被人以精湛的裱糊手艺修理妥当。 他一时好奇,随手取了最近的一本,拿起来翻阅了几页。 不料,他刚一打开封面,就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文献大成》。 ——永泰年间编修的那一部书……慕容家虽然教子甚严,却也没有到要将子孙培养成博古通今的学者的地步,再加上这部书几乎没有传世的版本,他自然也没有读过这部书。 但父亲与沈殊的双亲交好,他幼年之际也曾从沈父口中听说过这一部书的事情。 沈家世代为官,祖上也曾有人参与过这部书的编撰。 当提到这部书失传之时,一向老成持重的应天府尹也罕见地扼腕叹息。 ——集数千文士心血,花了三年功夫,才著成那一部书……却不到五年的时间便失传了。 想到那一部失传之书如今竟近在咫尺,他不由得心 分卷阅读20 头一震,仔仔细细地看了过去。 然而他看了几眼,却发现了异常之处——有一本书露在外面的切面,明显和其他的都有所不同。 那一册书的大小虽然与其他的书册都无异,但是那切面却是崭新的,没有泛黄也没有蛀斑。 他刚欲伸手去够那本书,身后却冷不防响起了一个略带阴柔的声音:“慕容门主……别碰那本书。 ”他吃了一惊,急忙回过头去,一袭玄色蟒袍映入眼中。 他虽然没有见过对方,却认得那蟒袍——目前,有资格穿那身官服的,只有一个人了。 他知道对方的厉害,此时此刻陡然间对上,一时间只得沉默不语。 宁成彦却不似他那般紧张,缓缓踱了过来,走到那书架跟前,开口道:“《文献大成》,收录古今图书七千五百九十二种,共计两万四千九百三十卷,最终装订成书,共计一万两千五百三十七册……这些,都是永泰帝亲自作的序里写的,”他笑了笑,“真是一部巨著。 ”虽然知道对方是敌非友,但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慕容续还是免不了感到震撼不已。 “这部书早已失传……没想到却在内书堂里有抄本。 ”“当年,宣宗皇帝因为对永泰帝深深忌惮,差点下旨烧了这部书。 消息传出来,参与编修的几名学士冒死上谏,同时让编修馆的誊录官日夜加紧誊录,才留下了这套抄本。 后来,宣宗皇帝终于没有焚书,而是把那部书随着永泰帝下葬,但当年参与上谏的那些学士后来都被以各种由头下狱流放……只留下这部抄本,存放在国史馆里,因为担心被焚,所以连装裱都没有做。 后来国史馆翻新,这部书无处存放,就被移到了内书堂……”宁成彦抬起头,凝视着那满满当当的书架,“这样一部前人费尽心血才保存下来的书,门主,你可知我掌管内书堂五年间,有多少人来读过?一个也没有……甚至没有人想到要来翻阅几页。 ”“公公说这部书没有被装裱过,可这些书,现在都已经被修缮装裱过了……”慕容续感到难以置信,“难道说……这些都是公公做的?”“管理内书堂这件事,实在是太无趣了……有的时候,也要找点事做。 ”宁成彦没有看他,“家父本是读书人,尤擅书画装帧修裱,因为写诗讥讽朝廷被斩首弃市,子侄皆没入宫中为奴。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付出这般惨烈的代价,也只不过是图了嘴上一时痛快而已。 不过,他那一手装裱的功夫倒是比他的人管用得很。 ”说这些话时,他丝毫没有哀痛之色,慕容续觉得,他或许是真的认为他父亲是个没用的人。 “因为这书从来没有人翻阅,所以你将潞王的那本账册混在了里面……藏木于林,真是绝妙的手段。 ”“我还以为,”宁成彦回过头来,冷冷地笑了,“神仙府从来不管这种会惹上麻烦的事情。 ”“在下今天是来运送贡品,也没有任何逾矩之举。 ”慕容续沉住气,说,“公公若要发难,只怕没有什么道理。 ”“门主,你们慕容家的家主都是这样……你们总是想要把自己从事情中摘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把柄,以为这样就可以保住神仙府家业了?”宁成彦的声音阴恻恻地从他耳边传来,“真的想要发难,是不用讲什么道理的……你不惹麻烦,麻烦却要来惹你。 ”最后那句话像是毒蛇一般,贴着他的脖颈游过皮肤,让他感到一股寒意由脊梁骨向上,直至充盈了全身。 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后脑勺便被重重一击,他的视线逐渐模糊,最后浸入黑暗之中。 第二十二章半夜三更,内书堂仓库里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两个人影从后面的窗户翻进来,点了一小支蜡烛,开始仔细地在屋中的书画中寻找着目标。 虽是一个当了皇帝,一个成了魔教中人,却被迫做些这如同做贼一般的勾当,说出去只怕要贻笑大方。 “那张图纸一尺见方,从那样大小的熟绢当中寻找就行了。 ”谢准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大致的大小,小声说。 话虽如此,但内书堂里存放的绢也不少,从那令人目不暇接的各色收藏之中找出那样一块绘有皇宫图纸的实在并非易事。 宫里进个把小太监,是不会入司礼监的眼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这样在皇帝面前得宠,却引起了管教太监的注意。 他不能暴露身份,管教太监若想打他板子他也只能乖乖受着。 再加上背后指指点点的,托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的,以至于偷偷来问他些难以启齿的事情的人……搞得他不厌其烦。 叶天佑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内阁对他和小太监同宿的行为大为光火,虽不至于在他面前说出什么僭越之语,但个个板着脸的模样却也让他如坐针毡,就连讲经的学士都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汉哀帝之事。 他虽然没有被管教太监责打的风险,却实实在在有被在实录里写成昏君的风险。 他们都是有苦难言,竟生出了些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感。 两个人合计之下,觉得还是早日找到图纸,了结了这桩事情是正经。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的气味,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味道,让人头昏脑涨。 谢准在一堆熟绢之中找了半天,却没看到什么像是图纸的东西,为了不让人发觉,他们不敢把灯光弄得太亮。 摇曳的烛光有些昏暗,他看得眼睛发酸,不由得抱怨道:“这内书房怎么有这么多绢……”“再找找吧。 ”这种时刻,叶天佑总是比他耐心些许,“那里的那一堆暂时先别看了,应该是苏州织造局刚刚送来的……还有你背后那些也可以放在后面找,画了图样的绢多半是不会那么叠放的。 ”“为什么?”“虽然墨已经上好了,但这样那么多堆叠在一起,经年累月的一定会晕开的,而且画完的图,叠放着不好保存,得是卷成长卷或者悬挂才好。 ”叶天佑解释道。 谢准撇了撇嘴,他确实不懂得这些事情……谢英在俸禄之外分文不取,而御马监正经的俸禄实在微薄,自然是没有闲钱让他折腾这些风雅爱好的。 “那这么说的话……最好的方式,是把它挂起来?”“工笔图样是个精细的物件,若是要保存,这样自然是最好的……”叶天佑说着,环顾了一圈屋中悬挂的几幅字画,“不过,这里好像没有那样的东西。 ”听了叶天佑的话,谢准盯着那几幅字画看了片刻,突然开口道,“你说……会不会在那些画的后面?”“什么?”虽然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奇思妙想,但是乍一听到,却还是有些令叶天佑感到出乎意料,“你是说那些画的反面有图?”“不是反面,是下面。 ”谢准站起身来,摸了摸离得最近的一幅画的边缘,“那是一块绢,会不会被缝在这些画下面的隔层里呢?”“阿准……”叶天佑见状,无奈地说,“先把你手上的煤灰擦了……你刚才点蜡烛的时候沾上的。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也站起身来一一查看那些画。 隔层是没有发现,却发现了一副让他感觉有些异样的图。 那是一幅山水长卷,比之一尺又是长了些许,但最奇怪的地方在于,那副图,他好像曾经见过。 “这幅画……”“这幅画怎么了?”谢准用手在下摆上草草抹了几下,捏弄了一番那幅画,“好像没有隔层。 ”“不……你仔细看看用来装裱的那块底布。 ”叶天佑说,“会有人……用两块拼在一起的熟绢来装裱画吗?”谢准吃了一惊,拿过蜡烛来,仔仔细细地查看起那幅画,果然如叶天佑所说,在画的中段隐约可以看出两块熟绢拼接的痕迹,只是那装裱之人手艺精湛,接缝处做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果真是……这里那么黑,你是怎么发现这画被人动了手脚的?”“因为我见过那幅画的原作——山居消夏图。 ”叶天佑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画虽然仿得精致,比起原作终究还是差了点神韵。 更何况,那幅画的原作……已经毁在伽蓝寺上一次着火的时候了。 ”“伽蓝寺?”“没错,伽蓝寺……”叶天佑说,“那幅画是父王……不,叔王所收藏的。 后来存放在他在伽蓝寺的灵前,但是七年前伽蓝寺大火,这幅画已经被焚毁了。 ”他承继帝位之时,是以德宗皇帝的继子身份。 也就是说,他的亲生父亲相恭王此刻已经成了“叔王”。 改口之际,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哀伤。 谢准看在眼里,不由得感到一阵难过。 龙椅这位置,向来便不是那么好坐的,他却亲手把对方扶上了那个位置。 想到这里,他更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妥善解决宁成彦的事情。 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那画的裱糊之处,终于在宣纸下面看到了几笔墨迹——那下面确实是另一幅图。 他正欲去撕,叶天佑慌忙叫住了他:“别撕!那是用浆糊裱褙上去的,你要撕了,下面的画也毁了。 ”“那……蘸水上去,把上面那层画揭下来?”“不行。 ”叶天佑摇头,“矾过的熟绢要是沾了水,上面的画也会被一同洗去的。 ”“那怎么办?”他在那幅画前踱来踱去,动手也不是,不动手也不是,终于,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有了!这画的装裱八成是宁公公做的,他若是不想要这张图,把它毁了便是,何苦要这样藏起来?所以他必定是想要这张图的。 他既然敢这样装裱,就说明他一定知道这世上有把它复原的办法……我们把画带出去,到时候让神仙府去打听就是。 ”“你说得对。 ”叶天佑正欲动手将那幅画从墙上摘下来,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约而同地藏到了一旁的书架后面。 身旁的书架上放满了书,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尘灰和霉变的气味不时钻入鼻孔里,混杂着从刚才就弥漫于房中的那股奇怪气味,直让人感到恶心。 但此时此刻,也只得将就着藏身了。 那脚步声来得匆匆忙忙,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来人在外面停了下来,紧接着,试探似地唤了一声:“子继?”——是沈殊!会典馆一到天黑就落了锁,里面的人也是必须出宫的。 此时此刻,沈殊却还在这里……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四个字。 “大事不好”。 虽有进宫的牙牌,但此时此刻,沈殊却实实在在是私闯入宫的。 就在刚才,他在神仙府里接到了慕容续传来的消息,说是发现了账册的线索,让他尽速赶往内书堂。 ——有什么样的急事,非要在此时此刻去呢?不过,他相信慕容续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面开玩笑,虽然觉得尚有不妥,他还是依言来了这里。 皇宫里守卫虽多,但以他的身手倒也不至于引来太大的麻烦。 沿途只遇上了两三拨阻拦的对手,皆被他轻轻松松地解决而未曾伤及人命。 内书堂里安安静静,竟像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 “子继?是我。 ”没有回应,却有暗器挟裹着破风之声而至。 他瘫痪这段日子里,于听风辨器之术上已是今非昔比,当即分辨出了那暗器过来的方向,剑光一闪,那十数枚细如雨丝的毒针当啷落地,他却从闪着寒光的剑身上看到了后面过来的另一发暗器。 ——暴雨梨花针……不好,被暗算了。 他情知不妙,却更加担心慕容续的安危。 让他来此的消息是从神仙府的渠道传过来的,且有门主的印信。 如此看来,慕容续必定是已经被对方所控制。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不祥的预感一般,暴雨梨花针接二连三地从各个方位袭来。 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而那细密毒针一经炸开便如雨点般散了开去,是再难格挡的、他不敢大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分辨着空中的暗器方位。 ——先是东南,然后是西面……他在心里暗自测算着对方的位置,虽说他在明而对手在暗,但几次下来,却也大致摸清了对手行动的轨迹。 对方十分狡猾,并没有按照任何规律发射毒针,但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方式故布疑阵,只要是肉体凡胎的人,总要按照某种规律移动的……又一发暗器袭来,这次却是在西南方。 他回剑而去,却不是为了格挡,铁剑在半空中与毒针相碰,这一下的力道却是恰到好处,被击中的毒针掉了个方向,向西北方向而去,又在空中适时地炸裂开来,宛如漫天雨丝。 那不断袭来的暗器停下了,借着窗外的月色,他看到那映着蓝色光芒的细密毒针陡然间停在了空中。 纵使他已有心理准备,看见这一幕,却也免不了一怔。 就在他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时候,毒针突然像是失去了牵引,尽数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从黑暗中传来一阵阴沉的笑声。 “好一个破箭式……独孤九剑,果然名不虚传。 ”随着那声音落下,火光自房间里亮起。 籍着火光,他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模样——慕容续正坐在火盆边上,看样子穴道已经被点。 他吓了一跳,吃不准自己方才接二连三的格挡是否已经将毒针打到对方身上,慌忙上前想要查看情况。 然而,一个穿着玄色蟒袍的身影自屋子的暗处出现,拦住了他的脚步。 “听说应天府沈府尹的儿子文武双全却不肯出仕……好,很好,想必你心里,也已经看透了这虚伪的官场。 ”虽然未曾谋面,但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久仰司礼监宁公公大名。 ”他抱拳道,“今日,可是公公唤在下来的?”宁成彦不作答,只是微微抬了抬视线。 “你虽已看透官场,却毕竟还是看不 分卷阅读21 透其他一些事情。 ”“公公见笑了。 ”他闻到屋子里刺鼻的气味,感到有些异样,内书堂里易燃之物太多,因此在四处放置了十来个一人多高,盛得满满当当的水桶用于灭火。 但今天,那些水桶看上去却是格外与众不同——从桶身的板壁缝隙里渗出来的液体不似水那般流淌下来,而是挂在桶身之上,分明是易燃的桐油。 熊熊燃烧的火舌跳动着,仿佛是在暗示着什么。 宁成彦只字未提慕容续的事情,似乎已经吃准了不需多说他也能明白现在的状况——而他也的确明白。 事实上,他宁愿自己不明白,这样便不会在这一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倒好像哑穴被点的是他一样。 好半天,他终于受不了这份对方刻意营造出来的沉默局面,“公公唤在下来,究竟有何贵干?”仿佛是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那一丝不安,宁成彦终于开口道:“门主来这内书堂,给我添了不小的麻烦。 但门主是送贡品前来,于理有据,我的确不能将他怎么样,所以我只好以漫天花雨的手法点了他的穴道,让他滞留在此……不过,以神仙府的手段,想必这样的过错,打点打点便过去了。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召了沈公子来此。 ”“公公到底……”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仿佛凝滞在喉中了一般,就连说话的间隙都带着些许力不从心,“到底想要怎样?”“漫天花雨这法子手法奇诡,若是解穴不当,或许会伤及人命,神仙府四代单传,若是门主伤了,只怕从此以后江湖中再无神仙府……”说这话时,宁成彦语气淡然,听起来压根不在乎江湖中有没有神仙府这件事,“我如今虽是官场中人,却也出身江湖,江湖中人最为敬佩的,便是如沈公子这般豪侠盖世的人……若沈公子愿意下半生留在这里与我为奴,我自然将门主安然无恙地放回去。 否则……门主惹了这麻烦,我除了杀人灭口,好像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他心里明白,那便是成了对方的人质了,慕容续即使被释放,日后也必然大受牵制。 但那弥漫在屋内的桐油气味却不断挑动着他的神经,让他无法冷静地思考。 这时,宁成彦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巡查的岗哨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过来了,这阵仗被他们看到可是不妥当……虽然有点小题大做,也只能推说这内书堂失火,让他们找人救火去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公公何必如此……”“如果沈公子给我一个答复的话……”宁成彦瞥了他一眼,“确实不必如此。 ”慕容续虽然口不能言,但从他投来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了“不要”二字。 神仙府在整个武林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任是谁都想要据为己用。 神仙府的主人是不能有弱点的,一旦有了弱点,便是要命的事情。 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克制欲望,谨慎一世……却终究还是没能过这最后一关。 慕容续看得真切,生怕沈殊一个犹豫答应了什么,那双平日里仿佛没有七情六欲的眼睛里此刻竟是写着绝望的情绪。 突然,他感觉一阵劲风掠过,接连打在他被点的穴道上,他感到控制着四肢的力量陡然间消失了,冷不丁站起了身,站在他正对面的沈殊脸上露出惊愕之色。 “南宫!你是怎么出来的!”宁成彦脱口而出。 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惊恐不已——漫天花雨之法,需配合兰花拂穴手按照特定的顺序解开穴道,不可错任何一步。 当今天下,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那个已经被他囚禁的人而已……难道,他已经逃出生天……他向那劲风来的方向看去,却没有看到他预想中的那个人。 一个长了一双灵动眸子的小太监望着他,挑了挑眉。 “宁公公,我只想知道……南宫什么时候教的你这漫天花雨的手法?”第二十三章“是你?”看到谢准出现,宁成彦怔了一下,及至看到他那身太监的服色,终于想起了最近令内阁大为光火的那件事,“你就是那个和皇帝同寝的小太监?”“公公打听这个做什么?”他笑道,“难不成也想问皇上活儿怎么样……我可真没领教过。 ”话音方落,他飞身上了房梁,从梁上取下一把短小轻巧的绣春刀。 下来之时,他看到宁成彦略带惊讶的眼神。 “这宫里头,可不止公公一个人会在这内书堂藏东西。 ”他说。 “原来如此……”宁成彦见状,竟也大笑起来,“你做太监,倒是如鱼得水……真不知道为什么谢英当年怎么没把你送进宫里?”“用一本账册控制了整个朝廷,还控制了皇上……宫里有了公公你,还有谁敢说自己做太监做得如鱼得水?”他边说,边挥刀袭向宁成彦,绣春刀刀刃锋利,但刀身毕竟失于短小,后者以火盆作为屏障,他隔着那火盆,一时半会攻不到对方近前。 见此情形,站在一边的慕容续抽出腰间悬挂的折扇向宁成彦袭来。 他方才吃了宁成彦的大亏,虽然他已不像少时那般心高气傲,却也是难以咽下这口气的。 宁成彦见他出手,身形变幻,就在他将要攻到对方身侧时,折扇却突然和绣春刀在半空中相接,所幸谢准及时变化了招式才没有伤到他。 但他避让不及间,衣袖被火舌烫了一下,他身上方才被宁成彦浇了桐油,此刻一遇火星,登时燃烧起来。 火势将起未起之际,沈殊长剑一挥,斩断了慕容续的衣袖,那截断裂的衣袖落在地上,腾地燃烧起来,火势极烈,须臾便烧成了焦炭。 三人见状,俱是心里一惊——如今这屋中弥漫的,也是一模一样的桐油气味,若是打翻了那火盆,只怕今天他们都要葬身此地。 宁成彦却偏偏吃准了他们这样的心态,防守之间兜兜转转,就是不离那火盆近侧。 他本便是有些疯狂的性子,相较于他们便也多了几分无所顾忌。 他们情知对方就是利用自己投鼠忌器的心理,却也无可奈何。 打着打着,谢准瞥见房间一角里的水桶,突然心生一计,趁宁成彦移动的间隙看准了时机,刀身一横,在桶身中部刺出了一个小洞,桶里的液体霎时间喷涌而出。 他这一个时机找得恰到好处,喷出的桐油大半淋在了宁成彦身上,又有一些溅入火盆之中,火上添油,一下窜了起来。 再疯狂的人,见了那样的火势突起也会本能地有所顾忌。 宁成彦急忙后退,离了那火盆近侧。 沈殊趁机进逼上前,就此与那火盆拉开了距离。 宁成彦倒也不慌不忙,运掌接下他接二连三的攻击。 指尖抵住剑身之际,沈殊只觉得一股阴寒之气由剑身直透入体内,想要挣脱之时,却又似陷在了泥潭里一半难以抽身,所幸他内功纯熟,运功抵挡之下并无大恙。 但不多时间,那阴寒之气又变得如那房中的烈焰一般灼热。 抬头看时,宁成彦脸色一时发青,一时又涨红,若非他目光炯炯神智清明,沈殊几乎要以为他那副模样是走火入魔。 这种阴阳之息不断变幻的内功,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再高深的内功,若是这样任由阴阳二息在周身游走交错,身体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但那源起西域的乾坤大挪移,与中土武功竟又有不同之处,其中高深奥妙,自然不是可以用中原武学的常理所揣摩。 慕容续见他动作慢了些许,情知他是落了下风,手中折扇一张,向宁成彦飞掷而来。 后者见状,顺手取过手边案头上的木质笔架凌空一掷,扇面在这急速旋转之下锐如利器一般,那笔架竟生生从中断了开来。 慕容续上前一步,折扇回到手里,扇面一合,向宁成彦后心打来。 同时对上他二人,宁成彦的模样又是一变,运转内力之下,他左半边脸发青,右半边脸色发红,伴随着他脸色变化,左右掌心中分别渗出阴阳二气,两人的动作一时间竟被他吸引了过去。 只见他眼底陡然泛起一丝阴险之色,忽地撤了掌力,二人本来运劲与阴阳二气相抗,此刻突然失去了抗衡的力道,手中兵器竟齐齐向对方打去。 但他二人自幼相识,彼此对对方几乎是了若指掌,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人的攻势互相错开,回身再度向宁成彦袭去。 谢准看他们缠斗得紧,一时间难分高下,正欲提刀上前,却听得沈殊喊道:“阿准,快退下!宁公公使的是乾坤大挪移之术,对上的人越多,他便越有余裕借力打力!”“沈公子不愧是当世奇才……”听了他这话,宁成彦冷冷笑道,“这业已失传的乾坤大挪移,你竟这么快便看出了端倪,难怪独孤九剑全本能在你手上重现……但你虽看得懂这功夫,却破不了这招式!”沈殊只得在心里苦笑,他知道对方所言不虚。 独孤九剑虽然包罗了天下神兵利器和绝世武功的破解方法,但宁成彦所使的武功却着实是跳出了三界五行之中而独具一格。 对方内力至多与他相当,但那乾坤大挪移功夫端的是奇诡无比。 阴阳二息相生相克,若是一个人对敌是断难承受的,但二人合力之际,明明是攻向宁成彦,却总是被他的招式导引而成了攻向同伴。 若非他和慕容续深有默契,只怕现在早已败下阵来。 他们苦苦缠斗之间,竟未曾注意到宁成彦正步步后退。 又一次攻势齐出之际,两人突然意识到宁成彦的力量导引着自己不知不觉向前进了几步,旋即不受控制地向彼此袭去。 几次三番下来,他们对这样的手段也不再陌生,当即回身准备避开。 正在这时,宁成彦突然一掌打碎了身边的水桶,大量桐油溅到火盆之中,窜起了数尺高的火焰,连同地面上流动的桐油一起燃成了一片。 慕容续经过刚才的一番惊险,对这样的情形本能地有所畏惧,再加上桐油挟裹着在地面上四处流动,让他寸步难行,一时间回避不及,竟生生被沈殊手中长剑穿透了胸膛。 “子继!”沈殊急忙回剑,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眼睁睁看着血从剑身上滴下,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不顾一切地丢下剑,上前抱住对方业已软倒的身体。 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对方竟会伤在自己的剑下。 慕容续吃力地抬起手,掌心抚过他的脸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然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 “账册……在……文献大成……里……”说这话时,他的视线越过沈殊的肩头,望向了后方的某个位置。 他气息微弱,话也说得断断续续,但语气中却分明带着出了一口恶气般的快意。 宁成彦的脸色在听到那几个字之后陡然变了:“既然你们都知道了这件事……今天便全部葬身在此吧!”阴阳二息在他周身交错流淌,使他的脸色时青时红。 任是没有兵刃交错,沈殊也感觉到了那难以抵挡的真气流淌。 慕容续已然无法再战,而谢准又难以与他配合……他正无计可施间,一个人忽然走到他身边,捡起了他落在地上的剑。 “沈兄,借剑一用。 ”叶天佑神色平静,那口吻仿佛不是九五之尊,只是那个当年在凉州偶遇时的白衣少年。 他走上前,与此同时,谢准也站到了与他相对的位置。 宁成彦打量着他们二人,皱了皱眉,“皇上这是想要拼死一搏了?”“不,”叶天佑说,“朕是要为国锄奸。 ”他横剑当胸,宁成彦认得那招式正是两仪剑法的起手式“雪拥蓝桥”,不禁哂笑道,“白虹山庄琴功精妙绝伦,南宫却用两仪剑法这等不入流的功夫教你,看来他也不是真心把你当做徒弟看待。 ”他这样说,自然是存着想要扰乱叶天佑的心思,但叶天佑听了却并不动容,只是淡然道:“人生于天地……不是只凭武功一途。 ”“这反两仪刀法听起来着实有趣,公公的乾坤大挪移确实厉害……”在他身后,谢准笑道,“不过,也许强中更有强中手也说不定。 ”说话间,他抬起刀,动作与破风刀法的起手式相似,但却是反手刀背向外。 这样的招式实在是有违常理,宁成彦瞥了他一眼,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惊慌之色:“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不,不可能,这世上除了他,不会再有人知道这正反两仪刀剑之术……”“公公也说了……‘除了他’。 ”说罢,两人同时出手,长剑使出一招“金针渡劫”,绣春刀使出一招“万劫不复”。 与此同时,宁成彦运起阴阳二息,内力运转之下,刀剑再度偏离了位置,转而向对方使去。 正在刀剑即将相碰之际,二人的脚步各自移动,兵器虽然错开了敌人身侧,却也稳稳地避开了彼此。 宁成彦的乾坤大挪移之术毕竟已经运用自如,再加上他身为森罗教护法,本便实力不俗,此刻定下心来对付他们二人,一时间,两人陷入了苦战,莫说得手,接连数招之内,兵器都是将将从对方身边绕开。 沈殊在一旁看得手心冒汗,这时,谢准经过他身侧,只听后者口中喃喃念道:“同人大有谦豫随,蛊临观兮噬嗑贲……”这两句话,原是易经六十四卦的句子,那时在神仙府,沈殊教他奇门遁甲之术没几天他便各种找借口推脱,完全忘了那是自己提出来的事情。 见此情形,沈殊不禁愕然,“这小子什么时候对河洛八卦之术这么熟悉了?”“你还……没看明白吗……”慕容续脸色苍白,语气却是如释重负,“他不懂……但是……有人……懂……”“剥复无妄……剥位在哪里来着?算了,反正只要和天佑反着来就行了。 ”谢准试着判断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对这种易经八卦之类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天赋。 他不再刻意判断,反而渐渐领悟了这套刀 分卷阅读22 法中脚步挪动的方位。 破风刀法本便是由反两仪刀法演变而来,下盘的功夫自然有类似之处。 再加上这刀法处处与常理相反,正合了他的性子,运用起来竟是得心应手。 “……而且那个人还会传音入密!”沈殊恍然大悟,却听得谢准突然没好气地说,“你大爷的,你说的那个位置有个火盆!你到底行不行……算了,火盆就火盆吧。 ”他轻功极高,于随机应变之道又是炉火纯青,眼看他就要退到火盆边缘,突然飞身而上用腿勾住了横梁,手中绣春刀却是攻势丝毫不落。 宁成彦没有料到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准确地占住了位置,一时间方寸大乱,叶天佑的长剑居然擦着他衣袖而过,在那玄色蟒袍上擦出了一道口子。 两仪剑法和反两仪刀法一为正变之法,一为奇变之法,恰恰皆与他们二人的行事作风相合,理解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二者皆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此刻组成刀剑之阵,陡然而生四千零九十六种变化。 乾坤大挪移对上这无穷无尽的相生相克,竟像是被困于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之中而无法施展,渐渐地落了下风。 宁成彦越来越沉不住气,他们二人的配合却是越来越默契——毕竟,那虽说是二人之间的配合,却实实在在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指点。 “宁公公……”叶天佑说,“你对上那个人……终究还是输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长剑自右向左刺入宁成彦前胸,与此同时,绣春刀自左向右插入他后心,宁成彦终于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叶天佑提剑上前,说:“宁公公,朕还有一件事要问你……皇宫的图纸,要怎么复原?”听了他这话,宁成彦抬起了头,阴郁的眼神让人心里发毛。 过了片刻,他突然冷笑起来:“哈哈哈哈……皇上知道我不会告诉你们怎么找到那个人,所以只问如何复原皇宫图纸……可惜,那张图纸,你们是没办法复原的了。 ”“什么?”谢准着急起来,“不可能……你一定知道复原的方法!”“没错,我知道,需用火浣之法复原。 这法子天底下只有两个人会用,一个是那个人,”宁成彦脸上现出一丝恶毒的笑意,“还有一个就是我。 ”话音方落,他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连发数掌,在他掌力之下,内书堂里的十几口水桶突然尽数碎裂,失去了板壁的阻挡,里面盛得满满当当的桐油汹涌而下,顷刻间便点着了整个屋子。 “这火浣之法,便由你们亲身尝尝吧!”火势剧烈燃烧之下,内书堂的门瞬间就被倾倒的梁柱所堵死。 眼见无路可出,叶天佑高喊道:“进仓库里!把门关上!”他这样一喊,沈殊和谢准顿时反应过来,沈殊抱起慕容续随叶天佑进了仓库,谢准随即闪身进门,所幸桐油流动的速度并不快,他赶在桐油流入仓库前最后一刻重重地把门关上,但门缝里依然留下了些许空隙。 他靠在门上,还来不及长出一口气,就发觉那扇门越来越热。 “现在怎么办?”他抬头问叶天佑。 “我们刚才怎么进来,现在就怎么出去。 ”叶天佑回答。 他恍然大悟,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口往外看去,外面的景象却让他陡然间心里一凉,“地上也都燃着了……恐怕没办法从窗户出去。 ”叶天佑大吃一惊,跑到窗口看了看,一时间沉默不语。 两人相顾无言之际,突然听得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了外面人的呼喊声:“内书堂着火了!快救火!”那是皇宫的巡查岗哨。 虽然已经来这里送了十几天的饭,但他实在是不懂那铁栅后的那个人。 他幼时大病一场,就此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也因此,他被宁成彦派来给那密室里的囚徒送些饮食。 一道千年玄铁打造的铁栅,任是谁进了此地都只能接受被囚禁的命运。 他在这里这些年,见过无数的人,自然能从行为举止中看得出对方出身高贵,再加上那个人姿容出众,比起女子来也毫不逊色,在进来这里之前,想必是养尊处优之辈。 然而,那样一个人在他每次送饭之际都诚恳地向他道谢,好像他真的帮了多大的忙一样。 而平时,那个人也只是静静坐着,间或客客气气地和他打个招呼或是说上几句,全然不像一般的囚徒那样或是惊慌失措,或是高声咒骂。 久而久之,他便也对那个人有了好感。 毕竟,因为说不出话,也因为身为中官,他这辈子很少被人善意以待。 唯一奇怪的地方在于,那囚徒有个古怪的爱好。 夜深人静之时,那个人时不时会把筷子架在空碗之上敲打。 他不聋,也听得到那敲碗声,虽然在寂静的夜里有些突兀,却并不让人难以忍受。 听得久了,甚至还觉得有些让人心情平静的力量。 因为这个原因,也因为那囚徒实在让人心生好感,他并没有去阻止对方,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报告给宁成彦——毕竟,要被关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一辈子,任是谁都受不了的。 若是连这点事情都不让那个人做,未免也太残酷了。 时候到了,他端着碗筷向那道铁栅走去,顺便准备把昨晚留下的空碗筷收拾了。 然而他刚走到地牢门口,就听到了那敲碗的声音——只是这一次,还夹杂着那个人低声的吟唱。 “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 ”清越的声音在这地牢之中回响,一字一句都无比清晰。 “挥手折若木,拂此西日光。 ”他被那吟唱声吸引了,不知不觉来到了铁栅前。 那个人背对着他,正自顾自地用筷子敲碗。 “云卧游八极,玉颜已千霜。 飘飘入无倪,稽首祈上皇。 ”清脆的敲碗声有规律地响起,他静静听着,忘了去打断对方,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竟无力挪动脚步。 “呼我游太素,玉杯赐琼浆。 一餐历万岁,何用还故乡。 ”曲调突然渐渐变得高亢起来,伴随着越来越快的敲击声,那个人唱出了最后一句:“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 ”他站在原地,没有走动,也没有放下碗筷。 那个人终于回过头来,望着他微微一笑。 “劳驾兄台,把钥匙给我。 ”那语气不是请求,倒好像是确信他会照做。 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了一般,从腰间解下钥匙,穿过铁栅,递到对方手中。 接过钥匙的那一刻,那个人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锁芯转动的声音响起,牢门打开了。 那个人从打开的牢门里走出来,对他深深施以一礼。 “这些日子以来,多谢兄台照顾……在下俗务缠身,要先行一步了。 ”说罢,那个人沿着来时的方向,消失在走廊尽头。 折腾了一个白天,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 虽然他们皆平安无事地出来了,但内书堂却已经焚烧殆尽。 一同被焚烧殆尽的,还有那一套《文献大成》,以及混杂在一万多本书之中的那一本潞王账册。 对此,谢准多少有些遗憾。 在他看来,叶天佑初登极不久,若是掌握了账册,多少可以令大臣有所忌惮,收拾起人心来也会更容易一些。 但,叶天佑本人却并不感到遗憾。 ——收拾人心的手法,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对也罢,错也罢,那账册既已化为了灰烬,便已经无法验证了。 最终,与他们一同从内书堂里出来的,只有那一卷伪造的山居消夏图。 在离开那座燃烧的屋子之前,他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那卷画,好像那是他的性命一般。 虽然宁成彦说复原皇宫图纸的方式世上已经除了南宫本人无人知道,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抱有一线希望。 他走过巷子,夕阳下,萧疏的树影在地上汇成一片斑驳的光点。 好几天没有来,这里的情形一瞬间让他有些恍惚。 那天夜里他从这里离开,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对方……“不是说了等我回来吗……”他喃喃自语道,推开了巷子尽头的那扇门。 门扉缓缓洞开,里面的情形却令他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 “酒沽来了吗?”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他看到那个人带着笑意的双眼。 第二十四章“再和你赌棋我就跟你姓。 ”谢准把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盒里,忿忿地说。 “这句话公子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敢问公子现在贵姓?”即使被扇面遮挡,他也能想象出南宫微笑的嘴角。 但那露在外面的双眼却是不动声色,让他挑不出毛病来发火。 “一早便说让你九子的……你自己只放了六子,这可怨不得在下。 ”“你……”他气鼓鼓地瞪着南宫,却悲哀地意识到后者几乎无懈可击。 “好,算你狠……我去太白楼沽酒就是了。 ”他刚欲起身,便被南宫拦住了。 “谁说让你去太白楼沽酒了?在下是说,让谢公子做一件事。 ”“什么?”他不明就里,不知道对方这一次又想要玩什么花样。 “先去太白楼沽酒吧。 ”南宫站起身,说。 内书堂已经被烧毁,那幅山居消夏图自然也无处可放。 几经辗转之下,皇帝干脆把它挪到了寝宫里,对此也没什么人反对。 反正,宫中个把藏品如何处置,全凭他说了算。 “你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谢准放下那一堆文房之物,不解地问。 内书堂没了,因此那些东西都是他们从宫外带进来的,连同那一壶太白楼的五十年陈酿一起,由他扮做太监运进宫中。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开口向皇帝索要牙牌,但既然赌棋输了,他也不好说什么,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南宫的随心所欲听之任之。 南宫坐在那副画面前,已经坐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看样子,好像是要把那副画的纹理脉络都看个透一般。 见他来了,南宫问道,“都买来了?”“酒,瓷碟子,毛毡,大染,中染,小染,南蟹爪,柳条……”他一样一样清点过来,这些东西他压根分不清楚其中的区别,都是按着对方开的单子照样去店里买,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还有花膏,印鉴,蜡烛,细绳,都齐了。 ”“那就好。 ”南宫微微一笑,他突然感觉腰间一凉,跟着周身各处穴道被以漫天花雨的手法点住。 他吃了一惊,但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只能向对方投去不忿的眼神。 “从现在开始,别说话也别动,老老实实坐一个时辰。 ”——你大爷的……他在心里骂道,却无法出声,只能看着南宫束起长发,将袖子挽上去,随即打开了那坛子酒。 五十年陈酿的香气瞬间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天佑回来要是闻到酒味,一定会觉得奇怪的吧……南宫却丝毫不以为意,用毛笔蘸了蘸坛中的酒,抬手便往那画上抹去。 他动作幅度虽大,但一笔一划之间的力道都恰到好处,那山居消夏图很快便被酒液浸透,但底下的熟绢却没有沾湿一星半点。 火浣之法,对于操作之人的手法要求极高,涂布酒液之时,每一处的涂抹都需控制程度。 若是一不留神下手重了,难免伤到背后的画作。 也是他这般常年修习点穴之法,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谢准坐在边上,看着他神情认真,不断换用毛笔往画上涂抹酒液,模样竟像是个老练的画工而半点看不出是魔教护教使,不觉有些恍惚。 不管看了多少次,那个人的眉眼都让他不自觉地心中一动。 或许,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他便有些动心了吧……相处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对方实在是不可思议,明明是江湖中人,言行举止却像个贵公子。 而若是用世俗的标准来度量,又洒脱得有些超凡脱俗。 他就这样被迫静静看着,直到那山居消夏图的最后一角被抹上酒液。 南宫将手探到他怀中,准确地摸到了火摺的位置。 他没说要让谢准买这个,也许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会随身携带。 南宫用那火摺点燃了蜡烛,随后用蜡烛引燃了那幅山居消夏图。 面上那张宣纸很快便燃烧起来,须臾,纸面燃尽了,当下面那块绘有皇宫图纸的熟绢完全显露在眼前时,谢准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就是……他们找了那么久的图纸……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图纸,亭台楼阁,每一处都在这一尺见方的绢上清晰地被描绘出来,但又不仅仅限于此。 不同于一般工匠仅仅是将建筑的结构描绘出来,那张图的布局,疏密,乃至于运笔都精妙无双。 他虽然不懂得鉴赏也说不出哪里好,却也没来由地觉得那副图看起来十分顺眼。 南宫盯着那副画看了一会,喃喃道:“竹侍郎技艺高超,人称鲁班再世……但即使是鲁班真的再世,又怎么能比得上这一手妙笔丹青。 ”梆子声恰在此刻响起,不多不少,正巧一个时辰。 他正在心中惊叹对方估计之准,却看到南宫好整以暇地走到了他面前。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但穴道却还是没有解开,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对方的眼神,他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赌棋的彩头……现在是时候兑现了,”语调上扬,最后汇成一个耐人寻味的词,“谢公子。 ”衣服半褪未褪,就那样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分明是对方故意为之。 穴道终于被解开,他却已然陷在龙床上动弹不得。 裸露的双腿间的各个部位被对方一一扫视过去,最后停留在那已经被方才的一番抚弄唤起的挺立上。 那里被细绳轻轻绕了一圈,虽然没什么不适感,却让他觉得羞耻不已,下意识地往后 分卷阅读23 缩去,但身后便是龙床的尽头,避无可避,只好任由那里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 “你这身子当太监进宫,真是要秽乱宫廷。 ”“说什么秽乱宫廷……”他被那样的目光看着,不由得气息不匀起来,“被秽乱的是我……”他终于明白了让他扮成太监进来的用意——那根本就只是因为南宫想看他穿成这样。 ——谢公子当日进宫,在龙床之上与皇上同床共枕,在下身不能至,深以为憾。 正好谢公子赌棋败北,就满足在下这个心愿吧。 他觉得这事儿他实在是千古奇冤,他明明什么也没干,但是这宫里头所有人都觉得他什么都干了。 不仅如此,眼前这人明明都听得一清二楚,却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番折磨之下,他已经浑身瘫软,只能任由对方将他后庭夹着的东西取出来,那东西放进去的时候还带着些许凉意,此刻却已经被体温捂热,那是南宫方才让他从琉璃厂买回的那方印鉴石——一开始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要买没有雕琢过的原石来着。 ——照对方的品性,之后没准还会留在身边三不五时拿出来让他看到。 “对了……”他的声音夹杂在一阵让人浮想联翩的喘息之中,“皇上一会进来的话怎么办?”夜色已深,转眼间就到了皇帝就寝的时候。 寝宫里一共有三九二十七间隔室,皇帝每日会选择其中之一就寝,鬼知道他今天会不会选这一间……“是他的话,”南宫微微一笑,“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这世上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之一,就是被叶天佑撞见自己在做这种事,更何况还是被人压在身下的形式……这让他下次还怎么端着当大哥的面子。 ——更何况对方还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兄长,虽然那个人本人不愿意提起,但是在叶天佑心目中确是实实在在认他这个长兄的。 被他看到自己和他哥哥…………简直,就是集所有不能接受于一身。 仿佛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南宫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说……他会不会在事情到一半的时候进来?”那情形出现在脑海中,让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随即被对方进入。 剧烈的冲击和羞耻感交织之下,他望向南宫的眼中不知不觉带上了泪水,“别说了……”他的腿环在对方腰际,在身体被接连不断的刺激之下软了下来。 南宫见状,在他腿上捏了一把。 “谢公子当日在内书堂使的那一招倒挂金钩如此了得,现在就这么经不起折腾?”“那时候可没像现在这样……啊……”体内最敏感的地方被接二连三地冲击着,他终于受不了那样的折磨,但在那道细绳束缚之下,却始终无法得到释放。 他伸手想解开那道细绳,却被南宫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 他哪里是对方的对手,当即被牢牢制住。 下体的快感源源不断地传来,他不能动手,只能在对方身上磨蹭着聊以慰藉。 但对方却像是故意要折磨他一般偏偏不让他触到。 “求求你,饶了我吧……”他被数度逼迫之下,眼中的泪光更甚了,被啃咬过的嘴唇上鲜红的牙印尚未褪去,活脱脱是一副被欺负的样子,这副光景着实媚态横生,看得人欲念更甚。 “你现在这副模样……真想让他也看看,”缠绵的吻顺着他的脖颈一路下去,“看看他错过了什么好事……”再度被提起那样的事情,他又是心头一惊,被发现的紧张感和情到浓时的兴奋感双重交织之下,包裹着对方的内壁不住地收紧。 “你这……小淫贼……”南宫带着情欲意味的喘息声从他耳畔传来,下一刻,束缚着他的细绳被解开,随着下体的快感陡然猛烈起来,他终于抑制不住地泄了出来。 与此同时,对方也尽数释放在他体内。 他喘息着,无助地望向身边那人,高潮过后的空虚感袭来,身边那个人的温度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南宫草草替他收拾了一下,便躺到他边上,见此情形,他重又担心起有人突然进来的事情:“你不会……是打算在这里过夜……”对方看了他一眼,突然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说道:“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皇上今天去城外祭天了,要明天才会回宫。 ”他心中涌起一股把身边那个人从床上踢下去的冲动,但刚刚云雨过后的身体绵软无力,刚一起身就支持不住,就这样重又陷入对方怀中。 寝宫里安安静静,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只有香炉里幽幽燃着一缕南海沉水香。 那香还剩下大半丸,分明是燃了没有多久的样子。 叶天佑脑海中回想起早年在伽蓝寺看到过的那一幕,那时,那副山居消夏图流出王府,几经辗转找了回来,却已经因为保管不当而几乎毁坏。 然而在那一壶陈酒焚烧之下,那幅图上的尘灰与霉斑消失殆尽,露出画作的本来面目。 ——此法名为火浣,乃我以漫天花雨之法与一名故人交换而来。 在下对先王仰慕已久,既是先王收藏之物,便完璧归赵吧。 他刚一挪动脚步,脚下便踩到了一支细长的火摺,或许是主人走得匆忙,又或者是惊慌失措,走时竟忘了那随身之物。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忍俊不禁。 ——不知道他惊慌失措之际,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启禀皇上,”在他身后,太监说,“皇上料事如神,修缮信王墓的工人果然找到了那一套《文献大成》。 ”信王墓被盗之后,墓中金玉古玩皆被洗劫一空,但陪葬的《文献大成》却还在墓穴之中。 由于是废帝的陵墓,因此修缮也做得浮皮潦草,这些日子以来,他下令重新整修,果不其然,在墓中找到了那一部书。 “命国史馆誊录一份保存,”他说,“待誊录完毕,再将原本送回信王墓。 ”太监答应下来,又问:“皇上为何想要看那部书?”“也许……”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那幅皇宫图纸,笑道,“因为朕也是以藩王出身入主大统吧。 ”第二十五章天光未晓,大街小巷上犹自被雾气所笼罩。 通往宫城的路上,沈殊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把手缩进了袖子里。 慕容续和他并肩走着,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袖笼递给了他。 “这……你自己不用吗?”话虽这么说,他却已经接了过去,业已冻僵的手指在尚带体温的袖笼里渐渐缓了过来,只听慕容续说:“没关系,反正你今天还要抄上一整天的会典。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步子一下子变得沉重了很多,在心中翻来覆去犹豫再三,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向对方提出了那个被谢绝了很多次的请求。 “子继……能不能,把陆兄找回来?”听到这句话,慕容续转过头看了看沈殊,随即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他现在在西域,等他来了,你的会典早就抄完了……而且,要是知道你千里迢迢把他叫回来是为了抄书,神仙府怕是会和元左使结下梁子。 ”“可是,会典已经抄了两个月了,还是没有抄完的意思……天晓得为什么会典会有那么多卷?”“你可以这样想,”慕容续带着同情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还好你没有去抄文献大成。 ”国史馆最近正在组织人手誊录那套一万两千五百三十七册的文献大成,沈殊试着去想象了一下那个情形,顿时感到后背发凉。 “王大人这次是行了方便让你去会典馆的,你若是不抄完就告辞而去,只怕王大人以后就不想再给你行方便了……不,应该说你在翰林学士的圈子里就没什么信誉了吧。 ”慕容续残酷地指出了这个事实,而他发现自己很难加以反驳。 “所以说,你还是赶快抄完吧……反正看你们的进度,抄完了正好赶得上去月华宫参加伶姐的继位大典。 ”宫主之位空悬了两年有余后,苏伶终于答应继承宫主之位了。 虽然她现在也已经实实在在地在履行宫主的职责,但在那之前,她始终以宫主大仇未报的原因而不肯继位,在武林盟覆灭后,江湖上又是多事之秋,拖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到了她也觉得可以继位的时候了。 这种事情他向来就是要去凑个热闹的,而对方又是从小看着他和慕容续长大的苏伶。 更何况,这次还能和故人见个面。 月华宫的宫主继位大典一切从简,没有邀请多少宾客。 但在这不长不短的名单之中,居然还有几个魔教中人。 对此,江湖中虽然有些非议,但月华宫却依旧我行我素。 女儿家待人接物的方式,比之男子竟是更加爱憎分明。 “也罢,那就快些誊录完毕吧……”朱红的宫墙已经近在眼前,虽然想到今天依然是要枯坐抄书一整天不免有些抗拒,但多少也算是有了件盼头。 他正欲加快脚步进去,却看到另一个誊录摇头叹息着从门里出来。 他心下诧异,便上前叫住了对方:“钱兄,你怎么从里面出来了?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告假?”“唉,还告什么假呀……”那誊录叹了口气道,“沈兄,你还不知道吧?负责这会典编纂的赵大人昨天被弹劾了,说是他勾结阉党,赵大人为官多年,一贯清名有加,哪里受得了这种事,当即上书请辞,皇上现在正在处理这件事呢……会典的事情,只怕是要一拖再拖喽……”宁成彦死后,东厂势力几经打击,已经元气大伤。 在此情形下,新上任的东厂督主又被查出在直殿监期间收受朝中大臣贿赂。 一时之间,弹劾的奏章如雪片也似地飞到皇帝的案头上。 对于这些事,皇帝多半以先帝在位期间已经处理妥当这些事情为由加以回绝。 然而文臣们被宦官压抑了许久,好不容易有了可以上书的机会,自然要一出胸中恶气。 无奈之下,皇帝只能命东厂督主暂时闭门谢客,在家闲住。 这样的结果自然无法令众人满意,一方面,针对宦官的弹劾文书仍在源源不断地送来,而另一方面,攻击的火力又多了些别的目标——与宦官勾结的大臣。 一开始,那样的弹劾只是针对少数为虎作伥的之徒,被攻讦之人自然也要为自己辩解一二,顺带历数一番政敌的不干不净之事。 一来二去间,战火波及到的范围越来越广,连逢年过节互相拜会这样的事情也成了谄附之举。 会典的编纂官赵士贤,天景二年进士,庶吉士出身,在朝为官二十余年间始终在几个闲职上兜兜转转,官做得不大,但在文坛上却颇有声望,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被点选为会典编纂官。 这样一个人,本来是和结党这样的事情八竿子打不着的,但坏就坏在他偏偏还写得一手好字,名声传开了之后,官场上的同僚上级纷纷以求得他写的墨宝为荣。 凭心而论,拿过赵士贤写的帖子的人,这些年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但既然那其中有两任东厂督主,结党营私的罪名便牢牢扣在他头上跑也跑不掉。 “真是荒唐,要是真的是和程公公一党,赵大人早就连阁都入了,哪里还会来当什么会典编纂官这样无足轻重的差使……”说到这里,那誊录忍不住说,“无非就是因为现在宦官倒台了,皇上又从不处罚上书言事者,这些言官觉得,上一道折子没准就能扳倒几个一二品的大官,所以就像苍蝇似的,但凡沾了点腥的就上前一通乱咬……”“钱兄,”沈殊突然问,“你可记得在赵大人这件事上,上折子的有哪几个?”“方大人,外面有一位自称姓沈的公子求见。 ”“哦,是沈文哲家的公子……请他进来吧。 ”当方明山接过下人递上的拜帖时,那上面写着的名字让他有些诧异。 身为吏部文选司郎中,府上来送礼请托的自是不少,后生晚辈前来拜会想要谋个脸熟的也不乏其人,但那个年轻人……他是认得那曾担任过应天府尹的沈彦的,也早已听说过沈殊的名字,但那多半是为了叹惋或者是讥讽。 在朝廷里做官,同乡之间不免往来密切,会稽沈氏乃礼乐簪缨之家,而那年轻人更是素有才名,却始终专注于游荡江湖而无半点功名在身。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每每谈起那年轻人时,众人心中多少都有些畏惧——那是一种自己苦心维护的一切却在另一个人眼中被弃若敝屣时的动摇。 ——难道说,那年轻人终于想明白了?正在他思量对方来意的时候,下人已经带着沈殊进了来。 “小侄见过世伯。 ”沈殊深深一揖,抬起头来之际,视线与方明山相交,后者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见过的访客不少,日子久了,也能够分辨出每个人的来意。 那眼神不是来求告之人会有的,不知为什么,他内心竟有些忐忑,下意识地对下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不必多礼……异之,你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世伯既然开门见山,小侄便也不多客套了……小侄今天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哦?”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居然也会有事相求老夫……只是不知所求何事?”“小侄希望世伯能够及早收手。 ”沈殊回答。 一瞬间,方明山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但眼前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分明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中。 ——果然不是来求告的……他心中涌起一种一直以来的不为人知的弱点被人精确无误地踩中时的恐惧感,但面上依然装作不明就里的样子:“异之,老夫有点糊涂了 分卷阅读24 ,你方才说……及早收手,是为何意?”“最近,朝廷里有不少人上书要求处罚结交近侍的大臣。 那些人虽然品级不同履历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世伯的同乡,”沈殊说,“而且,在世伯担任文选司郎中的这几年中,他们的升迁任免,都是经了世伯的手办理的。 ”“所以你觉得这些事情是老夫所指使?荒唐!”方明山装作发怒的样子拂袖起身,籍以掩饰内心愈演愈烈的不安——他清楚,那年轻人说的是对的。 他做了七年的文选司郎中,朝中大大小小的文官任免,皆是由文选司拟定名单。 先帝在位后期几乎不理政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一介五品文选司郎中,已经不知不觉间掌握了举国官员的任免的话语权。 而这些人在被提拔之后,除了感谢皇恩浩荡之余,也免不了感谢他这吏部郎中把自己的名字报了上去。 天长日久,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大批同道,彼此之间利益相通,互为维护,在朝中已有不小的势力,只是先前中官权倾朝野,这势力未曾浮出水面而已。 他的门生故旧中不乏与沈彦相熟之人,他想起从他们那里听来的那件事——沈家人与神仙府历代主人皆有交情。 这么说来,神仙府知道的事情,沈殊想必多半也能知道…………而神仙府知道朝中一切的事情。 看到他的反应,沈殊的眼神里并没有多少出乎意料,像是一早就吃准了他不会承认一般,只是淡然道:“无论是与否,请世伯对他们加以规劝……朝中奸佞方除,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不要多费功夫在党争之事上了。 ”“异之……你好像吃准了,这件事乃是老夫指使?”他又惊又怒,脱口而出的问话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小侄不敢……”沈殊说,“只是请世伯看在同乡之谊上多加提点罢了,世伯可听说过一个词……‘浙党’?”“老夫从没听说过。 ”方明山佯装镇定地答道,心中却已紧张到了极点。 在那些门生故旧组成的重重网络之中自然不乏他的同乡,这个词是他们私下里调侃之际自称的话,却被眼前这年轻人在此刻抛了出来,“同乡之谊……仅仅是因为这个,便要老夫去加以规劝?”“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沈殊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本册子,“请世伯过目。 ”方明山心下诧异,便拿起那册子翻了几页。 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上面的内容,不由得大惊失色:“潞王的账册!可是这东西不是……”“没错,那本账册的确是在内书堂被焚毁了……”沈殊答道,“但早在账册落入程公公手里之前就有人抄了另一本。 ”当日他在聚贤庄将账册交给谢准之前已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并默记于心,回到神仙府之后,便让陆玄青誊录了一份——便是现在方明山正在看的那一本。 方明山一页一页翻过去,感到从头到脚被一阵寒意所笼罩——若是真的照这册子上的名单追究起来,朝中的大臣或许有一半都要被削职免官……这其中当然也有大量浙党成员。 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恍惚间,只听沈殊说道:“世伯虽与此事无涉,但浙党中人与这件事有关联的却不乏其人……若是党争再这样延续下去,被攻讦的大臣奋起反击,免不了会波及更多人……如今新帝即位,正是用人之际,请世伯看在江山社稷的份上,见好就收吧。 ”“这……这只是一份抄本,谁知道是真是假……”方明山喃喃自语道,“这样的证据根本不足为信……”“作为刑部定罪的证据,或许尚显不足,”沈殊说,“但若是这本账册里的内容公诸于世,账册里的人自然免不了被人唾骂,不仅如此……大人这些年来提拔了这么多账册里的人,只怕连同大人的清誉,也会毁于一旦吧。 ”沈殊所说的,正是身为人臣最害怕的事情。 身在朝中,纵使再不看重权势,这清誉却是不得不在意的东西。 在官场上,若是名声扫地,虽然不一定会被定罪,却是一定会前途尽墨。 方明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那本账册静静地摊在桌上,直到沈殊上前收起账册,方才醒悟过来。 “异之……”他凝视着面前那个年轻人,半边脸抽动着,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开始……竟开始和结交近侍之辈沆瀣一气了?”“这么说,世伯此举,竟是要整肃纲纪?”沈殊侧目瞥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林御史被杖责致死的时候,世伯又在哪里?”说完,他没有告退,便径自推门出去,留下方明山一人,久久地站在灯影里。 第二十六章中天月明,在地上扯出两道不长不短的影子。 谢准往身后看了一眼,原本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那两人已经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 ——算了,由他们去吧,反正神仙府的主人在金陵城附近是遇不上什么事的。 宴席早已散去,除了元廷秀和陆玄青要及早往姑苏去给吴骏扫墓之外,余兴未消的几个人一直闹到了天黑。 他身为男子,在月华宫里过夜多有不便,琢磨着干脆下山住上一晚再赶回昆仑。 苏伶这新上任的宫主还要主持局面,便由卫竹君送他们出来。 脚下的路蜿蜒曲折,但以他的轻功还不至于在走这样的山路时脚底打滑。 卫竹君提着灯笼走在他身边,却不似今天碰到的其他月华宫弟子一般喜气洋洋。 橙红色的烛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满怀心事的面容。 他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打趣道:“那凶丫头今天还挺老实的,竟然乖乖站在那里迎来送往。 ”“你说纤尘?那可不是,毕竟也是个大姑娘了……”提起两人皆认识的人,卫竹君的神情略微舒缓了些,笑道,“没准不出几年,也是弟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想起往事,他微微勾了勾嘴角。 “刚认识她那会儿,可还是个随身带着烟幕弹,到处想要行侠仗义的主。 ”“你们这些小孩子,还不是一转眼就长大了……”卫竹君望着那皎洁的月色,眼神中仿佛若有所思,“想来,谢公子也快到弱冠之年了。 ”“啊,没错……”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卫姐姐今天心事重重……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要对我说?”卫竹君吃了一惊,看着他突然严肃起来的神情,她心里不由自主地打起鼓来,手里的灯笼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她既沉默,谢准便也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他注视了她许久,轻轻叹了口气道:“是那件事吧……你当日向督公告密的那件事?”她咬了咬牙,“到底……你还是知道的。 ”她一早便猜想到他可能早已知情,在苏伶从凌云窟回来之后,这样的猜想几乎已经变成了确证,但他却始终没有挑明这件事,她的心也只好跟着悬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该去承认还是该维持这种不知情的现状——坦诚自己曾经做过的亏心事是很难的。 “我从没对你说起过我的年纪,但你却知道,”他说,“我猜……你或许是知道我的身世的。 ”她默然不语。 或许他也不知道,在那件事情之后,她不知不觉间已经对他的事情了如指掌了。 这几年来,她像是着了魔似地寻找着关于他的一切信息。 得知他去了森罗教之后,又变成了寻找一切关于森罗教的信息。 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他过得还不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让自己的良心安定下来。 “那日,督公只是想要账册,换了公子或者伶姐,至多只要把账册从我手里再抢回来……当日在神仙府里的人之中,想要救沈大哥的人里只有你会这么做……”他说,“你不会武功,也打听不到我的所在,自知没有办法从我那里拿回账册,若是真有谁会去做这件事……想来,也只有你了。 ”“宫主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更是没有办法……”她幽幽叹了口气道,“沈大人在世时,时常接济我和我母亲,他当时已经被贬谪南疆,一家人节衣缩食……我总是想要找个机会报答。 我还记得那一天,宫主想要杀入聚贤庄,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却没有一点办法。 那时候,我们真的以为你弃表少爷于不顾……我提议把那账册抢回来,但是宫主觉得不妥,而且,我们也根本找不到你的行踪。 ”她的话勾起了他对于那段神经紧绷的日子的回忆——他为了躲避潞王府的人,处处小心隐藏行踪,现在想来,那时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敌意,竟不单单只是来自于潞王府或武林盟……互相猜忌之下,那误会竟是将他们每个人都牵了进去。 “所以……你就出此下策,去向东厂告密?”“不是东厂,是武林盟,我告诉他们,若你这个人不在了,那么账册迟早都是能够拿回来的……”她说,“果不其然,那些人如获至宝,表少爷很快就被送回来了……然后,我就知道了那件事。 ”他静静听着她的自白,事情的这一层,也是只有她这样见惯了暗涛汹涌的人才能够想得到,更何况那时月华宫与武林盟可谓是有深仇大恨,能够决定委曲求全与对方合作的少之又少……思前想后,除了她,那个人也不作第二人想。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世的?”他问道,“你听到公子和伶姐说的话了?”她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神仙府……而是因为,你的眼睛……和她,实在太像了。 ”“谁?”“二十年前,京师里面发生了那起妖人施法的案子,那案子越滚越大,到后来,无数人被牵扯了进去……那其中,也有我爹。 ”她说,“我爹当时在京中经营客栈,来来往往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出了这等事,他很快就被牵连了进去,三拷六问之下,便被问成了个秋后处斩……我和我娘为了救他,托人写了状子,去夏府门口拦大理寺卿的轿子伸冤,但没有半点用处,夏大人根本不看那状子便吩咐家丁将我娘乱棍打出……那时候,我看到有个怀着身孕的女人,从夏府里出来……”“那个女人难道是……”“我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雪,天很冷,我扶着娘从夏府回去……那时候,她从角门里出来,拿了些散碎银两,还有些衣服头面要给我们。 我娘一开始不肯收夏家人的东西,她再三坚持,言辞恳切,说要为她家老爷赎罪,娘还是不肯收下,最后她说,就当是为她腹中的孩子积点德吧……”视线模糊,记忆中的那个冬夜和眼前的景象仿佛一瞬间重合了起来,“像……真像,她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 ”“那……那她后来怎么样了?”他急切地问。 “爹被处斩了,娘几经折腾也得了重病,没过几年,也跟着走了……沈夫人让我去投奔她的结义姐妹,我便在月华宫安顿了下来,一有机会,便四处打听那个女人的消息……她是夏家少爷的一个小妾,被夏家少爷看上强娶了来,最后,在生产的时候因为难产而去世了……不过,也因此没赶上夏家满门抄斩的事情。 ”她虽是笑着,但眼中却隐有泪光,“那天师妹从门主那里出来之后脸色不太好,商量救表少爷的时候,一直都长吁短叹的,我问起你的事情她又三缄其口,我心里一直有疑问,那一刻便全明白了……去万府的路上,我一直对自己说,她是被夏家少爷强娶的,她根本不想生下这个孩子,她是被这个孩子害死的……可是,天下哪有母亲会不心疼自己的骨肉,哪怕那男人她深恶痛绝……我那时候,真是鬼迷心窍啊……”——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就算不为自己收下,也为你女儿收着吧……就当,是我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点德了。 那名女子当时所说的话仿佛重又在耳边响起,说那些话的时候,那女子明明是满怀期待的眼神。 被剥夺了原本的生活,在充满敌意的深宅大院里,只有腹中的胎儿是唯一的精神寄托——而她究竟是为什么,会在那时那样地去说服自己呢?说到底,她实在是太想相信这个结论,走投无路之下,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相信自己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妥……“我很快就后悔了,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你葬身江心的消息……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我亲手害死了那个想要帮我们的女人的孩子……”一行清泪终于从她脸上划过,“总算天可怜见,你活下来了……也许,她真的为她的孩子积德了……”“对,我是活着,可是爹却不在了,”他咬紧牙关,说道,“他背着窝藏钦犯的罪名死在了那个时候……差点连座像样的坟都没有……”“我知道,谢大人是被我害死的。 ”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平静地凝视着他,“你若是要为他复仇,我也绝无怨言……毕竟,没有人能原谅那样的事情。 ”“确实。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我不能原谅这件事……永远不能。 ”看到那泛着寒光的刀身,她静静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刀锋从她耳边掠过,但等了许久,那最后的一刀却迟迟未曾斩下。 收刀入鞘的声音响起,她睁开眼,发现地上落了一缕发辫。 “谢公子……你……”“我虽不能原谅此事,却也感激你当日来昆仑报信,若非如此,只怕森罗教与中原武林的杀戮便不可避免了。 ”他说,“曾经有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因为仇恨而做出过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而我并不想像他一样。 割发代首,了结了这段恩怨吧。 他日若是你依然感觉内疚,经过京畿道,替我向爹的墓前上一炷香……毕竟,天涯路远,我以后要做这件事怕也是难有机会。 ” 分卷阅读25 说罢,他没有看她,向着山下的方向一路远去。 她提着灯笼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割断的发丝被夜风吹拂起来,同着泪水一起,模糊了她的视线。 夜色之中,他远远看到那舟中的灯光,四下里没有其他人,船家兀自在外面抽着烟袋。 他知道那小船是在等他的,便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去。 船舱里,慕容续正和沈殊说着话,见他进来,慕容续先是一怔,随即恢复了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怎么走了那么久。 ”他的视线停留在慕容续颈间那一处被刻意遮挡的红痕上,觉得对方实在是不明白他的苦心。 “哦,那个,不是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吗……”此言一出,两人对视了一眼,沈殊立刻尴尬地咳嗽了起来:“咳……阿准,既然你来了,我去吩咐船家准备上路了啊。 ”“连夜行船?”他望着沈殊逃也似地出去的身影,诧异地问,“有什么事这么着急?”“哦,门人刚才来了一趟。 ”慕容续回答,“那时候你正一门心思和纤尘比拼用筷子夹花生,估计没注意到。 ”他瞥了瞥嘴,那时候他全部精力都放在干扰那小丫头上,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可是神仙府有什么事?”“不是神仙府的事情……”慕容续说,“是有人托神仙府给你传了个口信。 ”“给我的?什么口信?”“暂时别回西域了,先去姑苏,有个人……在那里等你。 ”“谁?”“还能有谁?”慕容续微微一笑,从他的眼神里,谢准突然明白了过来。 正欲再问几句时,舱外传来了艄公的声音:“沈公子坐好……开船啦。 ”沈殊闪身进了船舱,伴随着摇橹之声响起,小舟穿透了夜色一路顺流而下。 尚未消散的雾气里,金陵城的景象渐渐地清晰起来,早莺婉转的鸣啼声中,竟恍若姑苏柔蔓的春光。 —全剧终—番外义庄草庐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陆玄青听到这动静,急忙奔出去开门。 他刚刚哄得吴骏把药吃了,若是又被这声响吵着,只怕吴骏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这几天以来,草庐里的访客比平时多了不少。 那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是来问诊的……他打开门,只见外面站着一名年轻女子。 他认得对方,事实上,她也算是陆玄青的熟人了。 药铺周掌柜的女儿玉翠,是姑苏城里排的上号的美人。 这些年周掌柜病重,药铺里的生意都是她一手打点,他三不五时要去城里替吴骏抓药,一来二去,两人也就认识了。 不过认识归认识,之前他们几乎没有怎么聊过天,这样子一大早急急忙忙来敲门却是头一回。 “周姑娘,有什么事?”“陆公子,你弟弟呢?他在哪里?我有事要找他!”“你是说……”他不由自主地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却没见到人影,只听到从卧室里传来的打呼声,“阿准?”被陆玄青从睡梦中摇醒,谢准睡眼惺忪,用袖子擦了擦粘在脸上的口水,他还远没到在女子面前注意仪容的时候。 “……周姐姐,早啊。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听到这样的话,周玉翠竟是有些错愕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年中得了空,抑或是正巧经过姑苏时,谢英便带着他来拜访吴骏。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草庐里就格外热闹,上门来告状的苦主几乎要踏破门槛。 “昨天你说的事儿我已经替你办好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去再睡一会……”眼看那小鬼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往卧室走去,周玉翠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慌忙拦住了他,“等等!我正是为这桩事来的!小弟弟,你把那簪子丢到哪里去了?”“阿准……你又闯祸了?”陆玄青在边上听到,大吃一惊,“你爹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被他知道的话……”谢英因公事要去杭州一趟,思来想去,觉得带着儿子前去实在容易惹是生非,就把谢准留在吴骏这里住几天。 但这对于谢准来说,无非就是将惹是生非的场合从杭州换到了姑苏而已,没什么大的区别。 “我没有闯祸……”谢准委屈地辩解道,“周姐姐那天说她不要这簪子了,我就替她扔了,周姐姐还说过,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呢……”周玉翠只得苦笑了,因为她确实说过那样的话,只不过,她未曾料到那平日里古灵精怪的小子居然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实在……“周掌柜啊,听说你女儿玉翠被当铺的陈家公子看上啦?”“真的啊?周掌柜你有福气的,养了个那么好的女儿,这下,要和城里的首富结亲家了。 什么时候办喜事啊?记得请我们这些乡邻吃酒啊。 ”“不过哦,听说陈家老爷脾气很怪的,玉翠啊,你嫁过去了怕是要好好巴结公公才行,大户人家媳妇难做噢。 ”“怕什么,玉翠又能干长得又标致,而且看这样子一定好生养……到时候生两三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还怕讨不到公公欢心?”小小的铺子里,各式各样的声音一时间不绝于耳。 她看到父亲陪着笑脸不断地点头,突然觉得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周掌柜得的是痨病,那些乡邻平日里都是不上门的,此时却忙不迭地赶来巴结……这一切,皆是因为那些三姑六婆口中的那位陈家公子。 虽说现在家境天差地别,但小时候住在同一条街上,那陈轩她是自打小时候起就认识的。 不仅如此,陈轩小时候性格懦弱加上体弱多病,直到十一二岁时还是矮她一头,她自幼便性子倔强主意也多,便护着他不让别人欺负。 久而久之,陈轩对她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让她的心里不免有一种被崇拜的满足感。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陈家老爷性情古怪乃至于不近人情,但是于当铺经营上实在是有一套。 没几年间,当铺生意越做越大,也搬出了那条街,而周家却还是守着那经年失修的小药铺度日。 尤其是这两年她母亲去世,父亲又得了那治也治不好的痨病,两人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远。 她知道,陈轩对她有意,但她性格要强,实在是受不了旁人的指指戳戳。 随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也愈发显现——毕竟,只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才会除了对方什么都不在意。 那边厢,众人犹在不住地向周掌柜贺喜,她心里的火气也越来越大。 正当她准备下逐客令时,却听到角落里传来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小孩子的“哎呀”声。 她吃了一惊,正欲去看时,鼻子里陡然闻到一股恶臭,那恶臭很快就弥漫开来,屋子里的众人纷纷掩鼻:“周掌柜,你们家里这是什么味道……”“阿准,你怎么把臭菜缸打翻在人家家里了!”那是经常来店里抓药的陆玄青的声音,她向那角落里望去,只见陆玄青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样子生得清秀,唯独那一双眼睛端的是灵动无比。 陆玄青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那小孩便也一同蹲下来用手抓那坛子里流出来的臭冬瓜。 只是他抓得似乎过于用力了些,冬瓜被抓得粉身碎骨,那恶臭味随风飘向店堂内众人的位置,一时间挥之不去。 “好臭……”众人被那恶臭熏得晕头转向,陆续起身告辞了。 片刻,店堂里就只剩下他们父女,还有陆玄青和那个导致这一幕的罪魁祸首。 “周姑娘,对不起……”陆玄青一迭声地道歉,那小孩也把头埋得更低了,只是从他脸上的神情压根看不出有什么悔改之意,倒像是在想下回干了类似的事情不能被人抓现行。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店堂,竟不知何故心情好了起来,拿过扫帚道:“陆公子客气了,来的都是客人,哪里有让客人收拾的道理……爹,拿点水给他们洗洗手吧。 ”周掌柜向来对女儿言听计从,当即去后院打了水给他们洗手。 那小孩好不容易被陆玄青抓着在水盆里洗净了一只手,又把另一只手按进水盆。 正在这时,他那对灵活的眸子瞥见了柜台上的一个锦盒:“周姐姐,这是什么?”看到那锦盒,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刚刚轻松下来的心瞬间又沉了下去——那是陈轩走时留下来的。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枚簪子,那簪子式样古朴,簪头镶着一颗指腹大小的翡翠,一眼便知是贵重之物。 她不肯收,陈轩硬是要留下来,说什么也拦不住,她为此还和他红了脸。 “那东西……”她抿紧了嘴唇,小声道,“我不要了。 ”“不要了?”那小孩用湿漉漉的手抓起了锦盒,“那我替姐姐扔了吧?”“好呀,”她随口答道,“扔得越远越好……”“所以你就……真的……”陆玄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扔了?”他见过那簪子,想来价值不菲,但对于谢准来说,不管是玛瑙还是翡翠,无非就是一块破石头罢了,也许,如果形状好的话,还可以用来打水漂。 “对啊,”说这话时,谢准脸上写满了成就感,“扔得可远了。 ”“扔到哪里去了?”周玉翠急忙问道。 就在昨天晚上,她终于听说了那簪子的来历——那是陈轩过世的娘留给他,准备让他给未来儿媳妇的。 她不想收,但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说也该完璧归赵才对。 但她四处寻找,却已经找不到那簪盒了,父女二人反复回想之下,才想起那天有这么一件事。 “我想想……我跑了很久,最后看到一所房子,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都是杂草,我想那里大概够远了,就扔在那里了,对了,那房子门上还挂了一块匾,上面写了两个字……”谢准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终于想了起来,“我……草……”“那是什么?”陆玄青考虑了片刻,皱了皱眉,“阿准,那两个字念‘义庄’(義莊)”“阿青哥哥,你数钱做什么?”看着谢准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陆玄青叹了口气,继续专心点着盒子里那几个为数不多的铜板。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虽然纯属无妄之灾,但谢英毕竟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们师徒,再加上周玉翠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总归得想办法替谢准善后。 “十……二十……三十……二两六钱……”数来数去,也只有不到三两银子,多数几次也不会变多的——他那点积蓄,在元廷秀在的时候三天两头被借去,也从来没见还过。 这会虽然三不五时替人看诊,但吴骏身体不好时常需要抓药,也攒不下来那许多。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幅不省心的样子呢……那块翡翠个头不小,想来这点钱怕是不够的,但也只能去城里碰碰运气了。 他站起身,谢准像块狗皮膏药似地贴了过来。 “阿青哥哥,你去哪里呀?”“去买支簪子赔给周姑娘。 ”他警惕地打量了谢准一眼,“今天不去什么热闹的地方,不许再跟来了。 ”“我知道!”谢准抓住他的手臂来回晃动,一脸诚恳,“祸是我闯的,我是想跟你一起去买簪子赔给周姐姐!”“别晃了……”陆玄青被他晃得头都晕了,“先说好,今天不去听说书,不去看耍把戏,也不去河滩上捡石头打水漂。 ”“不去不去!”谢准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答应得这么快,陆玄青心里隐隐有点忐忑。 或许是郊外风大,或许是心里害怕,走到义庄门口,周玉翠便感觉到一阵阵阴气逼人。 她一向要强,但是偏偏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这义庄本来是给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有口饭吃的地方,后来建这义庄的人家无钱修缮维护了,就变成了附近的穷人家下葬前停尸的地方。 墙面年久失修,风一刮,从那墙上的缝隙里发出的响声宛如呜咽,听得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她忍着内心的恐惧,在义庄四处搜寻了一圈,杂草丛生的庄子里哪里是一时半会就找得完的,面上一圈没有看到,她不得不翻开草丛仔仔细细地寻找。 ——这小鬼,到底扔到哪里去了……她正蹲在地上找着,肩上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便跌坐在了地上。 “玉翠,是我……你不会以为我是鬼吧?”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里往外看去,定睛又看了一眼,确信那是陈轩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化身的,这才放心地松开了手。 “我知道,你从小就怕鬼……”陈轩蹲下来,安慰似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惊魂甫定,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久,好像是生怕对方突然变成什么东西似的。 “我去店里找你,听一个小孩说你来义庄找那簪子。 ”陈轩望着她,笑了起来,“你那么看重那簪子,我心里高兴得很。 ”“不是……”她觉得对方或许有所误解,“那是你娘留给儿媳妇的,我……我得找回来还给你。 ”“你若是不要,就别找了,”陈轩说,“既然是给儿媳妇的,你又不收,我要那簪子派什么用处。 ”“别那么说!”她着急了,“你们陈家有钱有势,要什么样的儿媳妇没有,你……你留着送给你未来的娘子也是好的。 ”“送给未来的娘子,”他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玉翠,就是送给你。 除了你,我谁都不想送……我已经和爹说好了,爹已经点头了。 ” 分卷阅读26 “你爹点头了?”她有些惊讶,在她心目中,那陈家老爷向来性格古怪又不通情理,她难以想象陈家老爷会那么轻易地点头,“可是,我家里……”“别说什么我家,也别说你家……只要你愿意嫁,旁人说什么,都只是旁人的事情。 你是嫁给我,不是嫁给陈家,更不是嫁给那些人。 玉翠,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陈轩握住她的手,低声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只有你和我。 ”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好像她是生平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总是站在她身后,永远矮她一头的玩伴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那模样既熟悉又陌生,好像比她记忆中又多了些别的东西——那是一个男人当着他心爱的女人面前的样子。 她就那样看着他,直到他用忐忑的声音问了一句:“玉翠……你愿意嫁我吗?”视线对上,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的眼神,不禁笑了出来:“这件事,先等会再说……我还有一件事,倒是要你帮我一起办的。 ”“什么事?”“把那支簪子找出来……”她笑意盈盈,眼中却带上了几丝温柔的神色,“那是我的簪子。 ”陈轩一怔,及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大喜过望,“玉翠,你是说……”“还愣着干什么?不赶快找的话,太阳都要下山了。 ”她站起身来,环顾了一圈,四周已经都找过了,那么剩下来的地方只有……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原先心存侥幸,因此没有去那停着尸体的房间。 此刻找遍了整个义庄,也只有那个房间了。 她心中犹豫之际,陈轩上来拉住了她的手。 “我跟你一起进去,别怕。 ”不知怎地,手心的温度传来,她心里一下子踏实了很多,便任由他牵着自己往那间屋子走去。 门扉一开,屋内的阴寒之气传来,她有些紧张,却看到陈轩径自走到门边的草垛前,从草垛下翻出了那个簪盒。 “那个小鬼……”他笑道,“虽说鬼灵精怪,毕竟还是不敢去碰尸体。 ”“谁不敢碰尸体了……”谢准小声嘟囔着,给自己壮了壮胆,随后推门进去。 他等了好久,那两个人终于走远了,跟着天也黑了。 但他还是执意留在这里,因为陈轩最后的那句话。 ——此时此刻,陆玄青应该正在姑苏城里急得团团转吧。 不过想到对方是从来不会光火的性格,也不会去他爹那里告状,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伸手去掀那遮盖尸体的凉席,一阵风忽然吹过,他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定睛一看,一条蛇正缓缓从他脚背上游过。 ——爹……你在哪里……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动,否则便会惊到那条蛇,但从脚背上传来的触感着实令他脊背发麻。 正在此时,他看到了另一条蛇正从那覆盖尸体的凉席下面游出来。 不……似乎还不止一条蛇……还有蜈蚣、虫子等等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他突然有些后悔来了这里,但他既然来了,就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他的手正要伸到凉席上之际,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上传来:“别动那东西,不然,杨先生怕是会生气的。 ”“……鬼啊!”活见鬼的惊恐感一时间战胜了对于毒蛇的恐惧感,他夺门而出,却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扑通摔倒在地。 这时,一个人飞身而下,落在他面前。 在周围一片阴森的夜色之中,那个人的模样看起来竟不像是凡世中人。 “我受人之托,在这里替他看着尸蛊……”那个人道,“原以为能看到尸蛊炼成的样子,没想到尸蛊没有看到,倒是看到了个不速之客。 ”他忽然不害怕了,因为他看到了对方的脸。 如果是那样好看的话,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样想着,他坐起了身,这才发觉口中竟有些血腥味,便用手背抹了抹。 对方看到他手背上抹出的血迹,皱了皱眉,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地端起他的脸查看了一番,最后,从地上捡起一颗乳白色的牙齿。 “只是换牙了而已。 ”他闻言,用舌头一舔,果然下牙床处缺了一小块,不由得惊慌起来:“牙齿……掉了……”“怕什么,以后还会长的。 来,把牙齿扔到房顶上……”那个人把牙齿放到他手里,语气宛如循循善诱一般,“扔的时候要站直……对,把脚并拢。 ”牙齿缺了一块,他说话也有些含糊:“为什么?”“这样新长出来的牙齿才会整齐。 ”那个人笑了笑,微笑的模样让他怔了一下。 他将信将疑,却还是依言往房顶上扔了一下,但那屋檐太滑,扔上去又掉了下来。 几次三番之后,对方终于开口道:“算了……拿好牙齿。 ”“一会要扔,一会不要扔,到底要怎么……”他话音未落,突然被人一把抱起,紧接着便纵轻功上了屋顶。 “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个人说。 他拿着牙,前前后后打量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平整的瓦片里。 那个人透过瓦片的缝隙,向屋内看了看。 “好了……差不多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对方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地从背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张琴,手指一张,架好了琴弦。 “今夜之后,便忘了这件事吧。 ”“这地方我小时候来过……那时候可是比现在破败多了。 ”谢准躺在房顶上看着天空。 十多年前,城里开当铺的陈家少爷娶了药铺的周姑娘。 几经辗转,当年的陈家少爷已经成了陈家老爷,于当铺经营上颇为得法,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这些年,夫妻二人开始出资翻修这间义庄,据陈老爷说,那间义庄是他们夫妻二人定情之所,于他们的意义不凡,再加上这些年来不少人流离失所,也需要个安置的地方。 夫妻俩皆是经营有道之人,修缮义庄的过程中,雇佣的工人都是需要安置的流民,待义庄建成后,又组织庄里的人进行生产。 一来二去,义庄竟能自给自足,从头到尾也只是花了一笔修缮和安置的费用。 事情能够如此自然令人感到欣慰,只不过,大多数人都觉得那起因有些奇怪——谁会跑到义庄里来定情呢?“你信不信,陈老爷说的是真的。 ”“也许吧。 ”南宫坐在他身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当日,他受杨洪之托在这里帮他看着尸蛊,一连两天,自然也看到了那个人小鬼大的小不点。 他认得出那天来找人的那名少年是陆玄青,那么跟他一起的小不点当然是……“不过这地方……唉,”谢准苦着脸说,“那日我在这儿睡着了,阿青哥哥找到我,他本来差点发火了,还好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劝住了他,还让他答应不告诉我爹……结果,过了没几天,我爹还是知道了。 ”天魔琴音之下,他当然是把夜里发生的所有事都忘了,只当自己是睡了一觉。 不过陆玄青的样子实在是不像会出尔反尔的,南宫也不免有些好奇:“哦?前辈为何会知道?”“别提了……吴前辈训他训得太大声,说是那天晚上有妖人在那里炼蛊,若不是我们命大早就玩完了……”谢准一脸不忿地坐起了身,“可是,为什么早不训晚不训,偏偏隔了几天,在爹回来的时候训他?”——吴骏当年在北镇抚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候,他还没生下来呢,拿捏他区区一个小鬼,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想到这里,他用手中的折扇遮住了微微上扬的嘴角,“那后来呢?”“后来……爹听到以后火冒三丈,那顿好打……真是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而且那天晚上回去之后,发现有一颗牙掉了,但总也找不到掉在哪了……阿青哥哥说掉下来的牙要扔到房顶上,为此我还紧张了好一阵子,生怕那牙以后长不出……”一个吻止住了他的滔滔不绝,唇舌交缠间,对方分明故意地舔了舔他那天掉了一颗牙的位置,像是在确认他那颗牙有没有长出来。 他有些惊讶,对方为什么知道那天掉的是这颗牙呢?“这不是长出来了吗。 ”——这家伙是神仙不成?他看着对方微笑的眉眼,竟是不自觉地有些恍惚。 直到他听到南宫说:“一会儿回了客店,让我看看……前辈当时打疼了没有。 ”“你……”那语尾上扬,分明带着若有所指的意味。 所幸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隐去了他泛红的脸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