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秋》 楔子:便利店新员工的夜晚见闻路人视角 便利店柜台里这个16岁的小姑娘是个有着姣好指甲细嫩皮肤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打工的。 可这确是她上班的第一天。 她本是江浙沪大小姐,但实在不堪忍受父母如同将她捧在手心一般的溺爱和限制,出于对在和影视里看到的爱情故事的向往,大胆地出逃了。她现在在和她家相距千里的越州,因为网友们都说在这里能够见到叫人拍案称绝的爱情。 她选择在夜间的便利店做兼职——至少在她爸妈发现她之前。便利店环境相对单纯和安全,还能见到形形色色的人,这是她的最佳选择。 她很期待今晚会见到怎样的。 “叮咚~欢迎光临。”店门口识别客人光临的招财猫憨态可掬地招起手来。 大小姐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些——她没想到首先遇到的顾客是如此惊为天人的一对。 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看起来应当是一对情侣。 女人率先吸引了大小姐的视线:她个子真的很高,比那个男人还要稍高一些;精致美艳的脸,叫人印象深刻的优越骨相,形状姣好但仍保留野生感的眉。鼻梁高挺,鼻尖上有一颗显得格外诱人的痣。只是她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含情桃花眼里不知为何带着些怒火,微微抿紧的薄唇增添几分生人勿近的冷意;黑色大卷发的弧度美的勾人摄魄,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脸愈发白净冷艳,一种矛盾的妩媚;穿着暴露而性感的皮衣和短裙,黑丝包裹着修长的腿。 难以驾驭的美艳御姐。 而那男人走在她身边,就显得气势稍弱一些,让人怎么都很好奇他到底用的什么手段把到身边这样的尤物。他是那种干净阳光的俊朗,落尾的眉型看上去恰与女人的锐气和凌厉形成鲜明对比,显得很是随和可亲。分明体型结实健美,却不显半分攻击性。他穿着一身随性的休闲服,肤色很健康,怎么看怎么像个叫人安心的邻家哥哥,或者什么正派的制服人员。如果不是女人实在像一抹难以忽视的明艳色彩,他也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帅哥。他眉眼间透出些经历世故的疲态把那种仍留存的少年感兑的比例刚好。他看起来身体有点僵,有些为难的样子,眼神闪避,肤色遮盖着看不清,脸上似乎有抹可疑的红晕。 进来便利店的时候女人就微微低头在男人耳边说了什么,男人登时大惊失色要走,可女人早有预料,毫不客气地使了点劲扯着步履有点拖沓的男人再往里走。 两人没有走进店里更深,目标明确地走到柜台边那些成人用品小方盒货架栏前。 女人朝男人看了一眼,示意他亲自挑。那架势不像是在挑为她提供保护的必备品,倒像是让犯人自己选什么刑具。 男人不好意思地眼神回避,就是不动。 柜台里大小姐在一边假装忙碌一边观察,实在惊讶于这对恋人和传统爱侣截然相反的气场。 女人没有对男人的回避说什么,只不明意味地笑了笑,只是里头的不满很是明显,她轻轻说了一声:“好。” 大小姐还没来得及品味她和长相格外适配的性感低音,就眼睛瞪大了看着女人在货架栏上大大方方亲自挑选起来。 她挑拣了好几盒直接拉放结算台上,不同口味的,还有不同功能的:什么冰火两重天、什么螺纹、什么颗粒… 而且还是超大号的,信息量真的不要太大。 看这架势,男人憋不住了,连忙拉住她的手阻止,慌里慌张把那些小盒子又胡乱塞回货架,他嘴里满是拒绝:“我…我不行的,我不行…小懿,你别生气了好吗?我和她早就断了啊…” 在最后一盒也放回货架上的时候,他蓦地又想到什么,大概是出于终究要为必然发生的事情做保护的考虑,悻悻地又从货架上拿回了一盒。 女人好像被他的窝囊气笑了,顿了顿,开口时那种粘稠的嗓调听起来甜甜蜜蜜,配合他那种低沉磁性的声线却意外地叫人联想到什么吐着信子的蛇,分明是故意要这样说:“老师怎么会不行呢?我又不是第一天和老师睡。” 大小姐售货员手里的扫码枪咯哒一生掉柜台桌面上,又尴尬地慌里慌张捡起来,赶紧装出一副什么也没听到的冷静模样。 这声音到底提醒了男人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而且还是个那么年轻的小姑娘。男人更加害臊了,着急地拉女人的手:“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小懿啊…” 女人轻瞥了柜台里的售货小姑娘一眼,不以为然挑挑眉,垂下浓密的眼睫,看见柜台上男人慌乱中留下的小盒子依稀印着“超大颗粒”字样,大发慈悲地没有再追究下去。 她修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把小盒子推往售货员的方向,是要结账的意思。 男人见状松一口气。 谁知女人根本没打算放过他,这又甜甜蜜蜜地笑了,又低又娇,还不知道怎么听着有点做作:“老师,有这么怕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要上我呢?” “老师未免太看轻我,一盒也够你爽一个晚上哭着说不要。”女人含情的桃花眼轻轻眯起,看起来有些危险,还有些笑意,重换的低沉声线分明属于男人:“还是说,老师已经忘了我们的第一次了?” 说罢女人、不...那个漂亮的男人,便挟着他的爱侣肩膀走了,看不见男人听到他这话之后作何表情。 现在整个便利店就只剩下大小姐一个人瞠目结舌完全愣在原地。 这、这就是里说的、能够叫人拍案称绝的爱情吗? 1他比少年时还要漂亮 除开死亡,人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误所付出的代价当中,哪一种是最重的呢? 是身败名裂? 还是众叛亲离。 觥筹交错,高脚杯中酒液随着清脆的碰杯声而晃出一圈圈半透明的氲渍。握杯的一双双或纤细或粗实的手上手表、戒指等等饰品上的宝石折射出室内奢华的饰灯光线,叫人眼花缭乱。穿着华丽礼服的男男女女群聚在这宽敞华丽的厅堂里头,各式香水交杂成吸吐间叫人神迷目眩的香风。 邢却跟在受邀参加这场慈善拍卖会的买家之一身边两步的地方,留出雇主的社交空间——他是这位丁氏集团年轻的新掌权人的私人保镖。 过往和丁总举杯相谈的男男女女,难免向年轻企业家身后这位高大俊朗的私人保镖投来些欣赏目光,而邢却似乎对此浑然不知,眉眼透着和身板适配度极高的凛然正气。 丁家是越州的金融大亨,影响力在国内亦排行前十,这位丁家的大公子从小身边就标配一位保安。而邢却是从四年前开始做这份工作的:丁少那会儿还没成为真正的掌权人,在公园散步遇到了小偷,夜跑的邢却帮他制服,他便向邢却伸出橄榄枝。 邢却当时正决定结束意义非凡、但无法保证收入,更无法保证前途的线人工作。 他到现在还有些恍惚——人们说走在路上碰上大运或许正当如此? 恍惚间邢却听见前来寒暄的宾客和丁少闲谈,好像在谈什么游戏项目投资,但紧接着的聊天内容抓住他的注意力: “丁总,听说今天承办这场拍卖的还是阮家,而且负责人是阮家前几年才认回来、一直在国外留学的那位...?” “对,阮家的二少爷。” 邢却轻轻一颤。 丁少继续说道:“说来他还是我那个游戏公司成立时的股东之一呢,我却也是昨天才第一次见到他。才回来几天,整个越州就流言四起,说怕是阮家继承人要换了。” 那宾客点点头表示赞同,又有些好奇问丁良瀚:“我听人说,那阮二少爷是个漂亮到误人地步的...男人,可是真的?” 这样的形容显然是十分矛盾的,但邢却脑海中立刻现出那人叫人过目不忘的美貌脸庞。若非亲眼见过,怕是邢却也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能被用“漂亮到误人”这种词形容的男人。 可只是一想到那个影子,邢却就隐隐感到胸口发闷。 “嗯...确实。”丁少对那宾客点点头,压了点声音:“若不是这张脸,或许几年前他也不会遭遇那种事。这几年听说他生活放荡,身边女人不断,怕是也因为以前被……过。想来你一定也听说过几年前那个闹的沸沸扬扬的师生强奸案。虽说当时他已经成年,但那老师才刚毕业就在宿舍里搞自己的学生……未免急不可耐。” 邢却不自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某些记忆深处的阴影又在蠢蠢欲动,他想离开这里。 宾客又啧啧叹道:“怎么会不知道?偏偏发生在被本家认回的当口,备受瞩目呀。居然是他?……” 正如一个不详的预告,邢却心一沉,同时听见既熟悉又有所差别的磁性声音,带着一如记忆里的粘稠甜蜜:“是在讨论我的事吗?” 邢却僵在原地,甚至不敢循声音望去。但那声音的主人已经走上前,闯入他的视野。他避无可避,甚至忘了往后退。 好在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几年前还只到他下巴的男生,现在个子已经完全拔高,只略略低他一点。白色的西装衬得他身形颀长,勃艮第红的缎面衬衫和黑色提花领带张扬而不失优雅。着礼服的女伴贴附在他的手臂,明明也是明艳动人,却要被这男人的华贵气质压得近乎不起眼。 青年一头墨色长发随意扎起,几缕不足以扎起的额发随意垂落。那造物主给尽偏爱的五官长得更开了些,青春期遗留的稚气完全褪去,眉眼间比起少年时少几分柔美清冷,祖上遗留的高加索人种血统糅合出凌厉深邃骨相,成年后毫无保留展露出来,又被眸子中的并没什么暖意的笑意中和,叫人看不真切。 不变的或许只有鼻尖那颗勾魂摄魄的痣—— 真的是阮懿。 邢却怔怔的看着那个外表可以称之为华丽的男人,看着他瑰色的嘴唇开开合合,和面露尴尬之色的宾客侃侃而谈,就跟真的没有听到方才他们在讨论什么一般自在。 周遭的声音仿佛都沉下去,只余那人的声音清晰入耳,邢却仿佛还能听到那道声音带着各种微妙的情绪念出那个他已远离多年的称呼。 理智提醒邢却他该趁现在对方没发现他之前离开,反应过来时他已下意识后退半步。 但青年似乎就是被这半步惊扰,无心般一转身,视线锁定在邢却身上,眉尾略略一挑,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神情,没有人能知道他究竟是否有意为之:“老师?” 邢却周身一震,像坏了的机器不知该如何反应,眼睁睁看着阮懿带着歉意拂开女伴的手,款款上前,带着甜蜜到简直如同陷阱一般的微笑:“好久不见,邢却老师。” 说罢又对丁少道:“抱歉丁总,我先和老师叙叙旧。” 而丁少还在惊讶当中,竟然没觉察出来阮懿话里要外人回避的意思:“什么邢却……?他不是叫邢错么……阮总,你们认识啊?” 但那宾客是个有眼力见的,或许还有些超凡的记性,这就推推人示意他离开,并适时低声提醒道:“刚才你说几年前的那个新闻,我好像记得那个老师也姓邢。这可不算什么常见的姓,该不会……” 邢却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颤抖,出卖他的惊惶。曾经听过的那些带着揣测、唾弃的辱骂记忆终于如同下水道里涌出井盖的污浊: “天哪,竟然睡自己的学生!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进入教师队伍的啊?” “我早就看出他有这种龌龊心思了,这几年没少看到他陪着阮懿到处跑。嗬!虽说阮懿确实漂亮,但毕竟是个男的呀!这也下得去手?” “他平时就和学生们走得特别近!恐怕受害的不止阮懿一个呢!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事拖到现在才被爆出来都已经算晚了!早就有学生去教师宿舍找邢却时,听见里头有不对劲的声音!” …… 六年前,邢却因为那桩匆匆控告又匆匆撤诉的强奸案身败名裂,被迫远离家人朋友,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好不容易再无人提及身后的阴影,阴影本人——阮懿,今天却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目光闪动好似真心实意地在关切:“……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改名了……老师,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邢却喉间梗滞,他没有寒暄的心情,只觉得眼前一幕堪称荒谬。 从见到阮懿的那个瞬间起,强烈的不安就一直在他的心里发酵,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究竟是惧、是怯、或是其他。他真的难以置信,阮懿为什么还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和他搭话。 六年前的种种记忆碎片不断闪现着,邢却头疼欲裂。唯一确定的是,他真的不想、再也不想和阮懿扯上关系了。 邢却终于艰难地开口,却并非是对眼前的阮懿,而是转头就要走,对仍在旁边佯作闲聊、实则窥听的上司:“…丁总,我突然有点头疼。今晚的工作我先让云哥先替我……” 阮懿却拉住了他:“老师……” 邢却在阮懿的手指碰上他的胳膊那瞬间便干脆甩掉。他没抬头,声音里只有难堪,却没有决绝:“……阮懿,我和你……不是还能再叙旧的关系啊。” 鉴于阮懿那惊为天人的长相,现在即便是别人不知道他是阮家的二少爷,他们的争执也吸引来了不少周边宾客的目光,这让邢却更如芒在背。 而阮懿在沉默片刻之后,就好像也觉察出自己的冒昧:“老师还在为六年前的事情怪我吗?” 天啊。 他那声音听着好像是真心实意地伤心,真是楚楚可怜。 邢却难堪地闭上眼,惊讶之余甚至觉得可笑:该死的习惯,他现在居然还是看不得阮懿这种样子,哪怕他人生因为这个人变得不堪,哪怕他知道阮懿惯于用这张漂亮的脸迷惑人。 六年前的风暴在他心里留下一片残破废墟。想到那令人无解的控告和撤诉,邢却不想发什么脾气,只想快点走。 他所幸不藏了,不管周边听得到的人会作何猜想,抬头对上阮懿的眼睛,决绝道:“是,我改名就是为了过清净日子,所以阮懿,别再出现在我生活里了,算我求你。” “老师……”阮懿眼神执着而悲伤,那张惊艳绝伦的脸简直有着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眉头因为愁绪只是绞起,就要让在一旁看见的人以为是邢却的不对。他声音苦涩:“我不想和老师形同陌路。” “……阮懿,你别这样。有意思吗?” “我想要弥补老师……用我能做到的做一切,给我机会好吗?老师,我已经比以前懂事了。” 邢却被他一口一个老师叫得头疼,他现在简直听不得老师这种称呼,只觉得难堪:“……你不要再叫我老师,阮懿。我不需要你弥补什么,你就……放过我吧。放手。” 阮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松手的时候,那只漂亮的头颅也跟着低垂,眼睫遮住眼里的失落情绪。好一会儿,他才结束这场沉默的对峙:“老师不用这样躲我……该走的人是我。” 阮懿转身离开。 精神高度紧绷过后,邢却浑身疲惫。他的雇主丁良瀚朝他走来,关切地询问,言语间有想询问的犹豫,还有方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当事人面前说出负面评论的尴尬。 邢却当然知道丁良瀚想问什么:如果他真是当年强奸案的当事人之一,他和阮懿的对话未免有些反常。 但丁良瀚没有问,只是对他:“邢哥,你不舒服的话就直接走吧,我再联系阿云就好。” 邢却微愣,感谢他没有问,硬着头皮回答:“我等阿云来再走。” 他装作看不见周遭宾客带着些窥探的目光,仍旧笔挺站着,脊骨里的底气却已被抽空。 六年了,他仍不够麻木。 可既然当年他都能撑过来,现在又算得了什么。 拍卖会进入正式流程,台上主持人款款将本次慈善拍卖的主办方邀请到台上致辞。按方才丁良瀚和那位宾客所说,阮懿这是回国之后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他一登台,人群中便不少人窃窃私语。 邢却下意识忽略那些他不用听也能知道是什么内容的声音:阮懿的长相、阮懿的身世...阮懿身上和自己相关的流言。 邢却甚至隐隐开始后悔刚才逞强没有离岗。他垂下眼,宁愿看地板也不要对上那双在台上也要朝他投来视线的眼睛。 真可笑,到了今天,那样的视线竟仍能让他觉得滚烫。 紧密的音乐节奏恰到好处终止,带领宾客注意集中。全场噤声,今晚拍卖会开始。 “各位来宾晚上好。承蒙各位厚爱,今年阮家仍有幸继续承办本次慈善拍卖。本次拍卖活动所筹集善款将全部用于‘蓝天’医疗救助计划...” 目光可避,声音却不是。一段正常的致辞邢却没怎么听进去,只觉察临近结尾时,阮懿话题一转:“借着今天的机会,我也想向大家公开一件事。” 又来了,邢却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我在现场见到了我魂牵梦萦7年的老师。” 邢却僵住了,这才突然想起,方才他让阮懿放过他,阮懿只是走了,但对此并没有答应。 安静的人群喧嚷起来。阮懿身上的强奸案本就是名流圈子里头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他这样直白地提到“老师”这两个关键字,很难让人不联想到那些流言。 下一秒,阮懿更是证实了他所提的就是当年的当事人—— “对,就是你们想的那位。当年被我控告强奸的邢却老师。” 全场哗然。 方才听到他们对话的宾客,在互相为对方指出台上的美人视线专注的邢却,无形的聚光灯将邢却包拢其中,却不问他愿意与否。 强烈的震惊在某些时刻是会使人丧失所有行动能力的,邢却深刻明白自己想要逃走,可身体违背意志,僵在了原地。 阮懿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件事??他想干什么!!! “可是老师并不想认我。”阮懿声音凄楚,好似真情。他拧成眉心漂亮的结:“我知道老师甚至为这件事改了他最喜欢的名字……错?他觉得那是个错。” “他恨我了......因为,当年我没有说真话。” 邢却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拳头在身侧紧握,眼睛发红。 说不出口的话梗在喉间,叫他生疼。 不要说。阮懿,不要说。 事情已经过去,既然当年我选择沉默,真相就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当年强奸案的真相是:我强迫了老师。” “是我单恋他,且伤害了他。” “我爱他。” 2旧时影:不要欺负女生 八年前。 “邢老师!” “……哎呀,他打电话呢,咱们别吵……” 邢却坐在理明高中校园林荫道路的长凳上,身旁偶有刚和他打完篮球的学生叽叽喳喳吵闹着经过,拍拍他的肩膀和他打招呼。他手握着电话,只点点头、笑笑回应他的学生们。 一通电话对方说的多,他回的少,看起来格外像老人思念孩子的关切问候。 “工作一个月了,现在可适应些了?儿子。” “现在知道还是当老师好了吧,当时你要是没听话,去读什么警校,现在可有的忙。” …… “隔壁叶叔叔说那个药效果可好,吃下去第二天人精气神都不同了。就是价格……性价比不高。后来我跟你爸就没要……” 邢却无声叹了一口气,自然很清楚一个做儿子的现在应该回答些什么:“……买来试试吧,妈,钱的问题不用担心,我刚刚发了工资,一会儿我就给您转过去。” “哎哟、哎哟……这可真是……”电话那头老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隐晦地用夸赞表达了收下的含义:“当年养你,你才那么点大,现在是真长大了,懂得孝敬爸妈了。” “应该的。”邢却声音带上让对方觉察不出真正情绪的笑意,眼帘却垂下,无所适从着看地面上什么植物的残枝残叶。 是应该的,即使没有血缘关系,十几年的抚养之恩,报答本就是天经地义。 “空了要记得回家吃饭啊,爸妈就先挂电话了。” “嗯。” 电话挂断,邢却抬头看荫蔽他的绿叶,长长松出一口气。 已经是十月。空气开始变干燥,温度仍不至于让他头顶上这些银杏树叶变黄,但它们能给邢却带来的慰藉却仍和这么多年来一样,这也是他在师范学校毕业后,选择越州辖区里,这个银杏树栽植最多的区任教的原因。 银杏树是邢却的亲生母亲最喜欢的植物。 邢却是从8岁的时候被送进福利院的。大人们都说,找不到他父亲,他妈妈又失踪,他没有家了,是孤儿。 邢却不信。他的母亲明明是给他做好饭,没有带任何行李,告诉他“妈妈出去一会儿,你先吃饭”才出去的,怎么会是抛弃他? 但他在孤儿院等了两年,也没有等到妈妈回来接他。 邢却记着妈妈的教导,不能给人添麻烦,要开心。他的懂事和笑脸很快就为他带来好运,让其他同在孤儿院里头的孩子歆羡的:只在孤儿院待了两年,10岁时,他被结婚多年一直未育的邢夫邢母领养。 他又有家了。 邢却有些自嘲地笑笑:他已经比大多数孤儿幸福,他该知足的。 树枝上已经开始有些发黄的绿色的小扇子们被一阵忽来的风吹的沙沙作响,天有些阴了,邢却的思绪被拉回,听到不远处一阵吵闹的声音。 在不远处向校门口延伸的台阶上,几个男孩正围在一个背着画板的长发女生身边,跟着她下楼梯,为首的那个絮絮叨叨地调笑: “好漂亮的妹妹,放学跟我们去玩呀。” “叫一声陈哥哥,哥哥请你喝饮料。” 那女生好像没有回答,只径自下台阶,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他下楼梯的动作甩动,邢却只能隐约看到她小半侧脸。 “怎么不理人呢,阮懿,不是在老师面前挺爱笑的吗?”男生不依不饶,根本就是恶意骚扰:“干嘛在学校要穿裤子呀?阮妹妹,也有很多女生穿校裙呀。” “你不是每天回学校路上都会换上漂亮裙子吗?要不要现在就换上给哥哥们看呀?” 男生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乍一看是开开玩笑,这要说严重点就是校园霸凌了,作为教师怎能放任不管?邢却起身,大步朝他们走去。 女生仍一言不发,为首的那个男孩吃了一遍又一遍的闭门羹,终于不满起来,恶趣味地手一伸去拽女生的头绳。 “喂,你们不要欺负女同学。” 邢却出声阻止,但显然有点晚,女生的头颅被男生拽发绳的手劲往后拖,身体踉跄两下,看似要在台阶上掉下去。 邢却冲上去扶住她,人是扶住了,没保住发绳,墨黑的发丝缎子似的散开来,爽滑触感拂过邢却手臂的肌肤,痒痒的,这感受真是陌生。 “同学,你没事吧?”邢却松开她,低头一看,愣住了。 是她。 那是一张任谁看见都要感叹是天神偏爱的脸,柔美和英气糅合得十分和谐,眼皮薄,眼眶比正常的亚洲人种要深一些,却不会过。白皙的皮肤透着红,同骨相一起证明跨越大洲结合出的优越基因。秀挺的鼻梁上一颗小痣无端添些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妩媚,嘴唇也是漂漂亮亮的,天然偏红些,也可能是肤色衬的,此刻有些抿起。 注意到这个,邢却才有些回神,对方秀美的眉毛已然紧皱起来。 可她神色里的不耐和厌恶居然不是对招惹她的人,而是对着自己……? 男生们委委屈屈、结结巴巴的话语或许说明了她之所以生气的原因:“老师,我们和他开玩笑的,他是男生啊。” “啊???” 邢却简直被这个真相糗得背过气去,这个女生……不、这个男生的长相,就是在穿着千篇一律校服的学生里也太过显眼,邢却刚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只知道他是高一的新生,而邢却教高二,又不是同个教学楼,自然知之甚少。 邢却只好给自己找补,转头对着鲁莽的男生们,说话还有点结巴,但是义正辞严:“这……就算是男生,也不能这样拽人家发绳啊,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在台阶上这样做不危险吗?人摔下去怎么办。” 男生们知道自己理亏,讷讷不说话。 邢却正要继续履行老师的职责,做个和事佬调节一下孩子们之间的关系,没成想,阮懿只是冷冷瞟他们一眼,一言不发走下台阶,便是要离开。 男生们惦记着有老师在,没敢继续放肆,悻悻在原地嘀咕着什么。 邢却想来这个叫阮懿的孩子应当是因为自己误会了他的性别,所以生气,便三两步追上去:“呃……阮同学,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其实邢却也多少有点委屈,毕竟男生不许留长发明明是每个学校都有的校规,谁知道怎么有个例外啊。再说理明中学本身就是男女同校,这男生又是这么个长相,他会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可男生大概真的没有觉得这个乌龙是自己的原因,又扫了他一眼,面上仍是薄怒。 那么多学生还在看着呢,邢却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虽说邢却一开始是想要当警察,但一个月和学生们融洽友好地相处下来,他已然沉浸其中,那些什么师生和谐共处、要做学生的朋友等等教师守则背得多了,一腔职业激情拦也拦不住,根本忍不得有哪个学生对他不满意。 他脑子直,想不出什么示好的话,有些鲁莽开口:“是老师不对,要不,老师送你回家吧,别一会儿那些男生又……” 他没能再说下去,因为阮懿听了这话之后停下脚步。男生分明是在低一级的台阶自下而上望他,眼神中却是高高在上的俾倪和不屑。 他终于开口说话,也是如夜里凉水一般润而冷的声线,带着讥讽的意味:“方才他们不是已经告诉你我会在回家路上做什么了吗?还是说……老师,你也想看漂亮男孩换上裙子的样子吗?” 邢却瞬间脸红到了耳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冒昧。 对方十五六的年纪,本就是处在性别尊严意识较强的时候。虽说不知道究竟因何缘故要留着长发,但显然他也对这种身为男生却被人刻意嘲笑是女生的现状感到不满。邢却偏偏这时候说什么送他回家? 在邢却的角度不过是老师下意识对学生的关爱,但在自尊心极强的少年眼里可就是冒犯:还说什么误会,心理上不就把他当成个女生? 阮懿恶趣味一般欣赏两秒邢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的窘样,眉间的怒意倒是消散不少,不再和他计较转身走了。 邢却懊恼不已,心跳都因阮懿的嘲讽而加快了不少。他在学生群体中混得很开,还真没受过哪个学生这样的冷遇,在意得要命。抬头看看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阴沉沉,邢却心里头又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冒出来。 邢却跟了上去。 阮懿大概平时也没少被人跟着,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人一直走在自己身后。 邢却还在琢磨着要怎么追上去把把说的话说出口、合不合适,转过一个一个街角,他险些迎面撞上阮懿那张美丽绝伦的脸。 “啊?阮、阮同学。” 邢却懵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阮懿是故意在街角转身等着他的,就听阮懿带着怒容不客气道:“老师,我不是和您说了?我,不需要人送。您还跟上来干嘛?” 分明是敬称,语气怎么都很不尊重,不知道这孩子家教是怎样,好像越生气反而用词越恭敬,好像是要用这种称谓提醒自己压住脾气似的。 邢却一路上在心里想的说辞一下忘了个干净,真的有点被眼前学生的反感态度伤到。 他甚至语气都有点无助,指了指天上的乌云,只记得最开始的那个理由:“呃……天要下雨了,我看你没带伞。至少接受一把老师给的伞吧,淋雨容易感冒。” 阮懿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他,大概实在不明白,怎么有人能热脸贴人冷屁股贴成这样。 他一把抓过邢却手中的伞,没再继续发作,冰冷地进行礼节性的回复:“谢谢您。伞我收了,请您别再跟着我。” 邢却怔怔地看着他走开,方才僵直的肩背因为没能成功和学生讲和的挫败感而耷拉下来。他在原地踌躇,看着阮懿走远才动身,还是和阮懿同一个方向。 刚才的情形太过突然,邢却就没能说出口。其实只是有一家他爱点的咖啡店铺恰好在阮懿回家的路上,他要加班的时候总会提前和老板打个电话,等做好了才动身去取。 算了。 邢却宽慰自己,横竖他也不教阮懿,确实也没什么必要非得解决这僵化的关系不可。 咖啡店就在下一个转角,邢却兴致缺缺地走近玻璃门,眼角的余光却扫到旁边经过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说时迟那时快,邢却火速蹲了下来,借着咖啡店门口的椅凳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身形。没蹲稳,也可能是过分的惊讶所致,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吃了一手的灰—— 经过他身旁不远处是着一身浅蓝色背带连衣裙、木耳边白袜和棕色小皮鞋的人影,长发挽在耳后,就这么神态淡雅从容走了过去,那张美丽的脸庞和这身装扮真是没有半分违和。 那不是阮懿又是谁? 邢却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人渐渐走远。 他、他刚才只当那些男生是在开玩笑……原来阮懿是真的放学以后会换上裙子吗??? 3旧时影:棘手的刺头 邢却下教学楼的时候,撞见有学生在楼梯口表白。 清晨的阳光和空气一样清朗,美好的光线折进廊下,投射在两个年轻人脚下,羞怯一般不肯靠近。 “阮同学,我、我喜欢......” 突然出现的老师惊扰少女,仔仔细细折叠好的书信没来得及送出就被迅速收起,女孩落荒而逃,只剩下少年站在原地,自下而上淡淡看着阶梯拐角处怔愣的老师。 邢却露出个尴尬的笑容,少年没有理会,也转身离去。 这已经不是邢却第一次撞见阮懿被人表白。 一年过去,邢却还是没能和阮懿和解。这件事简直成了这个年轻教师心里的一根刺,大抵正是因为如此,邢却感觉在校园里见到对方身影的次数也变多了。 阮懿仍然是校园里头的风云人物,只是没再像高一刚入学那时引人争议。大家渐渐习惯了校园里有一个留长发的男生。仍然还是有人在背后嘲笑他长得跟女人一样、看不惯他;但也同样有为那张脸痴狂、疯狂追随他的人。 楼梯转角、教室、小花园里纳凉的亭子......怪纳闷的,邢却没少撞散这种青涩得不行的氛围。就跟什么校园偶像剧一样,递信的人有男有女,但被告白的总是同一主角。 作为教师,邢却唯一欣慰的是,阮懿似乎没有接过其中任何一封,每一次都像这次一样淡淡看一眼他然后走掉。 少年仍旧独来独往,孤僻却美丽。 只剩那眼神让邢却凌乱,就好像自己是故意出现,坏人好事? 而让邢却感到沮丧的是,对于所有年长者,阮懿似乎只对他这样淡漠,在其他老师面前,阮懿即使不亲近,也从不吝微笑,至少礼节是做的相当好的。 阮懿到底是有多讨厌他啊? 这一年里,邢却还从其他老师和同学口中知道阮懿很多事。 阮懿之所以刚入学那阵子受人非议得厉害,不光是因为外貌,同时也因为家世、或者可以说,正是因为家世。 据说,理明中学所在的这个越州近郊区,十几年前座落下一幢漂亮精致的欧式小别墅,年轻俊美的夫妇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一同住了进去。 但这对夫妇有些怪异。 一家人并不与周遭邻里往来,哪怕他们的邻里其实根本没几个。屋子的男主人一直很少露面,只常常见到女主人在花园里侍弄花草,每每画着精致的妆。分明是盛装打扮,但又十分大方地展示胸口令人遐想沟壑,总叫人觉得衣着有些轻浮。 女主人有时会在院子里给他们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穿着洋装裙的孩子梳理长发,也会在藤编的躺椅上欣赏她的宝贝画画,可她和孩子说的话叫人觉得很是怪异: “示弱不一定是弱者的行为,只是一种手段。妈妈没有受委屈呀,宝贝。” “谁说男孩子不可以穿裙子,一点也不奇怪,他们都是乱说的。” “会撒娇才能招人疼,你也要学一学和爸爸撒撒娇。男孩子?没关系呀,谁说男孩子不可以撒娇呀,宝贝。” 等到孩子上学了,那怪异之处才真正抬到明面上来。孩子留着长发,却是个男生,而学校居然也没有任何一个领导对此发表意见。 他的母亲每天穿着华贵来接他放学,精心挑选的衣裙勾勒出丰腴身段,却端着仪态举止,叫人想起上个年代那些话本里的大少奶奶。 她隔着金丝绒手套抚摸她孩子柔嫩的小脸,慈爱的微笑完美得近乎假面。 大家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孩子的父亲姓阮啊。 阮这个姓氏在越州的特殊意义,只要是越州本地人都会知道——那个越州名流圈中的名流。 阮家发家已有两百余年,一开始做的是钟表生意,后来业务逐渐发展成拍卖,倒弄些古玩字画。上世纪为躲避战争,阮家举家远赴大洋之外,世纪末才回来,资产似乎不减反增。上世纪的世家如何能在已经翻天覆地的越州重又立住脚? 没人知道。阮家似乎深谙名流之道,越州范围内,阮家的资产算不得榜上前三,可奇怪的是,越州上流社会的交际圈里,阮家的话语权却是大的惊人。阮家每五年筹办一回的越州名流邮轮晚宴,多少名人趋之若鹜,只因那一张登船邀请券,就是权力、名誉、地位的证明。 由此,流言彻底传开:那个叫阮懿的孩子,是阮家本代单传的继承人阮弘文和小三的儿子。 有人觉得可笑,有人觉得离奇。 不是吗?那为什么金屋藏娇?那怎么解释明明是男孩,身份证却是性别女? 当然,这一切都是流言,没人能证明虚实。但永远都会有人在见到这张漂亮的脸时提起那些神秘的猜测。 学年更迭。 高二年级有个体育老师出车祸,要在家休假很久。事发突然,理明中学体育老师本来也不多,临时招聘也不是,找其他教师分摊教学工作又没有额外报酬。教务处主任发愁该找谁来接替教学工作时,邢却站出来。 “我才来一年,本来也没分到几个班。也就忙一阵子,等他康复回来就好了,我来接手吧。” 教务处主任满脸赏识拍拍他的肩膀:“后生可畏啊。” 应该这么说,除了邢却天然的责任感之外,也包含了一点点私心:那位女老师带的班里头正好有阮懿所在的班级。 一年了,邢却还是惦记着不愿和学生把关系闹僵,他想,或许有更多机会接触的话,能和解也说不一定。 校园里头的风云人物又何止阮懿一个?邢却在学生群体里混得开已经是全年级都知道的事情了,年轻、长得帅、高大健美,还常常挂着开朗的笑容,下课常常和学生们一起打篮球,球品好人品也好,被开玩笑也不生气,从一年级到三年级都有他的小粉丝,但他自己却对此毫无察觉。 接替班级的第一堂课因的需要和学生们作交代,上的是室内课。学生们看见邢却走进来时就爆发出惊喜的笑声,邢却敲好几下讲桌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邢却余光扫见座位在窗边的阮懿,仍是对他的来到反应淡淡的,微微偏着头,握着铅笔的修长指节在稿纸上扫扫画画。 阮懿是个艺术生,但显然他本人或许要比他手下的作品更具有艺术感: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阮懿身上打出一层模糊光晕,他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简直是半透明的,画面美好得可以称之为圣洁。 邢却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开始和同学们说明代课的情况以及课程安排。学生们不爱听那些程序化的东西,笑嘻嘻和他打趣,在他的话里时不时插句嘴: “邢老师,你多高啊?” 邢却习惯了对学生有问必答,交代着正事又分神回道:“一米八七......不对,这和课堂无关,先别打岔啊。” “喔——” 邢却继续讲事情,但兴奋的学生里头总时不时冒出些田里青蛙似的此起彼伏的提问。邢却有些无奈,只好先停下不说了,用沉默示意学生安静下来。 但学生还在问。 “邢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邢却知道他们想听什么,敷衍的回答一闪而过:“分了。” 学生时代,老师的八卦永远比老师讲授的知识有趣,同学们更是兴奋,不依不饶道:“为什么啊!” “不和你们说。” “老师这么帅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让我问,换我问!”他这样孩子们更好奇,也不管邢却赌气般惜字如金:“老师结婚了吗?” 邢却没好气道:“离异带有一子。” “咦?......”学生们发出唏嘘的声音,可没人见过邢却带过什么孩子在校园里头。 学生中有几个觉察出邢却貌似在敷衍,于是又追问道:“那你不找对象了吗?” 邢却想想算了,和一群孩子们置什么气,咧嘴璨笑回道:“对象还没出生。” “噫——”孩子们终于觉察出邢却没有一个回答是实话,只是在跟他们开玩笑,终于不追问了,笑笑闹闹打趣说老师骗人。 在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邢却再次无意识地余光扫过窗边那抹人影,微微愣住。 阮懿放下笔,肩背放松地抵上椅靠,手背虚虚抵着上唇遮掩,微微颔首,眉毛舒展,眼睛微弯。 阮懿也笑了。 树荫下。 夏末暑意仍旧,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 邢却在等着孩子来上室外课,有点神思飘忽。 代课已经过去两周,都已经是第四节课,阮懿还是对他的反应淡淡的,让他以为那天见到阮懿展颜只是个错觉。 他还以为那是个他可以和阮懿讲和的信号呢。 孩子们自远而近来了,邢却给个指令让他们集合,却没在人群里见到他方才还在记挂的那个人影,于是询问班长:“今天有人请假吗?” “没有啊?不过,阮懿说他不来。” “为什么?” 同学们面面相觑,有几个男生已经在对此交头接耳嘲笑些什么。班长斟酌一会儿,说道:“他...可能家里有什么情况吧,我有叫他来上课......但是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邢却点点头,示意大家排开做热身。一节课上到半,邢却怎么都有些不放心,到跑操连着自由活动的环节,他叮嘱班长带队跑操,再让正在带田径项目的体育老师帮他盯着,然后往教学楼走。 邢却靠近教室时就心不在焉想着该要怎样开这个对话的头好。但他的准备是多余的,一到班级门口,他先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 教室里只有阮懿一个人。阮懿本能地抬头看向声音发出的门口,但这个动作不会再有额角落下那几缕叫人赏心悦目的的长碎发随之飘动。 阮懿不知何时剪去一头清爽的短发。 看清来人后,阮懿本就烦躁的神情更是阴沉下来,没等邢却惊觉冒犯之后再开口说些什么,他就背起画画用的工具,一脚踹开板凳要走。 “你要去哪?”邢却有点尴尬,还是下意识地追问道。 阮懿回过身冷冷睨他:“画室。” “这节是体育课......” 阮懿下巴微抬:“那你就去告诉班主任,我不上体育课。” 高中的学生大部分已经过了叛逆期,邢却教龄短,还没遇见过像阮懿这种针对性极强的刺头。他看着阮懿走远,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本来还指望通过开导来化解已经僵掉的师生关系,谁想到他只是靠近,阮懿就像领地被侵入的动物一样要示威要驱赶。 这一天邢却已经没几节课,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不时就绕过画室的方向去看一眼。 阮懿一整天都在画室里,哪也没去,这是唯一让邢却放心的事。他画的入迷,邢却才得以仔细看看他剪完短发的模样。本来兑得恰到好处的柔美和英气被短发破坏了比例,虽说还是很俊秀,但就邢却自己认为,阮懿还是适合留长发。 夜渐渐深了,晚自习的学生们散了个七八成,阮懿依然还是没有回家。画室的灯亮得让邢却再次担心起来,他打算再鼓起勇气去提醒一下阮懿,没成想拐过墙角再次险些撞上背着画板打算回家的阮懿。 多么熟悉的尴尬场面。 “呃.....好巧。”邢却打着哈哈:“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阮懿大概是画累了,眉眼透着些淡淡的疲倦,居然也没再炸毛示威,而是淡淡回道:“我已经看到你来画室五次。” 邢却尴尬得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只好挠挠头绕开话题,太紧张,又是口不择言:“呃...太晚了,要不我送你回...” 还没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又犯了阮懿的忌讳,果不其然,阮懿眉头一皱,声音马上拔高:“邢老师,你就这么这么想送我回家?这都第几次了?” 邢却慌不迭解释,结结巴巴道:“不、不是这样的...” “你送我回家干什么?!我又不是女生,我可以保护好自己!我不需要你们把我当做什么花瓶一样...” 果然,问题是出在这里:阮懿虽然不介意穿女装,但是真的很讨厌被人当做女生对待。 “老师没有把你当女生啊!” 邢却慌不择路,也拔高声音,这还是他在学生面前第一次用上什么教师的威严之类的东西。 好在有效,阮懿静下来,没有再争些什么。 邢却深呼进一口气,这才开始解释:“老师没有捉弄你的意思,上一次说送你回家只是因为怕那些男生继续找你麻烦、这一次只是没过脑子下意识说的,” 他看阮懿没打断他,吞咽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心情不好不上课,但是感觉可能跟头发被剪有关......没关系啊,头发还可以再长长的,你短发也很漂亮,所以不要伤心......” “我漂亮?”阮懿挑着眉毛看他。 “呃......”不合时宜地,邢却想起大学室友抱怨被女朋友追问一些死亡命题的事,他觉得自己现在处境很有异曲同工之妙,回答稍有不慎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他心一横,低着头一股脑倒话:“或许漂亮这个词在社交情景中主要是形容女生,但我发誓我没有那样想的意思,我只是真的觉得你很漂亮,无关性别的,” 直男哪里知道怎么夸人,逮着什么说什么,合不合适的不过脑,一段话越说越紧张,断句都忘了:“尤其是你穿白裙子的时候特别好看是让人挪不开眼睛的程度呃我没有故意跟着你我只是正好要去那条街上取咖啡真的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搞变态、呃嗬!呼......” 邢却终于记起来要停下换个气,他这时候甚至庆幸自己肤色偏深,至少不会暴露太多脸红的糗态。也正是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显得有多么逾距,马上就又想要解释:“抱歉,我......” 他顿住了,因为听见阮懿朗声笑起来。 下一秒,邢却就想不起自己原先想要解释什么了,只忽地想起很小的时候,亲生母亲给他读的那个关于雌雄同体的神的希腊神话。 小孩子记不得外国那样长的人名,只好捡些能意会的部分来问妈妈:“萨马马...为什么要那样对...河马佛?” 他美丽的母亲要被他的童言童语萌化了,忍俊不禁哄他道:“你要见过赫马弗洛忒斯,就会明白为什么湖中仙女萨耳玛西斯会那样痴狂啦。” 很久之后的现在,邢却明白了。 少年眼睛弯起眼。 邢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微风经过时落入湖面的粼粼碎光、看到了暖春来临时振翅蹁跹的冬眠蝶群、看到了晴夜朗空中闪动璀璨的亘古星辰。 “好,老师,你送我回家吧。” 阮懿说。 4旧时影:养蝴蝶的人 邢却和在藤蔓缠绕的栅栏后的少年道别,转身返回学校。 到这时他都还有种一头雾水的感觉:所以他这是和阮懿讲和了吗? 这一路他们根本没说话......邢却向来健谈,今天却像卡了壳的机器,每每想说点聊一聊,又想不出什么话头。沉默也有种无所适从的局促,哪样都觉得不合适,好在阮懿家的那幢小别墅离学校算不得远。 没等他想明白,他已经走到办公楼下,这才想起来他应该要回的是宿舍。他暗骂自己今晚迷糊得紧,转身要纠正路线,身后校长的声音叫住他。 “邢老师,这么晚还不回宿舍休息吗?”校长很是和蔼。 “校长?......是的。刚才送了个学生回家。”邢却朗笑着回答。 “阮懿吗?刚才我好像看见你们一起从画室出来。” “对。” “邢老师和学生们关系很好啊。”校长笑吟吟地拍了拍他宽阔结实的肩膀:“风华正茂。” 不知怎地,校长又沉吟片刻,又略略严肃些:“不过,和学生来往可要把握好度,适当保持一些距离才是。” 邢却自然知道校长是在提醒什么,微愕之后正色道:“谢谢校长提醒,我没有那种...癖好,我会做个合格的教师的。” 看他坦荡,校长哈哈笑起来,又拍拍他的背以示宽慰:“诶,不用这么严肃。天晚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上课呢。” 邢却向校长道别,校长站在办公楼过道灯昏暗的光里看他走远,低喃道:“......年轻人。这种事有时可不是年长者说了算的。”[br] 周末,趁着未尽的夏末,邢却背着相机去学校附近的山里徒步。 天气算不得晴,云层厚了些,但邢却不是能闷得住的性子,而且他刚用攒下的工资置办了新镜头,怎么都有些按捺不住要拍些什么。 越州临海,没有高山。这座山离港口有些距离,邻着一条流向入海口的宽河,能远远望见从繁华中心区而来的一辆辆货车,在通往河道的笔直公路上来来回回,可以望见城市的全景这一点,使这座山得到不错的开发。 但邢却其实更喜欢探索一些只有当地人知道的山野。走在山脊上的开阔视野,和局限于人工栈道只能望见半面天地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好在登山小径延道建了几方红瓦小亭,在绿林间相互呼应,倒也错落有致。 邢却停停走走,一路拍照,在一处平坦的栈道上停下来。等了一会儿,云层仍然很厚,没有散开,他想今天该是不会拍得到日落。 他余光扫见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高个子身影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大石头边停下,放下手中的东四,似乎也看准了这个地方。因的是女生,邢却没有故意往对方的方向看,毕竟这条栈道现在就只有他和这个姑娘,他怕冒犯。 身边多了个人,邢却不太自在。还没拍出满意的照片,但这地方又不是他的,邢却纠结一会儿,还是放下胸前的相机打算让出这个地方。 “老师,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 是阮懿。 邢却简直被他这声招呼叫得身体一酥。说真的,为什么?送阮懿回家那个沉默的夜晚已经过去有一周,邢却还是没能习惯——自那天起,阮懿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再也没对他冷过脸。 非但如此,在学校里见到他时,阮懿还会用上和方才叫他的那种声音——分明还是那样凉的声线,却不知怎地听起来甜甜蜜蜜的声音——叫他老师。 邢却耳根子都有点热,但还是对此很受用,毕竟这意味着他心结得解,再没有哪个学生和他不对付。 “嗯、阮同学?”邢却看向阮懿已经在固定的画架和敞开的画箱,调色板上已经集好了备用的颜料:”怎么你今天也来这......写生吗?” “嗯,”阮懿眼睛微弯,意有所指:“老师不是上课的时候提到这边风景很好,周末有时会来这里散心吗?” 这话说的,要别人听了还以为阮懿是想要碰到邢却才来这的。但邢却脑子直,自然不这样想,于是他坦坦荡荡:“对吧,虽然说视野局限些,但也不失为好景色,哈哈。” 阮懿顿了顿,似乎有点不太满意他的回答,嘴角浅浅提上个礼节性的微笑,打开调色板盖住的底层取出画笔、松节油、洗笔液等等工具。 “其实今天的天气不太适合画画呢。老师。”阮懿一边摆好东西,一边暗示道。 他的话里有话邢却仍然没体悟到,只觉得孩子要作画是不是应当静心,身边有人一定会影响,便回道:“确实啊。云层不减反增,看样子夕阳是真的看不见......那你先画着,老师去别处看看。” 邢却说罢就转身,但阮懿又开口道:“老师怎么又要走,就不愿帮我看看我画得怎么样吗?” 阮懿的话听着有些不高兴,就好像邢却是故意要躲他才走的似的。真是怪事,明明前几天见到他就气势汹汹要走人的也是阮懿。 邢却隐约觉得阮懿这样说话有哪哪怪怪的,但他脑子直,没有多想。对于刚刚关系和解的学生,他自然不吝多付出些时间维稳师生关系: “怎么会?……就是、老师不是美术专业,怕是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你不介意就好,阮同学。” 东西已经准备好,阮懿握着笔,还是对他话里的某些部分不那么满意:“我家里人都叫我小懿。” 这回邢错倒是听懂了:阮懿这是要他也这样叫的意思吧? 邢却和学生们走的近,也常有单用名称呼学生的情况,想来这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怎么都有些受宠若惊,当下没法叫出口。 他走近那块大石头,看阮懿笔刷在白色的画布上扫出远处的天际线和建筑、路、河流的粗略轮廓,很难相信这寥寥几笔线条将成为一幅画。 “油画原来是这么……随性的吗?” 阮懿没把眼神分给他,握着刮刀垂眸专注处理调色板上进行混色的白颜料:“嗯……要这么说的话也对吧,油画大概就是一直改,改到满意为止?” 邢却不懂这些,也不知道还能接些什么话,于是安静下来,静静看阮懿作画。 而阮懿也没再开口,专注于笔下。邢却尽量不那么明显地从图画上分神去看阮懿恬静的侧脸,或许在成画之前,这张脸的吸引力比较强是很正常的。 没了长发的遮盖,阮懿动作在画布和实景之间切换视线的动作就牵动颈部美好的线条,叫人想起洁白的天鹅。可他卷翘纤长的眼睫也跟着上下扇动着,又似振翅的蝶。 一阵风经过,少年额前柔软的发丝随之翻起,掠过造物主精心刻画的眉和眼。 邢却就在此时再次可惜起阮懿的长发。询问原因又怕再次激起阮懿什么不好的念头,于是他藏住些语气里的遗憾,状似随意道:“现在剪了短发还习惯吗?短发应该比长发方便吧,……小懿。” 阮懿还是没回头,细致地给画布上的天空扫出渐变色彩,轻而易举戳穿邢却的小心翼翼:“老师是想问我为什么剪头发吧?” “呃、没有……”邢却发觉这个孩子总是能轻而易举让他陷入窘境:“好吧,你为什么要剪掉头发呢?” “老师想知道的话,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阮懿暂时停下笔,用沾了些颜料的手随意地扫开那些遮眼的发丝,也不在乎那些色彩在他白皙的脸庞上另成佳作。他对上邢却的眼就直勾勾地问:“在老师心里,我是长发更好看呢,还是短发更好看呢?” 真奇怪,阮懿的问题总能让邢却感到怎样回答都是逾矩,但他还是诚实:“……长发。” 阮懿唇角微弯,转过头继续作画,没有回答方才他主动引导邢却问出的问题。 既然如此,邢却就当他是不想说。毕竟他还记得剪发第一天,阮懿的反应那样激烈,想来应当因此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他该是被迫剪的发。 邢却怕他多想,看着画布上色彩铺开之后已经初显惊艳的画面,转移话题道:“……小懿,刚才没注意,怎么这一会儿就画了这么多。看来你真的很擅长风景画。” 但阮懿沉默片刻,想起了什么,笑笑反驳他的说法:“老师,其实我更擅长画人物画。” 沉默两秒,阮懿又没头没尾接上刚才已经岔开的话题:“头发是我自己要剪的。” 邢却不太能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什么……?” 阮懿画笔在画布又扫了几笔,再顿住,好像在思考应当从何开始解释:“老师知道我妈妈是小三的流言吗?” 邢却被他跳脱的话惊得不知究竟该不该回答,毕竟这种私密的事听起来就很像一个人的雷区。 而好在阮懿这样问显然也并非真的要他回答什么,他只是淡淡地继续说道:“那是真的。” “我是阮家的私生子也是真的。”[br] 阮懿叙述自己身世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好像他不曾意识到这样的身世在世俗眼里有多么怪异: “我的母亲是依靠父亲生活的女人,她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父亲。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叹息不是女儿,那母亲便从小把我当做女儿来养,留长发,穿洋裙。” “......你爸爸对此也同意吗?”邢却怎么都很难相信。 阮懿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老师听说过阮家上世纪那个留洋油画名家阮穆吗?如果按血缘算的话,那是我曾祖父。当然,如果按社会关系来说,我目前并不是阮家的人。” “阮穆的出现改变了阮家的经营走向,一位会经营的画家没让阮家移民之后没落下去,反而深谙如何利用自己的天才使家族名气愈盛。可尽管他风流成性,也没使这个家族再如他所愿庞大起来。他没留下什么子嗣,只有我血缘上的祖父、现在的阮家话事人存活下来。而自阮穆之后,尽管阮家一直在积极培养,却再也没出过画家。” 邢却定定看着阮懿的侧脸,隐约从这段叙述中知道了阮懿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血缘上的祖父只会经营,而我的父亲倒还保留些鉴赏艺术的天赋。但他只沉浸美,并不创造美。”阮懿垂眸开始继续完成未尽的画:“所以,父亲认为我的长发是美的,我便理应是长发;阮家想再出一个艺术家,我便从小要学习绘画,遍览父亲喜欢的书籍,参加各种画展、对着祖父祖母的照片一遍遍描摹。所幸,这些于我而言尚在能力范围之中。” 邢却听着阮懿娓娓道来,措辞和仪态都透着一股寻常人家孩子不会有的贵气和端庄。少年说着“尚在能力范围之中”的谦辞,可邢却看着阮懿作画,下的每一笔都娴熟而果决,画面上的色彩看似随意,却精准和朦胧意境同时具备,叫人知道作画的人天赋非比寻常的同时,还愿意刻苦。 除开家庭因素,阮懿也天生就该是个画家。 邢却意识到,或许阮懿从来就没有这个年龄的少年应当有的、所谓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阮懿是精致包装的商品,是用以博弈的筹码,是一个心怀野心的女人预备踏入上流社会的那张门票。 阮懿终于说起剪头发的原因,语气无波无澜,就好像他真的满不在乎: “父亲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母亲希望他有天我能带我回去认祖归宗。这两年父亲生了病,病情一直在恶化。前几天终于回去本家休养,母亲祈求他带我走。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结果显然是母亲失败了。他走了,所以我把头发剪掉,而母亲因此生气。” 5旧时影:人类为何热衷于比惨 邢却哑然:多么怪异的人生,细究其中逻辑竟又是完全合理。 邢却不知道在他的叙述之后应当如何回应,但阮懿蝶翅般的眼睫低垂的时候看起来格外脆弱。邢却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所以只好在画布上的斑斓色彩中抓些什么尝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呃……这些深色的线条是树吗?” 阮懿抬眼一看邢却有些无措、小心翼翼的表情,就知道这位年轻教师可能误会了什么。他好像眼中闪着些探究的兴趣,顺着邢却道:“嗯。” 邢却看看实景,有些可惜道:“是银杏树呢……要是再过一个月来,可能这画又是另一种感觉。” “老师好像很喜欢银杏树。”阮懿停下笔,抬眼直勾勾看他:“有好几次在学校里看到老师坐在银杏树下打电话,是家人吗,还是恋人?” 邢却没看出阮懿眼神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只后知后觉想起,或许自己身上还有一些可以聊以慰藉这个因为原生家庭而难过的少年的东西。 “家人,但没有血缘关系,是我的养父养母。” 阮懿歪头看他。 “他们对我……都很好,”邢却继续说下去,一只蝴蝶晃晃悠悠地飞过,邢却出神望着它:“只是我亲生母亲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挺大了,所以总还是会怀念她……小时候她就常常带我去那边那条街,她最喜欢银杏的叶子。” 邢却俊朗的眉眼都舒展开来,只有和他说话的人能看得见他提起往事时的温柔神态。 记忆里美丽年轻的妈妈总是穿着旧港风的花裙子,和她染成暗红的发色格外般配。外人看她总觉得有些气场强大难以靠近,只有邢却知道他的妈妈有多温柔。 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捡起银杏叶子笑吟吟地问邢却:“宝贝,你看银杏的叶子像什么呀?” “小扇子!”小小的他这样回答。 “还有呢?” “小伞……?大象耳朵!” “没有了吗?” 小小的他苦思冥想,灵机一现:“钥匙!” 女人有些惊讶,并没能理解孩子的想象力:“钥匙吗?” “秋天的钥匙!” “天呐,我的宝贝想象力好棒!以后是要当文学家吗?”女人掩嘴惊呼,笑着揉他的头:“妈妈做个奖品奖励宝贝,好不好?” “好!” 小小的他坐在母亲身边静静地等。他知道他的母亲很擅长叠这些东西,家里还有东南西北叠纸和纸兔子。母亲在一地金黄中挑选两片银杏叶子叠在一起对折,手指灵巧地用叶茎在尾部打了一个结,最后把叶子对半撕开。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欢喜:“蝴蝶!蝴蝶!” 蝴蝶飞远了,邢却却还仿佛还能看见母亲眉眼弯弯的模样,听到母亲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耳畔。 邢却回过神,才发现阮懿神情专注地看了他好久,好像在观察什么。 邢却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鼻子。 “她已经不在了吗?”阮懿问他。 “嗯……”邢却犹豫着,已经过去十多年,仍然不愿承认小的时候大人告诉他的说法:“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在我8岁的某天,她说要出一趟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样说完,邢却感到袒露自己的伤口去安慰别人的伤口或许是个蠢办法,因为有些伤口注定是不会好的,每每一提就要作疼。 所以邢却想着赶紧用别的什么话把这个盖过去:“哈哈……因为这个我小时候一直特别想长大的要当警察呢。” 说罢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也不是个特别好的话题,但再换也是来不及了,阮懿敏锐地问道:“那您现在为什么当体育老师呢?” 邢却顿了顿,看向远处的银杏,笑得有些勉强:“......就是啊,为什么呢?” 邢却常常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毕竟作为一个孤儿,能被这样的工薪家庭领养已经是相当不错。 两年在福利院的孤独被领养的喜悦短暂填满。领养他的好心夫妻都是教师,多年无子,领养之后对邢却视若己出地疼爱,一切都很好。甚至他们夸邢却是家里的福星,因为领养邢却之后不久,养母欣喜若狂告诉他,邢却马上就要有弟弟了。 邢却由衷为他们高兴,陪着父亲照顾母亲。弟弟呱呱坠地那天,邢却在医院看着两老喜极而泣,满心满眼都是那只皱巴巴的新生命,他突然预感到什么。 弟弟5岁的时候就很皮,在外面和小朋友玩得一身泥巴回来,邢父抽拖鞋打他屁股的时候,邢却突然想:父母好像从来不会在我犯错误的时候对我生气。 可在被打完之后,弟弟仍能那样自然对两老尽情撒娇,邢却又惊觉:为什么我做不到这样? 不论如何,在失去一个家之后,又得到另一个家,邢却不论如何都心怀感恩,无比珍惜。 邢却的高三悄然而至。 他的成绩足够优异,老师告诉他,他或许不必为升学考试犯愁,学校仅有的保送名额,他在保送候选名单上,并且很有希望。 但让他犯愁的是,他和从高一就一起学习一起进步的好友柳瑜有一个小小的约定:他们要同一所大学。 可临近升学的压力让柳瑜状态不太稳定,时高时低的分数让邢却也为她担心。 邢却知道柳瑜的父母也在因此事发愁,思索再三,决定和邢父邢母商量之后,把保送名额送给也同样在保送候选名单里、只是希望更小的柳瑜,他对于自己的发挥还是有信心的。 坏就坏在那天邢却回家太早了。 邢却转过街角时看到楼下柳瑜父母的车子刚刚开走。上了楼,隔着没完全合上的门,听见刚送完客的养父母在说话。 “就这么不告诉他,直接决定是不是不太好……?我们也为小却能保送骄傲啊……”邢父有些犹豫:“他是个懂事孩子,他应该会理解的……” “你是疯了?钱都收了才说这种话。”邢母理所当然:“你又不管账,不知道你这个病花掉家里多少钱,我们早就捉襟见肘!眼看现在治疗有效,这笔钱正好填上最后的治疗费,就让老师告诉他名额给别人了就行,说这么多做什么?说不说的,咱们家都养他7年,就是报答这几年的养育之情,他也应该答应。” 邢却不知应当如何反应:他是应该庆幸他愿意让出的东西为养父母解决一桩难事、还让柳瑜能够减轻压力实现梦现;还是应该失落养父母没有问过他的感受? 那天晚上,邢却借口同学生日,窝在网吧里过了一夜。 邢却有一套衡量有关自身事物好坏的标准:如果大部分人都能获得满意的结果,那么他自己的得失并不重要。 这是他在两年的孤独里学到的。 在无条件给予之后得到他人的欣悦与赞赏,每每总是让他觉得自己在被人需要。 既然是他自愿付出,那么这一夜的失意也并无意义。 保送名单出来,柳瑜毫无悬念地在名单上。邢却由衷向柳瑜露出祝贺的微笑。邢却装作不知情,在饭桌上和养父母说他没有保送。 养父母的表情很是微妙,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的,我们儿子这么厉害,一定能自己考上。” 可升学考失误了。 邢却没能如约和柳瑜同去一所学校,但或许这也不重要,因为柳瑜在保送名单出来之后明显表现出刻意的疏远;又因为分数底子还在,他身体素质又好,本身他想念的警校专业还有其他学校并不需要那么高的分数。 没想到,邢父邢母却在此时表示反对。 “身体素质好不一定就要当警察啊,多危险。读师范吧,像爸妈一样做个老师,小却亲和力高,一定能做得很好。” “师范免学费的,还能给爸爸省笔钱治病,一举两得。” “……还是说,小却,你还在惦记亲生母亲失踪的事情吗?” 邢却把卡在喉间的“其实读警校费用并没有想象的贵”以及“我可以勤工俭学”咽下去,第一次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抗争。 但命运好像就是喜欢跟他开玩笑。那天深夜,同样的客厅,他在墙角听到父亲在劝母亲让他如愿。 “我说老邢,多少次了?谁才是你的亲生孩子啊?”母亲发脾气起来:“要是警校像师范一样不收学费还给奖学金,我当然也让他去。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浩泽想学钢琴。这可是关键的年纪,必须得现在就开始。学钢琴需要那么多钱,就是现在你的病治好了,家里有些积蓄,但人总要为未来的事情做准备吧?” “可是小却他一直想做个警察,你是知道的……” “做什么警察?我们收养他的时候又不是没调查过他的身世。他妈没有文化,又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这种情况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让他去做警察?指不定到时候搜点什么不干不净的来,这又是何必?我也是为他好。” “唉……” “你把人家当亲生的,人家还未必跟你多亲。你忘啦,浩泽出生之后,我们想给他改名成和浩泽同辈的双字,他都不愿意动亲生母亲给他起的那个‘却’!” “嗐!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你说你这上纲上线的干什么。” “......我跟你说不清楚!我就是觉得他和我们离心。反正说到底,读师范有什么不好吗?就开点生活费,毕业工作还稳定。低成本投资,稳赚不赔呀。” 邢却终于知道他在弟弟出生时的预感是什么: 作为一个和邢家没有血缘联系的人,在这个家里,他已经不是很重要了。 第二天,邢却恢复懂事的养子,他说:“好,我听爸妈的。” 落在额头上的突兀水滴打断邢却的思绪。抬头一望,山后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过来连片气势磅礴的铅灰乌云。 “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啊……?!” “老师,你带伞了吗?”阮懿问他。 “呃......伞前几天给你了。” 这会儿邢却可顾不上什么悲春伤秋,甚至来不及理一理刚才说的话里有没有不合适与学生分享的的东西,当即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帮阮懿收拾画具,架势看着比画具的主人还要着急,雨点噼里啪啦地变密才想起来收纳值他几个月工资的昂贵相机。 他一边收还一边着急地冲阮懿喊:“画!先收画呀小懿!” 画只完成一半,油画干得慢,阮懿已是打算弃画:“不要了。” “这怎么行!”邢却整完,赶紧又去帮他把画取下:“没干,这个怎么收?” 无奈之下阮懿只好取画框夹处理,雨越下越密,邢却一把背过阮懿的画箱,把登山外套先脱了遮在两人头上:“你抱着画。” 阮懿微愣,但情况紧急,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了,两人紧挨着躲在外套下离开栈道往下山路上的下一个亭子去。 虽说是两个人一起遮一件外套,但实际上邢却大半个身子都在外头淋雨,只有阮懿被遮得好好的。阮懿也意识到了,忙乱中伸手抓邢却的手腕要往老师那边挪。 “抱好画!小懿!” 邢却要犟,手臂就结实得跟铁臂似的,区区一个一米七几的学生又怎么可能犟得过他? 步履匆匆又顾着不要脚下打滑,邢却淋了不少雨,急促地喘。他外套里就只穿了件白t恤,打湿粘在身上,在登山外套下隐隐透出他青年的体热。他急着赶路没看见,阮懿白皙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起红成一片。 亭子里避雨,两人都赶得有些乏,瘫在长凳上努力平复气息。 邢却看向阮懿,要确认对方被淋湿的状况。就算保护得再好,阮懿的白色衬衫和裙子也都湿了好些,隐隐透出他皮肤的颜色。 邢却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阮懿的皮肤怎么白得都快和衬衫同色,是因为白人混血的原因吗。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邢却仓促转头。他的念头奇怪,他的尴尬更奇怪:为什么会觉得尴尬?他和阮懿都是男人啊。 因此,邢却也没有注意到阮懿和他一样,眼神刻意看向一旁。 一阵默契的沉默之后,两个尴尬的人逐渐意识到这雨下得跟玩似的,他们才到亭子没多久,雨势就小了下来。 邢却难得地有些想爆粗口,但顾及旁边的是学生,最终还是忍下来。 “谢谢老师。”阮懿率先打破沉默,语调有点犹豫:“是我不好……忘了还老师的伞,害老师淋雨……” 听着怪可怜的,没人能对这种自责生起气来,邢却回道:“嗐,没事啊。也怪我,忘了买新的……不说这些。雨小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小懿。一会儿衣服湿太久会着凉感冒。” “嗯。”鬼使神差地,阮懿沉默两秒之后又说:“老师,我下周末还想去滢湖边写生。” 下周吗? 下周要不要去滢湖边跑步呢?邢却想着,滢湖是个人工湖,沿湖修有宽敞的跑道。 没等邢却回答,阮懿又问他:“你会去吗?” 邢却理衣服的手停顿下来。 他为什么在阮懿询问他去不去之前,就已经在想着要不要去了呢? 6旧时影:哥哥 周六,天朗气清。 阳光正好,滢湖边上来往不少晨起运动的人的人。微风拂面,邢却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运动服,保持规律的呼吸节奏在橡胶跑道上跑步。 他难得地有些不苟言笑,那种专注的神情配着他健美的身形和标准的运动摆幅很是赏心悦目,在他身前和身后都吸引来不少视线,但他本人浑然不知。 如果仔细看才会发现,邢却似乎神思有些飘忽,让人看着会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知道自己在跑步。 那天在山上的亭子里,邢却分明在某种和自己对抗的精神驱使下回答“啊,如果有空的话”,然后昨天,周五的晚上,他特地把本来应该在星期六做的整理和清洗等等家务全都干完,闹钟一醒他就精神抖擞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见鬼,这听起来多像期待第二天春游的小学生。 正是因为如此,他在这里跑步的时候才一头雾水:这种欲拒还迎的纠结感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不过这些叫人摸不清楚头脑的感受,在远远看到画板前穿着白裙子的身影时就散了个干净。下一个困扰邢却的问题只是要怎样打招呼,才会不惊扰专心画画的阮懿。 很快,邢却连这个也不用纠结,因为他快跑到的时候,就看到有几个穿着打扮看起来很不良的青年正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着接近阮懿。 邢却脚步不自觉加快些,看到这群不良青年当中的一个,手已经搭上阮懿的肩膀。 不过那青年显然是个生手,搭讪得磕绊而老土:“画、画美人更美,美女可以、可以赏脸一起喝、喝杯咖啡吗?” 显然阮懿已经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没跟人客气,回过脸挑着眉反问他:“好啊?可我是男的,这样你也要请我喝咖啡吗?” 那搭讪的青年大概是踌躇很久才上来搭讪的,听到阮懿的话一下傻眼,然后跟被烫着似的撤开手,眼睛瞪大,不能理解眼前穿着白裙子的漂亮妹妹怎么会是个带把的。 而他身边的混混青年们先一步反应过来,这就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什么娘娘腔之类的字句,还要动手推阮懿。 邢却箭步上前,挡在脸色逐渐阴沉的阮懿前面,厉声喝止:“你们想干嘛?” “哟,英雄救美呢,这招搭讪更高级啊。”为首的混混吹着口哨调侃:“可是帅哥,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个男扮女装的变态啊?” 太过分了,没有哪个有责任心的老师会允许别人这样欺负自己的学生。邢却被激怒,往那混混头子面前压上一步,义正辞严反驳:“那又怎么?有哪条法律规定男人是不能穿裙子吗?你有什么意见?” “你!……”那混混头子被他的气势压得直往后退,又觉得面上挂不住,阴沉着脸上下打量了一下邢却。 宽肩窄腰,光是胸膛的厚度都要比他们高不知道多少。一看身形就知道这是户外运动爱好者,隔着合体的运动衣也能看出那些美感和力量感和谐共与的肌肉。 混混头子惊疑不定地结合邢却板起脸来那种天然的威压,认定邢却必然是个休息日出来健身的警察,这种情况谁打谁吃亏。 权衡利弊之后,混混头子当即咬着牙算了,只是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膈应人:“知道是男的还护着,死基佬,呸!” 邢却身子一僵,他哪里想到会被这么骂?他自己倒不要紧,横竖他不是;但他更怕他的学生因此有什么心理阴影,于是当即转过身哄道:“别把他们的话往心里去,小懿……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而阮懿脸上哪还见刚才半分阴沉?他不知从何时起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态,好像已经很往心里去了:“没有,还好老师来得及时……我好害怕。 末了还要叹一口气:“看来男生确实没有穿裙子的权利,确实太异类。” 又来了,每每阮懿这样说话,邢却隐约感到有哪里怪怪的。但是他既然之前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自然也不知道。 他只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因为世俗的目光被迫抛弃无伤大雅的小癖好,这种心情当中还夹着一点他自己也觉察不到的私心。 “怎么会!不用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穿又没影响到他们。”邢却脑中灵光一现,没怎么想合不合适:“……要不这样吧,以后你要是想出来写生,可以叫上老师……呃、我大学时散打学的还可以。” 阮懿脸上闪过惊讶的神情,然后他快速垂下眼睫,以挡住眼里随之现出的一丝狡黠。再开口却是恰如其分的微愠:“老师又开始把我当女生保护了。” 邢却连忙摆手解释:“不是的!不是……你看啊,如果老师在你旁边,至少你不会被人骚扰,可以安心的穿着裙子……老师是这样想的啊。” “原来是这样,那是我又误会老师了。”阮懿抬起脸看他,不恼了,笑得眉眼弯弯,差点把邢却看呆。他带着几分玩味:“老师知不知道?这样一起出去得话,别人就会下意识认为……我们是情侣呢。而且我还叫你老师……” 邢却愣了愣。 他真的是个直男,天地可鉴,都到这份上还没想歪什么,当即就爽朗笑起来:“怎么会呢?你管我叫哥,别人就不误会了啊。” 阮懿怎么知道他还有这手,几不可闻地磨磨牙,声音冷了几分:“可我不喜欢被人叫妹妹。” 邢却一点没接收到他话里的威胁意味,只觉得这根本算不得什么问题,洋洋得意于他想出的妙点子,大大咧咧道:“那我不叫就好了嘛。还是叫小懿,谁知道是哪个懿嘛。” 阮懿简直咬牙切齿,还在装模作样:“好啊……谢谢哥哥?” 邢却被这一声“哥哥”叫的一激灵。 一方面,不知何故他的弟弟、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并不怎么亲近他,所以称呼他的情况也少;另一方面,阮懿叫他的时候,声音总带着点说不出的黏意,叫老师的时候只让他莫名其妙不自在,叫哥哥却让邢却浑身得劲。 邢却挠挠头,迟疑应道:“……哎。” 他别开视线避免尴尬,却暴露那一整只染上绯红的耳朵。 阮懿抬眼瞧见那只耳朵,方才的不悦神色就渐渐散掉。那张惊艳绝伦的脸在邢却看不见的地方现出一个饶有兴味的表情。 带班阮懿那位惨遭车祸的体育老师一个月才刚刚能下床,仍旧无法胜任教学工作。邢却的临时代课又硬生生延长两周。 自告奋勇跨年级带班的弊端终于显现出来:一天高强度的六七节课下来,邢却喉咙哑了。 这倒也能因为孩子们一众“老师辛苦”的呼声而得到些安慰,但教学工作繁重的时候,再遇到不少教务工作堆叠在一起时,铁打的人也得累趴。 于是乎,当这一个周末阮懿第一次主动约邢却外出时,邢却却迟迟没有出现在约定地点。 阮懿只好来到教师宿舍,在礼貌询问路上遇到的其他老师之后,敲响了邢却宿舍的门。 邢却是真的睡得沉,把闹钟在迷迷糊糊之中按掉也不知道,电话按掉也不知道。笃笃笃的敲门声变成梦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啄木鸟。 阮懿坚持不懈地唤了许久“老师”,邢却半梦半醒间听出他的声音,才在阮懿和啄木鸟有什么关系的困惑之中猛地惊坐起身,想起今天他们约好要一同出行。 邢却长腿一跨下床,捞过架子上胡乱挂着的衬衫和睡裤三两下套上就去开门,带着歉意开口,喉咙里好像塞了沙子:“啊……小懿、抱歉,昨天晚上被临时叫做一些材料,做的太晚老师醒不来。久等了,先进来吧。” 邢却仍是睡眼惺忪的,急于开门之后赶紧回屋洗漱清醒,就没看见阮懿目光毫无防备掠过他大敞的衬衫领口时,刹那间的仓促无措和脸颊上浮现的薄红。 都说住所是最能接近一个人本质的地方。少年有些迟疑的踏入长者的领地,带着些好奇打量眼前的一切。 邢却住的是单间宿舍,进门即能一览无余。 还算宽敞的房间被屋主用相应的家具分成不同的功能区域:最靠近门口是有沙发和茶几的休息区,茶几上有一个收纳篮,但桌上的书本、剪刀指甲剪都没有被收进它们应该在的位置。紧挨着休息区摆放着同样没有刻意收纳的小型运动器材的健身区。再往里是办公用的书桌和电脑,运动手环、文具和纸张零散分布。办公桌旁边还有一个很大的置物架,上面无序地摆放奖杯奖状、装裱好的相框、小箱子、相机和镜头、没处理的成撂照片和一些小物件。 “老师,你屋子里看起来好随性。”阮懿评价道。 邢却吐掉漱口水,有点尴尬,说话听起来还有些吃力:“呃、哈哈……是老师最近没有空收拾。” 阮懿没有回他,目光逡巡至这间屋子里最私密的位置。 办公桌正对面就是床,床边衣柜里黑灰白三色为主调的衣物因通通挂起而逃脱被判定为凌乱的命运。床上,浅灰的净色床单和被套胡乱堆起,还有件睡衣从被单下露出一角,显然和正在玻璃门隔开的厨卫区域区域洗漱的人腿上穿的睡裤成套。 它暴露的事实让阮懿又有点在意地多看了那床两眼。 阮懿的兴趣转到架子上的相机和照片,想看看他的老师平时都在拍些什么。 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事的邢却洗漱完出来,看见阮懿正往置物架走,就莫名紧张起来,问道:“呃……小懿,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阮懿的母亲林宛蔓是位能兼顾优雅与持家的女人,做精致的早餐是即使丈夫不在家她也会保持的事,毕竟她认为这也与儿子的上流社会教育有关——意即,阮懿吃过了。 但鬼使神差的,阮懿还是点点头,带着个仿佛无害、有点期待的微笑:“好呀,我想吃老师做的东西。” 邢却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那小懿,你过来帮我打打下手吧。” 阮懿顿了顿,还是没有告知邢却他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事,和邢却一起进了玻璃门隔开的厨卫区域。 “你来的巧,我昨天做了些卤肉。今天简单处理一下就能成面,特别香。” “好。” 邢却同时开工,下锅烧水煮面,从冰箱取出卤好的肉,摊在案板上麻利地切片。他做饭的动作自然而娴熟,阮懿有些在意地看着,忘了手上有些不适的生香菜气息。 直到邢却切完了肉,才发现阮懿看得出神,笑着调侃:“偷学会了?” 然后自然而然的接过那把香菜侧过阮懿身前又自己洗起来。 阮懿白净的手上沾了些香菜根茎的泥,隐约闻到还萦绕在指尖的香菜气息,但空气中最清晰的,是离他不到一米距离、混着衣物洗涤剂香味的某种独属于邢却的体息。 7旧时影:是风动 邢却把两碗卤肉面往茶几上一搁,身子陷进沙发里,长腿随意岔着吃起自己的那份来。 很狂放的姿势。 天还没完全冷下来,他穿着宽松的短款睡裤,腿部健美的线条和蜜色的肌肤毫无防备地暴露,本人却对此浑然不知。 这不怪他。一个从小运动细胞发达、大学专业又是体育教育的人,并不觉得这样的着装暴露程度有何不妥。再说了,阮懿是个孩子,纯真的孩子,孩子能有什么坏想法呢? 但显然那是于他而言。 看到阮懿视线有些飘忽,邢却感觉纳闷:“怎么不吃面呢?小懿。” “……好。”阮懿往桌面俯身时视线又有意无意地扫过那片蜜色,无人察觉。 他有些局促地学着他的老师把面碗端起来,拿着筷子迟疑,仍是有些无从入口的样子。 “吃不习惯吗?”邢却腮帮子还有没嚼完的食物,声音有点含糊。 “没有……我没有这样吃过饭,有些端不稳,担心打翻了弄脏老师的房间。”阮懿倒是真的有些困惑。 邢却看他在沙发上也是坐姿端正,这就明白阮懿之所以不习惯的原因。 “欸,像这样,”邢却又把膝盖往两边分了分——那些蜜色的肌肉线条被牵动——然后把拿碗那只手的手肘架在膝盖上方的位置:“有个支点就能拿稳了。” 阮懿再次从那片蜜色上挪开视线,学着他的样子架好,肢体还是有些别扭,邢却没忍住笑出声。 “老师——”阮懿声音有些嗔怨。 “抱歉,不是捉弄你……”邢却咳了咳,眼里的笑意还是藏不住,话头也按不下去:“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不适合这样吃饭……呃、怎么说呢,小懿你总是给人感觉……比较华丽吧。让我猜猜,你家餐桌是不是铺有白色桌布、餐盘和刀叉摆地整整齐齐、还要点上烛台拉满仪式感才能吃饭?” “老师——”阮懿更不满了,尾音拖得更长。 “哈哈……好啦好啦,先吃面,你还一口没尝呢。” 大概是被邢却的形容激到,阮懿还真就非要用这个和他气质十分不符的狂放姿势享用起手中的面来。 “好吃吗?”邢却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每一个精心准备餐点的厨师一样等待品尝它的人给出褒奖。 然而即使是吃面,阮懿也是慢条斯理的,他优良的家教不允许他在吃任何东西的时候发出吧唧嘴的声音,吃着东西说话更是忌讳。于是他直到把食物嚼碎咽下之后才开口回邢却:“好吃。” 但其实如果这是在他妈妈林宛蔓面前,阮懿一定会被说:“食不言,寝不语,我的宝贝。” 体育生吃得快,邢却吃完就带着得到客人认可的主家那种欣慰满意的神情欣赏阮懿安安静静吃东西的模样。并且似乎没有意识到阮懿吃饭时的沉默习惯,注意到随着阮懿嚼食动作而晃荡的额发,想问就开口问:“头发长了好多呢。” 阮懿还在慢慢地嚼,等着吃完再回,但邢却不甘寂寞,坏笑着揶揄:“貌似剪了短发之后粉色小信封有变多呢……?” 阮懿吃了很久,终于吃完了。他放下碗,想了想,这才回问邢却:“那老师呢?老师看见别人给我告白有什么感觉呀。” 分明是个很冒失的问题,但邢却未曾觉察,只顿了顿,一头雾水冒出个“啊?” 那些有关阮懿的、冒着青涩懵懂粉粉滤镜的场面自然是很美好的,毕竟只是主人公之一的外貌就赏心悦目。邢却自己没谈过恋爱,但也有过高中时有着特别情愫的异性朋友柳瑜。每每看到学生之间有些暧昧的行为,多少总会有些莫名的慨叹。 他就是这么同化自己心里看见阮懿被表白时心里的别扭,所以他打着哈哈道:“我能有什么感觉……?” 阮懿直勾勾地瞧他,更明显了些:“那如果有一天,我答应了其中的一个要交往呢?老师怎么想?” 邢却心微微一沉,正色道:“小懿啊,你可要认真考虑。你现在还是学生,主要的任务是学习。虽然老师不会棒打鸳鸯,但学校的规章制度可是摆在那里的,不可以在学校里头谈恋爱……” 阮懿唇线一抿,移开视线,对这套墨守成规的说教不太高兴。 邢却看出来了,以为是自己上纲上线、惹他不快,尴尬片刻又转移话题:“小懿,打算什么时候去剪头发啊?” “不剪了。” “为什么?” 阮懿眯了眯眼睛,微微仰头,再次尝试直勾勾看着邢却,用很明显带着故意的口吻回他:“老师不是说我长发更好看吗?” 少年动作间鼻尖那颗小痣晃得看的人心痒痒。 邢却不知道这一刻心漏跳的那一拍是什么意思,他解释为是害怕阮懿过分受自己的话影响,于是又有点为难道:“小懿啊,不要被老师影响,其实现在短发也挺精神的、你要自己考虑……” 阮懿这时的眼神看起来很深,沉默片刻回答:“可我觉得老师说的就是我想要的。” 邢却不知应当对他的坚定回答些什么,只好沉默一会儿,找桌上的碗做借口:“……老师先去洗碗,小懿你自己坐一会儿啊。” 阮懿也起身:“我来洗。” “算了吧……”邢却哈哈笑起来,又担心这样会冒犯到孩子的自尊心:“欸,我不是嘲笑你啊小懿,只是、只是你应该……确实不会洗碗吧?” 阮懿脸上冒出点委屈:“那老师教我不好吗?” 该死,邢却是真吃这套。他快招架不住,可一看阮懿那双修长白皙、用来作画的手,又怎么都觉得拿来洗碗是暴殄天物。于是他坚持道:“没事的,不用不好意思。也没几只,你就坐着等老师。” “……好吧,”阮懿只好妥协,他又看了看凌乱的房间,跃跃欲试:“可我不要占老师的便宜,我帮老师收拾屋子。不要拒绝了,老师,至少让我做些什么,这个我很擅长的。” 邢却拗不过他,状似无意看了一眼放相机和照片的置物架,想想答应下来:“好吧。” 然后邢却端着空碗走进小厨房,还刻意装作不太在乎的口气交代道:“置物架的照片那一格就不用整理了,我自己弄就行啊……你不知道我想要的顺序的。还有床也不用收拾。” “好的。” 也不知道阮懿到底有没有听出他那样明显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意思,总之他这就开始动手自外而里地收拾。 邢却洗完碗出来,他已经收纳好休息区,桌上那些零散小件重又分门别类的放回桌上的收纳盒里。沙发上的毯子也叠了个整齐。 邢却有点新奇地看着田螺少年有条不紊地开始整理办公区域,打一杯水喝,又坐回沙发里,一边问阮懿:“小懿,你要喝水吗?” “刚刚已经喝过了呀。” “嗯?什么时候?”邢却奇怪道。 “不是喝了汤么……”阮懿眨眨眼问他:“老师刚才喝了那么大碗汤,现在喝水不会撑吗?” “嗯,有点……”邢却感受了一下腹部的饱胀度,在沙发上坐下来:“但是喝汤和喝水还是不同的吧……?我习惯了,吃了咸口的东西总要喝点水,汤也是咸的嘛。” 阮懿若有所思点点头。 吃饱了就有些犯困,邢却打了个哈欠。他懒得动弹,真就放放松地陷在沙发里看阮懿给他收拾屋子,莫名其妙冒出来点好像什么大男子主义的丈夫在看勤劳妻子做家务的错觉。 邢却摇摇头尝试摆脱这种离谱的错觉,努力在没睡够的倦意中寻找几分清明,确认了阮懿真的没有收拾自己放照片的架子,才松口气和还在辛勤劳作的阮懿喃喃道:“一会儿是要去哪里写生了……?” 阮懿抽空回过身来看沙发上的人,现在邢却眼睛都已半合,和他说话的声音都还因为连日负荷超载的课程哑着,一看就知道最近有多累。 “今天就不去了,老师,你好好休息。”阮懿放轻了声音,以免又惊醒他,声音听起来格外温柔:“我给老师买了润喉糖呢,放在收纳篮子里。” “好……”邢却的声音已经有点弱了,甚至忘记回一句谢谢。 阮懿在置物架的底层上找到一只空背包,正犹豫要不要在邢却睡着前询问邢却这个背包是否要放进柜子里头,就看到背包的拉链挂着一只椭圆形挂件。 因的有阮懿所敏感的绘画元素,阮懿抓起来仔细看。那是一只精致亚克力挂件,里头封着同样是椭圆形的精致双面图画卡。一面是彩色手绘某个中学校门,另一面是一只宽大的手的素描。 画上那只宽大的手,怎么看都是邢却的。 “老师……” 阮懿这回是真忍不住要问。回过头却发现邢却已经瘫坐在沙发里睡着。他的脸偏向一边,身子有些歪斜,显然是要往沙发上倒。阮懿走近他,在沙发上垫好了枕头,轻手轻脚扶住邢却的肩膀帮他顺利侧躺下,邢却是真困的厉害,这也没醒。 阮懿正要起身,把老师的腿也在沙发上好好安置,却看见邢却因为睡姿不舒服而调整了一下。这一调整,方才邢却在洗漱间察觉仪容不妥时重新扣上的衬衣扣子又不知怎地散开。 阮懿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 那片蜜色延展进衬衣深处,阮懿瞧见一颗看起来柔软又漂亮的粉红。 是凹陷的。 邢却看不见,阮懿离开他宿舍时白皙的脸庞透着生动的红,不知怎地看起来有些狼狈。 8旧时影:蔷薇园中 是个初夏的晴夜。 别墅里的红蔷薇已经爬满欧式的廊柱和院墙,饱满的红在翠绿叶片和藤蔓间大朵大朵绽开。月光如银纱网住了这方因盛放而显得华丽的庭院,把娇艳妖冶的红色花瓣衬出几分神秘幽冷。 这些花的主人穿着对于不论对家庭生活还是对料理花园来说都太过繁复的裙子,折下一枝玫瑰别入耳际发间,在庭院中的秋千上坐下,抬头仰望月亮。 林宛蔓望眼欲穿,看到了十几年前相似的月光。她等的人就是在这样一个晴夜走到她身旁。 彼时她还是个高级夜总会的坐台女。那天晚上的客人格外难伺候,她吃了些苦,带着因眼泪花掉的廉价口红和眼妆,脸颊上印着被人扇红的掌印,在夜总会门前复刻版安格尔《泉》雕像的喷泉边上哭。 他的声音便是在这时响起的,低沉而浪漫的声线自远而近靠近她: "Thereissuelinessinthatgold. Themoonofthenightsisnotthemoon WhomthefirstAdamsaw.Thelouries Ofhumanvigilhavefilledher Withament. Lookather.Sheisyourmirror." 低沉悦耳的的男声压着吟诵的节奏,惊扰满怀心事的鸟儿。 林宛蔓当时的视线都是模糊的,看不清来人。林宛蔓父母早逝,是吃村里百家饭长大的,没有什么文化,更不要说什么英文。她只隐约听得出来这是一首诗,但对于诗的内容,她一窍不通。 她眨掉了一滴泪花,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男人站在她面前,一身考究的西服,头发梳成三七分的背头,戴着眼镜的脸英俊斯文,举手投足皆是风度不凡。他的眼睛里除了温和的笑意,还夹着某种玩味、探究的隐义。 那样的眼神让林宛蔓直觉不适,但这几年在夜总会摸爬滚打的经验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理清当前的状况:这个男人很有钱,并且对她有意思。 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她并不知道自己花了妆的样子有多可笑,只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和声音都楚楚可怜:“抱歉,先生,我不明白这首诗的意思,您是想要安慰我吗?” 男人失笑,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来——这样的范围和动作对于第一次见面的正常女性而言未免冒失——然后他更冒失地执起林宛蔓的手。 “并非如此,”男人的薄唇在她被推到地上过而脏污不堪手背上轻轻吻下:“我的意思是,你的凄楚同今晚的月色一样迷人。” 浪漫得有些叫人牙酸的情话,但对未满二十、没谈过正经恋爱的年轻女孩绝对受用。而后的事情顺理成章,火热的夜晚,好似热恋中情人的亲吻和交缠。或许在夜总会前遇到一个衣着暴露而凌乱,脸上带着被人扇过巴掌的红印的女人时,一切就不需要询问了。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阮弘文。 阮弘文是温柔而绅士的,那种风度的教养自内而外散发,和林宛蔓之前遇到过的所有对象都不一样。他甚至会夸赞和抚摸林宛蔓,叫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包容了,她在被爱着。第二天她大着胆子缠,而阮弘文也只是溺爱般地默认,自那之后,林宛蔓便如愿做了他的人。 知道阮弘文是什么人物之后,林宛蔓简直觉得自己中了大奖。她开始费尽心机迎合他的喜好: 她读什么晦涩难懂的《神曲》,只因为知道阮弘文看了五遍,很喜欢贝缇丽彩在书里的象征意义;她专门学习阮弘文惯用的西餐,煮起了咖啡;她在阮弘文给他专门准备的小别墅里栽种他用以形容她的红蔷薇; 既然他夸她美丽,她便日日精心打扮,人与花争艳,还要将阮弘文的书房与庭院间的墙改成落地窗,叫他即便看书时也可以时时欣赏园中料理花园的她;也有人提醒过她穿着未免孟浪,可她不在乎,因为阮弘文曾亲自让他大胆展现她的美丽;每当阮弘文看得入迷,她便像只粘人的小猫窝在他的脚边,她会特意穿上白色的裙子,希望自己这样在阮弘文眼中能够稍微接近一些他手中厚厚书籍中被虚化神化的女主角。 这间房子四处都是她的战场,她忙碌极了,快乐极了。 这样的生活让林宛蔓简直觉得自己身处梦幻——她的坚持是对的,她没有因为追寻快钱而和其他的姐妹一样去接一些让自己掉价的活计,虽然付出的代价就是对一些肥头大耳癖好偏门的老男人献媚——看吧,她还很紧,她年轻,她等到了那个能让她这颗菟丝花缠附的人。 她美滋滋盘算着。 阮家可是社会名流,阮哥这样疼她,只要怀上他的孩子,她很快就能摆脱现在的生活,成为真正的富家太太了! 有原配又如何?阮哥这样好,一定要给她个名分的。她这样低贱出身,可不能贪心。她会体谅阮哥,告诉他自己愿意伏低做小,不让阮哥为难——阮哥最爱她善解人意的时候了,受点气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只要抓住阮哥就好。 至于阮弘文那些带着审阅和欣赏的态度,林宛蔓理解为他爱上了她。 一切都很顺遂,只一年,林宛蔓怀孕了。得知这个消息,林宛蔓简直欣喜若狂,她迫不及待地告诉阮弘文、她想要和孩子一起进入阮家——一年还是太久了。 “不行。”她的情人、她的君王、她的天带着温柔优雅到几近残忍的微笑,这样对她说。 她还是没忍住问出作为一个体贴情妇而言太逾矩的“为什么”,甚至天真地再问:“你不爱我吗?” 阮弘文轻轻摇头。 “我当然爱你。这世上你不会再找到第二个人像我这样爱你。” “吾爱。我倾慕你的美丽。” 林宛蔓困惑不已,她的爱人为什么在用最体贴的语气在拒绝他? 她有些狼狈地求他:“成为你的夫人之后我、我也会做好身材管理的,我会保养自己,我会永远美丽的,不会让你丢人的阮哥!” 阮弘文大笑起来。 这时林宛蔓终于看懂他眼神里那种隐隐透出来的疯狂和偏执。 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爱不释手、仅属于他的藏品—— “可你怎么能理解啊……你的悲惨才是你的美丽之处。正是现在,你美的叫我心碎。” “这才是你于我而言的价值。” 林宛蔓根本不理解阮弘文的话。她只知道,她的幻梦化为泡影,她的孩子会一直是个私生子。 而她,原来从头到尾,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情妇。 林宛蔓以为自己梦醒了,那样冒犯的要求她再没提过。至少她还有这个男人的疼惜——她要够乖巧恭顺,她能留得住的。 当第一个侵犯她的老男人指引她走上这条路,她便注定如此过活。 下辈子和孩子衣食无忧也不不错,不是吗? 一开始她是这样想的,可阮弘文病倒了。 阮弘文回去本家休养已经过去大半年,她没了主心骨。眼看着阮弘文留下来的财产只减无增,林宛蔓终于知道只把赌注压在一个男人身上是错误的,原来她这十几年还是在做着美梦,她命如飘萍,仍旧没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可她还得养着自己!还有她的孩子!那也是他的孩子,是阮家的孩子,合该有上流社会的教育,怎么能和她一起在这里腐烂? 所以她往阮家本宅寄去一封信,如果顺利,这几天应该就会有阮家的人来找她。 她安安静静地呆了十几年,现在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她也要活下去啊。这并不过分,对吗? 秋千停下来时,她在心里这样轻声问自己。却好像真的被人听到了似的,突兀的“锃”的一声回应她,紧随其后是脖子上冰冷的金属触感。 惊惧在瞬间攫取林宛蔓的心,她如坠冰窟,全身本能地绷紧了,这才后知后觉贴着她颈动脉的是尖锐的刀刃,恐怖如同粘稠的墨汁渗入这黑夜。 这屋子里现在只有她和她的儿子,阮懿早就在卧室睡下,这第三个人是谁?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何竟无声无息到她丝毫没有半分察觉? 她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大,前半辈子她没少被人用变态的手段折磨,但从未有一次如此直观的面临死亡的威胁。求生的欲望促使她好一会儿才颤抖地开口求:“不、……不要杀我,你是要钱吧?……我可以给你钱,只有我知道在哪里……” “没那么简单,夫人。” 回答他的是一个男人低而闷的声音,机械的、冰冷而不近人情,几乎可以让人从中直观地听到死亡判决。 不是窃贼,是个杀手。 “那你、你想要什么?……”林宛蔓哆哆嗦嗦地问。 “并非是我想要什么。”男人声音依然冷淡,公事公办:“我的雇主想要和你谈一笔交易。” “谁?……你的雇主是谁?”林宛蔓问完,心中就已经有答案。 “这些年你一定没少听过她的名字。高、倩、英。” 随着男人一字一顿地念出那个女人的名字,林宛蔓的脸愈发变得惨白。 院子里惨淡的月光看起来愈发不祥。 高倩英,阮弘文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些年阮弘文不着家,被她一个人占着,这位正妻从不过问,林宛蔓还以为她是个好相与的,还曾妄图与她姐妹相称,共侍一夫…… 为何高倩英会在今天突然发难,而且还是指派了杀手?!…… “到屋子里谈吧,夫人。” 男人冰冷地说。 9旧时影:断梦 客厅里没有开灯。 月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映入室内,铺洒在柚木材质的地面。室内物件都精心挑选,具有浓厚欧式风情的复古设计。 雕花的立柜上摆着一台老式留声机,墙上挂着几幅有些发黄的油画。客厅里甚至有一方壁炉,壁炉前铺着带有波西米亚风格繁复花纹的地毯,还有一把看起来格外舒适的躺椅。 这些本该具备温情气息的陈设现在宛如被月光冻结在这座别墅里,透着阴冷,不详。 林宛蔓被男人推了一把,跌坐在地面。她狼狈地跪起,用手撑住自己的身体,精神紧张死盯着地面,不敢看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杀手一眼。 杀手在阮弘文以往最爱的那张躺椅上坐下,拨通电话,凑近林宛蔓耳旁。 “嘟嘟”的等待提示音好似催命符,林宛蔓嗓子发干,焦灼地吞咽了一下。 电话接通。 “喂,小邝。”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从容、果决,不知是天然带有些磁性亦或是因经电流而虚化,和林宛蔓想象中那种不敢因为丈夫外遇而胡闹的女人不一样。 真可笑,她当初怎么会以为这是个怯懦的女人? “阮夫人。”那杀手没啰嗦:“人已经在我面前。” “好,”高倩英顿了顿,调转说话对象:“林宛蔓。” 林宛蔓肩膀猛地一震,声音发抖:“……是、是。” 高倩英念她的名字时毫无迟疑,她早就调查过她了! “怎么,紧张?托人往阮家送信时的胆量哪去了。胆敢送信,就没想过会被我知道吗?” 高倩英的声音天然带着原配的威压,林宛蔓终于知道自己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因为剧烈的恐惧,这就开始求:“对、对不起夫人……!是我胆大包天,我脑子不清醒……!才胆敢寄那封信……” “呵。”高倩英好像被她的恐惧取悦到,声音透着一股上等人给予施舍时的傲慢,简直让人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玩她的指甲:“别啊,你的信我看了。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有苦衷的母亲。可怎么办呢?我也是个有苦衷的母亲。所以我想,我应该给你一次机会。” 林宛蔓还真当她是发了善心,立刻感激涕零:“是的!我、我是有苦衷的,小懿还小!他也是阮家的血脉啊,无论如何也应当把他抚养长大吧?您、您是好人,夫人,放我们一条——” “闭嘴。”高倩英不耐烦打断道:“阮弘文到底看上的什么女人?聒噪的跟只青蛙一样。想活?可以。你听清楚——我要你儿子的一只手。” 林宛蔓因为过量的惊愕短时间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而后才目呲欲裂爆发出来:“不能……!小懿的手、……不可以……我不许!” “林宛蔓,你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这些年若不是阮弘文在你身边,你们母子俩命早就没了,现在居然胆敢和我争取一只手?你猜猜,我为什么非要整只手不可。”高倩英声音也沉下来,不怒自威:“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会不清楚吗?画些有的没的垃圾,就妄想成为下一个阮穆迎合阮家二老的愿望,名正言顺踏入阮家的大门?我告诉你,贱种就是贱种。” 林宛蔓简直崩溃了,她那点卑劣的心计在高倩英面前根本不够看,只好搬出阮弘文:“你不能……你不能这样做!阮哥那么疼小懿,他最喜欢指导小懿画画了!他不会放过你的……!” 高倩英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毫不掩饰大笑起来:“没想到他在外面养的女人聒噪也就算了,还蠢得可以。阮弘文算什么东西?当年阮家的颓势还是靠我高家捞一把,我公公都得看我几分面子。这些年我懒得管,你就真当我管不了?” 她笑够了,换上夹杂着十成十恶意的怜悯语气:“等你的阮哥等快一年了吧?真可怜。告诉你也罢:阮弘文死了!” 林宛蔓身形一晃,手上简直失去撑住自己的力气。 “不……阮哥……呜……” 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林宛蔓的眼眶。 她早有预料,但听到和自己相处十几年的爱人真的走了,不免心中悲凉。阮弘文回去之后就她再无联系,她逼自己不去想那个最糟的后果,仍每天梳洗打扮等待他回来…… “闭嘴!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高倩英不知怎么被林宛蔓的哭声激到,声音低低的,甚至有些阴鸷:“这种疯子……他也配?” 林宛蔓啜泣不止,高倩英听烦了,转而吩咐那名杀手:“动手吧。” 还没等杀手从扶手椅上起身,反应过来的林宛蔓猛地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怎么也不甘心自己的夙愿落空,声泪俱下、卑微而疯狂地求:“求求你们……!不要动小懿!我会带他走,我什么也不要!换我吧,换我的手!你们拿走吧……!” 男人宛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山,林宛蔓带着泪眼仰头,看见男人带着黑色的口罩,只垂眼看她。 可即便如此那双眼里也不是怜悯,而是毫无生气和人性的冷漠审视。 “哦?真是舐犊情深。”高倩英方才在电话里短暂的失态已经迅速收起。她似乎还真考虑了片刻,又对杀手道:“听起来也不错……哦,你这双手是料理玫瑰园的吧?……哈哈……小邝,那就成全她吧。” 男人像只知道执行的机器:“是,阮夫人。” 心甘情愿的奉献并不能减损半分来自本能的恐惧。看着男人从背后拿出泛着寒光的冷刃,林宛蔓才知道刚才在花园里抵着自己脖子的是怎样的凶器。再过几分钟,这把刀将夺去她的一只手! 不!不行!她会死的!!! 林宛蔓全身颤抖起来,生存的本能促使她尽数忘记是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涕泗横流、手脚并用尝试逃跑,男人的脚步声宛如索命一般在木地板不疾不徐笃笃作响。林宛蔓万念俱灰,这幢别墅周边要间隔几百米才会有邻里,她的呼救也是徒劳:“救命、救命啊!!!” 长长的惨叫划破了夜空—— 阮懿做了一个梦,是父亲离开别墅回去本家的那天。 梦里是已经来到终章的上一个盛夏,骄阳亦蒙上梦境的灰色薄纱。别墅园中的蔷薇仍大朵大朵盛放,但阮懿就是知道它们就像这个夏天一样,快结束了。 他的父亲人如其名,尽管高大,但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怎么样都看起来很是斯文,而今带着病容尤甚,没了西装和抓出造型的发蜡,男人的面容显得格外颓靡。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一种特别的笑意,分明看着他的时候像是一个普通父亲宠溺孩子的眼神,但阮懿知道并不是的。那是一种带着距离感的欣赏——就好像每一次父亲在欣赏什么画作、什么艺术品时的神情,只是带着更为深刻的一些情绪。 阮懿在梦里仰头看着他,因梦境里若有似无的拉扯感而心悸,看到父亲那样的眼神在今日又多了几分惋惜。 父亲逐渐干瘪下去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缎子般的长发,说出的话宛如带着魔力的咒语:“我的孩子,我美丽的孩子。” “我多么想亲眼看着你盛放,可我已经没有时间。” “但盛放的时刻总会到来,一切仍应当遵循美的指引——于是爸爸要许给你一件礼物。” 父亲弯腰,凑近他耳边低语。他呆呆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听到的话是梦境当中的另一个梦境,又或者说,他无法理解父亲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而父亲并没有再为那句话多做任何解释,只轻轻将吻落在他的额头,没有告别,转身离去。 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梦境的拉扯感也愈发强烈。梦里的阮懿感到好像被什么无形力量定在原地,隐隐约约的求饶和泣音湖水一般自四面八方缠上他,他即将窒息—— 阮懿睁开眼,一声凄厉的惨叫吵醒他。 如果说,艺术家常常有着神经质一般的直觉,那么这样的直觉会随着血脉而遗传也并无奇特。 “花要开了。” “来吧,我的孩子,用尽全力盛放吧。” 阮懿听到房间里似乎有来自另一个空间的声音这样叹谓。 女人的惨叫在寂静中格外明晰,是他的母亲。 阮懿从床上惊坐起,带着未能平复下来的心悸下床。他的步履有些踉跄,匆忙地穿过回廊,踏下阶梯,痛苦的惨叫声越来越近,拐过楼梯转角,他看见—— 林宛蔓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子因剧痛而痉挛着,右臂末端本应存在的手掌已然整只消失,血肉模糊地静静躺在一旁的地面上。血液在月光下喷溅、堆积成不详的暗红,喉咙成了她所有痛感唯一能够宣泄的出口,而她因为失血渐渐疲乏,声音也因持续的惨叫而变得嘶哑。 而那个高大冷漠的男人手中的刀刃折射出银白的月光,刀刃上沾染的液体往地面上滑落,像夜色粘稠的沼泽。 不等阮懿再向前迈一步,那男人的职业本能已经察觉到他的出现,开口道:“倒是不用我亲自请你。” 男人偏头看向他所在的楼梯上,那双眼睛仍然是冷而锐的,亦没有因为血腥和杀戮变得更兴奋。 阮懿喉咙发干,瞪视着眼前的一幕,手指紧紧抓在木质的楼梯栏杆上,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这一切说是噩梦仍过犹不及,但他的理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小懿……!你下来干什么?!你快走!!!”林宛蔓在虚弱之中崩溃地大喊,甚至强撑着身子朝他的儿子爬了两步,血迹在她地上被拖出惨烈的痕。 而阮懿知道他走不了。那么,至少要保住母亲。 “妈妈……!” 来自本能的紧张使他隐秘地发着抖,他一边快步下楼梯,一边利落地脱下身上的睡衣,奔到母亲身边,用衣服牢牢压住仍在的喷溅鲜血的伤口。林宛蔓还在逞强,用另一边能活动的手推他,要他走。 “我不能走!你的伤口、妈妈……!你会死的!”阮懿的动作不容推拒,但字里行间已经带上颤抖的哭腔。 “你不要管我!你走啊!他们已经答应我不动你了,你快走啊!!!” “还真是母慈子孝。”电话仍未挂断,高倩英在此时低笑着插话,旋即又带着些做作的为难说道:“你儿子的手我就给你留着。但是呢……不管这杂种以后成不成得了画家,我绝无可能留着这个后患。你得理解我,毕竟我们可都是母亲。” 林宛蔓怔愣片刻,没反应过来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又听电话那头高倩英放肆的笑声再次撕开这黑夜:“啊……小邝,扎穿那个杂种的手吧。” “是。阮夫人。”杀手仍旧机械地回答,提刀走向阮懿。 林宛蔓徒劳想用没有受伤的手护住阮懿,崩溃怒吼:“高倩英!你这个骗子!你明明答应我会饶过我儿子!你骗我!!!” 笑声渐渐停下来,高倩英冷冷喝斥:“我已经饶了你们母子的命,又留下这个野种的手,已是仁至义尽。我只说会饶过他,可没有说他的这只手还能够完好如初。还不满意?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贱人!——高倩英、你不得好死!骗……” 过量的刺激和失血终究让林宛蔓再撑不住,一通爆发之后,彻底晕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不是很在意这样的诅咒,只冷吭一声,声音里带着腻厌:“好了,小邝。你收拾吧,我挂了。” “是,阮夫人。” 那男人机械地回应着,把阮懿从昏倒的女人身边拖开,自背后按倒在地,掌背向上强行把他的右手摊开在地面上。 阮懿脸色发白,漂亮的面庞被泪水糊花,因恐惧和别的什么而显得有些扭曲,哽滞而凄楚:“放过我……我可以给你别的,不要动我的手……不、呃啊啊啊啊!!!” “嗬……!” 利刃穿掌,响起的却是两声痛呼。 男人霎时间失力,压制在阮懿后腰的腿和下刃的手都因吃痛而下意识地移开。那张机械般的冷脸终于被击碎,紧皱着眉不可置信看向自己的大腿。 他的大腿外侧在他扎穿阮懿手掌的同时也被扎穿——他看向痛感的来源——仍在阮懿手中的那把匕首。 阮懿在他因为吃痛而移开身体时,便忍着手掌的强烈痛感滚到一旁,现在他已经从地上爬起,赤着上身,血污和眼泪糊花脸,眼神再无方才半分畏惧,凶性尽显。 他受伤的手无力垂着,但完好的手紧紧攥着匕首高举过肩,——匕尖寒芒是由强烈的求生欲爆发出来的杀意。 那是阮懿从卧室墙上有着复古花纹的拱形壁龛最上方的搁架上取下的:一把刀面中空设计的钢刀直匕,象牙刀柄上满覆奥斯曼帝国样式的华丽纹路,绿松石和红宝石在其中交相辉映,镀金的护肩雕刻宗教样式的图案。 阮弘文的藏品之一。 男人反应过来,是他轻视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 被弱者反击的愤怒瞬间点燃他,他沉着脸,不顾还在汩汩流血的腿,就要再扑上去结果这个叫他颜面扫地的年轻人。 “你最好现在就走,”阮懿的眼神冷而锐,声音因痛感而发着抖:“我已经打电话、报了警。很快就会有人来……我不介意和你同归于尽,但是……我要救我的母亲。” 杀手深深地看他,又因痛喘着气看了看落地窗外月光下的蔷薇园,仍旧无法从他的语气判断他是否在撒谎。但如若今天的事情败露,难免会牵连到他的雇主。 终于,男人哈地一声:“你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论你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杀了你。” 男人从阮懿的眼睛里看到了回答,谨慎盯着仍旧做着防御姿态的少年、后退着离开别墅。 在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屋内之后,阮懿眼里凝聚的凶性瞬间溃散,重又踉跄地跪倒在母亲身边,无措地:“妈妈、呜......” “滴滴滴、滴滴滴……” 邢却被枕边的电话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在床头柜子上摸,疲惫地按下接通键,有气无力: “喂……” “老师……”电话那头是泣音,少年的声线不似他印象当中的沉静,听起来他就像在巨浪当中无助沉浮的小舟:“老师、救命。我妈妈她.......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但是我不知道还能找谁。老师、帮帮我……” 邢却从床上坐起,醒了个彻底。 10旧时影:分寸 邢却在医院大堂匆匆抓住路过的护士询问急救室的位置,简单道谢,匆匆赶往。 空气里浓重的消毒水味使他愈发心神不宁,明亮到过分的照明光线晃得他眼晕。阮懿在电话中没有说太多,他只知道电话来的时候阮懿人已经在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听起来是阮懿的母亲出了什么事,原因不明。邢却太清楚阮家现在就剩下阮懿母子二人,出了情况,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该有多无助? 转过楼道的拐角,邢却看到急救室门口红得刺眼的“手术中”。判决等待一般的显示牌之下,廊道里阮懿的背影形单影只,面向那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门,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他在已经开始转凉的夏末夜晚里不合时宜地赤着上身,血污颜料似的在那白玉似的躯体画布上惨烈铺开。阮懿的肩背已经开始逐渐褪去少年的单薄,但邢却知道,那仍不足以担负起生命中的突变。 邢却不知道该要如何解释左胸口里头那种小心翼翼的情绪。他放轻脚步走上前,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阮懿肩上。 阮懿似被惊扰,迟钝地回身看邢却。 一向顺滑、精心打理过的长发现在凌乱披散,他脸色发白,美丽绝伦的脸被血污和泪痕玷污,眉心拧出化不开的郁结。阮懿通红的眼眶一见到他就又开始往外冒晶莹的泪。他干燥的嘴唇开合,脆弱至极地问邢却: “老师......我妈妈会不会死?.......” 邢却看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藏好那些怜悯的情绪。 阮懿略略仰头望着他的姿势,好像在祈求神明给予庇佑的凡人。可在邢却眼里,他却像是看到正在受难的天神。 他并不知道阮懿具体究竟遭遇什么,但他知道,比起一些问询,或许阮懿更需要的是安抚,即使他也并没有办法保证些什么。 于是邢却艰难地开口:“不会有事的......小懿,你要振作一些。” 回应他的是阮懿眼眶里滑下的断线泪珠。邢却哪里见过人哭,当即就慌了手脚,要在口袋里找些什么他根本没记得带的纸巾。 “你、你别哭啊小懿......” 而阮懿并没让他再徒劳的寻找,而是身子一倾倒在他怀里,终于放肆呜咽起来。 邢却更为慌乱,少年赤着的温热胸膛隔着薄薄的布料和他相贴,更为直观地把那些压抑的悲苦情绪传递过来,邢却也喉头发苦,迟疑地伸手圈住了怀里的少年,轻轻拍他的背:“没事的,会没事的……” 已经没有人再去想这个拥抱究竟合不合分寸。 过了一会儿,邢却想到阮懿应当已经在这守了有一会儿,就想着把人带到旁边的长凳上休息。他主动松开手时牵扯到阮懿的臂膀,听见阮懿闷哼一声。 邢却觉得不对劲,低头往下看——阮懿右手手掌亦满是已经凝固的血锈色,手掌中间有一道狭长的口子! 那分明是某种利刃直接扎穿的痕迹,上头的血都已经自发凝固了大半,只刀口血肉模糊,因为方才的牵动又隐隐向外渗出血。 邢却狠狠皱起眉,直接半跪下来小心地查看那伤口。他很清楚这是阮懿画画用的手,这样的伤口,分明意味着对方是故意为之! 无可言喻的气愤和心疼涌上心口,邢却语调拔高,语无伦次:“小懿……!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的手、你的手以后……报警!你报警了吗?老师现在帮你报警......” “不能报警,”阮懿吃力地伸手阻止邢却真的打出电话:“报了警,或许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和妈妈了......我现在还没办法保护她。” 邢却看着他说不出话。他想问为什么,对上阮懿眼里的苦涩时突然明白全部。他清楚阮懿的身世,便对对方是谁有几分猜测。 阮懿的脸上有深深的疲惫和隐忍,还有对于一个十七岁少年而言太过诡异的镇静:“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在未来的某天,把这一切都还给她。” 邢却看出他平静脸孔之下的隐隐疯狂,无法对这句看似倔强小兽无力呜咽、但却蕴藏有危险和不安的话置之不理:“小懿......!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我们可以......” 邢却说不下去了,他想我们可以寻求警察帮助,想说正义会保护你,想说我会保护你。但他发觉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而并非一个有执法资格的警察。 他既不能为正义做担保,亦无法为自己做担保。 阮懿分明知道他未尽的后半句是什么,站在原地沉默地和他对峙。 失去的梦想在此时适时提醒邢却自己的无能。 于是他只能把喉间的话咽下去,胸口那种愤怒已经渐渐被无力感替代。眼睁睁看着美好被摧残,却只能默默痛心。 没关系,阮懿大抵现在只是在说情绪偏激下的气话,他是他的老师,他可以在今后的相处中慢慢引导他,现在更重要的不是劝诫。 他偏过头去叫自己保持冷静,不再往下追问:“小懿,不要再站着了,你先坐下,老师找医生来看看......” 邢却刚迈开步子,听到身后阮懿颤抖的泣音:“......老师,我以后……应该没法再画画了,对吗?” 邢却有些恍惚,好似又看见那些他们一起外出采风的日子里,少年扬手地在画布上落笔成景,神采飞扬的模样。 他深深记得阮懿那样的眼神,因为那意外地和他记忆里,偷偷对着镜子比敬礼手势的十几岁少年相重合。 邢却脚步一顿,仍是继续往前,没有回头。 他知道,如果现在回头,他不止会看到坐在冰冷长椅上的少年,还会看到曾经不甘心放弃梦想的自己。 外科病房门口。 “两个病人手术都很成功,只是大的病人失血过多,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醒过来。小的病人......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这个伤口,中间那根掌骨完全断裂,旁边的两根也有不同程度碎裂。肌腱断裂尚可通过手术恢复,但神经断裂不好说。他还年轻,恢复普通手的功能应该没问题,但你刚才说你弟弟画画是吧?......极大概率这种精细的事情是做不了,家属考虑给孩子换一个方向发展吧。” 听到预料之中的结果,邢却还是觉得苦涩,沉默好一会儿才回复面前的医生:“好......谢谢医生。” 医生欲言又止,对于病房内一个手被扎穿的孩子、一个断了整只手掌失血过量抢救过来的母亲、还有病房外和母子两长相毫无相似之处的哥哥总还有些疑虑和猜测。但他最终还是保持缄默,只打算做好分内能做的事。 毕竟,受了这样伤害还要忌惮不可声张的原因,一个医生也同样做不了太多什么,对吗? 于是医生拍拍邢却的肩,走之前叹息道:“好好和孩子说吧。” 邢却目送医生离开。 他背靠在病房外的墙面思考究竟要怎么和阮懿说。这样纠结的时候甚至会有些恍惚:曾经养父母和他说要他读师范放弃警察院校时,是否也有过这样的为难。 没有意义。邢却无声苦笑,转身走进病房。 邢却抬眼,阮懿背对着他坐在林宛蔓病床前,打了石膏的手搁在病床边。阮懿已然察觉他的来到,侧过脸来,低垂的眼帘遮住情绪,只牵牵嘴角:“老师,我都听到了......你不要为难。” 邢却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说不出话。 他后知后觉,心中痛惜更甚:他的失去和阮懿有什么可比性?他甚至还是自己选择的失去,而阮懿......阮懿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邢却无声地叹一口气,走上前,犹豫着把手轻轻放在阮懿的发顶,安抚地摸了摸。 少年似有所感,缓缓地、疲惫地靠在长者身侧,在叫人安心的的体温中闭上眼,宛如一只荒野暴雨中拼命飞翔的雏鸟,终于找到得以荫庇的大树。 黄昏将尽,邢却拎着餐盒出了宿舍往医院去。 这已经是阮懿出事之后的五天。林宛蔓术后住院修养,阮懿也生活自理能力受限,都需要人照顾——或许阮懿就算没有失去一只手的行动能力也仍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少爷。 邢却仍然不清楚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林宛蔓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在手术后第二天才醒来,一开始因为虚弱还没什么情况,第三天开始,她间歇性出现过激行为,只认阮懿和医生护士,尤其无差别针对除此之外的所有女性。在她醒来第二天就因为女护工的触碰而第七次掀翻东西时,女护工受不了辞工。 放心不下、每天去医院探视母子二人的邢却听医生反馈这一切,便从那天起担负起母子二人的饮食,而生活上的其他,只能由阮懿本人和医生护士尽可能照料。 邢却听到耳边有人唤他。 “咦,邢老师,阮懿同学还没出院吗?” 是已经在饭后散步消食的阮懿班主任,对方的声音有些疑惑。 “哎,李老师。”邢却笑着打招呼,又回应道:“今天出院。正好我给他请假到明天,明天就回去上课了。” 李老师知道这几天邢却都在往医院跑,却没曾想他当真早午晚三餐抽空往医院送。他申请有些复杂地看了看邢却手中的餐盒,感叹道:“邢老师,你是真的热心,我身为班主任都做不到这样。那么多孩子,真要这么管,我可管不过来。” 邢却挠了挠头,有点尴尬。他认为其实自己没做什么,只是习惯了见到别人有困难,就尽己所能帮助。对阮懿是这样,对其他孩子他也会是这样。可大抵是身世所致,他隐隐感到这样的回复或许会让对于阮懿责任更大的班主任李老师心里不舒服。 李老师见他沉默,还是没忍住开口:“其实邢老师,有句话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你:真的不必和学生走得太近,有时候还是要保持一些距离,这是对我们自己的必要保护......” 末了大抵是觉得说的话不合时宜,李老师又摆摆手:“......哎,看我,讲这些扫兴话做什么。邢老师,你就当我没说过吧,总之,你也是替我分了忧,谢谢你了。” 邢却也摆摆手说些谦辞,两人道了别,走向相反道路。 邢却还是有些在意李老师方才的提醒,一边走一边思考,仍然还是有些不认可对方的说法。他从前想做警察,后来做老师,不论是哪一个职业,邢却都打定主意奉献自己。而他也只是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并不认为有何越线。 穿过熟悉的院内路线,靠近病房时,邢却听到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声。 11旧时影:夜话 阮懿冷静地看着母亲发疯。 这已是林宛蔓苏醒三天之内数不清第几次。 “不要靠近阮家、不要、不要!小懿......我的小懿......他们都是疯子!是疯子!!!哈哈!高倩英那个贱婊子!!!” 提到这个名字,林宛蔓又想到了什么,猛的提起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手臂,神情从疯狂转向恐惧:“我的手、我的手......她、她......砍了我的手......呜!怎么办,我少了一只手!!!阮哥最喜欢我的手了,我没有手了,我没有手了,阮哥不喜欢我了......” 她真就大颗大颗掉下眼泪来,眼神空洞,嘴唇将近和肤色一样苍白,忽地顿了,像卡壳的机器努力处理故障程序,终于继续运转:“......阮哥死了......?她说阮哥死了?......那我怎么办、我的小懿怎么办?!!!” 她猛地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床边木然看着这一切的阮懿——当一个病人处于疯癫的状态,即使虚弱身体也能爆发出异于正常人认知内的力量——阮懿被她晃得身子像无力抵抗风暴的芦苇,这时甚至说不清谁才是伤得更严重的那个。 “你要回去阮家!!!那是你的位置!阮家、阮家的一切都是你的小懿!!!妈妈只剩你了、妈妈只剩你了小懿......妈妈会为你铺垫一切的、不管什么代价......知道吗?那是你的,你的!!!哈哈哈!!!” 就在阮懿要被晃到摔下去时,身后一只手及时扶住他。 “老师!”阮懿回头,因为连日劳心劳力而憔悴阴郁的形容重新焕发光彩,木然的眼神又亮起来:“你来了。” 林宛蔓已经因为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猛地松手躲回床头,眼神重又显出些恐惧来。这几天里这样的情况也出现过几次:邢却身形高大,难免让她想起无可反抗的压制和月下寒芒。 每每此时,林宛蔓的发作就会重又陷入歇息,又或者是某种重启,浑身发抖,形如枯槁:“痛......我好痛......好多血、好多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阮懿站起来,面上冷色已全然不见。他熟练地倾身挡掉母亲的视线,伸手轻轻抚上母亲的脸,语气带着无奈而温柔的哄诱:“妈妈,别怕,是老师......老师救了我们......你不记得了吗?” 邢却张口说些什么,又还是闭上了嘴。又来了,这几天里每一次林宛蔓对邢却表现出抗拒或恐惧,阮懿就会这样告诉她。邢却并不敢当这份恩,但无奈这样似乎真的能哄到发疯的女人。 “老师?邢老师?......”林宛蔓终于迟钝地想起什么,神经质地、小心翼翼地从阮懿的遮蔽之下微微向侧边探出头,犹犹豫豫抬头看邢却。 邢却尽可能让自己本来就长得很是平易近人的五官显得更慈眉善目:“你好......我带来了饭菜。今天小懿要出院,我来帮忙的。” 果然有效,在几秒的确认之后,林宛蔓解除警惕。但此时的她反而更显怪异:因为她开始整理起自己的仪容。 最诡异的部分是,在这之后,她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优雅的“贵妇人”,姿态端庄大方,甚至露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邢老师晚上好。” 是的,她甚至知道已经到晚上—— “今天也让您受累照顾我们母子。如果不是您,我和小懿真的无依无靠了......”她垂下眼帘——展现出的姿态会让邢却知道阮懿平时的柔弱模样究竟源头为何——然后她又转向阮懿,换上呵斥语气:“说谢谢老师,马上,小懿。” 阮懿显然已经习惯这一切,回过身对邢却弯下腰:“谢谢老师。” “你在叫谁?”林宛蔓语气更为严厉:“重来,称呼别人要带姓氏!” “谢谢邢老师。”阮懿毫无反抗照做,重又鞠了一躬。 这样的诡异的隆重让邢却浑身不自在,但他克制住已经到嘴边的谦辞,尴尬地点点头,把手里的饭盒搁在桌子上强行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吃饭环节:“呃......客气了。吃饭吧,吃饱了我帮小懿收拾东西回去,明天还要去学校呢......” ——这几天里他不是没尝试过解释,显然是无用的,并且还会招致更为诡异的结果:林宛蔓会把邢却不接受感谢这件事情视为她儿子的错误,开始辱骂阮懿不知感恩,做得不好,让老师不高兴。 一切照旧。阮懿平静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要把母亲的用餐桌在病床上拉开,邢却知道他单手行动不便主动代劳,并把餐盒和餐具都备置好,知道两母子在他在场时不高兴动筷子,体贴地找些例如去和医生问问今天的情况、忘记买水了、想问候问候隔壁病房的奶奶等等理由,给母子二人腾出自在的用餐环境。 在他出去之后,一反往常地,林宛蔓没有再沉默地吃饭,而是在用餐之前重又用那种镇定到近乎诡异的语气对阮懿没头没尾道:“你要抓住他。” 阮懿不清楚母亲是否现在又发起了疯,只顿了顿,有些不熟练地用左手在餐盒里用勺子挖饭。 “听到了没有!”林宛蔓用没受伤的手一拍用餐桌,餐具被她的动作震得啷啷作响:“他现在是你唯一能依靠的人!” “我知道。”阮懿声音听起来有些烦躁和敷衍。 “还不重视?!”林宛蔓简直发起火:“你以为邢老师会一直帮助你吗?你要是一直是这种不懂主动争取示好的样子,他迟早有一天会心寒不理你!” 她话里的某一部分把阮懿狠狠定住,阮懿脸上逐渐显出惊慌失措的神情,顿了顿,喉结滚动,才有些六神无主道:“我要抓住他......我要抓住他。” “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抓在自己手里。”林宛蔓满意了,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继续教导:“该怎么做?” 阮懿脸上看起来有些阴郁,迟疑道:“......要让他离不开我。” 浓墨般的夜色中,出租车停在有着蔷薇园的别墅门口。 阮懿和邢却从出租车上下来,阮懿脸色发白,精神状态有些萎靡——阮弘文走后,林宛蔓和本就不怎么派得上用场的司机解了约,阮懿根本没坐过出租车。 别墅只留了一盏灯,看起来格外孤寂,让这个才刚出院又身体难受的孩子看起来更可怜,邢却怎么都有些不放心。 他今晚曾试探性地问阮懿,别墅是不是不安全,是不是需要搬家,但林宛蔓听到了,情绪十分激动,坚持声称别墅很安全,他们母子哪儿都不会去。 而尽管母子两人都没有和邢却说,但邢却接到电话时分明是午夜,显然他们该是在别墅里遇袭。为什么又要坚持再回到别墅里去呢?后续还有没有危险呢? 可既然邢却不姓阮,他便也只能选择尊重他人的选择。 家政阿姨已经先一步把医院里的一些行李搬走,所以现在,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 于是邢却犹豫地开口:“小懿,那老师就先回去了……” 阮懿似乎还有话要说,唇线抿得有些紧,静静看他,双目如潭,深不见底。 只是短短的几天,邢却感觉阮懿身上有什么的东西开始变了,本就隐隐感觉到的那种阴郁气质变得更深沉,因乘坐出租车的反胃而蹙着眉,但邢却仍隐约觉察到那当中有不明缘由的怒意。 邢却尚且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即将走向何方,甚至无法给出什么像样的引导。 沉默了好一会儿,阮懿还是垂下眼帘:“……嗯,谢谢老师。……晚安,希望老师做个好梦。” “嗯,晚安。” 邢却扯出一个笑回应他,没把心口的担心再说出来烦扰他,转身离去。 他走上别墅沿江的石板小路,昏暗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长。他想起上次送阮懿回家时候,不曾想到这样美好的夜色中藏有凶险。 可阮懿不需要他的保护。 风自江面而来,也没能把他脑中担忧的杂念吹散些,直到一声有些犹豫而轻的呼唤飘进耳中:“老师……” 邢却回头。 离得有些远了,他看不清阮懿的表情,只听到他询问地很小心,听起来甚至是懊恼的:“我知道这些天麻烦你了……可是如果我说我害怕,你今晚可以留下来陪陪我吗?今晚就好。” 别墅客厅里一片黑暗,只余角落里的一盏罩灯在沙发不远处投射橘色的暖光。 已是凌晨,邢却记不清自己在这张沙发上翻了几个身。 并非是因为认床,也并非是沙发不够柔软,不够舒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抓住他的心。林宛蔓和阮懿都选择不寻求警方保护的情况下,邢却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他知道或许真的歹徒再返回,仅凭他自己也未必能阻止,但这样的抉择能让他自己安心;可与此同时,即便初衷是担心学生的安全,即便这是因为阮懿的请求,这样夜宿学生家里还是太越界了。 就算阮懿和他都是男的也一样。 无意义的杂念继续折磨他,当他正打算再翻一个身尝试睡觉时,听到楼上有轻微响声。 邢却警惕起来。大学时选修的散打课学得认真,比赛中拿过冠军,还得到相处的特别好的老师慷慨教授近身格斗,这些都是他之所以敢今晚给阮懿守夜的底气。 但武术馆中的练习终归是练习,实际将要派上用场时,总是不免有些紧张。 他平躺着,佯作闭眼沉睡,感受对方靠近的微弱声息。 三步,两步—— “老师。” 羽毛一般轻的一声呼唤阻止邢却睁开眼睛。 怎么会是阮懿? 邢却一头雾水,从防备紧张变成另一种他也无法说清楚的紧张。他不知道自己绷直的身体是否有被阮懿察觉出异常,但他仍本能地装睡。 原因无他,他答应阮懿今天晚上会住在别墅里,但拒绝了睡客房,而是以能及时察觉特殊情况为由坚持要睡在沙发上。阮懿因此很不高兴,说沙发不舒服,老师会睡不好,仍没拗过他的坚持。于是邢却现在就只能装作他真的有睡好。 细密顺滑的触感轻轻贴上他置于身侧的手背,是阮懿的发丝。 邢却眼睫轻颤:这……阮懿现在是坐在地上靠着他吗? 接下来阮懿的话让邢却更无法睁眼了: “老师,还好你睡着了,不然这些话我都不知道还能和谁说。” 阮懿的发丝在邢却的皮肤上细细地滑,痒得让他心生悸动。 他知道那是阮懿在轻蹭他的手。 “我有点混乱……最近,但我想正在逐渐变的明晰。” “母亲从小就一直要我去争。她告诉我,权力就是要争的,抢得到的人才有话语权,不会任人欺侮。” “我一直很清楚母亲想要什么——他想借我实现她的向往的一切、推翻她带有污点的曾经。我逆来顺受,未曾反驳,可我心里总是不屑的。我总是只关心父亲教我的:体悟美,创造美,或成为美本身。” “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好像错了。” “因为未曾感受过危机,就忽略危机的存在——多么愚蠢!”说到这里,阮懿几乎是低喝出声。 “父亲走了,我才发现我有多无能。我保护不了母亲,也保护不了自己的梦想……这种无能让我愤怒、羞愧。多可笑啊,老师,我曾经口口声声说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对你大发脾气。可现在只有待在你的身边我才能感到安心。” 邢却感觉贴着他手背的头颅再细细地发抖。阮懿没有发出声音,但邢却仿佛听到一只受伤的幼兽在悲鸣。 “……我会改的。我会把做错了的,都改正过来。” …… 邢却在黑暗里寂静地呼吸,耐心地等,等到另一道呼吸逐渐趋于平缓。 他动作极轻地半坐起身,连睁眼的细小动作都怕吵醒对方。 邢却低头,看到阮懿果然是大半身子都在地上,头枕着手臂,伏在他手边睡着了。 好在地上有厚实柔软的地毯,而夏末也夜晚也不至于叫人生寒。 邢却这样想着,又轻手轻脚把自己身上的薄毯转移到阮懿身上,再给对方掖好。 “你没有做错什么……小懿。” 他轻轻开口,对已经听不见回复的人说道。 12旧时影:特别的人 阮懿垂眼看着边上露出的信封边角,唇角微微向下压,是个不悦的弧度。 他弯腰从门缝里抽出那没能好好塞进门里的花花绿绿的信件,带着有些嫌弃的神情像往常一样收进自己的包里,然后摸出钥匙开门。 动作很轻,轻到像是怕惊醒什么人。 进入室内的阳光中,肉眼可辨空气中被门的开动惊扰的细小尘埃。 阮懿往一览无遗的室内一看,下垂的唇角重又弯起来些。 床上的邢却还在酣睡,今天也是毫不设防。 宽松的睡衣随着不羁睡姿不自觉露出些平时遮盖得严实的皮肤,高大的青年随意舒展身子翻身趴睡、把睡衣扯出些招眼的曲线。 但今天的邢却未免太随意——阮懿多看了几眼邢却被角没盖严实的位置,只有一条浅灰色的内裤包裹混圆挺翘的屁股,长腿光裸着露在外面。 阮懿挽起的黑色长发之下,白皙的脖颈透了些红。 视线移开,阮懿把门带上,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来,就看到桌上有封已经被拆开的信。 阮懿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 他知道这些信件中的大部分都是些叫人牙酸的青涩情话,或许当中有些笔迹和字句也曾出现在给到他自己手里的信封中——不知怎么的,邢却在理明高中的第三年、也就是阮懿高三的这一年、桃花泛滥了。 邢却本就长相出众,再加上乐于助人、甘于奉献的性子和邻家大哥哥般的亲和力,实力扭转了学校里相当一部分女生们的心仪风向。 阮懿对于递给自己的情书不甚在意,但对于邢却的情书却不是这样。他在第一次发现邢却宿舍被偷偷塞了情书的时候,就开始着力于不着痕迹地让这些信件消失。 原因在于他不喜欢看到他的老师因为这些廉价的情谊而苦恼,担心有错过的求助而在夜里打着灯回信、想尽办法委婉拒绝。 每每这种时候,阮懿甚至隐隐会产生一种扭曲的责怪情绪:为什么邢却不是单独对他一个人好? 阮懿知道邢却的习惯,他常常确认完内容不是求助就会把信再次折好收起。这就意味着,桌上这封被拆开却没再次收好的信,来信人对于邢却是特别的。 阮懿拿起信,借着透过窗帘的亮光看了起来。 对方用娟秀的字迹写下带着些恳求的邀约,字里行间似是故人。 他看得脸色愈发阴沉,视线从信的尾行转到床上的人,一些像浸透了阴险毒液的、关于配偶和亲密行为的念头,随着那些毫无芥蒂地展现在他眼前的健康麦色皮肤,在他的脑海里流转。 蓦地,他觉察自己身体某一处的变化,身体僵住了。 他脸上露出羞耻的神情,有些无措地起身,莽撞地碰倒桌上的杯子。碰撞的声音终于惊扰床上熟睡的人。 “嗯……小懿,”邢却睡眼惺忪,还没从突然惊醒的梦中缓过来:“你来了?吃过饭没有……” 迷蒙的意识逐渐回笼。邢却看见他重又在沙发上坐了下去,有些不自在地叠起腿。 阮懿的声音不知何故,有些低哑、有些慌乱:“哥哥……你醒了?……我、我有些饿。” “腿放下去,小懿,这样的坐姿对脊椎不好。怎么突然有了这种习惯……?” 邢却打了个哈欠,手指点点他交叠在一起的腿,但并非是要强行纠正的意思,反而语气因为听到阮懿那声亲昵的“哥哥”,从晨起的困意中变愉悦不少。 阮懿有没有把腿放下来,他也没有去刻意确认,而是当即因小辈的急迫需求而从床上坐了起来,长腿一跨就要下床给人做饭去。 然后他感到下半身有点凉飕飕的。 操,该死。 昨晚聚餐,他喝了不少酒,回来之后只记得摸去浴室洗了个澡,迷迷糊糊穿件衣服就困意席卷倒在床上,睡前连条像样的裤子都没套上! 幸好盖了被子……邢却没敢看阮懿有没有在看他,若无其事地热着脸从被子下摸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睡裤匆匆套上。他安慰自己:都是男的,就算看到也不打紧,就是身为老师,可能有些丢人。 他进了厨房就开始忙碌起来,企图用忙碌冲散方才的羞愧,还在心神不宁地想阮懿究竟看没看到。 少年的声音在他把配菜也下了面锅之后才跟上来,在他身后,离得很近:“好香,哥哥。” 邢却因为这样的距离轻颤了一下,少年的用词总让他觉得哪哪怪怪的,有种想闻闻自己衣服有没有怪味的冲动。 “哈、哈哈,再等一会儿就出锅了。” 总之,阮懿没有提睡裤的事情就好。 阮懿有一会儿没说话,静静看着他做面。像是忍不住了似的,他忽地问道:“哥哥,你也总是让别的学生像我一样进你宿舍吗?” 邢却放松了些,随口回答道但:“......哪有总是,有比赛的时候学生来的比较多吧。” 阮懿又是沉默。但这回邢却显然感到气氛不太一样,偏过脸看了看阮懿。不知什么时候起需要他俯视幅度变小了,柔美得同天使一样的气质逐渐随着骨骼发育渐渐消减,仍是张美得不真实的脸庞,但又多了几分锐利。 邢却还没来得及吃惊于他突然间才觉察到的变化,就知道阮懿五官组合表现出的是隐隐怒意。 知道邢却在确认他的情绪,阮懿才回道:“你能让他们都不要来了吗?哥哥。” 邢却有点莫名其妙,还有点好笑:“怎么了,小懿?” “你知道我今天开门,见到你是怎样睡的吗?被别人看见怎么办?”阮懿有点藏不住气了,怨怒道:“要我说你昨晚也喝的太多了,哥哥——” 邢却闹了个大红脸,硬着头皮唉唉唉地敷衍过去,前一秒才说庆幸孩子懂事没提他没穿裤子的事呢,这孩子! “怎么可能会看见!钥匙就小懿你有……” 阮懿的表情这才舒展了些,看着邢却穿着围裙搅动锅里冒着热泡的面,很有人夫模样。他似有所感,又问:“哥哥,我是不是快要有师母了?” 邢却觉得他今天说话实在跳跃,无奈答道:“瞎说什么呢?小懿。” 阮懿没放过他,上纲上线:“那为什么之前的信哥哥都收好,今天的信却没收?你给对方回信了吗?你答应了要见她吗?” “你看了桌上的信?” 阮懿视线转移得很明显:“没有。” “……小懿!”邢却知道他是心虚,压低声音唤他以示不满。 阮懿不作声。 分明现在应当责怪阮懿私自偷看信件的事情才是,可邢却始终对这张脸生不起什么气来,只好无奈叹了一口气:“拆信并不是就要接受的意思,再说那封信的邀约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想到了那字迹的主人,邢却嘴边扬起一抹苦笑,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 为了转移话题,邢却故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调笑道:“怎么了,真有师母不好吗?难道你希望老师变成孤寡老人呐。” “你有我啊。”阮懿抬眼对上他的眼睛,纤长的睫毛似蝶翅一振,眼神直白而纯粹:“我不会让你孤独,老师。” 邢却一愣。 他是那样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搞得邢却又好笑又触动。 他自然不会把少年天真的话当真,毕竟他自己都记不太清他十几岁时曾许下过什么愚蠢的誓。他知道自己只是面前这个孩子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他所应当做的事情只是尽力不要败一个还在成长中少年的兴。 料理台上方有一扇窗,春日的阳光穿透玻璃打在阮懿脸上,连睫毛和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染上了浅浅的金色,看起来脆弱又美丽。 于是邢却展颜朗笑,随性回道:“......好啊,你可要记得。” 长者与少年不对等关系中有一种残忍,就是长者总习惯于以过来人的角度对待少年的所有真诚。见过了人心易变,不再信任誓言。 阮懿因他哄孩子一样的态度而气结。实在无办法,他又垂下眸去,用装可怜的方式宣泄他的不满。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有师母了,老师就没空给像这样给我做面吃了吧。” 邢却就是那种死直男,永远识别不出绿茶,又或者他根本对这样叫他感到有些别扭的胡闹甘之如饴;再或者,只是因为对方是阮懿。 气氛变得温柔。邢却因手上脏了调料,没能替他撩开鬓角一缕零碎的发,或是宠溺地摸他的头,只是不自觉带了些哄人的调子:“不会的,真的有师母了,你也过来和师母一起吃就好啦。” 谁知阮懿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眉头一皱,干脆恃靓行凶,要求很霸道:“我不要师母!老师就给我一个人做吧。” 邢却失笑。 自从那天晚上夜宿阮家别墅之后,他明显感到他和阮懿的关系更近了一些。林宛蔓住院的时间要比阮懿久,家政阿姨尽职尽责,没有落下少爷的一日三餐,但阮懿仍然是他这里的常客。 邢却把这归咎于生活中的变故出生致使孩子性格和行为转变,他认为自己应当理解,尽可能地在生活上给予照顾。别墅里意外听见的夜话在作祟,阮懿最初情绪无法稳定下来的那段时间,邢却把自己宿舍的钥匙给了他,以便让他在想要一个能够安心的地方的时候能随时获得安心。 这个孩子是多么叫人心疼—— 在阮懿手伤恢复之后的有一天,阮懿来和他吃饭,居然反常的要坚持帮他洗碗。可娇生惯养的少爷哪里会洗碗?尽管已经很笨拙地在学,仍是在失神的档口摔碎了一只,还要蹲下来徒手捡碎片。 “对不起、老师,我……我只是想帮你,我给你能帮倒忙了。” 邢却急忙制止他,和他说了没关系,把碎片收拾干净。 “不会做的话可以不用做的,小懿。”邢却很诚心地这样告诉他。 但阮懿大概是真的在巨大变故当中变得敏感,这样的拒绝在他眼里或许是邢却因此为难,反而有些六神无主地告诉邢却:“不是的,我想学,我不想让老师辛苦……我不想让老师对我失望……” 邢却心都快化了,鬼使神差地,什么界限不界限的也没考虑到,他只是想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个鼓励。 他拥抱了阮懿。 “小懿啊……你可以依赖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的,老师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可以把我当做哥哥。” 在这话之后,阮懿的眼神让他有些看不懂。 太深了,深到叫人隐隐感觉到有些危险。 鼓励的话起了作用,阮懿在那之后放松了些,对他依赖得更明显,私底下依着心情哥哥老师混着叫。这时候邢却才意识到自从出事以来,阮懿一直在压抑自己。 但就像邢却一开始就觉察到的,阮懿的变化在当时是未曾可知的。 半年过来,阮懿并没有变得更开朗,尽管他待人的态度已然变得比从前温和,但仍然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疏离。尤其是邢却隐隐感觉,阮懿对待他的态度变得叫他有些怪异,他好像成了阮懿的精神寄托,成了阮懿能够外露的、除了社交礼仪之外别的情绪的寄存处。 邢却不知这该喜或忧。毕竟有的时候,阮懿表现出来的那些莫名其妙占有欲也让他苦恼:他得承认他享受着被阮懿依赖,但同时也在思索这样是否有纵容和溺爱的嫌疑,会不利于孩子的成长。 就像现在,邢却应该对他唐突又无礼的要求斥责一句“胡闹”或是其他,可阳光正好,阮懿对他的那种依赖感混在阳光里,让他觉得很暖。于是他只是弯着眼睛无奈地笑,莫名回了了一声:“......好,好。” 说完他又难免觉得这种情绪和对话都古怪得叫他尴尬,索性垂下眸子料理最后要点缀面的葱,刀子歪了些,一抹红线出现在手上。 “嘶......” 13旧时影:倒塌的秘密 “老师!”阮懿先邢却一步反应过来,紧张地抓过他的手查看。 伤口不大,阮懿这才放松了些,但仍不理会邢却有些别扭说要自己来的请求,没松手,仔细用清水下冲洗干净伤口,才抽了几张纸巾覆在伤口上给邢却压住止血。 “老师,创可贴在哪里?” 邢却却有些怔愣。 他上一次被人这样小心对待的记忆,已经是十几年前和母亲在一起。 “老师?”阮懿见他发呆,着急了些。 “......在架子上。”邢却愣愣地回道。阮懿这才把压着伤口的手指替换成邢却自己的,动身去拿创可贴。 邢却还在出神,直到过了一会儿,阮懿匆忙间碰倒架子的声音传来。 “怎么了......没事吧?”邢却回过神来,探头看了一眼,架子上奖杯奖牌都摔了下来,散了一地。看起来人没伤到,邢却松一口气。 “抱歉老师......一会儿我再帮你整理。”阮懿拿着创可贴过来,一边解释一边摘掉纸巾查看伤口,确认已经没有再流血,才把小小的贴片给邢却包上。 阮懿神情专注,眉心因为担心而起了浅浅的褶。邢却看得发怔,伤口细密的疼感和心口的痒意不相上下,如果这个瞬间也能被记录下来就好了,就像好多个错过机会记录的瞬间一样...... “好了,老师,我去整理柜子。” 好像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邢却下意识就往外头柜子方向看去,见那只黑色的箱子也跟着一并摔在地上,隐隐有些担心。 “……去吧,”邢却觉得自己多虑,箱子已经上了锁,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但仍担心外头的照片里有什么遗漏,犹豫着多余一句:“嗯……那些照片帮我随意摞起来就好,我再慢慢分类。” 阮懿不依了:“哥哥——又不让我碰你拍的照片了,怎么连我也防?” “哈哈……怎么会,没有的事,就是一些不重要的照片而已……好了,收拾一下,我们吃面。”邢却尴尬地移开视线去拿碗盛面。 阮懿没再继续为难他,应声好便出去。 邢却盛好面,要叫阮懿来端,打开玻璃门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阮懿便招呼道:“小懿,来吃……”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阮懿正专注地翻阅手里的照片,而照片的来源,正是他千防万防不愿意被阮懿看见的那只黑箱子! 他自以为箱子上了锁便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一摔就开! 箱子里有什么? 那些照片或晴或阴,地点有重有一,相机和手机来源各半,但不离的主题是:那个有些黑色长发的少年,阮懿。 邢却如坠冰窟,脑中空白一片,做不出半分反应。 此时阮懿正翻阅到最后一张,也是最早的那张:那是一个雨天,他们熟识之前、阮懿高一时,放学后他在教学楼的背面靠着墙独自抽烟的照片。 整个画面暗而颓,画面上的少年神情冷漠、阴沉,生人勿近,没有如今常常挂在脸上那些刻意为之的亲和笑容。但每一个看过照片的人都会承认的:那样冷漠的才是真的他。 阮懿早知邢却已经从厨房出来,仍冷静地看完所有照片,这才抬头,眼睛里闪动着某种好奇、审视和克制:“老师,你想要解释些什么,对吗?” 邢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尽可能真诚地措辞、尽管难掩慌乱:“我......小懿,你是学美术的,会理解的对吧?人、人有时候看见美好事物的时候,就会想要记录和捕捉,所以我......” 他说不下去了,尽管这真的是他的本心,但在如此隐瞒之下,怎样的说辞都是欲盖弥彰,未经他人准允私自拍摄是为偷,更不要说这层师生关系,怎么看这种行为都不对劲。 也不知道阮懿信了没有,他沉默两秒,好像在思考邢却解释的合理性。末了他开口,是陈述句:“所以老师才一直不让我动你拍的照片。你不想让我知道。” 邢却无地自容,低下头去:“对不起,小懿。” 阮懿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破口大骂。在邢却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脸上闪过一种玩味和狡黠的神情:“老师,你很喜欢我,对吗?” “不是!我不喜欢你!”邢却连忙回答,声音都拔高不少,急急解释:“小懿你别误会,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但老师刚才说的都是真的,这只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你也知道我喜欢摄影......” 他的声音越说越弱,仍旧没能继续解释下去,因为阮懿望着他的眼神很受伤,他慢慢道:“老师不喜欢我......?” 邢却是真的遭不住这张脸这种神态,本来就是他错,现在他更是怀疑自己罪恶滔天。他当即乱了阵脚,什么陷阱都踩,只顾着哄:“啊、喜欢,喜欢,我喜欢你!谁会不喜欢你呢,你长得这样漂亮、......” 邢却没给人像这样表过白,情急之下说出口的话臊得他脸热,他是没法再瞎说了,要硬着头皮强行把这尴尬的话圆回来,说什么作为长辈都会喜欢你疼你...... 可阮懿听他说到半,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似地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邢却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当即忘记自己想要解释些什么,拉住他关切道:“小懿?” 阮懿被烫到了似地甩开他的手,没能好好藏住语气里的惊慌:“哥......老师,我先走了!” 电光火石之间,邢却才从一头雾水中意识到阮懿或许是因为他的话误会什么。 已经来不及。 “小懿你听我解释......!” 邢却奔上去,回应他的是门关上的巨响:“砰!” 邢却只能呆呆的愣在原地。 多么难以理解的一切——阮懿真的误会他是个同性恋了?他觉得这样的人是自己的老师,所以恶心到落荒而逃??? 邢却简直两眼一黑,一种打击、荒唐混着难过的感受涨满他的胸腔,但很快又被迟来的胆战心惊尽数替代: 阮懿会和别人说吗? 他的教师生涯是不是要就此止步,非但如此,他还要担上变态的骂名? 天空是铅灰色。 银线似的细密雨幕压得人喘不过气,淅淅沥沥砸在廊道护栏上。 邢却拿着文件走过廊道,手臂的皮肤被护栏上溅开一朵朵小水花沾上薄薄湿凉。他换另一只手拿材料,扫了扫纸张上沾染的还没能洇开的水珠,似有所感抬头,一张熟悉的脸进入他的眼帘。 阮懿站在廊道尽头,亦是因为偶然的相遇而短暂驻足。仍是美丽依旧,随意束起的头发,穿着洁净的校服衬衫,身形已经愈发挺拔。这样阴沉的天气把他本就白皙的脸衬得几近苍白,那双看向邢却的眼睛里有某种不可知的阴郁在酝酿。 邢却掉头就走。 可他知道,就算再怎么努力放稳脚步,都像极了落荒而逃。 他就这样有些失神地回到办公室,碰倒桌子上的文件都不知道。同事帮他捡起文件,开口笑话他:“邢老师,怎么今天没带魂来上班呀......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邢却回过神来,勉强笑笑:“没事……没什么。” 怎么没事,有事得很。 自从上次黑箱子里的照片被发现之后,阮懿就再没找过他。就算他已经不带阮懿的班级,在学校仍是要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开始邢却曾主动找阮懿要解释,可阮懿不知道为什么连和他面对面说说话都不肯,又像在宿舍那天一样仓皇逃离。这更坐实邢却的猜测:阮懿现在厌恶他,已经到了连看着他都会觉得恶心的境地。 邢却心灰意冷,可是他有错在先,或许他应当识趣一些,不要再去拿这些没意义、对方也根本不会信的解释去烦扰阮懿,毕竟那天的事情之后周围无风也无波——阮懿没有告诉任何人偷拍的事情,更没有对别人乱说这个老师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已经仁至义尽了,对吗? 于是邢却没再主动去尝试解释什么,刻意忽略胸口说不上的原因的隐隐痛感,从此以后主动避开阮懿常常出现的地方,就算路上无意碰上,他也会如对方的愿,主动避开。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 他没再听过阮懿用那种甜蜜的调子叫过他老师或者哥哥了……哪怕一句普通的问候也没有。 而他知道以后也不会了。 同事不知他所想所念,只是看他情绪不高,大大咧咧宽慰道:“唉——不说就不说嘛,邢老师。今晚聚餐咱们喝个尽兴,有什么烦恼一杯酒下去就都没有啦!” 邢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夜已经深了,路灯的昏黄的光线下,地面上有个微微打着晃的高大影子。 邢却觉得自己没有喝的太醉,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街景都有些晃。头昏昏沉沉的,只想快些上楼睡觉。 他担心会吵到隔壁的同事休息,于是手脚都笨拙地放轻了上楼——他已经忘了隔壁同事上个学期就搬走,他在廊道尽头的宿舍再没别的邻居。 他什么也没看,掏出钥匙又轻手轻脚地开门,然后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听起来有些阴郁:“老师。” 邢却回头,是阮懿。 14旧时影:乱套了 阮懿走近他,闻见他身上浓重的酒味,皱起眉头。 但他还没能因此而指责些什么,邢却先开了口。 “小懿,你来啦!快跟我来,跟我来!” 他一幅很高兴的样子,好像完全想不起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这还是阮懿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脸色更黑,语气压低就要发作:“老师——” 邢却是真的醉了,只记得很久没见到阮懿,现在见到就高兴,拉着他的手进屋子:“怎么不叫哥哥?......先进来。” 阮懿施法被他打断,真是没脾气,只好顺着他进屋子,眼神怎么都有点像狼外婆看着毫无防备的小白兔。 但比起装和蔼的狼外婆,阮懿显然更可能装成可怜可爱小白兔。于是他跟在邢却身后,先声夺人委屈道:“不叫哥哥。你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怎么可能!”邢却大声反对。 喝醉的邢却可听不出语调里的矫揉造作,但抱怨仍然有效,他合上门,把人按坐在沙发上,然后晕乎乎地、冲阮懿露出神秘地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自己去衣柜里头掏出一只了精致的复古手提木箱,搁在玻璃茶几上。 “锵锵!礼物!祝小懿十八岁生日快乐!” 阮懿脸上阴云尽散,坐在沙发上抬头深深地看了邢却一会儿。 那里头的情绪一个喝醉的人并不能看懂,只知道那眼神叫他不自在,本能地避开,半跪在地上去主动打开箱子献宝:“快看礼物呀……小懿。” 阮懿只好顺着他的意低头去看礼物。箱子里铺了揉皱的浅黄珠光雪梨纸,上面静静躺着一本WilliamTurnner全集画册,封面是<TheBurningoftheHousesofParliament>。 那还是阮懿和邢却刚熟起来时,有一次在书店等邢却一起去徒步,邢却来时他仍在沉浸其中,久久停留在<TheShipwreck>那一页。 “好......震撼的海难画面啊。”邢却凑到他身边看了看,这样对他说。 阮懿那时思绪还沉浸画作其中,甚至没识别出来旁边是谁在和他说话,只顺着自己的思路答复道:“嗯......论灾难表现力而言,还是梅杜萨之筏还是更摄人心魄,但对我而言,威廉·透纳的光影技法是无可取代的。你看,比如这个地方......” 他这才转脸看了一眼来人,眼睛略略睁大了:“老师?” 邢却笑眯眯地:“画很好,但是我们要出发啦,下次再看吧?” “好。”阮懿这才把册子搁回书架上,和邢却一同离开。 他兴头未尽,那天路上和对画一窍不通的体育老师说了很多关于画家的事情,告诉邢却父亲答应他明年会亲自带他去看真迹、告诉邢却有天他也要呈现出这样的作品来...... 可现在就是那个“明年”,而阮弘文已死,阮懿也再无法执笔作画。 阮懿垂下眼眸。 似乎是知道阮懿会因此想到什么,邢却坐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叫他抬头和自己对视,适时开口:“我知道这个礼物或许会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但自那天之后,我再没听过你提起有关画画的任何事情,也再没看你拿起过画笔;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不需要因为失去就不再面对那件事物,对吗?你父亲是对的,‘体悟美,创造美,或成为美本身’。不能再创造美又如何呢,对于我而言,你已经是了。” 邢却目光灼灼,眉心都因为过度的认真而起了浅褶。此时真的很难说他究竟到底醉到什么程度,或许又只是因为这话真的在他心里压了很久。 阮懿就在此时得知别墅夜话已然被邢却听见,目光闪动,眼睛里的情绪愈发深沉。他好一会儿才开口,带着不明显的鼻音,终于改了口:“你在乎我......哥哥。” “哎。”邢却因为熟悉的称呼朗目而笑,喝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应什么:“当然在乎啦。” “那哥哥为什么这些日子见到我都装作不认识我?”阮懿又别开脸,垂下眸来。 分明是阮懿先躲着他,现在却反过来责备他不理人。可喝醉的邢却哪里还记得,见到阮懿露出半分委屈神情都不行,这就醉醺醺的以为真是自己错了,换坐到阮懿脸朝向的那面。 他道歉的态度很诚恳:“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小懿不要委屈......” 阮懿眸子里的情绪愈发深邃,忍不住要试探喝醉的邢却是否真的予取予求似地:“那哥哥不抱抱我吗?” 邢却好像思维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短暂地愣了愣,然后又想通了什么似的,继续笑着双臂伸开抱了抱他:“好好,小懿不委屈......” 阮懿得寸进尺,邢却才松开手,他又问道:“那哥哥不亲亲我吗?” 阮懿说完就直勾勾看着他,等着邢却因为醉酒而主动越线。 但这一次邢却出现了明显的犹豫,就好像此次脑子里报的错绝无可能被绕开似地,终于摇头拒绝道:“这个不可以......” 阮懿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哥哥不是说喜欢我吗?” 邢却像持续报错的程序,脸上现出有些混乱和困惑的神情,还是喃喃道:“喜欢......” 阮懿唇角重又勾起来,漂亮的桃花眸里秋波盈盈,直勾勾盯着邢却。他笑得温柔,却蕴藏了某种危险,黑色的瞳仁像会把人溺死的一池深潭:“我也喜欢哥哥。” 邢却久久凝望那对眸子,深陷其中,忘了眨眼,说了真话:“......我更喜欢你。好奇怪......小懿,我从第一面见到你开始,就没有办法把视线从你身上移开。” 他终于被蛇引诱,对着那翠叶间带着罪恶深红的果实落下了口。 邢却看到阮懿露出满意而甜蜜的微笑,薄红染上少年的双颊,仿佛听到脑中铺天盖地的报错信号。 不对......不是那样。是不能说的。不该说、不要说......错了,都错了...... 邢却脸上浮现困惑和混乱的表情,他别开视线,想要清醒一会儿。但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托住他的后颈,强硬地要他转回脸,邢却来不及反应,温热的气流扫过脸颊,一双烫而柔软的嘴唇贴上他的。 邢却震惊地睁大了眼。 昏沉醉意在此刻散了个干净,那总似蝶翼一样扇动的纤长睫毛此刻近在咫尺地垂顺,却不再如往常一样叫他心生痒意,而是惊骇。 他挣扎起来,试图躲开少年的亲吻,但阮懿似乎早有预料,手紧紧扣住他的脖颈,嘴唇更炽热地压下来,吻得急切,生涩而莽撞地只知道无限碾磨,也不知道要呼吸。 没经验的不止阮懿一个,邢却活了二十多年也就接过这是第二次吻,还都他妈是被人强吻。上一次还只是蜻蜓点水的青涩,这一次却是这般热切,叫他难以招架。少年的热情和爱意简直化成无形的网将他缠绕其中,欲望在露骨的交缠间蒸腾而起,越缠越紧,叫人几近窒息—— “呼啊......” 邢却奋力挣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呼吸得来不易的新鲜空气。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低头看着阮懿,脑子里混乱不已。 “你脸好红啊,哥哥。”阮懿抬眼看他,眼中尽显的侵略性叫邢却感到陌生和心惊。他也在平复着呼吸,似乎是想起自己也脸很热,抬起手摸了摸,他才带着有些羞涩的笑和歉意道:“原来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对不起。能和哥哥心意相通,我高兴得有些忘形了。” 真是难以理解,这个有着天使一般面容的少年怎么接起吻来这样强势! 但比起这个,眼前更严重的问题是—— 阮懿误会了什么???!!! 邢却还没能想明白眼前的情况,又听阮懿面带羞涩地垂下眼眸,带着期待和按捺不住的语气,再向他扔了一个雷:“那哥哥......今晚我可以留在这里睡吗?” 他好像怕邢却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似地,仰望他的样子看起来很无辜,用很绅士而礼貌的语气掩盖变得有些低哑的嗓调,唐突地补了一句:“......可以做吗?哥哥。” 邢却脑中警铃大作,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行!!!” “为什么!” “不行、不可以、你还是个学生、我是你的老师......天啊,天啊......”邢却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终于迟钝地意识到阮懿误会了什么,以及,这个误会究竟有多严重。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是喜爱阮懿,但他从来没有把这种喜爱往别的方面想过,只是一种纯粹的欣赏啊?...... “这又有什么问题,我和老师彼此喜欢。”阮懿满不在乎道。 邢却哑然。 阮懿因为他的坚决而面有不悦,张张嘴还想要辩驳,又还是收了些凶性,让步道:“好吧,好吧。是太快了,只是睡觉好吗,哥哥,不做,就纯睡觉。” 邢却因此忍不住阮懿的裤子中间飞快地扫了一眼,更是心情复杂地闭上了眼。 阮懿低头,藏已经来不及了。他明白邢却是因此觉得他方才说什么也不会做没有信服力,有点委屈:“哥哥不信我。不疼我了。” 邢却张开嘴又闭上,解释和澄清的话被心里的考量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阮懿高三了,这学期就要升学考,横竖不过两个来月,忍忍也就过了。只要引导好,不让有什么实质性的亲密接触,到他毕业了之后自然而然就会疏远,真的一定要搞得这样决绝吗?不管他自己究竟从哪里做得不对、有错没错,他都已经让阮懿产生了误会,如果阮懿因为他的拒绝而影响升学考,不要说阮懿恨他,他自己也会一辈子愧疚的。 而他自己的私心,也总不愿这样和阮懿就此疏远。或许就像他对曾经的那个女孩一样,这种被误会成爱慕的情绪总有一天会自己慢慢淡去,到时候他还可以和阮懿至少再互道一声最近可好。 邢却终于下定决心拖着,但显然留宿仍是太逾矩。他头疼道:“不能留宿,你妈妈她……” “她昨天就不在家了,说要出门几天还特意交代我要来问候老师。” 邢却犹豫了,仍然记得那天晚上阮懿手掌上血淋淋的伤口:“那也不代表她同意你留宿……” “可是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呆着……”少年不懂他的纠结,知道来硬的不行,就改成软的,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适时给出承诺为给自己争取:“就让我待在这里吧,我说到做到,不会对哥哥做什么的。我知道哥哥作为老师有顾虑,是我欠考虑了......我只是想抱着哥哥睡觉,我会等到毕业之后,好吗。” 邢却再没了理由,硬着头皮回道:“......睡沙发。” “谢谢哥哥。哥哥真好。” 阮懿弯起的嘴角带着抹不易觉察的狡黠。 15旧时影:捱 “呼啊......” 邢却大口大口地吸取好不容易得来的新鲜空气,唇上仍残余的触感和湿意让他脑子发懵,他眼神游移、语无伦次地控诉:“你......小懿你怎么可以伸、伸舌头?” “总要学着进步呀。”阮懿餍足地眯着眼睛,舔舔嘴唇,微笑起来像一只勾人摄魄的狐狸:“哥哥不是挺喜欢的吗?” 邢却简直气急败坏:“......我不喜欢!” 阮懿只直勾勾地看着邢却脸红到耳根,眼神躲避,嘴唇开合喘气的无措模样,没有和他争辩什么,而是带着愈发愉悦的调子调侃道:“哥哥该学会在接吻的换气了。怎么这么多次了还不会呢?” 邢却语塞。 阮懿分明是知道他绝无可能主动,次次都是趁着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勾着他的脖子把嘴唇压上来,而且一经贴合必定压实,热烈得叫人想起风暴,而邢却是被卷在其中迷失的人,只紧张和背德感在负隅顽抗。 自从那夜乌龙般的表白之后,邢却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阮懿逮住机会接吻。少年胆子大,只堪堪给他留了些在外面的面子,每一次到了无人的地方,总要攻城略池一番,有的时候甚至大胆到在放学后的办公室就压上来...... 而不管多少次,邢却都本能地在接吻中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表现抗拒似的。以至于阮懿每吻他一次,他就好像要死掉一次。 他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实感:他和阮懿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气息终于平复了些,邢却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何时起,那个只到他下巴高的男孩已经抽长了个子,发顶将要和他的眉齐平,身形也不复从前的纤薄;眉眼仍是华丽到叫人一目难忘,但从前那种不论真的还是装出来的温柔无害,现在已经悄悄掺进了几分只针对他的狡黠和锐意;即便长发,也不会叫人一眼误会,而要有些困惑他的性别。 阮懿没有抱怨他刻意的沉默,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猜得到他在想什么,扬起一个笑容:“老师,有天我会不会长得和你一样高呀。” 邢却实在觉得自己难以对付他,根本不乐意回答。好在铃声响起,他总算找到了借口:“我要去上课了......你、你不是请假了吗,快回家去,小懿。” 阮懿扁扁嘴,想起今天必须要去的行程,还有些可惜地交代道:“老师,今晚我不能在这里留宿了。” 想到晚上少年对着他做的那些事情,邢却巴不得呢,敷衍道:“嗯嗯,知道了。” 阮懿还想抱怨邢却不在乎他的动向,但想到仍未有定论与结果的事,还是眼神一暗,没有开口。 “嗯,哥哥,我走了。” 邢却假装忙碌准备东西,只背着他挥了挥手。 出了门,阮懿就收起和邢却独处时才会有的那种甜蜜笑容。他想着事情走下楼梯,迎面对上正在上楼的男生,对方也因为突然的相遇停下脚步,正用某种局促的目光看着他。 陈乐山。 阮懿眼神一冷。 陈家亦是越州的大家,主要活动在政界,传闻与商界有不小联结,但自始而终瞧不上搞艺术的阮家。陈家出的那位知名政客,曾在公开场合针对性极强地讽刺:有些背离国籍的家族,像丧家之犬一样回了国,仗着死了百年的人那点名气,在越州经营什么玩弄人心的上流社交圈,还不如学学现在的年轻人用艺术搞搞环保、实在不行做点文化遗产传承,好歹办点实事对社会作贡献。 恶意的源头很明晰:那年政客风头正盛,而阮家当年举办的鎏金晚宴名单当中却并没有他。 这大抵就是陈乐山为什么总爱找阮懿麻烦的原因之一,他和阮懿从高一起就不对付。别的学生或许因为阮家的权势多少对阮懿的另类保持一定沉默,但陈乐山不是。 他有背景不怕事,常常要拿阮懿的长发和裙子明里暗里地讽刺调笑,非要称呼阮懿为妹妹,让阮懿叫他哥哥,高一的时候还在台阶上拽他的发绳。更不要说母亲林宛蔓坐台女和阮懿私生子的身份,大概率也是被他和他那群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朋友们一同传开的。 说怪也怪,陈乐山骚扰归骚扰,却从没有真的对阮懿动过手。他们僵持的关系一直到阮懿和邢却熟识,而陈乐山莫名其妙开始往体育特长生发展时,才在邢却的调解下表面上握手言和。而也正是从那时起,阮懿觉察陈乐山的故意找茬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就像现在,高大的少年保持着上阶梯的姿势,自上而下看着他的视线里惊喜一闪而逝,说话有些卡顿:“阮、阮懿。你怎么在这里……你也来找邢老师?” 看吧,多么明显而无聊的仰慕。 阮懿也是后来才发现,陈乐山只会在单独见到他时表现出来这种少男怀春的表情,他和他那些有权有势的狐朋狗友在一起时,更多时候在虚张声势。这样想想,陈乐山当初那些欺负人的行为,真就是那种得不到注意就耍些恼人把戏的青春期男孩幼稚行径。 “嗯,”阮懿懒得看他,垂下眼看见他手中拿着两张纸,上头似乎用红笔记了些数据,还有一张申请书样式的东西。 阮懿问道:“是成绩报告?” “对,我要拿给邢老师,”陈乐山没想到今天的阮懿居然有和他交谈的兴趣,受宠若惊之下不自觉说多了些:“我、我要参加M体大的自主招考,要持续记录体测成绩,和邢老师约好了拿过来给他存档,到时候他一并提交推荐材料……嗯、如果通过了,我下周会和邢老师一起去M体大去亲自面试。” 阮懿黑了脸。M体大在隔壁市,这意味着邢却会和陈乐山单独待在一起几天。 不要说毕业在即、阮懿急着独占他的老师,光是现在这个时间,阮懿记着他走之前邢却被他亲得媚眼如丝,红着脸喘气的那个骚样,就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的杰作。 于是他向陈乐山伸出手,谎话张口就来:“邢老师不在。我已经打电话和他问过了,他在教务处,我正要过那边,帮你拿过去吧。” “咦?我刚刚路过没见他……才来宿舍找的,”陈乐山有点疑惑,但终究没怀疑阮懿:“可能刚好出去了吧。那就拜托你了,谢谢。” 阮懿点点头,接过男生递来的纸张,镇定自若地继续下楼。 阮懿下楼时扎起的头发末端扫过陈乐山的手臂,就好像牵动了什么似的,男生忍不住跟上去,想要趁机抓住什么:“......那个,阮懿,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 阮懿不答话,只回过身自下而上抬眼看他。 陈乐山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和他对视,偏过视线不自在道:“就是......之前我和你道歉,不是因为邢老师的要求才那样做的,我确实之前对你态度冒犯了,我......” 不论他说什么阮懿都不太在意,只觉得一个大男人说话这么拖拖沓沓的怪烦。他敷衍打断,继续下楼,随口答道:“嗯,我知道了。” 陈少爷听出来了,多少有些被驳面子的不高兴,这时记起他刚才放下的身段了。但眼看毕业在即,而且又是难得的独处,再不说开或许以后再无机会,再次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他没气馁,只是语气难免有些别扭和生硬,只记起他所认为和阮懿之间能称得上共同点的底牌:“你总有一天也要回本家的吧,阮懿。都在一个圈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呃、我是想说,和我亲近一些吧,我、我以后也可以尽可能帮助你的,小.......懿。” 阮懿因为那个让他不悦的称呼脚步一顿,陈乐山也跟着停下来。 阮懿再次转脸过来看他,那张天使般的面容上,慢慢现出他常常在需要讨好他们欢心的长者面前露出的那个甜蜜微笑,鼻尖的小痣精巧而惑人:“好啊,陈哥哥。” 一声哥哥给陈乐山叫懵了,忘了自己本来到底要去哪里,怕憋不住狂喜急着就要先离开。他的时候脚步还有些飘忽,走远了还带着些不确定的意味回头看阮懿。阮懿倚着栏杆看他,仍维持那个甜蜜的笑容,摇了摇手。 陈乐山有些脸红,不知如何是好地冲他点点头以示回复,才加快脚步走远。 阮懿目送他离远,唇角的弧度在某个瞬间塌下来。 “嘶啦——” 阮懿把手中的纸张撕成了碎片。 16旧时影:野心 加长迎宾车驶过花园偌大花园间笔直干净的车道,从车窗内可以看见有园丁仍在精心打理园艺,黑色的长道往深处延伸至门口几棵高大柏树掩映下的白色欧式别墅。 车子在别墅门口停下,但并无主家在门口欢迎,而只有身着考究制服、佩戴白手套的侍从在宅邸门口等候迎宾。 迎宾车开走的时候,林宛蔓还在着急地理开衣裙上的褶子,然后叫住已经要迈开步子的阮懿,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仔细检查仪容。 “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答不上的就等妈妈来回复......不能出错知道吗?小懿,我们的机会只有这一次,是妈妈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决不能出错......” 林宛蔓特地为今天画了精致而大气的妆容,妆面遮盖之下还隐约可见已经快要恢复原状的、不知道何时印上的掌印。 她的表情诡异地镇定,语气有些急,还依稀可辨在医院时那种神经质一般的偏执。 类似的话阮懿已经在家里和路上听过不下十遍,隐隐蹙起的眉心和沉默出卖他的不耐烦,林宛蔓连这点也不允许,立刻用指腹去抚开那点折痕,确认道:“听见了?” 阮懿点点头,知道该怎么做。他闭上眼,嘴唇微张吐息,再重新睁开眼。 林宛蔓看着完美得像艺术品一般的儿子,满意地笑了,这才款款迈开步子踏上台阶朝宅邸大门走去,阮懿跟在她身后。 门口的侍从见来客走近,欠了欠身,彬彬有礼:“尊敬的夫人,您是否有与主家预约?” 她双手都带了黑色的蕾丝手套,只是拎手包的那只纹丝不动。林宛蔓用能活动的左手从手包中掏出那张黑色的名片,上面有金线简笔勾勒阮穆的成名画作,名片一经给出,便代表阮家主家的邀请。 即便阮弘文在世时没少不成体统地带她出入各种高档场合,现在由她亲自应邀,仍是有些没底气地手细细发抖。 侍从没对那只颤抖的手说些什么,接过名片正反检阅,再双手递回:“请夫人告知身份与姓名,稍候通报。” 林宛蔓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她要如何介绍他们母子?阮弘文的情人和他的野种? 她咬了咬嘴唇:“阮弘文的儿子阮懿......和孩子的母亲。” 阮弘文在外有个小三和孩子已经是越州人尽皆知,所以侍从只是顿了顿,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礼仪,连恭顺的声调都没有变:“好的,请您稍等。” 没有遭受想象中的侮辱,林宛蔓这才面色稍霁。 几分钟后,侍从回来。 “让您久等了,”侍从躬身表示歉意,又做了个引导手势:“请阮少爷。” 林宛蔓这就要带着阮懿往门里走,但一只带着洁白手套的手横在她身前:“很抱歉,夫人。主家的意思是,请阮少爷。” 侍从在结尾的四个字微微加了重音,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林宛蔓方才还挺起的肩背肉眼可见地下塌,难以掩饰脸上屈辱神情,好一会儿才嘴唇微微发抖转过身子,带着焦虑的嗓调和难堪的表情絮絮叨叨地交代阮懿:“......小懿,妈妈不能陪你去了,你自己......” “你知道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对吗?” 阮懿尽管只有十八岁,但阮弘文和林宛蔓那种堪称怪异的教育下,竟对这样的情况也能保持镇定。他眉目间是认真,带着他知道怎样最能取悦人心的美丽微笑:“放心吧,母亲。” 林宛蔓眼看他走进门里。 阮懿不疾不徐跟着侍从穿过空荡得只用来衬托别墅宏大的门厅,门厅内除了必要的灯饰,只摆放有一方封在通顶玻璃里的巨型雕塑,大抵是同整座宅邸一并建成。那显然不是那位名家阮穆的手笔,毕竟他只是个画家。那是某个不知名艺术家的杰作,但作品的抽象感倒是和阮穆笔下难以理解的的作品有着共同之处。同样的通顶的白色不规则柱体宛如一整块逐渐收紧的白布,布面顶出或手或脸、或其他不具名物品的形状,一张张脸像被白布蒙住脸,只能通过张开与闭合的嘴、脸部放松或绷紧的肌肉判断是挣扎或是愉悦、痛苦亦或是享受。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都有点毛骨悚然了,而在宅邸最显眼的位置摆放这个事实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阮懿的眼神一路黏着在那件雕塑上,直到离开门厅不再能观赏。侍从带着他继续穿过长长的回廊,调转方向,一片宽阔延绵修剪平整的草坪出现在阮懿眼前,果不其然,侍从带着他坐车一路前往发球台。 远处几个穿着高尔夫运动专业装束人影逐渐清晰,人群中心是那对发间夹了不少银丝,仍显得精神奕奕的老夫妻。细看那双带着堆叠纹路的笑眼和周身散发难以忽略的威严,不难识别出那就是阮家当今的主事人。 侍从却步于几米之外,余下的路程阮懿自己步行往前。阮老身边的人不明身份的人中,有几个已经注意到阮懿的到来。但他们并没有任何人打算打断正在酝酿挥杆的阮老,只带着某种揶揄的神情互相给对方使眼色。 杆子破风的声音传来,有人借机喝彩奉承,也有人小声惊呼:“哎呀”。 阮老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这回打出的是个什么球,就被这声惊呼分散了注意:“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就是……”那人的视线看向正巧走到阮老身后,险些被高尔夫球杆后摇打中的阮懿。 阮老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阮懿西装笔挺,秀丽莹泽的黑色长发扎起,叫人一眼惊艳优越的骨相和五官因此尽数展现。他的眉目并不因刚才的险情而展现出畏惧或慌乱,就这么宠辱不惊,噙着得体而落落大方的微笑站定,没有开口就冒失地称呼什么祖父,得体道:“阮先生。” 阮老看着那张和他亲生儿子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的脸,眼睛微眯,一双眼睛很是锐利。他没说话,只是活动活动肩背,把球杆递给身边的球童,才不紧不慢开了口:“怎么,弘文可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他没教过你打高尔夫球吗?在别人发球时不要站在后面。” 还没等阮懿回答,他又话里带着些试探的意味:“哦,我忘了,那个小屋子场地有限吧。弘文做父亲想必也是不尽责,母亲更是不值一提。” 阮懿神情未变半分,主动规避直接刺向他的利剑,就好像从未听到对方侮辱他的母亲,还要主动引话头。他垂下眸子,好像真的有再伤心地怀念什么人,声音温柔:“怎么会呢?父亲对我是尽责的。伴我成长,还把从您这儿还有那位身上学到的都传授于我,只是他常常告诉我,他有愧未能陪伴阮先生和阮夫人。” 谁人不知阮弘文自归国之后就是个花花性子不着家,阮老和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再怎么气他急他的浪荡,总也惦记着,更不要说而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愤怒已随着冤家的离去而逐渐转为缅怀。 现如今眼前站着和自己儿子相处的最久的人,不论对方说的事情真假与否,都恰好说到了他们感兴趣的点子上。 二老对上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对阮懿的态度都稍稍放缓了些。阮老夫人再开口,是个白脸:“你母亲……差人送来的画我们都已经看到了,画的不错,真的是你画的?平时弘文坐着不动给你做模特吗?” 林宛蔓在上次别墅夜袭前送出的阮懿给两老画的油画肖像已经被高倩英尽数销毁。好在她仍保留着阮懿画的阮弘文,偷偷送出后,已过世儿子被记录下的一颦一笑反而更能慰藉两老的丧子之悲。 阮懿顺着二老想听的说下去:“虽然父亲并不作画,但他年轻时在阮先生敦促下学到的基本功仍未荒废,见我喜爱作画,便常常教授我基础,也给我做模特,指点我进步……父亲对于艺术见解独到犀利,常常跟在他身边的我也幸而学到了些许。” “哦?是吗。”阮懿口中提到的阮弘文显然更符合老人家曾经对于儿子的期许,所以即便阮老明白他这是要推销展示自己,也宽宏大量给他机会,只为多听到一些已故之人相关的事:“说来听听。” 阮懿在这时唇角和眼睛都多弯了些,是个放松、带着怀念的微笑:“父亲有时也有些孩子气的一面,他常常突然出题考验我对于事物的体会。有一次他拿着多年前的家庭录像在看,忽然就问我能不能看出本宅门厅的雕塑究竟是个什么主题。他曾经问您们,但未能得到答案,不过他已经猜到了,并且告诉我,我的猜测与他一致。” 阮老本就没什么艺术天赋,父亲阮穆又未曾告知他,他自然也不知道门厅那个怪异雕塑的含义。这会儿阮懿提起,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嗯,所以究竟是什么主题呢?” 这时阮懿又表现出些为难:“在这或许并不方便……” 老人听儿子的事听得兴致正浓,怎愿败兴。当即挥挥手,身边人便都自觉退下,只余二老一少。 阮懿没等他们催促,仍谨慎地压低了些声音:“我看着录像,想了一个晚上,告诉父亲,那座雕塑的主题是……罪恶的爱情。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哈哈笑我人小鬼大,但还是很高兴地说我体悟得很准确呢。” 闻言阮老一愣。 关于阮家的那位名家阮穆,有个不为人知的家丑,只有阮老一个人知道。而若非亲生儿子撞见了父亲的情事,或许这桩家丑会永远深埋地底。 这位已经苍老的家主,曾在少年时代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阮穆和那个年轻雕塑家在床上赤裸交缠。 阮老当即脸色就有些拉下来,而老夫人毕竟不知真相,只因听到与亡儿相关的趣事而眼睛湿润。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凑近了对丈夫耳语:“没想到那样的野女人也能生出这样端庄懂事的孩子,完全不是我一开始所设想的那种任性孽种。阿游不及他啊……” 阮老拼打几十年,慧眼如炬。即便难以确认阮懿究竟从一个雕像中猜到了多少,也难以得知阮懿提及此事究竟有没有除了证明自己能力之外的其他试探目的,仍对这个表现远远超出同龄人水准的少年抱着几分审慎。 阮懿知道此时不是他能打扰的时间,于是乖顺地退了一步,留出二老的私密交谈空间。 阮老沉吟片刻,低低叹了口气:“先走流程去做个dna检测吧。”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女声横空而现:“什么贱种也敢出现在阮家?!” 紧随而来的是一记重到骇人的巴掌声。二老回头看,阮懿身子因重击而踉跄后退,那张漂亮白皙的脸上迅速浮起红色的掌痕。 17旧时影:代价 阮懿方才的自若神情被这一巴掌击碎。 女人无名指上的戒指在他脸上打出迟来的血痕,渐渐跟着掌印浮现。阮懿头微微偏着,很是狼狈可怜。 来人一身简单高级的香槟色连衣裙,五官和本人的气质一样大气。她未施粉黛,皮肤保养得很好,更是能看得出有在用心管理自己的身形,只避无可避的一些岁月细纹出卖她的年纪。这个女人脸上未见怒意,但气势上压迫感十足,傲慢与不屑似乎不止是当前唇角眉梢上的情绪,而是来自骨子里自持与自骄。 她将手收回在自己胸前,抱臂冷视眼前的少年:“我不管林宛蔓那个坐台女又使了什么龌龊招数躲过我的眼睛把你送来。你回去告诉那个坐台女,只要我高倩英还活着,她就永远别浪费时间做梦爬到我的头上来撒野!” 阮老夫人于心不忍,上前半步想要制止,被阮老拉住。 阮老给自己的老伴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干涉。阮老夫人不懂,但还是皱皱眉没再多话。 再怎么暴烈的言辞,阮懿都一言不发静静忍受。高倩英不满于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枪口调转:“爸,妈,你们今天让他进门又是个什么意思?!我几十年的用心侍奉,换来的就是我儿子要不得清净和这种下贱私生子争夺阮家的结果是吗?” 还没等两位老人对此回复什么,一直沉默的阮懿此时倒是带着隐忍的委屈开了口:“高姨,您再生气都是应该的,但都请对着我吧。爷爷......阮先生和阮夫人并没有什么错,请多为老人的身体考虑。今天我来的目的,我都可以和您解释。您误会了,我不是要来和阮少爷争什么,不要因为我生这样的大的气。” 高倩英很清楚林宛蔓的行为作风,而今在阮懿的言辞间瞧见她所鄙夷女人耳濡目染的痕迹,真是气极反笑:“哈!看看那个坐台女教出的什么好儿子?你给我闭嘴!” 阮懿却在这时适时没听,眼中闪着泪光,鼻头通红,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高姨,我只是很想回家。我什么都不争的,我也想做承欢膝下的孙儿!父亲就那样走了,或许作为他的孩子,我至少也能给阮先生和阮夫人一些慰藉......” 阮老在一旁观察阮懿的反应,眼中明暗不定,似在考虑什么。 而阮老夫人心肠软,都是孙儿,她并不考虑那样多。她本就因方才阮懿展现出的优良教养而心生好感,现在见那张天使般的脸露出这样的神情,更是心疼得不行:“英儿,你别说得这么过分。一个孩子,说什么争不争呢。这么多年他也没出现过要争什么呀......你看他连爷爷奶奶都没敢叫。我们都知道你这些年因为弘文委屈了,不会让你担心的事情发生的。但这孩子毕竟也是弘文的亲生骨血啊,这......” 听见阮老夫人的话,高倩英脸色更黑,阮懿这种不争不抢的言论别人信不信,她第一个不信。但此刻,她知道林宛蔓这次赢了。在长辈面前自持多年的良媳模样出现裂痕,表情有些扭曲,歇斯底里道:“爸,妈!弘文的骨血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认了这贱种,你们要阿游如何自处?!” “这......” “英儿!”一直作壁上观的阮老终于带着开口,不怒自威:“收收你的脾气,在长辈面前像什么样子!” 高倩英这才注意到自己仪态有失,闭口管理表情。 阮老脸色沉沉,对仍站定在一旁的阮懿道:“......你先回别墅里。” 阮懿垂下眼,微微地点头,姿态端庄而恭顺:“是。” 等他走远,阮老沉吟片刻,对高倩英严厉道:“你还提阿游?你先告诉我,他现在人又在哪儿鬼混?他上回喝醉了送出去的那辆兰博基尼要回来了没有?没要回来,那么赚回来了没有?看看他这样子!” 被戳中了软肋,高倩英气焰一下消了大半,转过脸去不愿答话。 送车乌龙让她的亲生儿子阮游挨了好几鞭家法,不愿再被爷爷奶奶痛斥二十好几还不成器的阮游从此再没回过本家,决新一定要创一番事业给爷爷奶奶和妈妈看。 阮老知道压下她的脾气了,这才面色稍霁,恩威并施道:“阿游顽劣,弘文更是浪荡。我知道你这些年受了苦,眼睁睁看着你从当初进来阮家那个乖巧伶俐的媳妇变成今天这样,做长辈的岂有不痛心的道理。” 阮老不说还好,高倩英本就情绪上头,一把她的人生道明,她便忍不住眼眶发酸,喉间发苦。 她根本是在为年少时的愚蠢付出代价。见到阮弘文那年,她才15岁,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无非是在阮老寿宴时被邀作客,迷了路闯入阮弘文的画室,看到俊朗的阮弘文醉意醺醺,那种她从未见过的颓唐不羁的气质深深吸引她。阮弘文只是狂放地撕了一张已经堪称完美的画,少女的芳心便从此倾许。 她本是那样清高自傲的人,舍下身段主动接近,把阮弘文的默许误会成对方的斯文内敛品质,怀着莫大的幸福成为他的妻子。 而后才发现......阮弘文究竟是什么人!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知道阮弘文在外面包养情人,看到林宛蔓的照片时那种狂怒的撕裂感,妒火让她第一次失了仪态,她质问阮弘文,那样的下流女人究竟有哪里值得他一看?论美丽甚至也不及她! 可阮弘文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那事不关己的语调,就好像曾经她陪着他去画廊里,鉴赏到那些他觉得毫无价值、浪费时间的作品时那种叹谓: “美吗?我这辈子唯一在你身上看到‘美’的时刻,就是你带着脆弱、必然会破碎的梦想嫁给我的时候......但英儿啊,多么可惜,你的美丽却只能走到这里,而我还要去追寻新的美,由我亲手造就的、真正的美。” 高倩英这时才明白他们结婚当天,头纱掀开时她看到阮弘文脸上那种有些病态的笑容究竟是什么! 搞艺术的都是疯子!他明明不爱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一个再也出不去、将人扭曲的泥沼中。 她也曾爱他的......她也曾那样爱他。 是阮弘文亲手毁了他们之间本应遵守的忠诚契约—— “阮家能有今天,高家的助力功不可没。所以这些年,我们从没亏待过你们母子,你和阿游要做什么,我都不干涉。”老爷子没看出高倩英神思飘忽,冷哼一声,意有所指:“可我看,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这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爸!您怎么这样说?......您知道我一直很敬重您和妈!”高倩英被阮老的话拉回思绪,不可置信地辩解道。 “哦?是吗,”阮老沉声:“那你告诉我,那个叫阮懿的孩子,他的手是怎么废的?” 高倩英脸色一变,傲色渐褪,顿了片刻,恨恨道:“那个贱种,玩这种告状的把戏......” “别张口闭口就是贱种了,那孩子一个字也没提!再说,他还流着弘文一半的骨血!”阮老厉声道:“弘文出生起,我就在等儿孙中再出一个名家延续阮家的兴荣。阿游没希望,好不容易又有个了个苗子,你拦截消息、毁人天才,这是做的什么事!” 高倩英显然有些心虚,但还是故作轻蔑:“阮家的兴荣难道就只系在一个名家上吗?有我高家在,阮家不必走那些弯路。” 阮老听她这样傲慢,很是不悦地眯起了眼睛:“英儿,话可不要说的太满。我明白你一向要强,有些手段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阿游惹出来那些事,你那些周旋的伎俩就足够了?......你该要明白还有谁在背后打点。” 高倩英听懂了,再次沉默。 阮老摆摆手,下了定论:“阮懿那个孩子既然是阮家血脉,就必须认祖归宗。既然他手已废,他这样一无所有的模样如何能威胁到阿游的地位?” 高倩英再要抗议,阮老抬手制止她,继续说道:“不用再说了,我也是为阿游考虑。有危机才会有进步,阿游现在这个样子,实在难堪大任。阿游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孙儿,我自然更偏袒他。但英儿,慈母多败儿!作为母亲,你要是真想他好,现在就不该再一味遮风挡雨!” “好了,我累了。既然我这老头子还没死,阮家家事总归还是我说了算。现在你更该做的,是去教育阿游,英儿。” 这就是要赶人了。 高倩英眼中还有不甘,但已然明白阮老的意思,凌人气焰灭去大半,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等等。”阮老想起什么,提点道:“阿游最近搞了个什么金融公司吧,合伙人还是建安集团的高层之一。建安的单董可不是什么善茬。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叫阿游离他们远点,别被利用了怎么死都不知道。” 高倩英的肩膀几不可见一颤。她没回头,顿了顿回道:“……明白。” 高倩英离去后,阮老夫人挽上老伴的手臂叹道:“唉。自从上次你说阿游说得狠了,他都多久没着家……孙儿还是得多几个才是福气。这个小懿漂亮又乖巧,我是真喜欢。可惜了这么多年流落在外……” “乖巧……?”阮老深深的法令纹被嘴角意味不明的笑意牵动,对于这个形容,他显然另有判断:“走吧,总得给新来的孩子立立规矩。” 门响的时候邢却刚刚打完电话,纵然是好脾气如他,也难免因为连日焦头烂额有些恼怨。 他把门打开,眼前少年正是导致他连日忙碌的源头。 邢却没觉察阮懿眉目间蕴藏的阴郁,这些天胸口憋闷的疑问找到宣泄口。 “小懿?……你来的正好。”邢却有些烦躁地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捋,斟酌片刻,预先吐口气以防情绪过火把教导变成训斥:“你知道吗?你忘记把乐山的申请书和体测单给我了。前两天其他老师提起来才发现,这几天我都在急急忙忙四处联系人补材料,还好还来得及……” 见他开口闭口都是另一个人,阮懿脸上郁色更重,索性开口打断他:“那又怎样?” “怎样?”邢却见他不以为然,有点急了:“你要知道这有多严重?这事关乐山的前途!而且你和乐山的关系好不容易才好点,我都担心他是不是误会你了……” “呵,那种关系有什么维护的必要吗?”阮懿不屑地别开视线:“要怪就怪他自己不知好歹,非要没眼力见和老师走得这样近呢。” 邢却对他话里的隐义感到惊悚,半晌才有些恍惚道:“小懿,你……是故意的……?” “陈乐山、陈乐山,哥哥你就知道说陈乐山。”阮懿好像就在等邢却意识到这一点,眼见邢却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他身上,他眼睫似蝶翼低垂,语气里的失落竟是真心实意的:“哥哥,你终于关心我了,你知道吗……” 他咬咬唇。 “祖父母同意我回本家了……我该开心的,但他们要我出国留学。可是,我的哥哥……老师怎么办啊。” 邢却还没从上一个打击中回过神,又因阮懿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怔在原地。 思绪像被撕碎的纸屑不经狂风。 邢却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阮懿对他的占有欲,最让他惊讶的事情是他似乎并不对此感到意外,而是一种意识到程度过甚为时已晚的恐怖。但与此同时,莫名其妙的慌乱席卷他的心,只因为阮懿告诉他,他要出国了。 邢却有点迟钝地回应道:“是吗?恭喜……”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或许他应该扯出了一个笑,又或许他没能成功笑出来,总之,他是混乱的。 阮懿直勾勾看着他,叫他避无可避:“老师,你会等我吗?” 当然不会。 非但如此,这个消息对于邢却而言简直算得上是意外惊喜:他本就担忧阮懿的未来发展,出国对阮懿而言必然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就算他已经不能再作画,但邢却知道他的才华足以让他在得到优秀教育之后在其他艺术相关领域大放异彩;不止如此,这还是一个断掉他们当前这种混乱关系的绝佳机会,天高海阔,哪怕只有几年,也足以叫阮懿逐渐识清他对自己的感情只是学生对老师的仰慕,到时一切纠缠都会迎刃而解。 可为什么周身的空气竟凝滞到叫他难以开口回应的地步。 邢却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避开阮懿的问题:“对......你要去,把握住这个机会。” “那老师呢?” “我?我没事啊、我每天上课、下课、运动、睡觉……一样啊。” 阮懿面色隐忍,还是忍不住脱口自己也明白过于天真的话:“老师,我能解决钱的问题。你跟我一起走,好吗?” 不要说邢却自认为对阮懿心思清白,就算他真是对阮懿别有心思,一时糊涂和他走,阮懿给出来的路线也根本走不通。 邢却已从一时的惊诧中清醒过来,下定决心借着这个机缘斩断这段剪不断理不乱的关系,故作轻松道:“……小懿,别天真了。你就放下心出国吧,没关系啊,我、我们也才刚开始……趁着还来得及,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阮懿没想到邢却竟这样轻而易举对这段关系说放弃,当即乱了阵脚,手足无措,带着鼻音都冒出来些:“不要!……我不要分手!是因为不喜欢异地恋吧?我能解决、我……我不出国了,我去和爷爷说,我不出国了,哥哥,不要和我分手!” 看着少年眼眶慢慢红,邢却的心也跟着揪紧,他挪开视线,生怕自己心软:“没关系的,就算伤心,也很快就会淡了……有一天你会可以忘记我的。” 阮懿肩膀微颤,但邢却的控诉事实如此,他因无力而愤怒,也因邢却的轻言放弃和决绝而心寒,眼神冷下来。 阮懿沉声绕回原来的话题,结论式的:“所以原来,老师并不打算等我。” 或许阮懿在此时撒泼打滚胡闹的话,邢却都会好受一些,但现在他眼睛里带着受伤的神色,邢却心中便烦乱。 这是邢却最后悔自己当时没有直接说开,要用谎言去成全所谓圆满的时候。一个谎撒下了,就要用另一个谎来圆,可他此刻已不知再能编些什么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的理由,那根本并非他所擅长。 他索性转过身去,不敢看阮懿了,硬着头皮一口气把真相都说了出来:“小懿,你没明白,老师对你……只是哥哥对弟弟的那种喜欢和疼爱,是你误会了……是升学考在即,我担心会影响你,才没有一开始就说出来……所以我怎么能等你呢?我不会等你。” 身后的少年没有说话,只有风吹得门轻轻响动,证明时间未曾静止。 好半晌,阮懿有点发抖、有点压抑的声音才传来:“……哥哥,你骗人。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吗?” 邢却咬咬牙,转过身来,硬逼着自己直视那双灼灼美目:“小懿。老师对你不是爱情,从来就不是。” 穿过廊道的夜风吹乱了阮懿的长发,仍没能挡住那双眼眸里的悲伤。 他眼眶里蓄积水色,终于溢出。 银线划过少年皎洁的脸庞,邢却知道,今晚他的梦将会被这双悲伤的眼睛占据。 18旧时影:故人 邢却停下脚步,有些恍惚。 街角的咖啡馆临街玻璃里那个背影仍和邢却记忆中一样纤细:如墨似的黑色长发瀑布般倾泄肩头,素简的白色连衣裙合衬本人淡雅的气质,举杯轻饮咖啡等着什么人。 柳瑜。 少年时他也曾因为这道背影而心绪漾起微澜,而今再见到,竟只能看到一个相似又截然不同的重影。 想起那少年,邢却几不可闻地轻叹。那夜坦白之后,阮懿再没找过他,邢却只寥寥在学校里见他几次,每每眼神对上,少年眼中愈发沉重的颓靡和阴郁都叫邢却心惊,愧疚作祟,胸口隐隐作痛。 但这是必要的别离。 邢却摇摇头苦笑,这样劝着自己,重又迈开步子走向咖啡店里等待的背影。 柳瑜从他推开咖啡店的门开始就看见了他,淡雅清秀的面庞对他扬起一个类似于近乡情怯的微笑。邢却知道,自己大抵回给她的笑容大概也似这样带着些微妙的尴尬。 他拉开椅子坐下,柳瑜眼神一直注视着他,眸子里除了怀念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无声的尴尬在两人周遭的空气间蔓延,柳瑜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过得好吗?……哥哥。” 同样的称呼,却是纤细悦耳的女声,而非他所习惯的那道低而凉、总刻意掺进去些甜蜜的声音。 邢却怔了怔,才有些迟钝地回道:“……挺好的。你呢?” 柳瑜眼中情绪有所波动,看向桌子上她还没收拾的文具:“我很好……大学之后我去了意大利留学,现在一边旅行一边用画笔记录见闻。” 邢却跟着她的视线,看到桌上还有一本棕色牛皮的便携画本,上头是随手涂鸦好的图案。本子边上夹着吸铁石便携颜料盒,画笔整齐地收在可立的小袋里。 “我可以看看吗?”邢却有些惊奇地问。 柳瑜把颜料盒取下,本子推到邢却面前。 本子上刚完成的画面就是咖啡厅望出去的风景。再往前翻,还有下雨天的桥、鸽子停留在教堂前、车站前等候的旅人......用色叫不懂画的邢却也眼前一亮,简练的线条精准中带着几分随性,整个画面却仍显得细腻,很有个人特色。 “旅行艺术家,”邢却忍不住替她高兴起来,多年未见的疏离气氛似乎在此时消散了:“你以前就一直说要做这个......现在你实现梦想了。恭喜你,小瑜。” 说完邢却又想起同样画画的少年,只是,他的梦想大概再无法实现了。 柳瑜没有回些谦辞,只是久久凝望对面人久违的笑颜,开口的声音有些低落:“那你呢,哥哥。你曾经那样想做个警察,你说想有一天亲手找到母亲。而现在......你却做了老师。” 曾经的同伴那样类似于怜悯的目光,让邢却觉得好像被洞穿了什么似的不自在,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轻松一些:“......现在也很好啊,听说和孩子们一起心态好像不会变老呢,哈哈......只是应该,没机会再知道母亲的下落了吧。” 柳瑜看着他。 他们曾经那样要好,她又怎么会看不出邢却仍有执念。 气氛再度变得有些凝结,柳瑜主动终止话题:“其实我本以为你不会赴约……哥哥。我甚至想过,你会不会直接把我的信撕掉。” “怎么会这样想……小瑜。” 柳瑜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我当时……默认了那样的事情。我很混乱,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所以疏远了哥哥。” 邢却知道柳瑜指的是那个买走的保送名额。旧事重提,他仍有些命运弄人的荒谬感:原来纠结那个保送名额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因为他最终都会选择对养父母妥协。 “后来知道你升学考失利、选择了师范......我越来越觉察自己的错误,这些年我始终觉得应该给哥哥一个说法......或许当年我阻止爸爸妈妈的话,哥哥今天也能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对不起。” 柳瑜垂下眼,声音哽咽,在桌面握紧的手也因为情绪波动而颤抖。邢却目光温柔,似乎又看到多年前那个会在他面前笑笑闹闹倾吐心事的妹妹、同伴。他叹了一口气,像旧时光里她每一次伤心时做的那样一下一下轻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不要自责,小瑜,我没有因此过得不好啊。” “我最开始就知道你比我更需要这个名额,所以我从来没有因此责怪你。”邢却仍然没有说其实一开始他就想要把名额让给柳瑜:“你不需要对我愧疚,因为那是我愿意的事情。” 柳瑜抬眼看他,鼻子发酸。从当年的邢却的默许她就已经得知邢却心中所想,只是她难过自己的心结。她太清楚邢却的性子了: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是这样不争不抢,如果身边的人能够因为他的让出获利或愉快,他宁愿受些委屈。 为了什么呢?邢却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但柳瑜敏感心细,知道邢却自幼丧母,父亲不详,寄人篱下其实只是想要被爱。 这样的人,习惯于放任他人对自己索取,却忘了自己也有索取的权力。可人往往贪心不足,当别人习惯于他的给予,一再伸手的时候,他的疲惫又何处可归。 街角人来人往,路面上阳光和阴影的交界悄悄挪了位,城市街景染上夕阳的红。他们聊了一起上学时在路边见到的小猫,聊了始终解不开的数学题,聊了贴在教室后边充满热血的志愿纸条......无形的冰渐渐融去,迟来已久的解释和谅解终究还是会对老友生效。 再次分别的时候,邢却陪着柳瑜等车。车还没来,柳瑜看着他提到:“哥哥,我能抱抱你吗?” 邢却未曾和异性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但这请求是如此熟悉,叫他想起那道总是显得有些故作嗔怨的声线叫他抱的时候,莫名有些心虚。 奇怪的罪恶感在作祟,但他总是很难拒绝在意之人提出的要求,于是犹豫着张开了双臂。 柳瑜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好似心结终于得以放下,轻轻靠进邢却怀里。 淡淡香水味沾染他的呼吸,怀中的躯体纤细娇软,可少年时的悸动不再发生,反而提醒了他另一个拥抱的遗憾。 柳瑜似有所感,轻轻开口:“哥哥,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有话想要和你说。” 邢却心脏轻轻一顿。 怎么会不记得?那是搁浅在他们17岁那年夏天风里的话题。 久伴的亲密酿成模模糊糊的情愫,没有任何契机地,在一个叫人萌生困意的午后,少年给同桌的少女补习,风吹得教室的窗帘沙沙响动,对方突然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脸来,少女轻轻地吻了他。 彼时的邢却脑子发懵,也不知道该如何追问这个吻的含义,只傻傻地叫她:“小瑜......?” 少女面带羞怯,低下头去,似乎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 “等升学考结束了,我有话想要和你说,哥哥。” 邢却自觉在恋爱上愚钝,但也隐约能够猜到些什么,不再多问。 彼时的两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升学考之后要说开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直到难以预料的命运将曾经亲密的伙伴往相反道路推远。 现如今柳瑜再提起,邢却却是慌乱,那个和眼前人同样长发白衣的身影又一次闪过他的脑海,柳瑜还没开口,邢却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回复。 “但那些话现在已经不合适再说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哥哥,我有喜欢的人了......他是一个警察,很好的警察。有天希望我能介绍你们认识,或许你们会相处得开心。” “这是我第一次抱你,或许也最后一次抱你了。” “我......希望哥哥有天也能告诉我有了爱人的消息。她要对哥哥很好,给哥哥很多的爱,让哥哥也能偶尔任性......如果有这样的人,哥哥一定要让我知道,好吗?” 柳瑜先于他的回复开口,松开他,鼻头红红的,满眼真挚,不带遗憾。 邢却已然知道他猜对了当年搁浅在风里的话。惆怅和放下的情绪同时充盈他的胸口,那种莫名其妙的罪恶感也跟着消失,又觉得柳瑜的祝愿于他而言实在渺茫。 多么复杂的感受,以至于他哑然失笑,回应道:“......好。” 看着出租车在下一个街角拐弯不见,邢却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终于得以空闲下来审视今天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真奇怪,他总是会想起阮懿。 他将其归咎于愧疚,酸涩的情绪置之不理。他想,和终究奔赴自己人生的柳瑜一样,或许从现在开始,他和阮懿也已经走过分岔口,走上不再相交的两条道路也说不一定。 邢却思绪深沉,没有注意他身影消失在身边经过的商店橱窗映像之后,一抹白色的裙角也消失在橱窗玻璃映像中的街角。 19旧时影:最后一夜 毕业考总是雨季。 初夏的雨夜往往伴着惊雷,爆闪的电光划破天空,随即而来的是低沉炸开的骇人轰鸣。 轰隆隆—— 邢却坐在书桌前,纸张被窗口而来的风吹散。他起身去把窗合紧,回来捡起地上的纸张,听到门被敲响。 “笃笃。” 邢却有些恍惚,这么晚了,最可能来找他的只有那个少年。但留学生不参加毕业考,这些日子以来邢却没有再在学校见到阮懿的身影了。 他犹豫着走上前,旋开门,眼前站着浑身湿透的少年。 真的是阮懿。 阮懿的嘴唇因失温褪了大半血色。他今天没有穿白色,一身暮黑,衬衫浸透雨水贴在他的皮肤上,衬得他愈发苍白、易碎。 “小懿......” 阮懿定定地望着他,眼下乌黑,模样颓唐,楚楚可怜:“哥哥,我还能和你说说话吗......” 因为深知眼前的少年是缘何故消沉,邢却好不容易狠下来的心还是难受得发紧。可他是个成年人了,自然明白拒绝就不该再给对方希望的道理。 邢却压抑住担心他淋雨感冒的关心,手还放在门把上:“......有什么事吗?小懿。” 看出邢却阻绝他于门外的意思,阮懿眼中脆弱更甚,水汽这就涌上来:“原来我已经没和哥哥接近的权力了......” 邢却见不得他这样,别开眼睛,狠皱的眉间凝的尽是纠结:“不是的。” “如果哥哥不行,那老师可以吗?......请帮帮我吧,”阮懿眼睛已经红了,祈求的姿态格外可怜::“我被人骗了,我......!” 他的声音里是压抑的怒和崩溃,似乎精神上承受什么无法承受的事情。邢却本就知道阮懿的身世复杂,再加之亲眼见证阮懿的天才因何陨落,这便有些急了:“怎么了?小懿,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阮懿垂下头去,身子难以承受地发起抖来,声音混进呜咽:“对、对不起老师,我知道老师已经烦我了,但是、但是,你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人......我就要出国了,这是最后一次,让我和你说说话吧老师、我真的好难过......” 见他抖得厉害,邢却再难狠心,闭上眼无声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你先进来吧......小懿。把衣服换了,喝杯热水,再慢慢说。” 屋子外雷声停了,只雨未歇,噼里啪啦打着窗。 “小懿,你先把衣服换了,这样容易着凉……老师去烧水。” “谢谢。”阮懿接过邢却递来衣服,看着邢却有意避开他的视线。 “老师……”见邢却没再搭他的话,又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阮懿欲言又止,还是可怜兮兮地开口:“我还没有吃饭。我还能在吃上你做的一碗面吗?我知道过了今天晚上,也许以后就都吃不到了……” 阮懿的眼眶仍是红的,看起来沮丧而阴郁,仿佛仍能随时冒出眼泪来。 邢却听得一阵心酸,既然决心已下,便把最后离别的仪式做足,答应道:“好。” 邢却往锅里下好面,听着屋子里传来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有些发怔。 如果是从前的阮懿,必然会甜甜地闹着他“哥哥,帮我吹头发吧”,还要不管头发干湿往后靠上邢却的胸腹,被骂了就蹭一蹭撒撒娇,就着这个姿势抬头冲邢却笑得甜,就这样萌混过关。 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邢却心里难免发苦,端着面出来,阮懿已经提前给他也打好一杯热水。 这或许也是邢却心里难免不舍的缘由:少年可以肆意表达那些炽热的关于唯一的言论,而于邢却来说,阮懿明明也已经是那个已经与他熟识到会知晓他这些小习惯的人,但身为年上者却不能轻言这所谓唯一。 这一碗面吃得格外沉默,两人各怀心事,食之无味。洗碗时亦是只有水声哗啦作响,因为这一次邢却没有推拒阮懿主动善后的请求,而他亦不会像阮懿跟在他身后那样跟上去在旁边嬉闹。 他心烦意乱拿起桌上的杯子把水喝尽,阮懿从厨房出来,目光闪动。 邢却看着阮懿在沙发另一头坐下,心知他是为自己考虑,留出对于当前他们的关系而言舒适的社交距离。可即便这样的体贴也让邢却感到心脏刺痛,或许他真的有在这段关系中做错,就像校长所言,是他没有和自己的学生保持好师生应当有的距离,才导致了现在的错误。 “小懿……你现在好点了吗。究竟发生了什么?” 阮懿没有看向他,视线虚虚投向邢却刚喝空的水杯,娓娓道来:“老师,我认识了一个坏人。他对我很好……获取我的信任,然后……他骗我。” 什么时候的事?就是最近他们没有联系的这段时间吗? 邢却有些讶异,这是最合理的猜想,因为被拒绝而消沉的少年被坏人趁虚而入,上当受骗。想到有可能是自己间接导致学生受伤害,内疚情绪在他心中升腾。他严肃起来:“他骗了你什么?” 阮懿这时抬头看他了,眸子里的浓重悲伤像窗外延绵的夜雨:“他走近我身边……做了很多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必要的事情。我一开始很讨厌他,觉得他多管闲事。可他总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夸我漂亮,不像别人一样觉得我孤僻。” “他总是对我笑……他能理解我身上别人不理解的一些事情,包容我的癖好。” “他让我变得很奇怪,总是不自觉想靠近他。” “他红着脸告诉我我穿白色的裙子好看,我就总是在他面前穿上白裙子,只为让他多多喜爱我。” 桩桩件件细数的是少年的心如何一步步被打开,邢却说不出话,不可能在这样的程度还听不出来阮懿指的究竟是谁。可阮懿说的是被骗,他不曾骗他……? “小懿,你……” “老师不是想问他骗了我什么吗?……”阮懿扬起一个惨淡的微笑,已然知道邢却明白他的意思,仍然没有改变人称,就好像真的再说另一个人:“我前两天才发现,他喜欢我穿白裙子,只是在我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邢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小懿,你在说什么?” “今天我见到那个人了。他赴了那个人信里的约,”阮懿眼中有些隐隐压抑的疯狂意味,语气加重:“多么熟悉?......黑色的长直发,白色裙子,在街角的咖啡厅里专注地画画......我才知道他背包上那个挂件是谁的、挂件里画中那只手又是谁画的!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代替品......!他们抱在一起,多美好啊?.......老师,你看吧,他是不是很过分啊?” 邢却实在觉得荒唐,但第一时间居然仍是想要和他解释和柳瑜的关系不要他误会:“小懿,你听我说!那个只是我高中时候的朋友......我们没有在一起。” 阮懿甚至笑出声来:“朋友?朋友会这样抱在一起吗。一副眼泪都要流出来、舍不得分开的模样?……你和她眼神根本就不清白!” 坏就坏在邢却诚实惯了,阮懿这样强烈的控诉,他亦没能再辩驳,只好硬着头皮解释:“小懿,你听我说、她应该算是我的初恋。但是我......” 阮懿一听是初恋就要疯掉了,没让他继续说下去,精致的五官甚至显得有些扭曲:“初恋?所以忘不掉,要把我当做替身......” “哥哥......你说我长发好看的时候是在说谁?你说我穿着白裙子好看的时候,又是在说谁?你每一次看着我笑的时候,究竟是在看谁!” 即便利刃穿手那样的打击,邢却也从未见过阮懿这样,他看着少年因为耽溺于自己的那种疯狂神情与危险意味,愈发笃定这段关系真的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如若不然,阮懿有天或许会因他而毁。他作为那个更为清醒的年长者,必须决绝一些,哪怕是用些不堪的谎言,只要能让他死心。 短时间内接收的惊人信息让邢却甚至隐约有种打击感,持续的昏沉一直在侵袭他的大脑。他忍着心口和身体的难受,故意冷声:“.......是,现在你知道了,你只是她的一个代替品。所以我才告诉你,我和你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你误会了。我还没和她表白,但是我喜欢她。……很快就会和她说清楚在一起了。” “对我失望吧?那么以后就别再纠缠我了。我……就是这种人。” 阮懿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失了血色,眼眶发红地看着邢却,神情悲惨,看起来像个随时都会碎掉的玻璃娃娃。 明明是阮懿自己提起的代替品,可真的听到邢却承认了,他又不肯相信。他久久没有说话,好半晌才自暴自弃地发出一声冷笑:“......是吗。” “那老师如何解释晚上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会勃起?”平地惊雷一般,阮懿带着深深的恶意,变本加厉:“我甚至在厕所门听到老师射的时候叫着我的名字......怎么,还是老师又要说,她名字里也这么巧有个懿字吗?......哈。” “骗自己有意思吗?老师,还是说,你对所有学生都会像对我一样硬起来吗?” “老师,你以后和她上床的时候,可要记得你也曾经对着我硬过啊?” 邢却忍无可忍:“阮懿!” 邢却怎么也没想到阮懿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他到底是带着怎样的目光一言不发到今天? 对学生起了反应,情难自控在厕所里自我纾解这件事情,这本就是他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被揭穿的羞辱感让邢却忍无可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邢却眼前天旋地转,一开始他以为是过量的惊骇或是起身太猛所致,可他的身体打着晃,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维持平衡,终于全身发软地跌下去—— 而阮懿早有预料地将他纳入少年人已经逐渐变得结实的胸怀。 直到这时邢却才意识到了什么,面容惊恐,不可置信:“小懿???你给我下了什么?......你要做什么?!” 阮懿面上已然没了方才的冰冷,而是温柔至极地微笑,阴郁和疯狂藏在后面,再不令人觉得甜蜜,而是如同蛇信般毛骨悚然。 陌生极了,却又让邢却瞬间清醒阮懿本就应是如此性格——邢却察觉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这个少年。 “是哥哥答应我的,毕业就和我在一起......就给我。”阮懿又叫回了曾经象征亲密的昵称,那甜蜜的调子愈发粘稠,分明是蛇身绞紧,叫人窒息:“为了不驳哥哥的面子,我装作不知道哥哥偷偷起床去自己解决的事情。可是看着哥哥的身体越来越色,我好难受啊。我忍了这样久,理应得到奖励的。” “哥哥骗我在先,我用些小手段不过分,不是吗?......这一次,我们扯平。” “小......懿,你不能......” 邢却还在勉强开口想劝阻些什么,可眼前少年美貌绝伦的脸庞不断出现重影,过量上涌的强烈倦意最终席卷了他,彻底昏过去之前,他听到阮懿喃喃道。 “是哥哥招惹我在先。在抛弃我之前,至少……要永远记住我。” Extra Cater2 剧情版 身子像浸在水里。 毫无间隙贴着肌肤每一寸的水流带着阵阵涌动侵袭邢却的身体,那种沉重的进犯带来无可抗拒的快乐。邢却分明感到在被不断向上推,却也怀疑在被拽下深海—— 即使苏醒也有如仍身处梦中,少年人显出他从未见过的专制和粗俗,要操纵他的全部感官,驾驭他的快乐。 等到邢却因为彻底的清醒而破口大骂,阮懿也毫不在乎,甚至更加丧失地给他加了量。 他终于理智沦丧,予取予求,道德感被快乐击破粉碎。 少年的爱憎交织在一起,在至兴时刻情难自禁地表白,甚至莫名其妙流出泪来,即便知道能得到的只有沉默,也仍飞蛾扑火一般哽咽着求:“能不能也给我一点爱......?不要把我当做别人。......爱我吧、喜欢我吧......求求你,哥哥。” 那样的恳求太过苦涩和殷切,邢却在迷蒙中眉头都无力地皱起,疲惫的喘息几度停滞,眼睛慢慢合上,仍没有给出半分回复。 醒了又昏,狂热未曾停歇。 最后止息时,背景的窗仍未往室内透进日光,可邢却仍隐约记得曾见过天亮。 再次醒来,邢却意识到药性已经全过,动动手指,觉察自己有了些气力,从床上坐起来,缓了缓扯过凌乱散在床上的t恤往头上套。全身肌肉都在发酸,胸口尤甚。 呼吸间闻见食物味道。邢却向气味所在的方向看去,见到厨房里少年赤着上身的背影。 邢却嘴唇紧闭,下颌线因紧咬的牙槽而绷紧,快速把衣服穿好。 在他因为提腿穿裤子时失力踉跄时,阮懿注意到外头的动静,连忙放下刚盛好的面,着急地推开门走出来要扶人。 “老师!你不要勉强……” “滚!” 邢却狠力把要扶他的手推开,怒不可遏吼出他生平从来没有说过的词。虚弱的身体甚至承受不住反作用力,他又往后狼狈地踉跄两步,摇晃地站住,神情满是迟来的戒备,恨恨盯着眼前人。 “老师……”阮懿脸上满是委屈,他该是根本没睡,眼下一片乌青,发丝凌乱扎起,同样狼狈。可即便这样仍是美极,总要叫人误会是他在受难。 “……你别叫我。我不是你的老师。”邢却不愿看他的脸,一种亲身经历农夫与蛇的悲凉和愤怒充斥胸腔,最后把裤子扣眼扣上,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里?……”阮懿无措地拉住他,用了些力气,没让邢却这次再甩开。 “我说了滚!”邢却再次怒喝,提起没被拉住的另一只手狠狠一掌扇上那张漂亮的脸。 “啪”的一声格外洪亮,空气好像静止了。邢却使出十成十的力,打得阮懿身子猛的一晃,头偏过另一侧,白皙的脸迅速浮起红痕。 阮懿并不惊讶或愤怒,回过头来,脸冷了些,眼神闪动着晦暗不明的情绪,还是低声下气地求道:“先吃点面……我都做好了。哥哥,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邢却忍无可忍地闭眼,恨自己居然在这样盛怒的情况下,还会因他亲手打出来的那些红痕生出一丝心疼:“我不想和一个强奸犯共处一室,不想接受一个强奸犯假惺惺的好意!这个道理很难明白吗?!” 死一样的沉默。 “……强奸?”阮懿缓缓开口,好像终于顶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冷遇,讥讽笑出声:“真的是强奸吗……?” 说罢阮懿三两步在床头的柜子上捞过一只小瓶子,回身大步流星把东西交到邢却手里。 “哥哥,你要不要问问你自己的心?” 邢却被他问懵,低头看手心的瓶子,彻底僵在原地。 那是一瓶他睡前吃的维生素片。 这意味的事实简直让他毛骨悚然。 邢却不可置信地瞪着那只平平无奇的瓶子,脑中嗡嗡作响。他艰难吞咽了一下,喃喃道:“不可能、明明是因为药……” “最开始是有一颗安眠药。”阮懿靠近邢却,再次侵入他才拉出的安全距离,目光灼灼,好像要看进他心里:“承认吧哥哥,我们明明是情投意合。” “不可能……不是的……”邢却难堪至极,被少年一步步的进犯逼得本能往后退,宽阔的肩背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阮懿脸上并没有得意的神情,那个红红的巴掌印和眼眶中闪的水光甚至让他看起来是悲惨的:“不是?……那我证明给哥哥看。” 少年果断在他面前跪下来。 “你要做什么!……” 邢却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当即惊惶而愤怒地要推开他、捶他、狠力往他身上踹。 可少年犟得像十头牛都拉不回,被打痛也不退让,动作固执而讨巧,直奔邢却的弱点而去。 邢却发着抖,呼吸逐渐急促,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再次失力。他甚至不敢往下看,知道一旦看了,便绝无可能挪开眼。 邢却闭上眼,手紧紧抓着阮懿的头发,知道自己比起推开他,其实更想粗暴一些。 多可悲。 而阮懿在此时仰头望他,汗湿的发丝凌乱地黏在他的脸颊上,如此生动,根本是在引诱他做更多。 可他眼里却几乎是悲悯:“哥哥,为什么不做呢?就那样对待我吧。” “不要说这样下贱的话!”被揭穿更难堪,他是要用正直来要求自己,可那从来不代表他没有欲。邢却恨恨地揪紧他的头发,再次一巴掌打在那张已经浮现巴掌印的脸颊,弯下身逼视他:“……你懂什么!” 阮懿毫不避让地看着他,还在努力用脸颊去轻轻蹭他紧抓他头发的那只手臂,是示弱,是渴求,眼里浓重的悲伤几近是病态的:“我不懂。我只想要哥哥记得我……还是哥哥想抱我吗?我可以给……只要哥哥要。” “……阮懿!”邢却气急败坏,真不知道阮懿究竟丧失成了什么模样。 阮懿还继续激怒他。 “老师你知道吗?……我们走到今天,你也有责任。你怎么能对我毫无防备呢……穿那样的马甲背心,衬衫的扣子也从不好好扣,弯下身子我就什么都看见。勾引了我,还说什么对我只是老师和学生的感情,给别人也也进你的宿舍,要我吃醋……” 邢却真的听不下去了,索性放任自己堵住那张挑拨人的嘴。 邢却一言不发,动作粗暴,毫不留情。阮懿分明难受极了,还要抬起脸勾引他,连被这样残忍的对待都要抬头看他,一双美目里却故作渴求和舒爽。 邢却看得心里难受,不肯说话,只一昧发泄。 浓郁的气息再次在空气中晕散开来,邢却的所有都被阮懿尽数接收。他头往后仰,靠着前硬撑身子不要往下滑。 阮懿舔舔唇,把溢出的扫干净。他分明是知道邢却喜欢自己这张脸,故意可怜道: “够了吗?还要吗……抱我吧,把我当成别人也好。以后抱别人的时候,至少要因为长得像想起我。” 邢却眉头紧皱,仍是沉默。他用尽全力把少年推开,阮懿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邢却颤抖地穿上裤子,不肯再看阮懿一眼,胸腔里戾气和挫败一同生长。 就在他转身要继续往门口走时,不被理睬的少年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在他旋开门把前把他困在门口一方狭小的天地。 少年的脸从背后埋进他的颈间,他再次感觉到火热。砸在邢却皮肤上的微凉水珠叫他想起夜幕中划过少年脸颊的银线。 “不要拒绝我......就这一次,我就要走了,哥哥。不要拒绝我......” 少年的声线都是抖的,阴郁和疯狂好像都因为恳求的姿态变得柔弱,可邢却知道,它们从未消失。 邢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心口发苦。 沉默的僵持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邢却终于转过身来,闭着眼不肯看那双眸子,微微低头吻了上去。 少年的身体因此短暂地僵住,卑劣与疯狂在小小的门板后纠缠不休,理智燃烧殆尽。 最后一次昏过去之前,邢却听到阮懿又哭了。 阮懿说。 “......我恨你,哥哥。” 沉沉梦中,邢却隐约听见有人在吵架。渗入骨髓的疲惫没能让他成功醒来,直到锲而不舍的电话铃声终于断梦。 他自床上艰难地坐起,一片安静。 四下搜寻不见人影,而原本放在厨房里的面换了位置,在桌上静静地晾着,没人知道是否还温热。 邢却接起电话,对面是个年轻人严肃的声音。 “你好,请问是理明高中教师邢却先生吗?” “对,我是。” “这里是越州市江北区公安局,我所接到民众报案,正在调查一起案件。您与该案件有关,需要您到公安机关协助调查。” 20偿还 【回到最初的问题。】 【如果对犯下的错误问心有愧,即使现实矫枉过正,又是否有权利叹息命运不公?】 邢却醒来时头疼欲裂。 他像透过蒙尘的镜头再次审阅这场他几年来做了无数次的冗长的梦,美好的开始,噩梦般的结束。梦境结尾破碎的画面似乎还依稀在眼前闪过。 他摸下床,在门外玩耍的小猫听到他的动静便跑回房间“喵呜”地叫他,邢却抱起猫摸摸猫头,径直往厨房走,打开冰箱发现余下物资只余一餐的口粮,小柜子里的猫零食也弹尽粮绝。 看来出门是躲不开了。 邢却无声叹气,放下小猫,把冰箱里的食材拿出来做饭、吃饭、加猫粮、收拾餐桌、铲屎、甚至把客厅也打扫掉。奇怪的是,除了小猫时不时叫他的声音,邢却全程未曾听见门外再有半分响动。 难道人走了? 邢却贴在猫眼上往外看,空无一人,他松了一口气。 是吧,总不能真的这样待在屋子里昏天黑地过每一天。 邢却这样想,恍惚地拿出已经关机三天的手机,顿了顿,还是按下开机键。 小小的机器还没完全缓存完所有模块,信息和未接电话便迫不及待地涌入,弹窗一个接一个跳动着,那架势好像这个世界没了他要停转。 而邢却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社交圈现在小得可怜,而且号码一直在变,知道他号码的人寥寥无几。他扫了一眼,果不其然,十有九个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而邢却很清楚那是阮懿。 邢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对于他而言根本伪善的文字,受不了界面没完没了、扰人心绪的弹动,刚要把手机往沙发里扔,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邢却余光扫见号码备注,眼疾手快停手接通。 “喂?昊元。” “喂?!邢哥!你终于接电话了,啊.....真的是,小瑜也联系不上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要不是我昨天路过你那看到屋子关了又开,我昨天就要报警了,怎么能这样呢......” 电话那头声音洪亮而明朗的青年名叫卓昊元,絮絮叨叨说的话是邢却现在能确实收到的情真意切的关心。 这怎么看怎么都有些荒谬了邢,消失三天后,邢却获得的第一份关心居然是来自初恋的现未婚夫,一位热情、干劲十足的年轻警官。 但这对于邢却而言却是在正常合理不过的事,现在卓昊元和柳瑜,几乎就是他的家人。 听着对方精神充沛的语调,邢却连日的郁郁都散了好些,坐在沙发上,一边把卧在他身边团起身子的小猫撸出摩托一样的咕噜声,一遍打电话,不由得笑出声来:“能有什么事,你别太夸张。有事正好你直接报案和出警一起了,还省得我臭了,隔壁邻居投诉。” “什么啊!邢哥你别说这种话。”卓昊元嗓门都大了不少,表示抗议,又接着说:“对了,打电话是和你说,小瑜今天回来,我下厨,邢哥你过来吃饭啊!顺便和你说个任务,呃......对象有点复杂。” 邢却顿了顿。 邢却很清楚‘任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有点为难地回道:“昊元,我现在已经做了私人保安的工作,主要服务雇主,复杂的任务我已经力不从......” “邢哥,我知道,我也有和上头说,你已经不再做这行了,不要再找你。”卓昊元认真了些,还有些为难:“但是这个任务......挺关键的。上头说没人比你更合适,而且我们获得了一些特别信息......电话里不方便,要不邢哥你还是先了解一下情况。” 邢却开门,沙拉拉的声音在他脚边响起,他低头一看,是好几束堆叠在门边的花束,因为开门的动静倒下。 花束的配色和配材或简洁精致、或大胆出彩,但没有一束显得平庸,明显都经过送花者精心挑选和搭配,对方对于色彩的调配见解独到。 最旧的一束已经开始因为缺水光泽渐淡,最新的那束花瓣上仍停留着鲜洒的水雾。花间都夹着一张卡纸,眼熟的飘逸字迹写着些什么内容。 是谁的手笔已经显而易见。 邢却的脚步因倒下的花顿了顿,最终视而不见下楼。 公车一停一走地缓慢前行,邢却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发呆。 或许是因为那些花,邢却又久违的在清醒时候想起六年前的审讯。 至今的一切变故皆自两夜疯狂醒来后,那通警方传唤电话而起。 六年前的那天早上,邢却只来得及匆匆洗了个澡,拖着还酸软的身体不明所以地前往公安局。 被告知的内容令他几乎全身血液从头凉到脚。 “邢先生,我局接到群众报案,控告理明中学教师邢却涉嫌强奸他人。现依法对你进行询问调查。” 荒唐! 邢却因为巨大的震惊几近失声,强奸?谁强奸谁? 对面的警官静静等一会儿,没等到常见的惊恐否认,心中有了数,又问道:“本月6月6日傍晚至6月8日晚,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宿舍。”邢却艰难开口,眼前的铁桌、蓝白背景墙、以及眼前两个男人深蓝制服前的警徽都被审讯室的日光灯的冷白光晕映照得格外不真实。他怀疑这一切都是在做梦,脑中乱麻一团。 “和谁在一起?” 邢却喉结滚动,他从未做过有愧于心的事,但这次却难以启齿:“……和我的学生,阮懿。” “你和阮懿一直单独待在一起吗?” “……是的。” 两个警官面面相觑。 他们见过的大部分强奸案嫌犯在第一次审讯时就会出现眼神闪烁、紧张、搓手等现象,那一般被视为心虚的证明;或者有一些惯犯也会保持异常镇定,否认自己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撇清自己与受害人的关系。 可眼前这个嫌犯的反应格外反常,他长着一张正派到可以随时加入深蓝警察制服队伍的脸,除了欲言又止有些可疑之外,居然既没有撇清案发时间、也没有撇清与受害人的关系。 “下一个问题。你是否借着教师职务之便对他实行侵害了行为?” 邢却眉头一皱,沉默片刻,目光闪烁着一些沉重的东西:“……他是这样说的吗。” 记录员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 这是个陈述句。而且邢却说这话的语气并非不可置信,甚至无法令人产生“在嫌犯的意识里认为当事人双方是你情我愿发生关系”的主观猜想。 “是的。”讯问员点点头回应他:“请回答问题。邢先生,你是否借着教师职务之便对阮懿实行了侵害行为?” 邢却脑中闪过阮懿那张流着泪的脸。 少年的眼里有怨有怒,还有他看不懂的更深的情绪。 薄唇轻启,他说:“我恨你……哥哥。” 多么荒唐,邢却甚至有些想笑。 是了,是了,阮懿甚至能为了要他记住他而给他下药,那么这样离谱的控诉也不足为奇。 他长时间的沉默对于一旁的观察者而言再次作为心虚的佐证。 “沉默是没有意义的,邢先生。教师宿舍楼监控录像显示,阮懿自6月6日晚上10点进入宿舍楼,直到6月9日早上9点被监护人带离。以及,这些照片。” 记录员从文件夹中取出两张照片推到他面前,邢却低头,两张伤痕特写,一张是清晰可怖的巴掌印,另一张是肋骨下方小腹旁的青紫淤痕。 多可笑啊,连证据也齐全,那些确确实实是他殴打阮懿出来的痕迹。或许还可以说他用了套,所以并没有精液留存,怎样都可以坐实他的强奸罪。 阮懿想要什么呢? 如果阮懿是为了要报复他,那他做到了。 他可以反告吗?可以。 只要现在脱下衣服,把因过度使用而肿胀的痕迹、仍在叫他肚子隐隐作痛的、能够辨识dna的液体呈现在法律面前,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但他能够做到吗?去把那些受了侵犯的痕迹一一展示,告诉大家:我被自己的学生侵犯了两天两夜,连饭都顾不上吃,从床上搞到床下,高潮不止。 “现在,邢先生,请你回答:是否对阮懿实施了侵害行为?” 邢却闭了闭眼,想起看清手心里那盒意味着嘲讽的药片时,那种彻头彻尾的碎裂心情。 “……是。” 如果阮懿想要他怨恨他,因为怨恨而记住他,那么,他愿望落空。 因为他于心有愧。 阮懿还是不够了解他。 既然总有一个人会坐实这个强奸的罪名,那么至少要让那个更可能拥有光明前程的好好离开。 这是失格的他,最后一次作为师长,还给阮懿的补偿。 邢却抬眼对上讯问员的眼睛: “我侵犯了他。” 21家人 打开的门冒出年轻的寸头男人,一张正派的脸,笑得阳光灿烂,还有点毫无防备的傻气。 “邢哥你来了!换了鞋先沙发上坐坐坐……马上就好。” 卓昊元从柜子里拿出拖鞋,就着急着奔向厨房和看管他的汤和未婚妻去。 邢却点点头,换了鞋往客厅里走,把礼物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无所事事打量起屋子来。 柳瑜和卓昊元的婚房温馨精致,目之所及皆是女主人的灵巧心思,男主人的存在几乎仅限于玄关处的皮鞋和衣架上的警察制服、玻璃展柜里的荣誉勋章和奖状奖杯。 那些精心布置、点亮屋子的摆件和手工装饰品,都是柳瑜旅行归来时带回。不止如此,邢却还知道客厅所见只是冰山一角,这间大四房公寓中最大的一间并非主人家的卧室,而是艺术家女主人专门摆放其他纪念品、珍贵画册的展示间。 和前阵子邢却来时看到它们积有薄灰的模样不同,这些摆件今天焕亮一新——女主人回来了。 厨房里身高差20多厘米的准夫妇在久违地共同准备今晚餐点。邢却有些感慨:一个在一线忙碌的刑警和一个常年在外远游的女艺术家,注定聚少离多的爱侣,但彼此充分尊重理解对方的梦想,竟没有一人因此埋怨对方。 邢却并不向往这样互相尊重到可以称之为疏离的关系,但也很难不赞叹。 这两个人是邢却现在关系最为亲密的人,即便和他们在一起时,邢却总能感到自己的寂寥。 说怪也怪,邢却和这对夫妻再亲密起来的契机,居然是六年前他被阮懿控告强奸的时候。 邢却似梦非梦提笔要签笔录确认书时,审讯室的门突然打开。 一个年轻的寸头警官把头探了进来:“陈sir黄sir,让我再审一下这个嫌疑人呗。” 一句话把审讯室里严肃的氛围打破,但是两位负责审讯的警官也没有因此生气,只是挑着眉回应来人,看来关系该是不错。 “过分了啊,小卓。现在审讯还没结束呢。再说了,你来干啥,交接你的案子去。这案子还不够移交你刑侦那边呢,简单得很。” “唉,让我问问嘛。一家亲,一家亲。” 回应对方的警官含混地笑骂了一句什么,大抵还记着公职身份,又收敛表情:“问就问吧,我倒是想看看你们刑侦队的手段还能问出什么花来。怎么,还要关单向镜和监控吗?还没做上大队长呢倒是领导架子摆上了。” 听起来刻薄,说着人却已经从讯问桌边起身要给他挪位置。 “谢谢陈sir黄sir。”姓卓的警官也不恼什么,煞有介事比了个敬礼手势,又交代道:“记得关啊。” “你小子!”讯问员警官出门前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 门关上,卓警官看了还坐在椅凳上的邢却一眼,又抬头看了一眼监控和背后的单面镜,确认接下来的谈话只会有两个人听见。 “我就直接问了:……你为什么要承认强奸案?” 邢却沉默片刻:“……因为我确实做了。” “你没有做。” “你又如何得知我没做?” 卓警官皱着眉。 “因为我刚才在外面听了全程,看了你的资料,观察你在讯问过程中的所有反应,推断你没有实施过侵害行为,甚至……你更像受害者。” “因为报案人至今拒绝提供任何实质性证据,能够证明强奸行为存在。” 邢却肩膀微微一震,有些恍神:尽管对方靠直觉断案的模样怎么都有些不正经,但那样直白而笃定的信任叫人格外动容。 卓警官见他不回话,又接着劝他,语气相当严肃:“你知道你承认之后会对你自己造成多大影响吗?……现在反口还来得及,暴力伤害和强奸的量刑不是同一级别的,而且,你的供罪如果是假的,会造成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会被判定是藐视律法……” “我做错的,”邢却打断他,垂下眼,挡住眼里所有情绪:“……我会承担一切后果。” 想不通缘由的卓警官眉头拧成结,叹了口气,沉默起身打开审讯室的门。 没等他走出去,方才的讯问员已经去而复返,嘴里还在怨愤道:“怎么能拿法律当儿戏?!……” 卓警官迎头碰上他,见刚才还轻松愉快的人此刻黑了脸,奇怪道:“怎么了陈sir?” “哈……那娘俩耍人。你马上就会知道了,”陈警官和堵在门口的大个子错身,对审讯室里的邢却说:“邢先生,对方撤回报案要求和解。你马上就可以走了。” 邢却从公安局回去时比进公安局时还要一头雾水。警官告诉邢却,报案方没有提更多有关和解的要求,或许后续会主动联系邢却再提。 可自那之后,阮懿人间蒸发,邢却再没等到所谓的主动和解的要求。 说真的,这或许于他而言是好事,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在那样的事发生之后他还能用什么表情面对阮懿。 直到一个月后,邢却看到新闻上刊登阮家的消息:继承人战争?阮家二少获公认身份留洋蓄力上位! 而此时,邢却也已经在这段时间里的所有冷遇里明白,阮懿为何报案之后又主动撤案。 阮懿确是在报复他。 阮懿不要他坐牢,他要的是邢却陷入绝境——未能等到邢却交接好工作主动请辞,他强奸阮懿的流言便四散开来。 连他殴打阮懿强迫他这样的“细节”都被传得惟妙惟肖。既然案子甚至没能立案调查,这些具体细节除了当事人本人,邢却想不到还会有谁知道。 曾经亲近他夸赞他的人,或用不可置信的微妙眼神看他、或直接藏也不藏鄙夷神情,邢却的世界崩散殆尽,再回头看,他重视的亲人、事业、朋友、都疏远他,他孤身一人,一腔热血凉透。 他在警局承诺过的,会承担犯错之后的所有后果,所以不论指指点点或是恶意辱骂他都照单全收,未曾辩抗。 可来自亲人的放弃最为残忍,看到被反复挂断的电话时,他仍可以劝自己养父养母只是没有空,但看到被退回的节日礼品时,邢却第一次哭了。 都说孩子是父母割舍不掉的血脉牵挂。 因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就可以这样轻易放弃他吗? …… 邢却换了一个区域生活。 闭门不出、浑浑噩噩的一个月过去,他开始找工作。 自然不可能再回去教育行业的。但即便是其他的工作,HR问起“为什么你要放弃教育行业来做这份工作”时,他都无法回答,更不要说在那句“我们会通知您面试结果”之后,往往是调查过后的清一色回拒。 总不能不吃饭。 邢却去工地搬砖了。他体格好,块头大,动作麻利,做得又多又好。工地人员混杂,没有人会去过问你曾经有没有强奸过一个刚成年的孩子。他和那些从叔叔到弟弟辈分的男人们一起吃大锅饭,大大的个子自己缩在角落,工头拍他的肩要坐他旁边,他身体一僵,难以忍受地挪远。 工头不太高兴,但粗人没那么多细腻心思,就说邢却哪哪都好,就是太沉默了,不爱笑,不合群,要吃亏的。 邢却点点头。没人知道他曾经是个健谈爱笑、高亲和力的老师。 在工地的第五天,邢却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属于一个多月前在审讯室推门而入的那个卓警官,但声音比一个多月前热情。 “邢哥你好,我叫卓昊元,是柳瑜的未婚夫。呃……我们一个多月前在警局见过。”卓昊元身边似乎还有个女声在小声地说些什么,他拿开电话格外温柔地对她说了什么,又对着电话道:“邢哥,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工作。我们有一些任务需要用人,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邢哥,吃饭了!”卓昊元拉开厨房的隔门,端着菜热情地招呼着,把邢却的思绪从过去再度拉回。 “好。”邢却应道。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卓昊元厨艺了得,只是因为公务繁忙鲜少下厨,只有偶尔找邢却谈任务时腾出空做上几个下酒菜,但邢却已经不再碰酒。 柳瑜还是温柔,自然地给两个男人夹菜,一个是她未婚夫,一个是她兄长。卓昊元毫不吃醋——他真是个神奇的男人。 用餐时不谈工作——这好像是三人相聚时约定俗成的礼仪,饭席间气氛轻松,聊的多是柳瑜在外的一些见闻奇谈。 俨然他们是一家人。 这样奇怪但和谐的关系便是从六年前开始的:流言早就传开,邢却一开始很抗拒再和柳瑜见面,但他接过了卓昊元递来的橄榄枝。 柳瑜就像所有善解人意的妹妹一样尊重哥哥的选择,在家的时候会主动避开卓昊元和邢却谈话的时候,更不要说她本就常常在外旅行。后来会正常见面,是有一次卓昊元喝多告诉邢却,其实找邢却做线人,是柳瑜给的灵感。 柳瑜虽然人没在国内,但也从不少老同学的口中得知邢却的流言,并且自始而终的、她和她的未婚夫一样——这时候会让人觉得这两人会凑到一起并不奇怪——从一开始就相信邢却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因为邢却一直不肯回他的消息而担心好几天,总是和卓昊元谈起邢却,其中就有提到邢却曾经的警徽梦想。卓昊元脑子活泛,当即想到或许邢却很适合这份线人工作:懂得近身防卫、对正义的天然向往,甚至连培养成本都很低。 邢却答应了,答应的很果断,但他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卓昊元认为的那样无私。 他是有私心的,这个机会于他而言根本可遇不可求:他已经孑然一身,再也不用记挂谁,没有比现在更好去调查母亲的下落的机会。 反正这样的风险性,就算有天他死在任务里,也没谁会为他伤心,倒还能算是死得其所。 他把生活之余的闲钱都存进一张卡里,以报答养父母的养育之恩,然后义无反顾投入线人工作,用过数不清的假名和电话号码,做过酒吧服务生,夜总会的清洁工,码头搬运工…… 因他情报而破的案有大有小,但荣誉从未算在他的身上,有时连卓昊元也不忍心,替他委屈:若非邢却曾亲自承认强奸案,卓昊元的上司甚至提过,邢却可以破格正式成为一名警察。 他没再避开见到柳瑜——当一个人知道自己或许哪一天会无声无息死去的时候,曾经介怀的东西就这么轻轻的放下了。 但或许谁也不知道艺术家的感知力有多强,大抵是邢却实在表现的不像个想要活着的人,柳瑜借口朋友毛毛过敏养不了,借卓昊元之手送了邢却一只猫,告诉他,它叫小蝴蝶。 奇迹般地,邢却突然发现生活里有了盼头,柔软和愉快在照顾小猫的日子里回到他的生活中,邢却在某天早晨醒来的时候,突然意识他曾那样渴望的羁绊,他似乎已经拥有。 就像感到寒冷的人会自发贴近热源,邢却珍惜着他愿称之为家人的这对准夫妇。 酒足饭饱。柳瑜像所有温柔贤惠的妻子一样自发收拾碗筷去厨房,给她职业特殊的未婚夫和兄长腾出说话空间。 卓昊元先是关心他的情况:“邢哥,你最近到底遇上什么事了,干什么要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和别人联系?” “......没什么事,就是......突然的自我嘛,哈哈。”这是邢却不想聊的话题,这个笑话很拙劣,卓昊元没有笑,所以他又尴尬地补一句:“对了,不是有事要谈么?” 卓昊元看起来不太放心,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邢哥,你知道,有事可以向我求助,对吧?” 邢却对他的认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扯出一个尴尬但很真诚的微笑:“知道。” “那就好。”卓昊元欲言又止,没继续追问:“邢哥,我先和你说重点:有你的妈妈的消息了。” 22绝无可能完成的任务 邢却整个人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年前开始做线人的时候,邢却没瞒着卓昊元自己接受这份线人工作的私心。 卓昊元没有拒绝,告诉他会尽可能协助他找到他母亲的下落,与此同时,年轻的警官也面带犹豫地提醒他:“邢哥,有时候得到的消息不会尽人意,你是知道的,对吧?”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想过母亲有可能已经死了,想过母亲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过得很不好,也想过在夜里听到养父母议论的那些在普通人眼里不三不四的可能。 但他还是点头,把和母亲的合照交给年轻的警官:“我会接受一切可能。” 邢却满怀希望等着有朝一日得到母亲的信息。 一个月、半年、一年、两年……大海捞针,一无所获。 第二年,邢却已经当做再也不会得到消息,浑浑噩噩地继续做着线人,直到夜跑意外救下丁良瀚,对方为恩情承诺给他一份更稳定的私人安保工作。 邢却就在这时恍然回头,发觉自己已经停滞许久,是时候该往前走了。 因为母亲曾告诉他,要向阳而生。 “她……她在哪里?还活着吗?”邢却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发抖。 “邢哥,你先保持冷静,我得到的其实也就是匿名线人传来的一张她的照片……”卓昊元看着邢却眼中的光彩又黯淡下来,有些不忍心:“但总归是有线索的。” “我一件事一件事和你说。”卓昊元拿出一个档案袋,把里头的一些图文资料拿出来推到邢却面前:“第一件事是我们接到一个父亲的报案,是要找寻他失踪的儿子。这个孩子曾经在去年因为寻衅滋事被关了半年,释放后不久就失踪了。就是这个孩子,孙有才。” 邢却扫了一眼桌上的收监照,快速把目标的形象录进脑海里,这已经是他做两年线人的职业病。 照片上的男孩已有15、6岁,模样和年纪一样叛逆,染成红色的头发,倒三角眼,眼神不羁,打着耳钉,看着怎么都不很精神。 “据孙有才父亲孙富贵所说,孙有才监管释放后,一直不愿去上学。孙富贵和他吵了一架,说他不成器。孙有才爆发,连夜收拾东西偷偷离家,拦都拦不住,说要证明给他爸看。” “孙有才失踪前,曾回来过一次,把一沓钱一口气撒在家门口,走之前志得意满告诉孙富贵,他现在是在给大人物做事。问他是谁,他支支吾吾,说对方很快就会成为和建安集团相抗衡的越州一号人物,他现在给他们做事,以后就是组织里的干部,步步高升!” 邢却神情严肃起来—— 对于那个叫孙有才的孩子所说的话,别人或许听了只会当做这孩子被骗进传销,但从小生活在越州、又做了几年线人的邢却知道不是的。 这一切要从建安集团说起。 虽然现在的建安集团已经是个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合法大企业,但在一些老人口中,仍能了解到建安集团早年黑恶起家的冰山一角。那时候的科技没有几十年后这样发达,不为人知的罪恶阴影渗透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建安集团早创始人李建安便是从这样的阴影中走出来。 故事和所有黑帮电影不屑交代的背景一样,籍籍无名的小组织冉冉升起一颗黑星,被黑星照耀的组织逐渐发展壮大,吞并其他帮派得到资源,成为后来叫普通人闻风丧胆的“青龙”帮会。业务也从最初下作的打砸抢劫变成赌博、卖淫、毒品交易...... 李建安有着敏锐的觉察力,他看出时代的风向在变,而青龙帮会要想继续存活,必须要知道把根扎得再深一些,于是跟上开垦土地的大军,把业务扩大到建设。说一不二的地头蛇自然比其他竞争对手要有更多话语权,带着痛苦和血腥的一砖一瓦逐渐垒起森严的钢筋混凝土森林,根既入深,李建安主动向政界伸出了手。 那些是不会对权力说不的人,事情很顺利。但在那之后,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善恶到头终有报,新任市长上任的那一年,李建安意外死亡。据悉,是意外车祸,但家属对其尸首的状态一无所知,所有后事皆由李建安一手培养的接班人单厉操办。顺理成章地,单厉作为组织高层继承建安集团,逐渐摒弃曾经的罪恶领域,带领下属重新开疆拓土。 单厉人如其名,雷厉风行。坊间传言他坚守道义,继承集团之后没有改掉前老大的名字,并且胸口还带着一个为前老大挡枪子留下的疤,继任之初,得到下属完全的敬服。 建安集团的业务范围越来越大,有着政界的人脉加持,金钱如流水一般注入又输出,倒是在民生方面做了不少实事,以至于几十年后,年轻一辈再谈起建安集团,鲜有人提及曾经的黑恶,却知道那些纵横交错在城市之间的大路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奠基石都写着谁的名字。 只有身在法律系统之中,才隐约可窥见权力笼罩之下还有多少黑暗。 和盈利一同增长的还有浮躁的人心,或许就像曾经李建安领导下不能持续辉煌,单厉同样也改变不了盛极必衰的必然趋势,在邢却开始做线人工作的第二年,单厉的心腹之一叛了。 是信任危机。单厉在国外培养起新的继承者,低调神秘。 有关建安集团的情报,都是由一个个深植或浅交建安集团的线人提供的,邢却曾经也是其中之一,但仅涉及一些零碎便出于暴露风险撤出了任务。现在亦是极难渗透,成型后的建安就像一个铜墙铁壁,极难打入内部。 背叛单厉的那名高层名叫雷昆载,曾和单厉出生入死,如今却与曾经的大哥站在对立面抗衡。他利用在建安集团积攒的人脉,风格不像单厉那样保守。后来收集到的情报显示,雷昆载涉及的除了大哥单厉已然放弃的毒品领域,势力所及或已伸向新型毒品,还有迎合高层的一些不为人知、关于孩子和女人的一些龌龊癖好。 看着邢却逐渐凝重的神情,卓昊元知道邢却已经明白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继续道:“如果孙有才真的是在雷昆载的手下做事,那么他已经身处不自知险境,在他深陷泥沼之前,我们需要尽可能把这个孩子救出来。” 邢却点点头:“我能做些什么?” 卓昊元欲言又止:“邢哥,我先把话说在前面,我真的有和boss说过你不适合本次的任务……” 那为什么还非要叫他来呢?邢却莫名其妙地看卓昊元。 “呃,我先和你说另一件事吧,说完你就明白了。”卓昊元挠挠头,不知怎么地,总似有点顾虑,好像在斟酌究竟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最近我们收到线人的新消息,单厉的新继承人最近回国了,他这几年一直在海外负责建安一些灰色业务的洗钱活动。上头的意思,是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线人,接近这位新继承人。” 邢却微微点头。 出于两年合作出的默契,卓昊元知道邢却这就是基本上答应任务的意思,就在此时犹犹豫豫问道:“邢哥,你知道那个新继承人是谁吗?” 邢却细想,并没有看到有相关新闻报道:“是谁?” “哦,我都忘了邢哥你关机。”卓昊元一拍脑门:“三天前的慈善晚会,建安集团单董一反常态亲自列席,以500万的价格落槌一件绘画作品。创作者是福利院一名16岁的少年,在今年因为脊髓性肌萎缩症去世,他用牙齿咬着笔画下了画。画的内容是他在福利院电视里看的岗岛爱情轻喜剧《蜜桃乌龙》中的男女主人公。” 多么令人咂舌的奇谈,500万买下一个去世孩童拙劣的画。但邢却的注意力并不能完全放在这一点上,而是卓昊元话里的深层含义。 那场慈善拍卖会是阮家承办的,而卓昊元方才说,单厉的新继承人在给建安的灰色地带业务洗钱——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太想让邢哥你亲自去的原因……”卓昊元看着邢却逐渐皱起眉头,从桌上材料中抽出最后一页,推到邢却眼前。 那是一张照片,画面上的长发男人有着一张天神都会嫉妒的脸。 “单厉的接班人,是阮懿。” 阮懿拎着回来时路过超市顺手买的食材和猫零食心不在焉地上楼。脑子里还在回想离开卓昊元家前的最后交谈。 “这一次任务重大,我已经和上头请示,这一次任务如果能顺利完成,如果建安彻查成功,会破格录用你成为正式警员!邢哥,我知道,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 但毕竟相处久了,卓昊元怎么会看不出邢却肢体语言对于做阮懿身边线人的抗拒? 末了还是不忍心道:“邢哥,你先回去再想想再回复也行,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和boss交涉......” 卓昊元的担忧并非多余,毕竟有纠葛在先,一般不会去启用这样的线人。邢却很是混乱,才下的决心被对方是阮懿的现实动摇。他勉强笑笑回复:“......好。我先回去考虑,过两天答复你。放心吧,如果真的要接下这个任务,我会保证自己不被情绪干扰判断。” 从卓昊元离开家之前,邢却还是忍不住问起母亲的消息,即使他知道如果还有,对方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而卓昊元只是摇摇头。 末了年轻的警官预感到什么,还是一并交代道:“这位线人并不是我们植入的,而是突然有一天自己出现的,一开始我们也半信半疑,后来发现他的信息确实有可信度。他没有寻求我们的保护,也不图报酬,至今仍不知他在建安集团的身份和阶位。如果......我是说如果,邢哥你真的接下这个任务,执行时请务必万事小心,辨清虚实。” 邢却心很乱,到现在对于阮懿是嫌疑人的事都还感到不真实。他承认他所了解的阮懿的价值观是有些非比寻常,但要去怀疑自己曾经的学生真的已经身处线的另一端,怎么都有些荒谬。 这样想着,邢却苦笑:这是一个眼看过阮懿撕掉别人入学申请书、被阮懿强迫过的人应该有的想法吗? 拐过转角,邢却看到门口的花还维持着他出门时弄倒的姿态,看起来何其无辜。 邢却终究是弯下身子,把花束一一摆正。这期间他不可避免看尽卡纸上书写的内容,仍和三天前在宴会上一样故作亲近。 最新的那束花上的卡片这样写道:哥哥不要再和我怄气。我不守了,你不要为难。出来吧,总要吃饭的啊......我好担心。 这是不是该意味着,那个过于华丽的男人至少此刻是不在这栋楼附近的。 邢却戒备心降低了些,思绪纷乱:阮懿真的在帮单厉做事吗?他手上是否真的沾染罪恶?再者,要他接近阮懿,获得阮懿的信任这样的任务,他该要如何做到? 他只是看见阮懿的名字就会像被侵犯领地的动物一样警惕,又如何如主动亲近他。 邢却看着花走了神,没有注意到一个身影自阶梯尽头无声无息地靠近。 直到他听到空气被搅动的微小声音混合着布料摩擦的声音,本能地用手肘向后狠击! 来人闷闷的一声痛呼,咽下他已经显得有些迟的一记肘击,湿透的布巾蒙上他的口鼻! 再反映过来这该是迷药时,邢却已经因为剧烈的惊诧吸入几口混着药物的空气! 失力的速度快得惊人,来人的禁锢牢不可破,但并不伤人。邢却意识到什么,想要努力回头看,终于昏了过去。 在他昏迷之后,他身后的男人顺势用身体撑住他,把他整个抱在怀里。 男人美丽的脸上还有被邢却全力一击的痛苦隐忍,可更难以掩盖的珍重和满足情绪,怎么都和把人迷晕这样粗暴的行为完全违和。 “抓到你了,哥哥。” 阮懿忍着痛,轻轻地、欢喜地说。 23敛爪小兽 邢却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醒来。 张眼所见是有着繁复欧式设计的天花板,叫他一眼认出这绝不是自己的租屋,倒是要忆起那幢有着缠满蔷薇藤蔓的小花园的别墅。失去意识前的记忆断断续续涌入脑海中,邢却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动动四肢,这才被金属碰撞摩擦的细碎声音提醒脚腕上的东西。 多么似曾相识又不尽相同的场景—— 对方仍然束缚他,但这次只有一只腿,并且他并未赤裸,完整地穿着睡衣,也就意味着—— 他的衣服已经被脱下过。 若非亲身经历,邢却还真不知道人居然能同时拥有放松和警惕两种感受。 尘封的记忆电光火石间闪过,邢却短暂惊慌片刻,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在自己身上摸索检查,还好并没发现任何不适。 眼前所有境遇都在指向一个人。 就像要佐证他的猜想似的,那个和记忆里相似,但更带丰富磁性的声音响起,语调幸福得就好像什么新婚第一天晨起见到丈夫的妻子:“哥哥,你醒啦。” 邢却身子一僵,ptsd地不自觉往床里缩了缩,看向声音方向。 阮懿端着一只装有碗碟的托盘进来,微微偏头看他的模样就好像一只全然无辜的什么动物。 “怎么这个表情?哥哥不舒服吗。” 邢却警惕地看他走近床边,把托盘搁在床边的小桌子上,食物的香味在房间里扩散。他自然而然顺势坐上床,一只手探出要抚摸邢却的脸—— 在短短几秒里弄明白现状,邢却整个人进入紧绷状态,谨慎地侧身躲开。 阮懿脸上的幸福神情瞬间消失,眉心蹙起、微微低头抬眼看他的模样怎么都有点可怜和委屈:“哥哥,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真该死,完全长开的阮懿比六年前还要能魅惑人,邢却转脸避开和他对视,昨天还在纠结的要不要接下的任务在胸中适时提醒。 多么无语的境遇,眼下阮懿直接迷倒他带走,倒显得他昨天纠结来纠结去会不会因为情绪被影响任务执行的问题多余而矫情。 决心在片刻成型,邢却没再像慈善拍卖当晚一样言辞激烈地拒绝,倒是像什么对妻子的矫揉造作力不从心的中年男人,声音里的警惕透着疲惫:“......阮懿,你又想要什么?又要和六年前......那样做吗。” 尽管邢却没在看他,阮懿仍在极尽可能展现自己的委屈。 他眸子里水光涌动,眼睫轻颤,就这样望着邢却的样子真的像极了什么会被骂做绿茶的小婊子:“哥哥怎么能这么说......我只是想弥补哥哥。” “弥补我?把我锁在床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新型的弥补方式。”多么离谱,邢却动辄就要被气到,简直气笑了,声音都拔高了些。 他挣动被束缚的那条腿,那些链条嘲讽地响动,看向床边桌上托盘里的水杯:“怎么,这回水里最好是下了真的药吧?要不然你怎么会这样自信不被我打,连我的手都没锁起来。” “哥哥!”阮懿简直是在娇嗔,被他说得白皙的脸上都浮出几缕薄红,又气又急:“我邀请哥哥来,真的不是要强迫哥哥做那档子事的......” “邀请?哈......”邢却无声叹了一口气,对方说出这个词时语气里的理所当然,简直让他怀疑自己被人捂住口鼻迷晕的记忆是假的、错的。 他已经不想再对此争辩什么,疲惫道:“......我并不需要你弥补什么。我想我已经再拍卖会上和你说得很清楚了......” 邢却闭口沉默,想起自己才决定接下的任务,把将要开口的“我只想和你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咽了下去。 阮懿咬着唇,如果邢却此时看向他,就会发现他一副好像要碎了的神情,语无伦次道歉的模样像极了真诚。 “我......我只是想和哥哥回去以前,你还是那个疼我的老师,我还可以吃上你做的面、和你撒娇......哥哥,我好想你。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我已经长大了,我、我像哥哥说的想了很多!我懂得尊重了、我有理智!我不会再乱动哥哥,不会做哥哥不想做的事情,哥哥不喜欢,我就忍着......我真的不幼稚了,你转头看看我吧,哥哥。” 邢却陷在顺滑柔软的被单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胸腔里的器官也跟着缩紧。 他很清楚阮懿为什么要强调这些,这是阮懿在倔强地回应六年前那个疯狂的夜晚里,他指责控诉阮懿的话: “爱?你懂什么爱?爱不是这样的。” “你太幼稚了……!阮懿,爱是并肩,是相互尊重,是懂得体贴对方的隐忍……!你说你爱我?……这些你可有一条做到吗?!” 于是邢却更觉疲惫:阮懿真的不会觉得所谓的“我懂尊重了”,和把人绑起来的强迫对方见证的行为很矛盾吗? 再说了。 回去?如何回得去。 他们现在的联系,只剩这一个不知隐含多少凶险的线人任务。 阮懿要是真的在帮建安集团的单厉做事,便意味着有天邢却要亲手用收集到的情报把他送交法律制裁。 而这一次的罪名,可不再是六年前他在警局承认强奸时,带着偿还的心态替阮懿瞒下的那份。 邢却心绪波动,仍是顺了阮懿的意,抬头和那双带着浓重渴切的眸子对视,稳心定神不被对方鼻尖上那颗一如记忆里惑人的小痣动摇:“那你为什么要绑着我。这就是你的‘尊重’。我说我不喜欢,你会解开吗。” 他的语气平静的出奇,除了疲惫和无奈,丝毫没有半分疑问质问的意思——是因为已经深刻明白跟阮懿这个小疯子讲不来什么道理,无外乎是无用的、发泄式的拆穿。 阮懿沉默地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终于打开:“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这是当下唯一的选择。”阮懿反而避开邢却的视线,像是自己要劝服自己似地、魔怔般喃喃:“这是当下唯一的办法。只有这样老师才愿意看看我,我才能证明我的改变......对,这样老师才能看得见。” 猜中了对方心思,邢却胸口充斥着微妙的无语感。 邢却能明白阮懿的逻辑,但就像六年前一样,他仍然无法从情感层面去理解。 鉴于太过了解阮懿的身世,并亲身体会过教育阮懿的人的风采,邢却简直要觉得阮懿的脑回路也没有那么奇怪。 多说无益,邢却不再看他,只固执地用沉默与对方僵持。 过了一会儿,阮懿见邢却没再说话,这从自溺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俊美如神铸的脸带上刻意的讨好微笑,又好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了,从刚放下的托盘里头拾起筷子和面勺,卷一绺面整齐地盘进勺里,一手虚虚托着勺底送到邢却嘴边: “不要不开心,哥哥,我做了以前你教我的面,你尝尝看,还是以前的味道吗?” 邢却垂眼看着眼前精致勺子里被微微酱染,有着翠绿香菜点缀的面条,心里五味杂陈。 闹绝食并无意义,腹中空空如也,哪来力气进行任务。他伸手接过勺子把面吞下,再拦住阮懿要再拿过勺子给他这样一绺绺装面的手。 “我自己来。” 阮懿又露出些受伤的意味。 邢却懒得看他,起身下床,像阮懿一样坐在床边,和他保持了些距离,端过桌上的碗,像以往一样大口大口吃起来。 阮懿目光如炬盯着他吃面,刚才被拒绝亲口喂食的失望过得很快,他又看着邢却幸福地微笑起来。邢却不用看都感知到对方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他硬着头皮吃完,把托盘再递给对方时抬头对上阮懿那张漂亮脸蛋,见他笑意通透纯净,搞得想说的话差点又忘。 多么美艳优雅的一只头颅……要是里头能产生的思维再正常些,该有多完美。 邢却张了张嘴又合上,再开口已是妥协意味:“我的猫还在家。反正走不走也由不得我选,你至少把它也接过来吧。” 阮懿呼吸微凝,这又有点委屈上,大抵没想到他和心爱的哥哥之间还得要有一只猫的阻拦。 别墅走廊里。 阮懿站在邢却身边,脸色阴沉地看着那只毛色漂亮、优雅端坐着、微微偏头好奇看他们的布偶猫。 “小蝴蝶、小蝴蝶。过来,我们去睡觉。” 小蝴蝶审慎地看了又看于起身走上前,被这个新空间里它唯一熟悉的人抱在怀里。 “哥哥,你每天都和它一起睡吗?”阮懿忍不住了,有点委屈地问。 邢却抱着猫往卧室里走,脚上的链条啷啷响动,小猫趴在他的肩头往声音的源头看。 如果邢却现在转身,他就会看到阮懿脸上有点后悔的神情。但他没有,于是他只是回答:“对,怎么?” “哥哥以前不养猫的。” “……现在养了。”邢却莫名其妙。 有猫在怀总算舒心些,今天到现在也没发生他担心的事情,邢却放松了,准备合上卧室门,见阮懿还站在他面前,才迟来些警惕:“你还不睡?” 阮懿看着更可怜了:“哥哥,这是我的房间……” 邢却脸上有些臊,不自在道:“那你给我安排另一间。” “我也想和哥哥一起睡。”阮懿地打断他,看他的眼神和说的话一样直白。 “不行!”邢却难以招架,冷脸避开。 简直头皮发麻!曾经阮懿在夜里做的那些混账事在脑子里拉警报,邢却臊得慌。 怎么可以在一起睡!不行的,他会…… 阮懿见他这么果断就拒绝,当即脸黑,阴郁道:“为什么小蝴蝶可以,我就不行?......我真的什么都不会对哥哥做的,我只是想待在哥哥身边。” 邢却哪里信他?手还紧抓着门把,随时做好准备关上以阻隔潜在危险。 他谨慎道:“……你说好了会尊重我。” 阮懿都快哭了,又挪到邢却脸朝向的那边,逮着什么理由是什么理由,言之凿凿、强词夺理:“不让我和哥哥睡,我怎么能跟哥哥证明我会坐怀不乱呢?......怎么证明我会尊重哥哥呢?” 又来了,又来了。 邢却看着眼前那张形貌昳丽的脸,又一次微微惊讶于已经与自己齐平的视线。 阮懿似乎总有那种能把离谱的事说成有理的能力,又或者那张脸本身就没几个人能抵挡住。 初识阮懿的记忆好像还在昨天,当时的冷漠少年毫不客气展露抵触情绪,有时实在很难相信与眼前缠人得要命的是同一个人。 邢却嘴唇合了又张,合了又张,妥协了:“......随便你。反正现在我也没得选,怎样都是你如意,不是吗?” 说完他就没再理会阮懿会因‘随便’两个字会再多伤心几分,抱着猫拖着脚上的锁链回床,眼不见心不烦背着门口躺下。 闭眼归闭眼,那双状若桃花的眼睛仍在脑中挥之不去。噙满破碎情绪、好似眼睛的主人从未那样为难、强迫过他,他才是那个坏人。 邢却心里堵得慌,听到身后门被关上的动静,肩线如拉开的弦跟着阮懿走近的脚步声逐渐绷紧,在感知到身后床垫塌陷的动静时满到轻颤。 小蝴蝶从他的怀里溜走,要开始探索标记新的领地,邢却连最后的一点可以依靠的东西也没了,心脏提到嗓子眼。 灯被关上,悉悉索索的动静停下,他听到阮懿在寂静之中有点苦涩和委屈地再次小声承诺:“我真的不会动哥哥......我只是很想很想哥哥。” 顿了顿,他又小心地补上:“晚安,哥哥。” 邢却根本不信,睡也不肯睡,暗暗咬牙等着在这家伙出尔反尔、像六年前那些夜晚他睡着之后扑上来时狠狠嘲讽,再借着这个理由把他赶走。 被子里有独属于阮懿的清冽气息,混合着身后青年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该要叫人舒心。 可邢却心乱得很,不安如同游走血液中的蚂蚁一样麻痒,他独自和一个不止会何时爆发的可能对峙。这样等着等着,等到阮懿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带着哭腔嘟囔了一句极其微弱的“哥哥”。 邢却注意到什么,他在黑暗里惊愕地睁大眼—— 阮懿并没有贴上来,仍规规矩矩地和他保持着距离。 可他......硬了。 那种麻痒根本不是不安——是期待。 24 剪不断 邢却醒来时对那片濡湿不可置信—— 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梦遗—— 唯一庆幸的是阮懿已经先一步醒来离开,倒不至于让他的境遇变得更尴尬。 只比梦遗的震惊程度稍低一点的事实是:他和阮懿,两个身体曾经距离变为负数的男人,居然真的在同一张床上相安无事过了一晚上。 昨晚的记忆再度涌现,他在起了反应之后更为羞耻,沉默的对峙愈发难熬:要是阮懿真的忍不住扑上来,发现他身体的变化,他还能怎么解释?可六年之前被阮懿那样拆穿,他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去厕所解决。越着急越见鬼,种种臆测的可能和曾经六年前的火热纠缠的记忆碎片相互催生,邢却被折磨到后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间仍在防备阮懿贴上来。 真无语,还有更无语的:那种隐隐约约的遗憾是什么? 邢却手指陷进头发里,崩溃地仰头无声尖叫了一会儿,艰难决定面对现实,至少要在阮懿回来前处理这件丢人现眼的内裤。 他就在此时发现最无语的事情——阮懿早就发现了,体贴地把新衣物和内裤放在床头,还放了一张字条,让他换衣服的时候叫他——邢却怎么可能叫? 但就在拿起衣物要偷偷换掉时,才被脚上响动的链条提醒:他根本没办法自己换衣服。 这种程度的锁对邢却并非难事,毕竟工作特殊,学些技术无非保命所需。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根本没有工具。 等等—— 邢却猛地想到什么。 阮懿小时候总是会被母亲打扮成女孩子,他的房间里应该也会有些发卡吧? “哥哥,你醒了。” 没等邢却开找,体贴的男人在体贴的时间端着体贴的早餐进来了。 现在这种被监禁的状态,即使真的找到发卡,邢却也得谨慎选择撬锁时机。 还会有比这样的境遇更尴尬的情况吗?邢却不自在地用被子遮住尴尬的湿痕,而阮懿只是微微一顿,像昨天一样放下早餐,缓缓走到床边坐下,显然没打算对邢却可以遮掩的事情视而不见,只是措辞委婉些:“哥哥衣服湿掉了,要洗澡吗?” 邢却无言瞪着他,真的很想没好气回句带着脚镣穿着衣服洗个屁,我总不能现在当着你的面找个发卡来撬锁吧。 于是他没好气道:“怎么,舍得给我解开了?” “嗯啊。”阮懿嘴角因为他口中完整的名称而耷了些,答得好像这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这下轮到邢却惊讶了,不论如何,对方主动解开脚镣,比他自己偷偷解开脚镣能做的事情要多的多,所以他不禁抱了一丝期待—— 阮懿无言地从床底掏出另一只带锁链的镣铐抓在手里,转过身背对他:“哥哥可以先脱掉一边裤子,再脱另一边。” 好啊,还真是严谨。 邢却磨起牙来,自暴自弃照他所说褪下一边裤子,看着乱糟糟的睡裤,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拉过被子遮挡重点区域,冷冷开口:“好了。” 阮懿转过身来——多绅士啊,他垂着眼睛什么也没看,被子的遮挡都是多余——他细致解开一只镣铐,再次转身:“好了。” 邢却没辙了,褪下另一边裤子再叫他,阮懿又重复铐上和解开的动作,邢却终于下身彻底赤裸——除了镣铐仍在。 阮懿简直恭敬地起身,肩背的线条不知怎的有些僵直。他把脏衣服收拾起来抱在怀里,黑色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肩头,看起来很乖。他全程没看邢却一眼:“那我先出去了,一会儿哥哥洗完再叫我吧。” 他出去前还多余地补了一句:“记得穿上浴袍,不然一会儿难免要看见,哥哥会不高兴的。” 哈,笑话。 说得就像昨天阮懿劫他回来给他换睡衣时没有把不该看的都看了,就像他们之间未曾赤裸相对。 “知道了。”邢却心烦意乱道。 邢却还是没忍住在浴室解决掉该死的欲望。 他不想再出现昨晚的尴尬了,将这一切归于他太长时间没有进行必要的自我纾解的缘故。 而对于登顶时候不可抑制想起阮懿舔着唇角沾染的精液那模样,他都已经从最初的罪恶感和恐慌中变得麻木——他能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那张脸上偏偏长了那样一颗要命的小痣。 邢却在贤者时间里额头靠着浴室的墙壁喘息,闭着眼这样安慰自己。 邢却系好浴袍腰带出来,阮懿还没进来,他便在卧室里轻巧地翻找。阮懿似乎没有在这方面对他有所防备,他很快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只发卡,颜色有点旧了,尾部是镶钻的樱桃装饰,红色的宝石一定和童年时穿洋裙的小阮懿很配。 在察觉自己嘴的角上扬倾向时,邢却刻意克制住了,把发卡另外藏在枕套的边角。 他拖着链条往外走,打开门时隐隐听到阮懿在楼下的客厅里和什么人说话。 作为卧底线人的本能在此时觉醒,他快速把所有链条抓在手里,跟着走出卧室的动静一点一点放下,争取不因响动引起阮懿的注意。 邢却隐约听到阮懿叫对方“雷叔”,还有“交易”之类的话。 雷?雷昆载吗?他不是已经背叛了单厉,为何会与阮懿联系? 脚链能到的位置刚好能看见客厅沙发的一半。阮懿正坐在沙发上,只能看见背影,他声音很轻,邢却需要集中注意才听见一些内容:“大哥那边......我总得准备你要的东西......舍不舍得现在不是我说了算,不是吗......” 距离还是太远了,邢却急于探听更多,脚步加快,要接近楼梯转角时—— “邢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吗?” 邢却肩背一颤,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他用强大的自制力压住本能的心虚反应,缓缓转过身。叫住他的是一个高瘦的男人,面容冷峻,不带一丝笑意,看起来沉稳内敛。 并非陌生人,只是邢却还没有和他说过话。据邢却这两日的观察,这个男人大概是单厉和阮懿之间联系的传话人,经常来访,隐约能听到他言语间对阮懿提到“单董”。 ——又或者说,这样的角色,或许更可能是是单厉放在阮懿身边的一只眼睛。 邢却停顿之后轻松道:“哦......有点闷,想看看书房在哪里,随便看看书打发时间。” 谢有静静地看着他,无波无澜的表情看不出究竟信了没有:“书房在三楼,我去拿给您。” 说来奇怪,谢有的表情称得上是淡漠,但邢却隐约在他的眼睛里看见类似于正在确认些什么的意味,如同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邢却说完,谢有视线挪到他脚上。 呃。 是啊,他现在哪有自由行动能力? 于是邢却尴尬道:“......那麻烦你。” 谢有欠了欠身离开。 身后的楼梯传来声音,是阮懿挂断电话上楼,自然而然地要走回卧室找他:“哥哥,你洗完啦。我帮你换衣服。” 见鬼,这话听起来他可真像什么少女心爱的洋娃娃。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邢却感觉阮懿经过时往他浴袍的领口扫了一眼,于是邢却十分不自在地、且毫无必要地把已经拢得很严实的浴袍领口再拢紧一点。 他们前后脚进了卧室。 阮懿在衣柜前找睡衣,邢却状似无意地搭话试探:“刚才我好像听到你在打电话。......还不知道你现在回国了都在在做什么?” 阮懿动作微微一顿,挑好衣服转过身时神色如常,但避开和他对视:“噢,那是一个朋友,要和他做点生意。” 看起来像是欲盖弥彰。 阮懿的反应在邢却的预料之内,他没再追问,心绪不宁地思考: 阮懿要和雷昆载做生意?做什么? 可已知的是雷昆载已经脱离建安单干了几年,难道说,阮懿是在背着单厉和他合作吗?...... 递到眼前的衣物打断邢却的思绪,他扫了一眼随口拒绝道:“我不想穿睡衣。” 阮懿因为他的话愣住,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一抹莫名其妙的红晕,睫毛因为眼神躲避不自在地颤动,像被惊动的蝶。 他为难的模样看起来简直是娇羞的:“……我知道哥哥更喜欢、喜欢裸睡。但是先别这样好不好?等我再习惯一阵子......我已经很努力在忍。” 邢却眼睛瞪大了些。 阮懿在误会什么? 还有,阮懿为什么会知道他喜欢裸睡?! 邢却按住扶额的冲动,没打算在裸不裸睡的问题上和他掰扯,他直觉那会把话题导向奇怪的方向:“不是......我是说,我想穿我一些平常的衣服。难道我要一直穿着睡衣吗?你真的打算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阮懿视线投向别处,模棱两可道:“反正哥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联系的人,不是吗?我已经帮你和丁总请了长假。我们有些生意往来,他同意得很干脆。” 邢却多少有些被阮懿的话冒犯到,皱着眉道:“我还有其他朋友要联系。” 再者说,没有机会出去意味着没有传递消息的机会,他的任务就会一直停滞。 邢却没说是卓昊元,但阮懿看穿他的心思,就好像浑然不知那人是个刑警似地直白说出来:“卓昊元吗?他不配做哥哥的朋友。” 邢却不知道阮懿是如何去界定这个“不配”,还是就纯粹出于一种故意为之的做作,总之,阮懿话里毫不掩饰不屑属实激怒了邢却,他呵斥道:“阮懿!” 这么严厉地被叫全名,阮懿眼神中浮现受伤和委屈,简直变成一只夹尾巴的小狗。 他把睡衣放在床上,也有些气恼:“那不然还是谁呢?哥哥。是柳瑜吗?我更不想让哥哥见到她。” 这个名字就像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禁忌,与6年前的雨夜有关,与少年流着泪的那些控诉有关,与后来疯狂不堪的记忆碎片有关。一经提起,周遭的空气便被急冻。 邢却别过头,不愿看阮懿的眼睛。 阮懿都已经对他了解到知道卓昊元和他往来密切,又怎会不知柳瑜和卓昊元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过去,阮懿总该明白其实六年前他和柳瑜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可这样的问题太脆弱了。 邢却胸口发酸,喉间梗滞,终究忍住没问。 阮懿见邢却沉默,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凑近邢却,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袖,声音轻柔地哄:“......哥哥,不可惜的。他们是一家人,不会永远陪着你,但是我会的。” 永远?他们之间哪来的永远。 曾经那样撕裂过去的人,为何能真就像无事发生一般自然。 邢却闭上眼,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换衣服吧。” 阮懿小心翼翼帮他换上睡衣,仍和先前一样规矩。 卧室的门被敲响,谢有的声音传来:“邢先生,我给您拿了一些书。” 阮懿起身离开卧室,打开门前轻轻叹口气:“......哥哥,好好休息。” 25理还乱 房门外传来“笃笃笃”三声轻重得当的敲击声,和总是先叫唤两声哥哥再委委屈屈敲门的人不一样,邢却立刻知道来人是谁。 他打开门,果然是谢有。 谢有仍是那样淡漠,微微颔首:“邢先生,是否需要我给您去书房拿别的书?” “对,再给我拿几本新的吧。”邢却顿了顿,折回房间拿已经翻阅完毕的书籍,脚上金属链条与地板摩擦啷啷作响,引得小蝴蝶追逐着响动来源的链条用猫爪子拍着玩。 邢却将已经看完的书递给谢有,把书交到谢有手上,尝试着问:“前两天没能问,该怎么称呼您?” 谢有接过书:“叫我谢叔就好。” “谢叔,”邢却试着叫一声,仔细观察确认对方眼底的情绪,那一抹隐隐的动容闪过的速度几乎像是从未存在:“我好像有两天没见到您过来。” “是,外出有事要办。”谢有没有接他的话多说些什么,只简单应和:“邢先生还有别的什么需要吗?” 邢却顿了顿,试探性指着自己脚上的锁链,用开玩笑的口吻叹气道:“需要?……我最需要的就是把这东西解开。已经几天呆在房间里,太闷了。” 邢却再次试图在谢有那双淡漠眼睛里捕捉这几天里他隐隐觉察的情绪。 谢有沉默片刻,就好似在犹豫。 邢却生出几分希望来,再进一步试探:“您能帮我暂时把它打开让我活动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我没有钥匙。”谢有神色如常:“我会在生活上尽可能帮助您,但这件事,我没有权限。” 这就是表明立场了。 尽管对可能听到的回复有预期,邢却还是难免产生轻微的挫败感——他原抱着期待能谢有身上寻找突破口。 尽管谢有只是时不时出现在别墅里,而且永远表情冷淡,但邢却总有觉得谢有对他似乎多有照顾:就像方才他仔细观察过,两天没来别墅的谢有,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他的需求。 在邢却不愿意与阮懿沟通的时间里,或许这也可以理解为阮懿的指示。但邢却心里暗暗认定他没有看错谢有眼睛里一纵即逝的一些情绪,那些情绪会让他忍不住猜测,谢有会不会就是卓昊元提过的匿名线人。 “那么,我先去给您拿几本新书。”谢有见他没提别的要求,垂眼告辞,转身往书房去。 或许真的是他太心急了,不该莽撞试探?不论谢有会不会是黑暗之中的援手,他对作为阮懿下属的谢有提出的要求都有些僭越了。 邢却看着谢有的背影出神,没听到楼梯传来的脚步声,直到阮懿略带惊喜的声音惊扰他:“哥哥?” 再关门躲避已是来不及,阮懿已经走到他身边,看起来很高兴:“哥哥怎么出来了,是不是今天开心些了,愿意理我呀?” 自从那天关于“朋友”的一些辩论过后,邢却就除了必要的需求没再搭理过他,关门速度极快,尽量避免非必要的对视——因为他发现每每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露出委屈神情,那该死的于心不忍简直是什么身体本能的条件反射。 看吧,现在避无可避的情况就是如此棘手: 那双深茶褐色的眼睛发着亮,鼻尖的小痣跟着他刻意凑近讨好邢却的动作轻晃。他轻抿着弯起的嘴角一如六年前半强迫邢却搞暧昧时,叫邢却怀疑他现在是想像六年前一样,毫无顾及地窝进自己怀里撒娇,强迫接吻。 但阮懿的肢体又显得有些拘谨,叫邢却知道他是在克制。 邢却努力稳住被扰乱的心神,避开他的眼睛。 没有意义,都是装的。到底这个世上会有什么人,会像阮懿这样非要把人监禁起来去告诉对方“我已经改了我不会像从前那样伤害你”? “我不开心。”邢却冷声说话,直截了当地把脚上的锁链晃出哐啷啷的清脆声响:“你要是真想我开心,就把这个解开。” 一被冷遇阮懿就有点蔫巴,语气低落又为难道:“......这个不可以,哥哥。” 楼上传来脚步声,谢有拿着书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看见面前的二人,停下脚步向阮懿微微欠身:“阮少爷。” 阮懿点点头,摊开手示意谢有把手中的书先给他。在谢有面前和邢却面前的他判若两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从刚才的撒娇鬼一下子变得正经、还不违和的:“谢叔,有消息?” “是。”谢有简短回答,将书递给阮懿。 阮懿接过书本亲自递给邢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和邢却亲昵的正当理由,顺势轻轻抓住邢却的手腕,柔声哄诱的声音好似什么在妻子需要陪伴时不得已失职的丈夫,根本对邢却先前的控诉置若罔闻:“哥哥先看书等我,我和谢叔下楼谈点事情。” 等?谁要等。 邢却手往后抽离他的触碰,抿紧唇线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果断接过书关门。关门前他还不自在地看了一眼旁观的谢有,对方似乎也没有对自己主家的两幅面孔感到惊讶,仍是一副天塌下来都变不了色的淡漠神情。 邢却站在门板后屏息静听着两人下楼的声音。确认他们已经离开后,立刻行动起来,从枕套里摸出那根樱桃小发卡,蹲下身熟门熟路撬弄他先前就已经尝试过解开的脚镣锁眼。 金属之间摩擦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内清晰可闻。邢却一面抬头看向房门,确认人没有再折返回来,一面手快而稳地继续撬锁。他直觉两人所说的消息必然有关于单厉,这可能是他目前唯一能获取的情报。 锁扣应声而开,邢却轻轻将锁链放在地毯上,再轻巧向门口走去,小心旋开门把,极轻地拉开一条缝隙,隐约听见楼下两人已经开始交谈。 他侧身出门,影子一样无声地滑到二楼走廊拐角处,这里是锁链活动范围不允许到达的位置,刚好能俯瞰到楼梯下方的一小片客厅区域,也能清晰地听到楼下的交谈声。 客厅的装潢还和七年前他第一次来阮懿家的晚上一样繁复却不失温馨,灯光映出阮懿和谢有身影,阮懿坐在沙发上,谢有面对着他背手而立,邢却能看见阮懿和谢有的小半侧脸。 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有种不易觉察的紧绷感。 “来吧,义父说了什么?”阮懿态度随意,倒像是有些不满。 邢却心下一惊:义父?是谁。单厉吗? 谢有的回答证实他的猜想:“单先生很生气,让我给阮少爷带两句话。” 阮懿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第一,”谢有的语调压重了些,或许除了传话人的情绪,还有他本人的:“您不可能永远藏着他。单先生总有一天会见到他,您现在这样做没有意义。另外,关于您对他做过的事,单先生会另外和您清算。” 邢却眉头瞬间锁紧:‘他’?他们说的是谁? 听到‘藏’这个字,邢却几乎瞬间要以为他们说的是自己。可细究谢有话里的意思,阮懿是瞒着单厉控制了一个对单厉有重要意义的人。而邢却并不认识单厉,于是邢却否认这个猜想。 所以,除他之外,阮懿还藏了谁?阮懿对他做过什么事,以至于单厉要和他‘清算’呢? 不待邢却思考更多,又听谢有停顿片刻,斟酌措辞道:“第二句话,单先生要求一字不差以他的原话传达给您。” 阮懿饶有兴致回道:“哦?说吧。” “臭小子还敢躲我,忘了你有今天是借了谁的力?别一天天像只护崽的母鸡一样窝着,忘了该做的事。” 说这话的人显然并不是什么正经性子,但是从谢有这样沉稳内敛的人嘴里机械而平静地叙述出来时,莫名有种反差的喜感。 于是短暂的沉默后,邢却听到阮懿莫名其妙笑起来,好像真的没觉得有在被骂。 “义父还是那样幽默,我都想到过几天他会怎么发火了......”阮懿平息笑意,若有所思评价道:“谢叔......你现在倒真像他身边一条听话的狗了呢?” 青年的声音带着种平静的疯感,让后一句话听起来像极了尖锐讽刺,一旁偷听的邢却也感到几分不适。 可谢有神情还是淡淡的,或许真的没人知道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情绪动荡:“您不用这样折煞我。” 阮懿鼻腔轻轻哼了一声,搭在沙发靠背边沿的修长手指在思索的时候有节奏地轻点,然后才漫不经心对单厉的传话做些回复:“都多少年不见的人,又何必急于一时非要见。再说这几天除开这件事我没顺他的意,我又有哪件事没去做?” “谢叔,你回去本家的时候这样帮我给他回话:已经和那边约好,周六傍晚八点,黑石码头面谈。” 黑石码头!邢却心中警铃大作。虽然暂时没有信息确认阮懿是去见谁,但邢却直觉该是先前那个他没有听清电话里谈到的那个极有可能是雷昆载的雷姓男人。 “是。”谢有微微颔首。 阮懿从沙发上起身,看起来谈话是要结束了。邢却在阮懿将要转身的瞬间闪身躲开会被发现的范围,像方才一样轻巧地摸回房间。 于是他没听见,在他离开之后,谢有又叫住阮懿:“阮少爷。” “嗯?” 谢有顿了顿,大概是迟疑,这次显然完全是本人主观想法:“阮少爷,既然单先生和您都清楚他们总会相见,为什么您现在又要阻止?考虑到他的身份,在单先生身边不是更安全吗?” 阮懿沉默片刻,淡淡回复道:“我自有计划。” 谢有轻皱的眉显然是对阮懿的回复还有疑虑,但还是欠身离开,什么都没有再问。 房间里,邢却快速地合门给自己锁上脚镣,然后躺回床上打开一本书伪装未曾外出,但那些方正有序的文字没有一个真正进入他的脑中。 邢却整理刚才听到的内容: 单厉不满于阮懿懈怠某些很重要的‘正事’,而阮懿对此的回复是黑石码头。邢却前天听见阮懿打电话要与称呼为“雷叔”的人做交易,对方或为叛出建安的雷昆载。 那么,这个黑石码头的约会是见雷昆载吗? 如果当真如此,阮懿和雷昆载的联系岂不是单厉的授意? 单厉想要做什么?借阮懿的手整治这个背叛自己另立门户的手下吗? 另外,听阮懿的意思,谢有虽是单厉的传话人,但实质上是阮懿的人。否则,阮懿也不会说他‘像’单厉身边的一条狗。 好复杂,一切都还只是他的猜测,并没有实质的证据。 邢却感觉不是滋味,不仅是因为对当前理不清的局势感到困惑,还因为今天听了阮懿和谢有的交谈之后,对曾经的学生阮懿的某种陌生感受。 尽管在6年前的事件之后,他有后知后觉阮懿曾经对他流露出的依赖和脆弱或许都是装出来的,但在他心里总记着阮懿纯良无害的表象,怎么也无法理解那样一个少年,怎会与如今这个言语刻薄、心思难测的上位者是同一个人。 邢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今天是周三了,还有三天不到。 就他这几天对于这座别墅当前值守情况的了解,逃走并非难事。可现在收集到的信息还是太少,现在绝不是跑路的时候。 他要怎么才能让阮懿把他带在身边外出? 26 所谓美人计 邢却穿着浴袍坐在床沿,微湿的发梢时不时滴下水珠。阮懿走过来,单膝跪在他面前,垂着眼照惯例给他先换衣物。 “哥哥,要换另一边腿了。” 邢却完全配合。现在他甚至已经不会再刻意在换衣服的时候拿被单遮住自己,阮懿居然意外地守信,每一次都克己守礼没有逾矩,邢却也没再矜持什么。对方这样坦然,遮遮掩掩的倒显得他做派扭捏,反而心理上占了下风。 尽管已经决意不再过多关注他无法控制的尊不尊严的事情,邢却撑在床上的手今天仍不自觉绷紧——睡衣换好,金属镣铐的冰冷质感提醒邢却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视线悄悄跟着阮懿手中那把闪着同样金属光泽的钥匙,上好了锁,阮懿正要把它收回口袋。 阮懿头颅微微低垂,不够长到能乖巧别在耳后的额发滑落下来,俏皮地晃动着撩拨谁。 邢却向那缕发丝伸手的动作有些不自觉的僵硬,心里还在认定这招必然不会成功,是个下策——严谨一点说,这或许算得上蓄意勾引。 若非不便暴露会撬锁的事实,他也不会考虑这样卑劣而冒险的方法。于是邢却在心中苦笑:要是换了是个漂亮女人,这种法子就要被叫做美人计了,可眼下看着面前的漂亮男人,一时间难免有种颠倒的荒谬之感。 手指伸到阮懿眼前,阮懿果然被惊扰,收钥匙的动作也跟着不知所措的反应停顿下来。 邢却的手指笨拙地拨开那缕顽皮的发丝,将它们乖乖巧巧地别到阮懿耳后。他的指尖不可避免擦过阮懿温热的皮肤,那热意竟叫他心口发痒。 阮懿在恍惚中抬头,深茶褐色的眼睛直直看向邢却,里头的困惑和怔忪让他看起来几乎是纯真的。 “......头、头发挡着眼睛了。”邢却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心虚地躲避阮懿的视线。这招数拙劣得可笑,邢却心里实在没什么底,甚至已经准备好被阮懿识穿。直到看见那枚不知何时如他所愿落在床单上的小小钥匙,才眼睛微微睁大。 邢却就在这时硬着头皮抬头,想要继续转移他的注意力,可再次对上阮懿视线的时候,他却忘了自己刚才本来想要说什么。 阮懿却浑然不觉落下的东西,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邢却身上,目光专注得惊人。在六年前那样惨烈的别离之后,他或许完全没想过邢却会有天再对他做出这样亲昵的动作。最初的困惑和怔忪逐渐转变为一种莫可名状的深,像迷雾四散的沼泽。 邢却在阮懿眼睛里看见一些翻涌的东西,好像悲伤,又好像喜极,叫他不可置信为何他的一个动作就会让阮懿动摇至此。邢却心慌意乱,再想躲却已是无意间踏入那片沼泽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踏入泥沼,越陷越深。 时间仿佛凝固。 空气静得只剩两人交错的呼吸,又或许还有邢却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好像没人知道这样深沉的对视什么时候会结束。 最终,是阮懿先受不了这无声的拉扯,那颗惑人的小痣猛地凑近了—— 阮懿的嘴唇贴上来。 时隔六年的记忆伴随着唇瓣相贴的温软触感一同席卷周身,邢却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这个吻简直称得上穷凶极恶。二十多岁的青年比当初十几岁的少年少了几分莽撞,却更多几分凶性,就像是憋得久了,一放便收不住,呼吸急促,抓着他肩膀的手都在颤抖。没有试探,只有无穷无尽带着委屈和热切的倾诉,辗转碾磨间滑入攻城掠地的湿滑软舌,邢却忘了抵抗,隐隐约约觉察自己在情不自禁地回应,然后被回应挑逗的阮懿复而用更疯狂的攻势碾灭他将要燃起的清醒。 好热,好迷乱。时隔六年的吻比记忆里的还要勾魂摄魄,嘴唇短暂分离间的粘腻水声煽情得要命,一股股电流把邢却冲击到不能自已。不够,怎么都不够,邢却好像被阮懿的疯狂感染了什么肌肤饥渴症,没有人知道他的睡衣是什么时候解开的,只肌肤相贴的瞬间邢却忍不住叹谓,阮懿压了上来—— 邢却隔着衣物觉察到紧贴他胯部的硬烫事物,迟来的警报在脑海里尖锐作响! 他用全身力气一把推开阮懿,从床上站起来,手足无措道:“......阮懿!你......” 阮懿踉跄跌在地毯上。邢却帮他别起的额发又乱了,他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居高临下却带着狼狈神情的邢却,白皙美丽的脸颊已经通红犹如熟透的苹果,连带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粉。 阮懿那双方才惑人的深邃眼眸逐渐浮现惊慌的神情。他从地上爬起来,眼神游移不敢再看邢却,双手无措地攥紧衣角,带着哭腔道歉:“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今天还没吃药,我忘记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说过不会再伤害你了……” 不等同样慌乱的邢却回答些什么,阮懿从地上爬起来,失魂似地跌跌撞撞出了房间。 门合上的响声传来,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可邢却心跳却仍没能平复。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烫得厉害,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接吻时那种渗骨的酥麻。 说真的,不论多少次,邢却都无法习惯阮懿的吻。他实在不理解,一个会朝他温温柔柔撒娇的人,怎么会吻得这样凶残? 恍惚间他看见被单间小小的柔和金属光泽,还未彻底完成的任务将他拉回清明,他看着门口方向确认阮懿没有再折返,迅速捡起钥匙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他生疼,这星点凉意实在难以将接吻的余热驱散。 真的奏效了? 不真实感混合强烈的羞耻感涌上邢却心头:他竟然要用上这种近乎出卖自己的方式来换取一个机会。 还是太危险,这种方法不能再用第二次。邢却摇摇头,试图甩掉脑子里不受控回味的亲吻感受,身体和他的理智相背离,六年前万劫不复的记忆疯狂上涌,试图与当前的体验重合。 一定是因为气氛影响......绝对是。 直到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热度褪去,邢却这才后知后觉在意起阮懿最后那句慌不择言的话。 阮懿说他没吃药。什么药?他生病了? 邢却记着这个毫无头绪的疑点,将钥匙塞到床垫之下。 这一夜,阮懿没有再来主卧。 他差谢有送来邢却起夜可能会喝的水,传话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冷静,让邢却好好休息。搞得邢却在谢有面前都莫名害臊起来,好在谢有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模样,就好像他真的不知道完全没有思考过主家传的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但不论如何,这正合邢却的心意。 夜色渐深,别墅里灯光熄了大半,只庭院里几盏被植物掩映的昏黄地灯聊做照明。 庭院里正进行今晚最后一次值守人员换班,年轻的小伙子们轻声笑骂,留下的那个才刚站定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空气彻底安静下来时,邢却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坐起身,轻手轻脚从床垫之下里摸出那把藏好的钥匙,小小的金属块折射着窗口透入的柔和月光。 这一看就免不了想起钥匙的来历,邢却压下稍乱的呼吸和心头那丝不明原因的异样悸动,借着月光打开脚镣。 “咔哒。” 细密的紧张氛围自这声被寂静放大的声响而始,邢却小心地把镣铐放在床单上,活动活动重得自由的脚踝,翻身下床,在柜子里翻找,果不其然,阮懿真就没打算让他出门,里头能够方便行动的就只有他被阮懿带来那天穿的衣物,好在已经清洗干净,邢却把快速换上。 他摸到窗边,轻轻拨开窗帘一角再次观察别墅外围的情况。后半夜靠近花园角落只有一个值守的人,前一夜邢却已经用发卡开锁探查过,那里是庭院监控的死角。 说来未免还是奇怪。7年前阮懿手无寸铁,被毁掉手之后,这座别墅都未曾设下这样的防卫,为何如今阮懿已经羽翼渐丰,却反而愈发警惕? 但这样的守卫密度还难不倒邢却。确认好路线,邢却把察觉主人异动而前来好奇探查的小蝴蝶抱起来重又安顿回床上,轻轻拍拍它的头。 好在小蝴蝶并不爱叫,邢却心想。 邢却无声无息打开房门,没理会再次跳下床的小猫,闪身进入走廊合好门。轻巧下了楼,贴着墙移动,他看见落地窗外的安保小伙子正偷偷玩着手机,并没有注意屋内的身影。 邢却猫下腰沿着客厅里的吧台柜往厨房方向移动,没注意到台面上的小药瓶,不小心碰倒,药瓶倒地发出药片相碰的清脆声响—— “嗯?”值守的小伙子发出一声奇怪的嘟囔。 邢却迅速躲到吧台柜装着酒类的柜后,心提到嗓子眼:坏了,要是现在被发现...... “喵~” “啊,小蝴蝶,又睡不着出来捣蛋啦。” 邢却瞬间松了一口气,从柜台后探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跟着他跑出来的小蝴蝶已经跑到庭院里,被值守的大块头抱在怀里亲昵地撸头。 好险。 邢却这才低头看那只方才差点让他提前暴露的小药瓶,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可辨瓶身写着什么“戊酸雌二醇”。邢却莫名有点在意,再默念两遍记住药名,才放下药继续沿着吧台柜往厨房方向去,厨房边就是通往花园角落的门。 轻手轻脚开好门,夜晚特有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花园植物的清香。邢却继续贴着墙壁的阴影行动,看到花园角落的小亭里,安保的小伙子靠在椅背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正是机会。 邢却鬼影一般提速靠近,闪到打盹的年轻人身后,果决冲对方后颈一记狠劈。 那小伙子甚至来不及反应,便闷哼一声失去意识,软软瘫倒在椅子上。 邢却在心里默念对不起,然而执行任务的动作却是敏捷果断,他迅速扶住人,防止他摔倒发出声响,然后在他身上快速地摸索,找到一部手机。 邢却握着手机躲到亭下。手机没上锁,屏幕亮起,邢却一面手指飞快地输入那个与卓昊元联系的秘密号码,一面谨慎观察四周的动静。 他快速编辑信息:【平安,任务进行中。X】 屏幕上显示信息成功发送。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邢却脸上,映出他在任务中特有的冷静和专注神情,如果被认识他的人看见,无一例外会表示和他现在和平日里那个对人不吝笑容的亲和派大相径庭。 邢却息屏等待回复,任务未完成之前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院子里起了夜风,吹的植物的叶子沙沙作响,更催人心急。 两分多钟过去,邢却等到手机震动。 对于半夜收到的信息,卓昊元的回复速度已经是极快:【收到。已清楚现状,启动应急预案与线人‘雨’取得联系。设备已由‘雨’埋于花园西南角亭下,标记为三角石块。‘雨’已同意必要情况下主动暴露,代号“坚果巧克力”,无需试探。行动中务必注意安全。】 看来他被阮懿带走的事情卓昊元已经知道了,无需再说明。但让他在意的是卓昊元提及的线人和暗号——坚果巧克力?‘雨’? 这些代号的组合......莫非匿名线人是位年轻女性?可这些日子里见到的女性只有白天来料理花园、做饭清扫的家政阿姨。 邢却很快否认了这些想法。太先入为主了,猜测对方性别或身份都没有意义,对方显然是在顾及暴露风险。 他微微失神,莫名想起七年前有一次他买了花生酱要和阮懿分享,阮懿说自己坚果过敏。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邢却苦笑着摇摇头:多可笑啊,都被阮懿用这样极端的手段监禁起来,难道还要期待什么他并非真的站在线的另一边吗。 末了邢却想起刚才的小药瓶,觉得有必要询问,在结束联系之前凭着记忆输入:【戊酸雌二醇治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屏幕亮起,卓昊元的回复简简单单却耐人寻味:【......雌激素,抑制勃起。】 邢却大惊失色。 阮懿带着哭腔说自己没吃药的样子迅速浮现在他脑海中——所以这些日子阮懿能那样乖乖巧巧在他身边睡觉,都是因为吃了药吗?! 可就算本来不知道这个药治什么,同样身为男性的邢却也知道雌激素不能长期吃......阮懿总不能真的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吧? 多想无益,邢却心情复杂,收收心最后发送内容:【收到。X】 他们以姓氏的拼音首字母作为对话起止的标志。发送完毕后,邢却立刻删除所有通讯记录,将手机轻轻塞回那个昏迷下属的口袋里,然后轻巧地在亭下翻找起来。 好巧不巧,这个亭子便在别墅西南角,正是邢却算计的最佳逃离路线。这叫他难免有些意外,虽然没见到线人‘雨’,却真的有在得到暗中帮助,就好像线人‘雨’已经提前猜到他会怎么选择。 奇妙的默契感叫邢却觉得陌生,他还是第一次执行这样有人同样在暗中打配合的任务。同时,他也知道,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这次的任务更为凶险。 在微弱的月光和地灯的光芒下,邢却辨认出那块不起眼的三角石块。 他用手拨开上层松软的泥土和落叶,指尖触碰到坚硬的物体。他把那个用防水油布的小包裹挖出来,迅速藏进衣服的内袋里,仔细抚平以确保外表看不出任何异常,再次把翻开的泥土填回。无需查看,里头装的便是窃听用的微型通讯器,或许还有高精度定位仪和实用工具之类的东西,他已经相当熟悉。 邢却站起身拍干净手上的泥土,轻轻舒一口气——到这里,今晚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花园通向外界的小门近在咫尺,但邢却却没再往小门去,也没有选择原路返回。和来时的悄无声息不同,他几乎是大大方方走向花园里灯光明亮、更容易被阮懿下属发现的小路。 是的,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让阮懿必须把他带在身边。那就必须得让阮懿不放心仅只是把他锁在别墅里,所以他策划了这次‘失败’的出逃。 果然,没走几步,两道强光手电的光束就猛地照过来,伴随着警惕的低喝:“什么人?” 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下属一面快步冲来,一面在通讯耳麦里通知其他人员前来支援。而邢却就在这时掉头跑进花园,装作慌乱之中看不清路被石头绊倒,跌在地上,重又沾了一手的泥。 两个下属趁机一左一右将他的双臂反制于身后,强迫他跪在地上。他们用手电筒照亮他的脸,双双怔住: “邢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邢却作出一副逃跑失败的狼狈模样,黑着脸抿嘴不答话。 “快通知阮少爷......”也不知道阮懿是怎么让这些下属都认得出他的,另一个下属认出人,便提醒身边的伙伴道。 “不用了。” 别墅方向传来阮懿拔高的、着急中混有隐怒的声音。别墅主楼的灯光亮起,一行人匆匆赶来。 睡袍的下摆出现在邢却眼前。他顺着睡袍往上看,看到阮懿的衣襟和黑色长发都有些凌乱,显然是被从睡梦中被惊动后匆匆赶来。那张白皙的脸在灯光下更显苍白,深茶褐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阮懿的眼里分明更多的是愤怒,但余下的惊慌和庆幸竟让他看起来更像什么受了伤的动物。 他挥手示意安保人员放开邢却。邢却没客气,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和他对立而视。 夜风吹起阮懿的额发,掠过脸颊,徒劳尝试要遮蔽什么情绪。 阮懿深深注视着邢却,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声线有些颤抖: “哥哥,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