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恨》 姐姐 血从阶上蜿蜒而下,像一条条艳丽的细长毒藤匍匐在地,肆意流淌,溢满砖缝。苔痕吸饱了血,化作暗红,晶莹欲滴。十四岁的少年躺倒在庭院中心酣睡,鲜血半染衣襟,反衬得那雌雄莫辨的面容愈发娇妍。 "公主殿下快到了。"小丫鬟弯下腰,轻声提醒。 面对这屠戮后的庭院,她早已司空见惯,只是漠然垂首,做好分内之事。 少年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眸子流光闪烁,仿佛刚从美梦中苏醒。他伸个懒腰,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你听,好像还藏着条漏网之鱼呢。" "13,25,37...."少年专注地清点着身边堆叠的“东西”,数到兴头上,一脚踹开挡在身前叠得太高的部分,以免数错。"对了,他家拢共一百七十一个,怎还差一个?本以为索然无味,倒藏了个有趣的!"数罢,他转向丫鬟,一脸天真烂漫,"青姊姊,猜猜我能不能在姐姐到前,把那好玩的抓出来?" 丫鬟侍立一旁,低头不语。斜阳在她身侧投下一抹沉默的影子,同样拉长,同样无言。 少年未得回应,也不恼,径自起身,提剑在死寂的府邸内逡巡。几个时辰前的人声鼎沸,已在血染的残阳下化作炼狱。万籁俱寂,唯余鸦啼与剑尖刮过地面的刺耳声响,追魂般在空院里回荡。 他如幽灵般游走,伸剑挑开地上的躯体,搜寻那逃逸的猎物,终在一处小院的水缸前驻足。以他的耳力,分明早捕捉到缸中那压抑的颤抖呼吸,却仍故意弃剑,戏谑般跪趴下去,将耳朵贴上冰冷的缸壁。 "找到你啦!真有趣,竟躲在这里,像我瓮中养的蛐蛐!"少年声音里透着新奇,"小时候可羡慕它们能这般躺着,姐姐却说不许。教教我,你是如何让家里人同意的?" "怎不说话?是太喜欢,想永远躺在这儿么?"无人应答。少年转身欲寻剑,好将这缸连同里头无趣的“东西”劈开,如同对付那些蠢笨不擅斗的蛐蛐。 倏地,一股幽香钻入鼻尖——沉水香交织故原异花,缠绕着铁锈般的血气,尾调却是一缕冷而微苦的药香。这气味如无形的网,瞬间扼紧他的呼吸,狂乱的神情骤然凝滞。目光所及,不远处地面上,静静躺着半朵金线芍药纹样。他猛地抬头,正是魂牵梦萦之人的裙裾。 少年瞬间鲜活起来!他不及站起,便以跪姿半爬至公主脚边,紧紧攥住那华贵的裙摆。 "阿姐!一路过来,你都瞧见了吗?"他急切地指着,半晌才指向那把弃置一旁的剑,“我没用你赐的那把!怕污了它!就…就随手捡了一把!看!我已将那辱你之人碎尸万段!你再不必委屈下嫁了!" 死寂弥漫,浓稠的血腥味仿佛凝固。少年只觉自己急促的喘息,在空阔庭院里徒劳地冲撞。 "你练了那禁功?"公主按住他肩头,目光如冰刃,冷冷俯视。 "禁功又如何?阿姐你看,我好好的!"少年急切辩解,泪水却已涌出,"待我练成,你便再不用向这等货色折腰…阿姐别这样看我!我只是…只是不愿你宁可用他们,也不肯让我站在你身边!我能做的!待我练好,阿姐想杀谁,我便杀谁…" 她俯身,指尖捏住少年精巧的下颌,绽开一抹摄人心魄的笑:"是吗?" "是…是…"少年痴痴凝望,琥珀色的眸子如淬火琉璃,映着阿姐的笑靥,却未窥见那笑意未达眼底。 等待他的并非温情。 "啪!啪!啪!"三记耳光,清脆狠戾!侍从会意,立时上前将他拉开。 "可知,父皇如何死的?"公主语调平淡,无一丝波澜。 "可我甘愿!父亲为母亲,我为阿姐!有何不可?为阿姐,死又何惧!"少年不顾嘴角鲜血,再次扑上,死死抱住姐姐,将脸埋入她衣料,如受伤小兽般蹭着,寻求一丝怜惜。颊上火辣混着血腥漫入口中,他却浑然不觉。 公主久久不语。少年在忐忑的等待中颤抖起来。侍从沉默地将他向后拖拽,他向前膝行两步,想再抱住姐姐的腿,终是徒劳。他扬起委屈的脸,呜咽着质问:“为何他们可以…偏我不行?为何?为何?"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一黑,两行乌黑的血泪蜿蜒而下。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长公主望着他这般模样,满腔怒火堵在心口,唯余深沉的悲哀。她挑起少年娇妍的脸庞,凝视良久,终用绸帕轻轻拭去那刺目的血痕。闭目长叹,声音微颤:"从前,我总盼你能懂事些…往后,不必了,都不必了…去地牢好生反省。待我大婚后,自会放你出来。这是最后一次关你。往后…我再不会拘着你学那些礼仪,读那些书了。" “您还要大婚?!”凤华先是一震,继而绝望如潮水灭顶。他被按在原地,无力地听着那离去的脚步声,终于忍不住抽噎出声。 他一边哭,一边推开身旁的侍从,跪趴在地,双手慌乱地四处摸索。摸索着冰冷的地面,摸索着残酷的现实,许久,才终于接受姐姐已然离去。最终,指尖触到了熟悉的剑柄——为何倾尽所有,换来的却是姐姐如此冷漠?为何? 他抓起剑,泄愤般想劈向那水缸,却失望地察觉——缸中之人,恐是早已在极致恐惧中停止了呼吸。眼前一片漆黑,连最后一丝指引的呼吸声也消逝无踪,他连那缸在何方都无法分辨,剑刃终究落不到实处。他晃晃悠悠站起,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姿态,挥动长剑,剑气在院内狂乱扫荡。角落的大缸略受波及,虽未碎裂,却已布满蛛网般的裂纹。鲜血受剑风激荡,缓缓自裂纹中渗出,森然地映照着这个夺命之人。 做完这一切,凤华脱力般跌坐在地。半晌,姐姐的身影、那声叹息,再次清晰浮现脑海。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想起姐姐失望的语气,心头猛地一滞,随即是剧烈的绞痛。他试图撑起身子,却觉浑身刺痛如针扎。紧接着,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夜奔 这是第几次了?被关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过往只要一犯错,姐姐转身的背影永远比刀刃更冷。然后,她身边的人就像不需要命令就可以自动执行的人偶般,以一种沉默的姿态向自己聚拢来,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 这里还是和每次自己进来一样,如同从未变过。湿冷的霉味混杂着陈年血腥,仍旧是这里唯一的空气。 他好似被遗忘了一般,脖子被玄铁颈枷拴住,只能在这房子里活动,练功产生的毒性和执念带来的不忿,促使他疯狂地自伤发泄,像一条因为被遗弃而愤怒的野狗。只有人在他缩在墙角短暂地睡着或发呆失神时,放下吃食无声地离开。他便盯着那些吃食,默默记下又一个被囚禁的日子。 以往最多到十五日,就有人接他出去。 但这次不同,墙上那描了又描的第十五道痕迹,早已干涸发黑,姐姐始终没有出现,他知道自己被彻底抛弃了。 他头疼欲裂,禁术反噬让他觉得好似有个肥虫在脑子里钻拱,杵捣啃噬得脑子内部破碎粘黏,带来这永无止境,半疯不疯的折磨。 他瑟缩在墙角,地牢的墙爬满了暗红的痕迹,上面四散零落着记录天数用的横竖,而之间挤满了歪歪扭扭的“姐姐”二字。角落烛火摇曳的微光下,新旧血痂层层叠叠,交错着忽隐忽现,忽如张牙舞爪的虫肢,忽如缓慢开合的眼睛。 他发现墙面上的字有些已变得暗红发黑,"姐姐"二字干掉之后变成了成丑陋的陈痂。他皱了皱眉,低头狠狠地咬破自己的食指。新鲜的、温热的血珠渗出,血腥味扩散开来,压过了陈年的霉朽气味。?他像个攥着珍宝的孩子,用指尖细细描摹,带着近乎虔诚的依恋。 他倚在墙边,侧看着自己刚用鲜血润泽过的字迹——它有着粘稠诡异般的红色。 他琥珀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失焦,明明灭灭。 "好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华服,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控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无意识地,他哼起一段破碎不成调的旋律,那是小时候姐姐给他哼过的吗?还是...更久远、更模糊的...来自故乡的某个夜晚? 歌声飘飘渺渺不真实起来,他觉得自己痛意不再那么强烈,不知道是真的缓了,还是早已痛得麻木了。 “姐姐”——两个字,这被他写得歪歪扭扭的两字末端,血珠滴露,顺着砖缝蜿蜒而下,如同刺痛在他的心头拉长延展。 沉重的铁栅栏发出“吱嘎——吱呀”一顿一顿的涩响,被人缓缓拉开。琉璃灯的亮光,瞬间照亮了地牢的昏暗。他猛地抬头!长期处于黑暗的眼睛被强光刺得剧痛,不由得眯了起来。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当他眨了眨眼,他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些刺目扭曲的眩光。于是他不顾自己头发凌乱,衣裳沾满了尘土,神情枯槁憔悴的样子,狼狈地爬了过去,眼睛顶着刺痛想努力看清眼前的人。 他的眼底升起一丝微弱而炽热的期盼。 直到很近很近时,他才看清那人衣饰的轮廓,这不是他的姐姐,只是她姐姐的近身侍女清漪。 清漪的面容隐在光影里,平静得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雕。“殿下口谕:小惩大诫。”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地牢石壁一样冰冷,“若您知错,愿回宫安分守己,服下此药,明日就接您回去。” 他眼里那点微光瞬间熄灭了。 一只青瓷小瓶放落到他的面前。瓶身在光下剔透冰亮,折射出一抹静滞着的冷光。 凤华的目光机械地从瓶子移到清漪勉强能见轮廓的脸上,又从那五官糊成一片的脸上移回瓶子。 "回宫?回宫看她嫁..."他急促低语,又猛地咬住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对了,这恐怕是姐姐特意寻来废除自己武功的药,姐姐竟然要他变成个废人眼睁睁地让她嫁人?他的嘴角抽动,喉咙里漏出一声破碎而短促的微弱哽咽,猛地低下头,用力,瑟缩着向后挪动,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墙壁。 凤华缩回在角落最深的阴影里,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仿佛想从那刺目的痕迹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茫然无措地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些他亲手刻下的、代表天数的最后一道血痕。 直到清漪离开他都毫无知觉。 当他指尖抚过记录着天数的最后一笔时,恍惚间,墙上那东一笔西一笔、鲜艳和旧痂交织的字迹,如同活物般在他眼前重复地蠕动、僵蜷。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那些血淋淋的痕迹上狠狠地叩挖,鲜血混着尘灰,在他足边的地面渐渐聚成一小滩暗红。 深夜,死寂的囚室里,突然响起一阵尖锐但细小的金属呻吟。 凤华感受着脖子上的玄铁颈枷带来的炙痛,那玄铁内缘里镶着的小铁锥嵌进皮肉里,克制着凤华的内力,他稍有动作就会遭到反噬。 凤华跪在地上,既要对抗玄铁锁环带来的内力反噬,又要压制禁功催生的剧毒。 气脉被搅得紊乱不堪,像团扯不开的乱麻。也连带使那些毒性受到的抑制变弱了不少,他头痛不已,干脆一掌拍在自己头上,一时间血液汨汨流下。 金属开始一点点断裂发出微小噼啪声。 “咔…嚓…”伴随着刺耳断响,玄铁带来的反噬也在胸口翻江倒海,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一缕殷红的血丝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 越是这样他越是执拗,他抹去嘴角的血迹,咯咯咯笑起来,不再留住内力抵抗毒性,放任内力如同失控的洪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铛!”玄铁锁环碎成了几块。 巨大的内力反噬和毒性侵入让他胸口如遭重锤,再也压制不住翻涌的血气,刚咽下的血,大口大口地涌出来。经脉逆冲带来的剧痛在他的体内攒刺。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他颤抖着身体站起来,浑身都在渗出鲜血。恍若刚从血池里爬出的怨鬼。他伸出那双血迹斑斑的手,一把握住铁栅栏,体内残余的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指尖——铁杆瞬间变扭曲断裂。露出一个赫然狞张的缺口。 他腿一软无力地扑跌在了地上,又强撑着起来往外奔去。 他杀掉看守的人,翻出了宫墙,掠身到了远郊的客栈。 趁着那里的人们都在酣睡,他在马厩里解开一匹马翻身而上。或许是浓重的血腥气和濒死野兽般的气息太过骇人,或许是他的求生本能激发了马儿的某种凶性,马匹受惊,嘶鸣扬蹄,冲了出去。 他把自己像破麻袋一样挂在高大的马背上,意识在剧痛、失血和狂奔的颠簸中沉浮。 偶尔被颠簸震醒,极其模糊的视线里,只有飞速倒退的、陌生的荒野、低矮破败的土城轮廓、幽暗压抑的连绵山林。 沿途不知路过多少地方,凤华除了扯下身上一件件残剩的配饰,如头上簪的金镶玉簪、指上带的镶绿松石玉韘、腰上佩的琥珀辟邪佩——随手扔给路边摊贩或酒肆伙计换一些劣酒和一些仅能果腹的吃食,别的一概不管。 路上间或出现一些事或插曲。有见财起意的山匪或有见他孤身一人、姿容绝艳而心生歹念的恶徒,也有单纯觉得他行迹诡异可疑、想拦下盘问的乡勇。 凤华懒得分辨,也无力分辨。他只是一次次地抬起在路上随意捡的破剑。内力凝聚于上,隔着丈许距离凌空一划,无声无息的撕裂他们脆弱的喉咙,马匹扬尘而过,徒留鲜血瀑溅。 一次,在一条荒僻山道上,一个流民跳出来打劫财物。被凤华制服之后,哭求着自己是迫不得已,家中还有生病的老母等他买药回去。凤华看着流民那张焦急担忧的脸,心底莫名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饶是直觉里那股熟悉的杀意从始至终都在翻涌,他还是停下了动作,略歪了头呆呆地看着他。 他不明白这感觉是什么,只隐隐觉得有些新奇。 就在这时,那人眼中凶光乍现,藏在背后削尖了的竹锥在靠近他时猛地刺出。 凤华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反手如电,后发先至,拧断流民手腕,"噗嗤"一声,反手将竹锥送进那流民的心窝。流民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倒下。 凤华却并未停手,他拽着流民的头发,将他的头狠狠摁在旁边的石头上,一下紧接一下疯狂地砸下去,直到对方彻底没了声息,过分俊俏的脸上绽放出了浓艳的笑意,他边笑边道:“哈哈哈哈...太好玩了.....就凭你也敢骗我......宫里怎么就没有这么有趣的人....” 随后他上了马,俯视着地上那一团头部不成形的软肉,沉声道:"除了姐姐,谁都不可以骗我。" 在那些意识模糊、被马匹颠簸得昏昏沉沉的短暂间隙里,他反复陷入梦境。 梦里,姐姐的背影透着一股奇异的温柔,她轻声哼唱着一段悠扬而陌生的北地歌谣...*好像他们已经离开了宫廷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和苦涩药味...这熟悉的味道让他本能地亲近,又因为她始终与自己背对而不敢轻易靠近。 梦里的姐姐也有着沉水香和药香的味道。 然而,再小心翼翼,梦仍旧会醒。每一次从短暂的幻梦中惊醒,他都会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伏在马背上,脸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他恍惚地伸手去摸,指尖沾上湿意,心底竟荒谬地升起一丝希冀——是方才梦里,姐姐为我流的泪吗?但这虚幻的念头立刻被马匹行走在陌生土地上的冰冷现实击得粉碎。巨大的失落和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身体的疼痛更甚百倍。 马儿走走停停了一月有余,这段时间里,他没有一天是完全清醒着的。 又一次从浑噩中惊醒,马儿不知何时停在了一条平静的河边饮水。他浑身脱力,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重重摔在河岸边。冰冷的河水溅了他一脸一身,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 恍惚间他在河中看见姐姐的身影,踉跄着扑到水边。 水面荡漾。倒影里清晰映出的只有一张苍白、沾满尘土和干涸血迹的脸。那上面琥珀色的眼睛空洞而茫然。 他似乎又能看到了,眼前不再是一片扭曲。 但是...姐姐呢?梦里那温柔的背影呢? 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逼着他继续面对这一片狼藉? 他举剑劈开自己的倒影。 水花四溅!倒影瞬间破碎,又在涟漪中扭曲重组,依旧是那张绝望而陌生的脸。 他觉得自己更冷了,仿佛被一股寒冷瞬间攫住,冷到无力发抖,冷到哭不出来。 他在此昏睡了几天几夜。 坐起来时,马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脑子却清明了不少。他坐起来打量着四周。 在不知不觉间,马匹已带着他,一路向南,跑到了南北两国的交界之地。莽莽群山陡峭峻拔,森然冷绿连绵起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同于北国干燥凛冽的气息,是湿润而带着草木腥气的味道,直直透入胸膛,反倒使他的心神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