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b】精怪安抚司》 “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大人,” 谢听雨抬头,看了眼捧着文书跪在案前的人,挑了挑眉。手上拿着毛笔,没放下也没继续写,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西山的案宗请大人过目。” 屋内半开着窗,秋意萧瑟,风穿过门廊顺着窗沿飘过烛台,带得陈玉眼前的影子不停晃动。他竭力止住颤抖的手,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自然。风吹过他的后背带起一阵又一阵凉意,衣服已被因紧张而出的冷汗打湿了好几层。 屋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秋天的夜晚虽已经有些寒意,但这点温度并不会阻碍蚊虫生存,更何况精怪安抚司位处深山,毒虫蛇蝎数不胜数,夜晚的森林远比人类世界热闹。但司长的屋子附近总是静得吓人,脚步声、说话声、翅膀扑扇声、虫鸣声都销声匿迹,如同这世上的一切生物都知晓司长的威严,不敢作声。 风带起书页翻动,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尤为突出。 不对。陈玉感到自己的身体僵住,手指不受控制地想要蜷缩。司长在他来之前显然是在处理政务,就算屋内无人出声,现下也该有纸页翻动或毛笔落纸的声响。自他出声后这屋内静悄悄,司长并未言语,也没有继续伏案,那便是—— 司长在看他。 陈玉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在意识到司长在凝视着自己后,身体就像一只被叼住后颈的猫,连呼吸都被压地又浅又长,使他感到有些窒息。 谢听雨看着面前头发都快炸起来的小猫,微眯了眯眼,半晌,无声地笑了一下,将目光移开,又恢复到先前工作的状态。她将毛笔拿起,用笔尾点了点面前的桌案,开口,“放这吧。” 陈玉猛松了口气,腿有些发软,站不太起来。他捧着文书想膝行到案前,又怕这举动显得他提前心虚——自己还未犯错,不应如此惧怕。但他心底发慌,身体还紧绷着,更不敢在司长面前失仪,便膝行两步,将卷宗轻轻放在司长桌案上。刚想后退,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司长无波澜的声音。 “站着”。 他被吓得一激灵,在案下司长看不到的地方快速地用手撑了下地,稳住身形站起来。头始终低着,眼睛更是抬都不敢抬一下。 谢听雨拿过桌前的卷宗,将它叠在原先正在处理的文书上面,翻动纸页浏览。刚翻过一页就皱起眉头,看了眼案前站着的人,又翻一页,眉头依旧压着,再翻,就将手里的毛笔放下,拿起卷宗,快速地往下翻了好几页,看得她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眉头越皱越深,连翻的这几页都没耐心看完便合起,扔回桌案上,看着站在案前身体紧绷的人。 说实话,她确实是很久没见到这样的文书了。自从她两千年前在司内办置了学堂,又亲自授课带起来了最初的几个学生后,就基本没再见过写得这么杂乱又啰嗦的文书。事实上,以现在的安抚司来说,交到她案前的卷宗政务都要经好几人之手,除非眼睛全被罗刹鸟给啄了,不然拿这种东西给她看很难说是在找谁的不痛快。 看来是有隐情,谢听雨看着眼前已经微微发抖的人想。 瞧着是个生面孔,但安抚司运转百年,其规模早已经远超谢听雨能全脸熟一遍的范围,平日里她常见的也就几个跟了她不知道多少年的堂主和她那个副手,连几个堂下设的院使都很难见她一面。更何况招人这事早就丢去给提点院办了,司里有自己不熟悉的面孔实在正常。 只是,谢听雨眯了眯眼,这生面孔能凑到她跟前来倒是难。而且,谢听雨眼睛往下一瞟,还带了东西。 在叫提点院院使还是刑狱堂堂主过来之间徘徊了一会,还是轻叹了口气,对着陈玉一挥手,示意他绕到案边。 “来”。 *——————————————————— 司长大人仁善,这是司内的共识。 与民间传言不同,精怪安抚司不是精怪收容所,没有满大街的吃人怪物和魅惑人心的妖精。司内不识人言的妖兽虽不是没有但也不多,安抚司并不会收留或关押它们,更多的是一种管理和转运,会将被买卖的妖兽送往山林,给被夺气运的精怪主持公道,把青楼里的兽人赎买。同样的,会调查被法术摧毁的人类村庄,治疗妖火灼烧的伤口,救下利爪下的孩童。所以虽然在民间甚至是皇帝眼里,安抚司是名安抚之义,行除妖之实,但事实上它从不站在任何一方,也不完全保护任何一方,只是为众生稍加安抚,便顺其自然。 正如其安抚之名,正如司长谢听雨本人——疏离、冷静、公事公办。 但这些都是关于精怪安抚司的,或是司内说给外人听的。 安抚司里的人很少,具体来说是人类很少,不说很难有人能不害怕传说中饮血食肉的精怪,就算心无芥蒂无牵无挂地来,也会被司内繁琐冗杂的文书工作和非死即伤的行动任务劝退。安抚司要处理的人事妖事怪事太多太多,小到闹鬼大到飞升都交由安抚司来处理接管,文书卷宗更是又多又杂又难。难得有人能忍受如此艰辛,也大多还要受严格的管理所迫,整天担心刑狱堂找上门来,一年半载就得请辞下山。每年招来的人能留下一个都是稀罕事。 但纵使如此,安抚司内依然有条不紊,从不缺人手——人留不下,留下的便都不是人。 陈玉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妖力在体内因情绪的起伏而波动,令他本能地想蜷缩身体,闭紧双眼。但司长大人叫他站好,他便不敢失仪,一动不动地垂头听着司长大人翻动卷宗的声音。 一页,一页,笔被吧嗒放在桌上,他的心随着那声响揪紧,又是几页翻过,只不过这次翻页更快声响更大,显出阅览人的不耐,他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心惊肉跳地等待,身体的颤抖已经止不住,只能紧绷着身体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前的动静。 终于,就像审判的木槌落下,那宗卷案被扔回到桌上。陈玉攥紧手指,感觉膝盖发软。他想是时候了,是时候跪地求饶,立刻拿出怀里的留音石,将自己胆大包天的一切行径向司长坦白,求司长大人饶恕。 你可不想被司长大人罚,陈玉对自己说,司长的责罚连传闻中的堂主大人都受不住,而自己只是个化形不到百年的小妖,怕是给司长大人的余威助兴都不够。 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先求饶?还是先解释?若是先求饶司长大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偷奸耍滑,认错不诚?若是先解释,司长大人有这个耐心听自己解释吗? 先认错吧,他想,认错请罚总归没错。 胡思乱想之际,只听桌案对面一阵叹息,他刚要跪,便听到司长大人开口。 “来。” *—————————————————————* 这脾气也是好起来了,谢听雨看着眼前显然是在走神没反应过来的人,在心里感叹,又重复了一遍,“你过来”,说着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 站在桌案前的人猛地一颤,像在寒冬腊月里被扔到雪地上,冻僵了一样迈不开步,腿脚踉跄了一下,看得谢听雨眉头又一皱。好在他立即调整好身形,低声应了声是,几乎是同手同脚地低着头快步走到桌案旁边,又手足无措起来,似是不知道该站还是该跪。 谢听雨将那卷宗放到靠近他的位置,身体也倾斜过去,手伸向笔架,拿了只新的毛笔,沾上朱色,没再看他。 “你叫陈玉?”卷宗最后面写着。 谢听雨一开口陈玉便不动了,绷着身子站直,将头垂得更低,手捏了捏衣摆,“是”。 谢听雨又屈起手指,这次轻轻弹了弹卷宗,指节隔着纸张敲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示意陈玉把注意力放在卷宗上。开口道,“陈玉,这卷重写”。 “是,属下办事不力,请....” “首先”,谢听雨接着说,“用纸有误,正常来说各堂文书案卷用白纸书写,草拟用白藤纸,拿到我跟前来的都是白麻纸写的终稿。” 谢听雨将手指平放在纸面,横着划了个半弧,“这是点刀堂的草拟判策,按其他堂的规矩是用白藤纸没错,但点刀堂特殊,应用黄纸”。像是没注意到身边站着的人轻轻的吸气声,继续说。“其次,没有贴黄,这份草拟判策已经被退回重做过,这版是第二份,有改动应用贴黄改正,就算是重新誊写也应用朱红标出,方便校对查验”。 谢听雨顿了顿,“另外,还在修改的东西就不要放到我眼前来了,没那个精力看。”察觉到身边人似是要下跪,偏头不带什么感情地看他,又一次开口说道“站好。” “这是纸的问题,还有执论,也全不对” 等谢听雨将这份难以直视的卷宗大致讲过也改过一遍,已经有半个时辰。期间侍从进来换过两次茶,还把屋内的窗户关了,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悄无声息地进又悄无声息地出,全程低着头弯着腰,没看司长大人和她案边站立的人一眼。 不管陈玉一开始是如何畏惧恐慌、冷汗涔涔,后来也实在没这个心思害怕了。司长大人讲得实在太快太难,又从不重复,也不管他到底懂没懂,跟上没跟上,与其说是教导纠正,更像是一边用朱红勾画一边自言自语。可若真的只是自言自语陈玉倒也可以先勉力记下,再在私下细细琢磨,偏偏司长大人像是听得到他心中所想,每每他跟不上听不懂,司长大人就会恰好停下,用笔尾轻轻点在卷纸上,要提问刚刚所讲。不能慢答更不敢不答,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有时候答完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要问,联想过多会被斥责思维跳脱,保守作答会皱眉摇头。 陈玉殚精竭虑,连看都不敢看司长的脸色,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就被扔出屋外,赶出安抚司。这一个时辰像是过了一年,期间陈玉不知道因自己的蠢笨和错误跪了多少次,认错后又站起来继续改。 “先这样,改完了再说。”谢听雨放下毛笔,又翻了翻前面的几页。摊开墨迹未干的几张,免得模糊字迹。 拿起茶杯正要喝,看了眼陈玉,又唤寸雪,之前的侍从便躬身开门,谢听雨抬了抬手里的茶杯,寸雪便立刻会意,又关门退出去了。 “有什么问题要问?” 这陈玉哪敢问问题,自己那些愚钝脑子想出来的问题怕不是问出来都能把司长给整笑。正要回话,侍从去而复返,端着一杯茶躬身放在案边便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陈玉本以为是又换了茶,没想到司长大人两指并拢,用指背将茶杯向他的方向推了推,意思明显是给他的。 陈玉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居然会被赐茶,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没规矩了,正要下跪谢恩,又被司长的声音打断,“没问题?” 陈玉身子僵住,喉咙动了动,终究是不敢再隐瞒,回道“有...有问题,属下愚钝,请大人指教”。 谢听雨向后坐了坐,脊背后仰,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茶,姿态放松。 “有问题就问”,谢听雨润了润喉,茶水的热气在晚秋的凉意中很是让人舒坦。她抬眼看向陈玉,问,“说了这么多,记得住吗”。 “属下......” “记不住便留个音吧,带都带来了。” 谢听雨喝完这一口茶,热气在脸上熏着暖和。旁边传来“咚”的一声,谢听雨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把茶杯放回桌案旁,靠坐回去,静静看着已经跪在案边的人。 “属下属下属下不敢欺瞒” 陈玉跪在地上,刚刚触碰过杯沿的手指还泛着茶水传出来的暖意,身体却骇得发寒。 他不知道司长大人是如何得知自己带着留音石,更不敢想大人是何时知道,知道多少。 他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手控制不住地往前撑地,弓着身子摆出一个半磕不磕的姿势。他想解释,想求饶,想认错,但声音堵在喉咙里出不来,疼得他牙关紧咬,又怕自己不小心发出什么不好听的声音惊扰了大人。 快出声,快出声啊!要先认错说自己不该欺瞒大人,不该逾矩冒犯大人,不该假作文书,再解释自己绝无二心,只是想求大人给自己一个伸冤的机会,再求求大人赏脸,看一眼这个留音石,不对,不对,要先把留音石拿出来,再认错... 但这些话全卡在嘴里,牙齿只知道打颤,怎么都说不出来。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大...大人”。 “你的佩剑呢”,谢听雨突然发问。 陈玉不知这是何意,但现下便是有什么答什么。“属下...属下没有佩剑...”陈玉犹豫着回话,不知道是该继续未完成的认错请罚,还是该为自己没有佩剑一事再认个新的错处。 谢听雨眯了眯眼,看了下桌案上的卷宗,”你拿的是点刀堂草拟的判策,身上穿的也是点刀堂的服饰。” 谢听雨看向陈玉,身子微微前倾。“你是点刀堂的?哪个院?” 像是承受不住谢听雨的凝视,陈玉的身子更往下低伏了些许,他的声音因茫然和紧张有些发紧。 “回大人的话,属下所属花明楼。” 花明楼?谢听雨挑眉,且不说精怪安抚司上下三级,除司长本人就是最高行政机关司法机关外,剩下就只有堂、院两级,哪来的什么楼?更何况,谢听雨虽不能做到人人熟识,但司内架构熟的和左右手有几根指头一样,不用说花明楼,就是花明院、花明堂也从未有过。 “你确定?点刀堂花明楼?” 陈玉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属下...属下...属下不敢欺瞒”。刚说完似是想到自己刚欺瞒过司长,便又脸色苍白地住了嘴。 谢听雨皱了皱眉,定定看着陈玉。 空气在寂静中流动,陈玉的脸色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愈发惨白,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张口说话,但都被这气氛压的开不了口。他的心绪因慌张而乱作一团,他不知道该做什么能求得宽恕,该说什么减轻大人可能降下的罪责。 陈玉身体紧绷到发抖,豆大的冷汗从额角留下,也不敢擦。他的手心满是汗,握紧的留音石因此变得有些湿漉漉的,有些打滑。 过了会,谢听雨终于不再看他,靠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寸雪。” “属下在。”寸雪这回没进屋,在门口侧身回道。 “去把点刀堂朱院使请来,”谢听雨顿了顿,“你亲自去” “是。” “别用轻功,大大方方地,有必要可以弄点动静。” “是。属下告退。” ***** 谢日尧赶回安抚司的时候,朱院使已经走了,从精怪安抚司大门走的。 副堂主火急火燎找到他时,他正在山下的镇子里和几个牌友搓牌。今天是难得的好运,身为安抚司唯一执行部门点刀堂的堂主,谢日尧已经很久没过过这般清闲快乐的日子了——从早上开始就有好征兆,不仅吃到双黄蛋,院子里难得一见的忘忧居然开花了,这简直是各种意义上的福星高照。果然,这一天下来连平时能拖就拖的文书都处理的顺顺当当,平日里总要来找他麻烦的老古板谢木东也难得没来找他茬。 今天真是好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碰上什么神仙飞升,谢日尧在牌桌上美滋滋地想,待会回去到主上面前晃两圈,没准还能让主上答应带他去中秋灯会。 可惜,美好的一天终止于常副堂主闯进牌室。 可能今天确实是什么特殊日子,宜言出法随,乐极生悲。 “什么?朱然请辞下山了?!”谢日尧坐在棋牌室门口的板凳上,瞳孔地震,什么情况?这朱然朱院使昨天下午还跟他请功说率领仓红院刚清剿一个兽人青楼,暗示自己在主上面前多提点他两句。谢日尧虽不喜这些暗地里的弯弯绕绕——在他看来主上清正公平,见微知着,若是有真实力不必这些虚与委蛇也一样能平步青云。但他好歹也是活了近千年,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敷衍敷衍就算了。但现在这,怎么就突然请辞了?这也太突然了吧?! “这些年你见过哪个妖怪真的请辞下山的?”常副堂主低声说,“这定是司长大人的意思。” “主上的意思?不是,他做啥了?他连主上的面都没见过啊?这朱然虽然有些花花肠子,在我眼皮子底下也翻不出啥花来...吧?” “现在是管朱然犯啥事的时候吗!”常不惑咬牙道,“你忘了上次司长大人请退的是什么人,是什么情况了?” 此话一出,谢日尧刷地一下站起来,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拽起常不惑的衣领往上一提,也没等常不惑说什么,直接施法走人。 传言,精怪安抚司所处的山是不周山的旧址,只是不周山崩裂,从一座巍峨壮丽的山峦演变为延绵不绝层层叠叠的山脉。精怪安抚司便在这山脉的最深处,寻常人要用腿脚走也要走上个几月,更何况这山中时常出现的野兽和偶有传闻的精怪。 但这对寻常人而言的艰难险阻显然并不会对身为一堂堂主的谢日尧有什么困扰,与他而言,日行千里万里也不在话下,毕竟他有翅膀,能飞。 但那也得等出了城再说,就是再着急,谢日尧也绝不敢破了主上的规矩在世人面前现形,只能一边捏法术闪身出城,一边还不忘问具体情况。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会飞的常不惑被提着衣领子,像是怕他一不小心松手紧紧反手握着谢日尧的手腕。“但寸金大人已经送朱然出司了。” “什么?!寸金亲自去送的?!”谢日尧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没能飞起来。 “是,据说还...”常不惑抬头看了眼谢日尧,看到他眼底的惊惧,咽了咽口水,道,“还把朱然的牌证收走了。” “什么?!”谢日尧大惊失色,手下意识松劲,常不惑早有预料般死死抓着他的手腕不让自己从半空中坠落。 呼地一下,他感觉自己被风狠狠扇了一逼斗,谢日尧一下子飞上高空,用全力向深山冲去。 谢日尧心里着急,周身法力运转得飞快,身后的四只翅膀全数展开,霎时间遮盖了星月云层,他凌空而起,身体在空中弓起,弯成一个极具爆发力的弧度,在翅膀扇动一瞬之间便风起云涌,转瞬百里。 被风莫名打了无数个逼斗的常不惑:... 等两人一个狼狈一个喘粗气地到达安抚司山巅时,也就才过去了一刻钟。谢日尧扑扇着翅膀往下降,待到看清安抚司大门的时候心里一沉,寸金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日尧大人,常大人”。寸金低头行礼,“主人有请”。 不务正业 在戴着青面獠牙罗刹面具的大人踹开门之前,陈玉的世界就只有一个屋子那么大,屋子里有床,有桌子椅子,有不新鲜的水果和廉价的茶点。床上铺的是污言秽语和哭喊呻吟,桌椅上坐的是恩客贵人和跪着的自己,水果茶点只会以从下至上的方式进入体内。 这方用来接客的小小空间就是他的全部,如他本人一般,处处是错处,无用又不堪。 坐在学堂内,陈玉有些愣神。午间的阳光从窗沿透过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适到让人餍足。 并非每一个来到安抚司的精怪都要进入学堂,但若要留在安抚司任职,就必要在学堂习课,直到能力达到,得了允肯,才得以留在司内。 在司内学习并非易事,安抚司不设有专门用来授课的师傅,而是直接安排司内不同堂不同院的院役甚至堂主来授业,不说能进入安抚司各堂的都是精锐骨干,面对这群未来的属下要求自然严格,就是各堂的不同研习方向都足以令人应接不暇。 陈玉将被风吹起的纸页抚平,上面已经落了不少字,他抿了抿唇,有些懊恼自己偷懒懈怠,明明时间已经不多,明日就要完成这份拟作的文书,现下却贪恋暖意。陈玉皱眉凝神,试图重新先前所写来启示自己的思路,却不知为何,看着这份写的还算有模有样的一半文书,却突兀地想起他最初写的那份,也是第一次送到大人面前的那份文书。 明日大人会来,来学堂亲自授业解惑,是每月一次的惯例。 陈玉还记得第一次面见大人,彼时从大人屋内出来的时候,寸金大人已经在门廊里等他,还给他搬了圆凳让他在门口坐。司长大人的院子很静,月光在院中洒落,山林的夜很冷,连林叶都会凝结出露珠。 陈玉手中执握的毛笔停在半空,墨水在笔尖凝滞,执笔的人却浑然不觉。他出神地看着眼前写了一半的纸张,莫名地想起那晚的月光,想起大人叫他起身,唤他“陈玉”。 不同于未开灵智的野兽飞禽,陈玉是天生的精怪。他自混沌的梦中诞生,睁眼便是冲天的火光和族人的叫喊,火舌将周围的一切燃烧殆尽,灼热的温度蔓延至裹在身上的毛毯,他跌撞着起身,强行动用还未化形的、不会使用的四肢在地上爬行,妄图逃出生天。等到他意识回笼,自己已经不知何时离开领地,晕倒在池边,只有身上的毛毯还泛着焦黑,他恍惚地抚摸其上,在角落找到纵横沟壑,绣着“陈玉”。 他知道他是无耻的小偷,是卑鄙的窃贼,他拿着自己写的不堪入目的文书冒充点刀堂的院役,胆大包天地妄图求一次机会。说实话,他没想过会真的被允许面见大人,在他的预想中,他也许会被大人的侍卫识破伪装,可能会在前往大人书院的路途中被朱院使派人追回,就算他真的有这个运气走到大人面前,他的所作所为也早已将他的生路彻底堵死。 可是,陈玉垂着眸,眼睫微颤,可是恐惧并未实现,大人让他进屋,看了他漏洞百出的文书,甚至还赐予教导。那时的他只觉得惶恐不安,注意力早已从一开始的心虚恐惧转变到大人亲力教导的文书上,已然没心思再想别的。而时至今日,陈玉已经留在司内,在学堂内习课,再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更是如梦幻泡影,深切地明白自己幸运,明白来自司长大人的亲自教导是多么难得珍贵,以至于几乎称得上司内最高的荣誉和赏赐。 陈玉微微闭了闭眼,每每想到那时的情景,他的心就跟着跃动发烫,连带着眼眶也有些发热。他是伎子,是奴隶,是怪物,是窃贼,他在青楼里辗转承欢,不知羞耻,他的名字在污言秽语中掩埋,他的皮囊由法术幻化而成,又被恩客和主人们印刻上不同的花样,留下抹不去的伤痕。 他以为这一辈子,那间小小的屋子都会连同他肮脏的身体与灵魂一起囚禁在那栋青楼中,永远在泥潭中下陷沉沦,直到没过鼻尖,没过头顶。然而那扇贴了陈旧符纸的木门就这么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被带着站起身,从那间在他眼中牢不可破的牢笼中走出。厅堂内的阳光亮的刺眼,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想要躲回黑暗,心神的剧颤和有些发软的腿脚不争气地后退着踉跄,拖着他要往地上坠去。 一双手从后方稳稳地托起他的背,妥帖地施力阻止了他的跌倒,彻骨的凉意从后方席卷而来,冻得陈玉不自觉打哆嗦。他从将要跌倒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又慌里慌张地低头不敢乱看,怕冲撞了贵人恩客,连忙站起身小声地道谢。 他看到眼前的衣摆上绣着繁复庄严的花纹,应是腰间垂下的金属装饰发出叮当的脆响,彰显眼前人身份的尊贵。他惶恐更甚,暗骂自己笨手笨脚,这下冒犯了客人不知该如何请罪。刚想跪下,便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如清晨的泉水流入山涧。 “不打紧,小猫”。 “啪嗒”,轻微的响动唤回陈玉的神思,他循声看去,是滞留在笔尖的墨水终于不堪重负,滴落在纸上,溅起一朵墨花。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才发觉自己已经出神发呆了好一阵,眼前的字还没写好一半,现下又因墨滴将前半张已经写好的字幅归于废纸。 啊,浪费了老师的纸张,陈玉有些紧张,他想找手帕来擦拭以试图补救,但窗下的风已将墨污吹干,早已无事于补。陈玉看着那墨花,有些发愣,也许是午间的阳光太温暖,院中的风太舒适,也许是午休时段空无一人的学堂让他不再一如既往地紧绷,也许是刚刚漫无边际的回忆让思绪飞舞延伸,他没有立刻换下纸张集中思绪重写文书,而是将那本该被丢弃的废纸重新铺好。 也许这并非浪费,陈玉安慰自己,既然已经是废纸一张,何不加以利用呢。 “只画一小会,就一小会,画完就立刻扔掉”,陈玉对自己说。 染了墨污的纸张被重新摊开,沉积的墨水被刮匀,笔在纸面上勾勒游走,随心意而动。在面对纸张与笔墨时,他显然对勾画更加得心应手,因不务正业而产生的愧疚与自我怪罪随着墨迹从笔尖流逝,如燕尾划过青空,雨丝泛起涟漪,在纸面上勾勒描摹。 一点,两点,晚风从窗沿吹过,一丝,两丝,案前有翻纸响起,一声,两声,烛光跳动在大人的桌案,一下,两下,大人执笔的朱红划过纸面。陈玉紧绷着身体,不敢在大人面前走神分毫,也不敢离大人太近以免逾矩,更不敢窥视大人容颜,这是巨大的冒犯,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可是距离太近,就算是他极力低头垂眸,视野中也映照着大人执笔的手和大人的面庞。 陈玉放在纸面上的左手微微蜷缩,那时在大人身侧受教导时的画面跃然眼前,大人的面容平静又威严,眼神专注又淡漠,大人的声音似乎又萦绕在耳边,轻描淡写又掷地有声。 笔尖如游鱼入水,在弧线与笔画中翻飞跳跃,顺畅自如。陈玉的心不知为何地有些躁动,跳动的声音大得震颤身体,他想凝神呼吸,平复心情,可是一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那片宁静的月光,还有跳动的烛火,大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小心地抬头,一双毫无感情的浅色瞳孔就进入他的眼眸,像烛光,像寒锋。 一瞬间,他不知为何有些畏惧。他是猫妖,据说祖上是大妖怪猫又的远亲,他从出生起便有化形的能力。对世界的描摹和色彩的临刻仿佛是本能般在他体内流动,顺着手臂流淌到指尖,又从指尖延伸到笔下,最终在纸面绽开花朵。他随心所欲地想象,随心所欲地作画,笔尖放佛不是于手中执握,而是自眼中延伸,自心底延伸。恍惚间,他又似乎又回到了诞生之初的梦境中,那里虚无一片,又五彩缤纷,在无边无际中流淌徘徊,自由地伸展。 最后一笔落下,挑起,收尾,陈玉睁开眼。他的思绪似乎还在刚刚的画中,又似在无边的想象里,尚未完全抽离。 半晌,他才回过神般看向自己的“废纸”,抿了抿嘴,他又浪费时间了,陈玉懊悔般皱眉,作势要将执握的笔放下,如此这般不知节律,不务正业,明日大人就要来授课,不努力研习,辜负大人教... “我能看看吗?”一道清冽的声音自陈玉身后响起,如泉水流入山涧。 毛笔滚落桌上。 ***** 谢听雨看着眼前的画卷,说是画卷也并不尽然,毕竟这张纸明显在不久前还被用于习字写作,只是执笔人将其翻面作画其上。谢听雨微微侧身,将画作置于阳光下,暖光将卷上人的眉眼描摹地带上金辉,映入卷中人的眼眸中,仿若闪着跃动的烛光。画中的谢听雨正拿朱色勾划纠错,面容平静温和,眉眼舒展,带着从容不迫,唯有一双瞳孔,明明只用墨色点缀,却似寒光似星坠,闪烁锐利和冷漠,摄人心魄。 好看,谢听雨暗忖,很好看,栩栩如生又脱然入境,形似而神似,连她本人来看都不由得愣上一愣,确实叫人称绝。更何况,这似乎还是草率了事的随笔之作,难以想象若是仔细研习,认真摩画,该是何等妙染。 谢听雨拿着画卷欣赏了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看,不经意瞥到纸面后的字,那显然是未写完的半份案宗,透过光看到反映的字迹,谢听雨瞄了两眼就知道是明日授课要讲的案件。那字工工整整,内容也规规矩矩并不出错,字里行间还能看出执笔人慎重的思考,用词精准,言辞肃穆,格式规范,能看出是份优秀的详述。谢听雨打量了两眼,将目光从纸面上移开,落到面前跪着伏地的小猫身上。 “陈玉”,谢听雨确认般唤他的名字,她还记得不到一年前这只冒充文书来见自己的猫妖,后来确实入了学堂,在每月一次的授课中也对他的面庞有几分印象。 眼前的小猫一直在细细地发抖,想来是很紧张,听到自己出声像惊吓到一般,浑身猛的剧颤,扶着地发狠地往下一磕头,颤着声音应了是。 陈玉只觉得肝胆具颤,他本该认真习字,将案宗完成,却言行懈怠,贪于玩乐,不仅辜负了大人们的教诲,更是...更是...陈玉脸色发白,更是描摹大人容颜,是大不敬。此时被大人抓了个正着,他不敢想大人是从何时开始将他不务正业的行径收入眼底,更不敢想大人在发现画中人是自己时的厌恶有多甚。陈玉大气不敢出,跪在地上强压着恐惧和紧张,尽力维持身形规正,不敢再有丝毫冒犯逾矩。 “这画,你是自何时开始画的?”谢听雨拿着纸张发问。 陈玉身体骤然绷紧,他的心沉沉地坠落下去,明白这是大人的训斥,是大人在说他浪费光阴,大人一定对他失望至极。他将头埋地更深,心中后悔极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压着害怕回话。 “属下...属下知错,属下...是从...从午时开始...” 午时?谢听雨有些意外,比想象中的还要晚,这幅丹青虽显见是随笔之作,但完成度之深入,用墨之简洁,线条之细密流畅,都很难想象是一个时辰内完成的。 看来这小猫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天赋异禀,谢听雨想。 垂眸思索了片刻,又再次将那张轻薄的纸张拿起,看了看那画作,画中的烛火在阳光下恍若流淌着红光,在墨色中跃动闪烁,桌案上的茶杯仅寥寥数笔,已是连碧玉的材质都足以显见。 谢听雨又打量了半晌,终是开口问道:“陈玉,你真的想留下吗?” 她本意是想问他是否想去研习画法,她有人可以帮忙举荐。可这话落在陈玉耳中如炸雷般,将他推入无尽深渊,如坠冰窟。陈玉的瞳孔猛地紧缩,身体僵住无法动弹,像是不敢置信般抬头望向谢听雨,却只看到司长大人毫无波澜的眼眸和平静的面容,如同画作上一般温和又冷漠。 不...不...不!他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不要将他抛弃...不要赶他走! 陈玉慌张地膝行两步,狠命将头磕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从眼眶流出,在地面上印出暗色的小小一片。他不敢为自己开脱,更不敢在大人面前失态再惹人厌烦,只拼命压着颤抖的身子,带着哭腔流出破碎的哀求。 “大人...大人,属下知道错了...属下真的知错了,属下再不敢了,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宽恕属下这一次,属下再不敢了,定不敢再犯了...求求大人宽恕...求大人责罚...” 他几乎泣不成声,头深深伏在地上,身子抖得厉害,手指紧紧扣住地面缝隙中,用力到发白。见谢听雨不做声,陈玉惶急地又要直起身把头往地上撞,被谢听雨眼疾手快地扼住下巴,一瞬间不敢动弹。 谢听雨看着面前小猫吓得比纸都白的脸,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却规规矩矩垂着眼眸不敢看自己,心里叹了口气。她蹲下身,看陈玉慌张地想低头躬身,手中稍稍使力示意他别动,果然眼前人的身子一僵,又不敢动了。 她轻轻拍了拍小猫的肩膀,顺着上下抚摸了两下以作安抚,放缓了声音,“我的意思是,这里也许并非最适合你的地方”,抬手按下脸色更白又要认错磕头的陈玉,又安抚了两下才继续道,“你的画技世所罕见,天赋万中无一,也许比起冗杂的文书,你更想钻研画法丹青?” 陈玉脸色还有些发白,显然是还没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整个人像宕机了一样,呆愣愣的。谢听雨被他这副模样看的浅笑,知道这小猫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也是,他资历尚浅,处世不深,今日骤然受惊,怕是还得缓缓。毕竟自己也只是建议,并非强求,也不急于一时,反正精怪的命长着呢,等哪天他想好了再说也不迟。 谢听雨看着嗫嚅着属下的陈玉,眼里带了点笑意,伸手进衣襟拿出手帕,擦了擦他满脸的泪痕。陈玉受惊般瑟缩,回过神来又猛然顿住,只垂着眼眸不知所措,任凭谢听雨把脸擦了个干净。完事,谢听雨直起身,将手帕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这事不着急,想好了再做决定。我看好你的天赋,只是希望你有别的路可选择。” 说罢,便站起身,将桌案上刚刚放回去的画纸拿起,一点点卷起,冲陈玉晃了晃。 “这画我喜欢,给我好不好?” 等陈玉又是呆愣愣地茫然应是,谢听雨才满意地点点头,收起画卷便要往门外走,却感到衣角被牵扯。 回头看去,陈玉猛地收回手,紧绷着身子向前膝行两步,犹豫两息才小心地抬头看向自己,翠绿色的眸子像湿润的草叶,蕴着浓厚又复杂的情感,带着愧疚和感恩,浸着敬畏和倾慕,像雨后的山峦,闪着碧色的水光。 “大人”,陈玉仰头望着谢听雨,眼尾因刚刚情绪的大起大落而染上微红。他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但他知道他被饶恕了。大人叫他来学堂,他却不务正业,犯下大错,他本以为自己会得到责罚,会被训斥,甚至会被厌恶丢弃,但他得到了宽恕。 甚至...甚至得到了一份可能的恩典。 陈玉大着胆子牵扯眼前的衣角挽留,却不敢真的用力。他第一次抬头望向这位赋予他重生的大人,语气中是无尽的感念,“属下知错了,谢大人恩典。” 谢听雨低头看他,眸中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但这次带上了一份笑意。她抬手摸了摸陈玉的头,含着笑。 “明天见,小花猫。” “就这么喜欢你这压寨夫人?” 据说符禺山有精怪,名葱聋,形似羊,身红色鬃毛,虽有耳但不可闻,其耳入药却可治耳聋。 退一万步讲,为什么耳聋的不能是我,刚耳闻目度了朱院使惨状的陈玉想,我现在就想把耳朵割下来。 可惜他只是个小小的猫妖,听力发达,现在割耳也不太可能,因为自己正站在案桌边给司长大人磨墨。 案前地上原本铺的地毯已经被换下,新地毯柔软干净。屋内点着一支香,一种似木头燃烧又带着点清香的味道在屋里淡淡萦绕,不惹人注意又十分舒适,一切都如两个时辰前一般宁静安稳。但陈玉脑中还停留在不久前刚刚染血的地毯,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钻进来的血腥味,耳边还在回荡院使大人苦苦哭求的声音。 陈玉在司长大人吩咐去寻朱院使后便被命令起身磨墨,他以前在怡红院学过些服侍人笔墨的规矩,后来到了花明楼又在床榻之余偶尔伺候朱院使处理公务。乍然听到此令,他小心地微微抬头,没敢直视,只见司长大人似是转过身要书写,便不敢违令,慌忙起身,在身上擦了擦手,压下心中慌乱,一手挽起衣袖托着手腕,一手轻轻拿起放在一旁的墨块,微微躬身磨起墨来。 朱院使进屋的时候陈玉已经开始腰腿酸软,手臂有些发麻,毕竟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半时辰里又站又跪。他以前做的虽不是什么享乐的行当,但为了保持身条柔软纤细、皮肤滑顺光洁,便也不会被使唤着做粗活,今天一下子受此惊吓又殚精竭虑,体力早已开始告罄。但他万万不敢违令不尊,便咬着牙维持着身形一刻不停地磨墨。 开门的声音在司长屋内响起,激得陈玉一抖。他能感觉到院使大人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又冷涔涔的,一攀在身上过往的蹉磨和几十年来恪守的规矩就犹如大山般再一次向他坍塌下来,压的他喘不过气,让他如同被毒蛇盯上,肌肉紧绷,手心里不停冒汗,不敢动弹。 “朱院使看什么呢”,身侧有声音响起,如同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带着似是似非的笑意,“就这么喜欢你这压寨夫人?” 案前传来扑通跪地的声音,谢听雨没分给他一个眼神,也没理身边骤然停止研磨的手,继续蘸墨、刮墨、写字。 谢日尧站在司长书房的院门口,低头整整衣服,一双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深呼吸好几次,闭了闭眼。 怎么办,有点不敢进去。 旁边传来寸金压低的声音:“日尧大人,翅膀”。谢日尧才想起来自己赶路匆忙,四个翅膀还大咧咧地挂在后背。 妖兽精怪在山林间与人世间的形态往往呈现两个极端。未开神智的凡兽草木和学不会不愿意化形的妖兽不提,精怪们通常在修行个几年最多几十年就能初次化形。只是化形易学难用,人的表情神色实在太过丰富多样又变幻万千,人的审美取向永远频繁地在变,这都让本就艰难的化形更难细致逼真。只要不是坚持不修炼化形的精怪,一般而言修为的深浅和阅历的多少就决定了化形完整与否,维持人形行走于人世间对大部分妖兽精怪而言都是难题。但这只是人间的规矩,在安抚司内,人才是少数,司长也并未对此加以限制,便是化形完整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有,耳朵尾巴常见,就连真身示人的都不少,若是有寻常人家误入此处,定会以为眼前景象是修罗地狱。 但这修罗地狱唯有一处“净土”,便是司长的庭院。 谢日尧经寸金低声提醒,才惊觉自己差点就这么进主上的院子,道了个谢便赶紧把翅膀收起,也不敢再磨蹭耽误,快步进院向主上的书房方向走去,常不惑在身后跟随。刚才开门模糊看到屋门前院子里已经跪了一人,走近一看才发现是谢木东。 完了,这怎么连刑狱堂也来了,人还跪着,待会自己不会横着出来吧。 门廊下站着寸雪寸土,看谢日尧和常不惑来了,寸土迎上来止住他们往前进的步伐,略带歉意的躬身,小声道:“日尧大人,常大人,主人请二位在此等候。” 可恶啊,寸土在为什么不是他去接我们,没准还能探探这小孩的口风。哪像寸金个木头,让他开口比登天还难。 心里悲戚地哀叹,嘴上应多谢,腿是一刻没停就跪在谢木东旁边。寸土赶紧侧身避开谢日尧的跪礼,又出声止住谢日尧身后正要一同下跪的常不惑,“常大人请起,主上免了您的礼”。 ...可恶啊。 ***** “日尧大人,主人有请”。在房门口跪了有半个时辰,终于听到寸土的声音。谢日尧站起身,看了眼身旁还在垂眸跪着的谢木东,又听寸土对着自己身后的常不惑说“常大人请稍等”,便转身带着自己往书房门的方向去。 比谢木东跪的时间短,赢!比谢木东更早见主上,爽赢! 让常不惑留外面,单独见自己,主上给自己留面子,赢麻了! 停在书房门前,寸土在门边通传,“主人,日尧大人求见”,便听屋内传来主上的声音,“进”。 谢听雨的寝殿和书房是分开的,两个屋子之间也没有廊亭做连接,像离得近但不相干的 两处居所。书房有东西北三处隔断,一进门中间是大堂,西侧桌案,东侧会客,北侧则供司长休息。和普通的会客大堂不同的是,司长的书房大堂内只有一个主位,其余就只有灯具书架装饰等。谢日尧进门的时候,谢听雨没有如往日般在桌案前批改文书,而是正倚坐在大堂的主位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撑着头,姿态闲适地看书。一旁还立了个院役,手里端着茶。 原来不是单独见自己。 谢听雨听到开门的声音,放下手里的书卷,侧头看向一进门就跪地行礼的自家堂主,笑了笑,把书放在一边,坐起身。 “日尧来了。” 谢日尧心里咯噔一下,警铃大作,往前小心翼翼地膝行几步,一边偷瞄主上的神色,看主上始终嘴角挂着笑地盯着自己不作声,心里七上八下,还是一直膝行到主上座前,拽了拽主上垂落的衣摆,抬眼看了看谢听雨,又低下头,小声说:“主上...主上怎么唤属下日尧...” 他听到主位上传来一声轻浅的笑,几乎是一声气音,让谢日尧脊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为什么?”谢听雨重复,嘴角还挂着笑,身体往前倾了倾,看到谢日尧垂眸,眼睫微微颤抖。 “因为我很生气,”谢听雨说,“也很失望,堂主大人。” ***** 民间传言,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有水约寒暑之水。不周有精怪安抚司,有神九人,其首名曰听雨,化为八神,各司其职,处司内隅以掌妖兽精怪之长短。有传言,这精怪安抚司处处是吃人的妖怪,其中点刀堂更是魑魅魍魉,堂内粟广皆是业火,里面的妖怪日夜承受焚烧之苦,而这堂主鬼面罗刹,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因如婴儿,听者皆目眦欲裂。也有传言,堂主谢日尧正如其日尧之名,可司掌日月之长短,身披霞光,头负五彩羽毛,精怪野兽见其皆俯首,所谓日尧,便是撼日尧月。 很帅,是真的就好了。谢日尧本人如此评价道。 与被妖魔化的民间传言不同,谢日尧的名字来源很简单,甚至都没有什么典故也不来源于什么诗词,就是把“晓”给拆成两个字,再按了谢姓而已。 而这“晓”字何来,便是司长谢听雨所赐。 谢日尧永远记得主上赐名那天,是一个冬日的晚上,彼时自己还只是主上身边的跟屁虫,身子单薄扛不起任何攻击,肩膀孱弱担不起任何责任,即使已经修炼百年依旧胆子如针眼大,偏偏好斗爱玩,总缠着主上要一起出山。 那个雪夜,他在空中拼了命地狂奔,踏风而行,身上是主上的血,白色的羽毛在月光下染红。主上的身体烫得吓人,呼吸微弱,整个人都埋在虎毛里。 那是个难得能看得见月亮的夜晚,夜空寒凉,冷冽的风在脸边呼啸而过,掠地泪痕泛着凉意。主上在他的背上,手轻轻环住他颤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几乎只能发得出气音。 “别哭了,小老虎。主人给你赐字,月晓,好吗?” “好不好,月晓。” “别哭,月晓,别哭。” “我很失望,堂主大人”。 谢听雨看着眼前骤然睁大双眼,颤抖着抬头看她的小老虎,嘴角笑意渐消,只有一双浅色的眼眸里始终如一地冷意岑然。 谢日尧瞳孔都因心神惧颤不停震动,眼里迅速积累起一层泪意。嘴巴张合一下,徒劳地唤出一声颤抖的“主上”,手指悄悄将眼前人的衣摆捏得更紧,身体惶恐不安地想要靠近谢听雨。却只听主位上传来渗着冷意的一声 “松手。” 谢日尧身子猛地颤抖起来,嘴唇抿得发白,眉尾压得很低,眼眶一圈全红了,眼角的泪要落不落,手却没松开一点。反而将另一只手悄摸搭上谢听雨的腿,虚虚攀着谢听雨接近膝盖的位置,抬着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看她,似是想撒娇。 “主...主上...属下不...” “不松?”谢听雨冷眼瞟了虚搭在自己腿上的手一眼,抽腿作势便要踹,吓得谢日尧赶紧松手抽回,缩着脖子半闭着眼,也不敢躲。 谢听雨把腿收回,冲着前面两步远的空地抬抬下巴,“跪好”。 小老虎半睁开眼,看了眼主上冷若冰霜的脸色,不敢再有什么放肆,膝行着后退,规规矩矩地端正跪在主位前。 “认得他吗。”谢听雨看他跪好了,示意身边站着的人抬头露脸。陈玉僵硬着抬起脸,眼眸垂着不敢乱看,按规矩喊了声“堂主大人“。 谢日尧这才看向从刚才开始存在感几乎为零的那个院役。他皱了皱眉,这面孔看着有点眼熟,但自己平日里在堂内来往频繁,堂役院役几乎都见过。但这位,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陈玉,虽然穿着点刀堂的制服,自己却没在记忆里对上号。而且,谢日尧瞟了眼陈玉的身侧,没有佩刀。 这是犯了什么天条了,连佩刀都给摘了,谢日尧心里嘀咕。 “回主上的话,有些眼熟。” “眼熟?”,谢听雨笑了一声,把座边站着的人腰间牌证扯了下来,扔到谢日尧眼前。 “堂主大人记性不好,那便好好看看,”谢听雨站起身,冷眼看着谢日尧捡起牌证,“看看为什么眼熟”。 谢日尧读了上面刻的字,霎时瞪大双眼。 谢听雨的声音从上位传来,“点刀堂花明楼,你的属下”。 花明楼?谢日尧眼中闪过一片茫然,司内哪有什么花明楼...不对。 谢日尧看着上面刻的六个字,他突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陈玉,分明是前不久刚查的怡红院被卖的猫妖!可是...可是那批被救出来的小妖不早被送走了? 他想起数月前救助出来的怡红院小妖,却惶然地发现确实想不起来自己有去查看过后续事宜。最近年关将至,大小案件频发,另一位堂主正好又被派出山,他虽身为堂主,但平日里多执掌任务武力,不擅筹谋,更不怎么负责救助安排。彼时怡红院的文书呈上来时,他正要赶去镇压一城河妖,只对文书中的小妖数量进行核对便挥手放过,未曾...查看实情,更未曾注意究竟有几只妖被送回山林。 霎时间,谢日尧脑中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那猫妖理应有佩刀却空无一物的身侧;朱然对小妖鬼们轻佻的姿态;朱然从几月前开始频频上报在外过夜;明明以前总偷懒,最近仓红院却频出任务,大多...大多还是,谢日尧脸色惨白,还是青楼的任务。 没有什么花明楼,是朱然假借安抚司的名义用来哄骗救出来的小妖怪,暗渡陈仓,来侍奉自己的。 谢日尧看到眼前的牌证无风自动,轻微颤抖,才后知后觉是自己的手在抖。他不敢看主上的脸色,不能理解朱然这自寻死路的色胆,不敢相信这么大的纰漏会出在自己手底下,更不敢想主上对他到底有多少失望。 谢听雨面色沉沉地站着,屋内没人敢出声,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屋内蔓延。 她看着面前脸白得跟纸一样的月晓,心里各种情绪纷纷扰扰,对朱然的余怒、对这事的后怕,为自己的失职、为月晓的大意。 废物老虎,谢听雨在心里暗骂,当初就不该给你赐字让你做堂主,不如就让你好好出任务,还能给她省点心。谢听雨绷着下颚,周身气压低得吓人,简直想现在就把人拎起来暴揍。来回踱步数次,半晌,看着月晓跪在地上发抖,还是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坐回主位。 “寸金,叫栋敏进来。” “寸土”,谢听雨冷声,“给日尧大人看茶”。 办事不力4-“停职” 常不惑进门的时候,自家堂主正稳稳举着茶杯侧身跪在大堂主位的下首,显然是在奉茶思过。大堂中央刑狱堂堂主谢木东端正垂首跪着,膝前地上散落着一卷文宗。屋里的温度实在是低,不像深秋,倒像冬日雪夜,冻的人手脚发麻。 情况不妙,但比想象的好,常不惑思忱。天知道司长大人传刑狱堂主进去后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胡思乱想了多久,他耳聪目明,天生便可目千里闻四方,可院内实在太安静,安静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让他不自觉怀疑廊下如雕像般侍立的寸土和身后的寸金还活着没,怎么能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也不知道朱然犯了什么天条,能惹的司长大人如此动怒。 堂役慌忙来通报的时候朱然刚被带走,彼时常不惑正一边擦琴一边听疏律院的俸禄报请。听到司长大人请朱然议事,常不惑皱了皱眉,朱然管理苍红院,通常处理人口妖口的贩卖和诱拐。最近有什么大案吗,常不惑沉思,司长特意与院使议事,不能说是不可能只能说是有点杀鸡用牛刀,常不惑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朱院使是被寸雪大人带走的”,堂役紧张地低声说。常不惑神色一凛,立刻站起身。 “堂主在哪?” “常不惑”,谢听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该发的火也发了,该问的话也问清了,两个不省心的堂主待会再收拾。睁开眼,对着门口的常不惑开门见山地直接问责:“身为副堂主,你办事不力。” 常不惑刚进门就听到司长大人这一句训斥,立刻跪下身,垂首认错,“是,属下无能,请大人恕罪”。常不惑身为未被司长赐字的副堂主,连请司长责罚的资格都没有,对他的责罚执行权是由堂主代行的,他只能求司长饶恕。 “苍红院院使朱然,为私受所监临妖物而曲法处断”,谢听雨目光冰冷,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司掌人口贩卖的院使竟自己开起青楼来了,这青楼还就开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常不惑越听越心惊,感觉自己冷汗一茬一茬地出,周身空气里的寒意锋利地像是要结冰。 “挂靠安抚司,想必生意是很好做,连牌证都有了。点刀堂,花明楼”,谢听雨突然笑了一声,“你们点刀堂这是要自立门户啊,看来小小安抚司已经容不下了几位大人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白了,不管是站着的还是跪着的,没一个敢出声。 “咚”的一声,常不惑听出来是茶杯在地毯上滚落的声音,幸好自己没被罚奉茶思过,不然现在落杯失仪的还得多一人。但他已经没心思庆幸了,司长的话说得极重,字字诛心,这屋里没有人不会为这话感到惊惧震颤。 斜前方一声磕头的闷响,常不惑才从惊骇的心思中唤醒,立刻也俯身,叩首回话,“属下知错,属下御下不严,疏于监察,以身执法辅佐之责却废法度,是为办事不力、懒怠失职、知法犯法,”常不惑说到这短暂停顿了一下,快速闭了下眼,压着颤声说到:“有负副堂主之位”。 安抚司不是孤儿院,从不无偿收留任何受害精怪。对青楼红院说是清缴其实也是以解救和安抚受害精怪为主要目的,尽可能少地参与民间交易。换言之,安抚司就像个中转站,将被迫与家人分离或被欺骗引诱到民间的精怪救出来,在司内治疗安抚,辅以教育训练,再送回到山林中,反过来亦是如此。 这朱然倒好,色胆包天,仗着自己是苍红院院使,借着公务机会哄骗救出来的妖兽伺候他床榻,专挑不谙世事没什么见识的小妖怪,居然还对他们声称这是公事公办,是要验明他们的身子。想到这谢听雨脸色更是难看,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满脑子酒肉淫欲的蠢货没那个心思用这个方法赚钱,一旦这假作的花明楼名头打出去,挂着安抚司的名义拿着安抚司的牌,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次若不是这小猫妖有点脑子,察觉不对,偷了仓库里的留音石录下证词,又怕上交无门,大着胆子冒充堂役,只怕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发现端倪。更让谢听雨气结的是,今日唤两个堂主一个副堂主来问话,直接就是两眼一抹黑一问三不知,看这哆哆嗦嗦的样子显然是半点没察觉到不对,今日方才知晓。 看来是过上几天好日子了,都皮痒了,谢听雨想。 看了眼跪在地上叩首的两人,又扫了眼旁边吓得茶杯都举不稳的月晓,谢听雨深觉心累地叹了口气。此事说到底罪魁祸首也是朱然,点刀堂两个朱然的上级加上刑狱堂这个搞监察的其实都是办事不力,倒不至于为这人渣担全责,赶紧补救才是重点。 微眯着眼默不作声地沉思了一会,谢听雨伸手,将旁边还战战兢兢站着的陈玉手里的茶拿走,冲着门口一挥手,寸金便躬身开门,稳步走到近前,双手接过主人递过来的茶杯,又侧身无声拿起主位旁小桌上的,退出门去,不一会又带着两杯泛着热气的进来,一杯轻声放在小桌上,另一杯拿到谢日尧举着一直没敢放下的杯托上,出去的时候把地上滚落的杯子也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谢听雨的声音终于在屋内响起,语气里冷意稍缓但依旧泛着凉,她重复常不惑的话,“有负副堂主之责?” 她意义不明地点点头,“你们点刀堂果真上下一心,连说的话都差不多。堂主说自己辜负职位,副堂主也说自己有负责任”。 常不惑不敢抬头,也不敢接这个话,一动不动地以头触地,等待司长大人的判决。 “常不惑,这个小孩你带走,按救助的流程该怎么办怎么办。若是想走学堂的流程,”谢听雨看了眼身子骤然一僵的陈玉,说:“那就已经罚过了,不必再追究留音石的事”。说罢,便示意陈玉出去等着,“去吧”。 等陈玉僵着身子一步三踉跄地出去了,谢听雨方才站起身,目光落在从刚才起就一直没做声的谢木东身上,继续开口。 “既然活没干好,那这钱拿着也心虚,休沐想必也不舒坦。” “点刀堂常不惑,停俸禄六月,休沐一年。日省一时辰,什么时候处理干净什么时候停。”谢听雨顿了顿,“暂代堂主之责”。 “点刀堂谢日尧,刑狱堂谢木东”,谢听雨目光平静,出口的话不带温度。 “停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