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要哄王爷 卷一》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正文开始】 荣国公夫人房中的高嬷嬷来请人时,宝宁正坐在炕上逗弄她刚养的小狗。 厨房里张嬷嬷养的大黄狗前几日刚生了窝崽儿,但张嬷嬷返乡养老去了,现在正月里,天寒地冻,母狗没几日就病死了,一窝崽儿就剩这一个还活着,被宝宁抱回了屋子。 屋里点了熏香,淡淡的烟气缭绕着,很好闻的木香味儿,宝宁抱着小奶狗靠在软垫上,一勺勺给它喂奶。 高嬷嬷站在门口撇了撇嘴,心道,人家都说许姨娘院里的五姑娘从小就心里少了根弦儿似的,一点也不争气,白生了张漂亮脸蛋儿,如今一看,这话还真不错。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就要到及笄年龄,连个婚事都没着落,不知道像六姑娘似的赶紧去主母那多讨好露脸,争取以后嫁个有头脸的夫君,反倒整日窝在这小院子里,真把自己当狗娘了。 心中不喜,但面上还是要恭敬的,高嬷嬷轻扣了三声门:"五姑娘,主母请您到倚梅苑去一趟,事儿急,还请您快些。" 宝宁抬起头,一张俏若胭脂的小脸上写满惊讶:"母亲找我?" 高嬷嬷应道:"是,还唤了许姨娘来,正在路上呢,老爷也在。" 宝宁更意外了。 国公夫人陶氏一直和她姨娘不和,因为陶氏无子,府里唯一的男孩是她姨娘所生,叫季蕴,今年十二岁,陶氏深觉她姨娘威胁了自己的地位,所以这些年都没给过她们娘仨好脸色,连见着都觉着烦。今天怎么转了性了? 宝宁心想,准是有事儿了。 她颔首应了句"稍等",再唤了丫鬟进来绾发穿衣,急匆匆便出了门。 走出院门前,宝宁不忘叮嘱道:"别忘了给小狗喂奶,还有等季蕴从书院回来,防着他点儿,让他离我的狗远些。" 丫鬟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吧。" 宝宁拢了拢衣襟,笑了下,这才走了。 高嬷嬷瞧着她背影,又撇了下嘴,暗道了句真是没出息,就知道狗狗狗,心性还不及她们四姑娘半根手指头。 ☆☆☆ 一路上,宝宁都在想,陶氏唤她去是要做什么,弄得阵仗那么大,难不成是有人来提亲? 但细想了想,又觉着不太可能。 这么多年来,上门的媒人也不少,大多是小户家的嫡子,或者是高门的庶子,品行都很端正,算是良配,但俱都被陶氏给挡了回去,理由是五姑娘宝宁还小,不急于一时,要慢慢择夫郎。 陶氏打的算盘,宝宁心里像明镜一样,她就是盼着她嫁的差一点,最好是个疯子癫子,好衬的她的四姑娘多么幸福和高贵。 这就是后宅生活,斤斤计较、无趣,又惹人心烦。 宝宁改变不了什么,她也懒得费心去改变,她就盼着早一日出府,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远些,到个清净的地方去。 还好,这样的生活似乎不太远了,因为季嘉盈已经定亲了,当今圣上的四皇子,济北王裴原,过几日就要下聘。 嫁到皇家去,还做了正王妃,虽然裴原名声不太好,颇有些臭名昭著的感觉,但这还是让陶氏和季嘉盈得意了许久。 宝宁想,希望陶氏的心情可以因为这件事好些,不要再找茬了,那些刁钻泼辣的手段,她实在是应对不住。 ……说起来,季嘉盈这婚事,应该算是捡了个漏儿。 老荣国公是个功勋卓著的人物,曾和先帝一起打下了半片江山,两人关系极好,一日酒后谈天,说起两人的儿媳妇都有孕了,觉着缘分奇妙,当场就定下了指腹婚,说等孙儿们出生,若是同性,便义结金兰,若是一儿一女,便结为姻亲。 后来果真是一儿一女,不过季嘉盈刚出生三天,先帝便病逝了,新皇登基,又过一个月,老荣国公也病逝了,那段指腹婚便也没人再提起。 直到前些日子,陶氏动了心思,塞了点钱给自己在朝中做正二品虎威将军的哥哥陶茂兵,让他在圣上面前稍微提了提此事。 圣上正在为裴原的事操心,这儿子天性野得很,张扬纨绔,不服管教,年纪到了,但好姑娘都不愿嫁给他,陶茂兵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圣上大笔一挥,当即定下了这门婚事。 ☆☆☆ 转过回廊的拐角就是倚梅苑了,宝宁站住脚,对着结冰的湖面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弯出抹笑。 她想好了,待会见到季嘉盈,一定要找个机会奉承她,哄她高兴,季嘉盈高兴了,也能少说些恼人的刻薄话。 就说:"恭喜四姐姐觅得如意郎君,姐姐好福气,嫁入皇门,府里也有光彩,姐姐定能与姐夫琴瑟和鸣,一生顺遂无忧。" 只没想到,还未踏进院门呢,便听见季嘉盈摔东西的声音和大哭:"娘,我不要嫁,你要帮我!" 宝宁愣在门口。 ☆☆☆ 屋里一地的碎瓷片,陶氏抱着女儿的肩膀哭的呜呜哎哎,荣国公背着手走来走去,跺了跺脚回头道:"早告诉你,皇家的事,不要掺和不要掺和,就你爱慕虚荣要面子,非要往里进,以为自己多会打算盘呢?现在好了吧,我看你怎么收场!" 第2章 陶氏红着眼道:"若不是你没出息,顶着国公的爵位,却只能做个五品通政司参议,我能走那一步吗?我的女儿金枝玉叶,可你看来提亲的都是些什么人,没一个正经有前途的,我怎么舍得嫁!好人家都瞧不上你这个没用的爹,你能不能看清你自己!" 荣国公冷笑一声道:"那现在好了?太子和四皇子合着伙地给圣上下毒,太子被废,四皇子被囚,爵位也丢了,现在一个失踪,一个残废,你就舍得嫁了?" 陶氏撒泼:"我不管,你那么多姨娘,那么多女儿,要跳火坑让她们去跳,我的嘉盈不行!" 闻言,季嘉盈哭的更大声:"娘,你救我,四皇子没几日活头了,我不想当寡妇……" 荣国公气的手指颤抖:"你这恶婆娘……" 高嬷嬷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屋里吵成这样。 她尴尬地领着宝宁站在门口,低声道:"老爷,夫人,五姑娘来了。" 话音落,屋里的三人都看过来。 宝宁赶紧收起脸上的震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爹爹,母亲。" 陶氏抹了抹眼睛,找了个地方坐下,没搭理她。 荣国公面色胀红,讪讪冲她招了招手:"宝宁来啦,怎么也不出声,快到爹爹这来。" "季昌平,脸都撕破了,说那些客套话还有意思吗?" 陶氏冷目扫过来,喝道,"我告诉你,我那会和你说那么多,是给你面子,现在我将话撂在这,那个倒霉催的婚事,不管你怎么想的,许氏怎么想的,季宝宁她都得去替!这,就是我为我的女儿想出的法子!若是你敢和我耍脸子,不愿意,我明日就去找我哥哥,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让你连个狗屁的五品官都做不上!" "你你你……"荣国公手指着陶氏,你了半天,一个字都没你出来。 宝宁却冷静下来了。听了这好一会儿,她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陶氏拼死拼活为季嘉盈寻来的皇室姻亲变成了火坑,她舍不得自己女儿跳,要拉别人的女儿来垫背。府里一共有六个姑娘,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已经嫁出去了,六姑娘季留湘才十二岁,就剩下她一个适龄未婚,连个亲都没定过的姑娘,是唯一的替罪羊。 这是陶氏一贯的作风。 她转头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季嘉盈,四姑娘已经哭得缓过劲儿来了,知道母亲为她撑腰,也不害怕了,还有心情冲宝宁笑了下。 她这一笑,宝宁只觉心底都开始泛冷。 季嘉盈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口道:"五妹妹,你也别心中不平,你和我能是一样的吗?我是嫡女,你是庶女,嫁给皇子做正妻,是你高攀,你该感谢我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你,而不是嫉恨我,知道吗?" 荣国公怒道:"嘉盈,你在说什么话!" "四姑娘说的有错吗?"陶氏站起来护着女儿,瞪了荣国公一眼,转向宝宁道:"我就问你一句,你是嫁,还是不嫁?" 宝宁将视线从季嘉盈得意挑衅的脸上移开,舒了口气:"我嫁。" 许姨娘是半刻钟后才到的,她本和二姑娘的生母明姨娘在一块打叶子牌,听到陶氏找,匆匆过来了。 陶氏风轻云淡地和她交代了要宝宁替嫁的这回事:"……到时我便说,四姑娘病了,短时间内没法出嫁,怕耽误了四皇子的年纪,便由五姑娘替嫁。过几日,我便将宝宁过继到我的名下,那她便也是嫡女了,再加上我哥哥的进言,圣上不会不允的。倒是便宜了你们娘俩,又掰正了身份,又做了皇子妃,得意得很。" 许姨娘听得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过去:"你说的好听,你怎么不将女儿嫁给残废!你是要毁了宝宁的一辈子啊!" "姨娘,别说了。"许氏太激动,宝宁怕她口不择言说出祸事来,赶紧道了辞,拉着她回了院子。 一进了屋子,许氏便再忍不住眼泪,扑到床上哭了起来:"我的儿啊,是姨娘没用,才让你受了这样的委屈,我的宝宁怎么能嫁到那样的地方去……" 许氏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一向端庄舒雅,宝宁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失态。 看着这样的姨娘,宝宁心里也酸酸的,她上前坐到许氏身旁,宽慰道:"姨娘,您也别太难过,我觉着,这也不是坏事。" "这还不是坏事吗?"许氏震惊地坐起来,"我的儿,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那个裴原是怎样的德行?" 宝宁回想了下以往从府中下人闲聊处听来的只言片语:"阴险狡诈,纨绔风流,心狠手毒,臭名昭著。" 许氏点点头:"不止这些,他现在还获了罪,谋逆的大罪啊,圣上怎么会宽容他?没在玉碟上除了名,那是看在他死去的母亲的份儿上,但是那样活着,和死又差了什么,瘫在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又生了一副坏心肠……" 第3章 许氏想到这里,又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宝宁!" 宝宁叹息一声,抱住许氏的肩头,低声道:"姨娘,但我还是觉着,这样挺好的。" 许氏哽咽着问:"好在哪里?" 宝宁道:"至少四皇子再不能娶妻纳妾了,他的府里,只会有我一个,没有乱七八糟的其他人,多清净。他再怎么也是圣上的亲儿子,原来的罪名已经发落了,也受了处罚,总不会真的再杀了他的。而且,四皇子都这样了,对皇位也没什么威胁,估计也没有别人会想着害他。如此一来,便更清净了,多好。" 许氏哭笑不得:"清净是清净了,但你一辈子的幸福就没了!" "什么是幸福呢?"宝宁垂着眼看自己的手指,"像大姐姐那样的,嫁给崇远侯世子,每天有操不完的心,斗不完的法算幸福。还是像二姐姐那样的,不停生孩子,一个又一个,就为了夫君多看自己一眼算幸福。我都不要,我就想安安静静过日子,我不想害旁人,旁人也不要来害我。嫁给四皇子就很好。" 许氏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反驳。 宝宁又道:"再说了,主母那样的性子,咱们不答应又如何,她不会罢手的,父亲也帮不了咱们。" 许氏知她说的有理,叹息一声。 沉默许久,许氏想到什么,忽的蹙起眉:"季蕴还不知道这事,等他回来,还不得闹翻了天。" ☆☆☆ 季蕴是傍晚时分回来的,如许氏所料,果真大发雷霆了一场,直直地要往陶氏的院子奔,去找她理论,被宝宁死拽着才没跑脱。 季蕴心中憋屈,又没处说,抱着臂蹲在地上,慢慢红了眼眶:"都是我没用,陶氏的哥哥是二品大将军,她才有底气这样横行霸道的,若我以后也做了大将军,我姐姐就不会这样受人欺负了。" 宝宁有些好笑:"你才十二岁,她哥哥都快四十岁了,有什么好比的。" 季蕴十二岁,又是国公府的独子,陶氏虽不喜他,平时也不敢苛责,一直都是娇养着长大的,宝宁还没见他哭过,蓦的看见这样的季蕴,心里很不好受。 宝宁哄他:"好啦,等你以后发达了,姐姐就和四皇子和离,你把姐姐接走,好不好?" 季蕴抬头,泪眼朦胧问:"当真?" 宝宁点头。 季蕴果真被安慰到,握住宝宁的手,坚定道:"姐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更用功地读书、练武,早一日出头,带你离开那个地方!" 宝宁笑起来,摸了把他的头发。 ☆☆☆ 又过了三日,少府监送来聘礼。 裴原犯的错是谋逆,伙同太子裴澈欲要弑君即位,幸被三皇子裴霄及时发现,才没酿成大错。 圣上勃然大怒,当即将两人打下牢狱,废了太子位和爵位,下了秋后处斩的旨。但后来裴澈忽然在狱中病重,出狱疗养后没几日便失踪了,裴原也伤了身子,成了不良于行的废人。两个儿子都出现这样的事,圣上年纪大了,又气又急,大病了一场。好了后许是想开了许多,没再追究裴原的罪过,将他放了出去。 说的好听点,裴原是个失宠的四皇子,说的不好听点,他就是被圣上放弃的儿子,等着他自生自灭。 宝宁早就做好了聘礼微薄的准备,但等真的看见后,还是吃了一惊。 一口生锈掉漆的大箱子,草草裹了几条红绸,打开后里面只有三袋小米,和用破布包裹着的五两银子。 季嘉盈当场就笑出了声:"我道是四皇子落魄,没想到已经落魄成了这样,就算是只有几亩地的农户家娶媳妇,也不会这么寒酸吧?" 少府监来送礼的太监还没走,听女儿这样讲,荣国公脸上有些挂不住,喝了句:"嘉盈,住口。" 小太监倒不在意,笑着道:"四姑娘说的也没错,圣上说了,四皇子虽不从玉碟上除名,但其余待遇与庶人无差。国公爷别嫌咱们送的聘礼寒酸,实在是听差办事,奴才也没有办法。" 荣国公小心瞥向宝宁的脸色,见她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心里放松了许多。 对这个女儿,他是有些愧疚的,但是有心无力,陶氏强势,他也确实需要倚靠陶茂兵,不敢违背这个妻子的意思。 不过既然宝宁不在意,他心里也好受了许多。 陶氏给拿了些赏银,又客气两句,将少府监的太监送走了。 宝宁道过谢,带着那个大箱子回了许氏的院子。 身后季嘉盈的声音传来:"嘁,还笑得出来呢,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 ☆☆☆ 回到房里,许氏自然又是不平了一段时间,但怕伤了女儿的心,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偷偷躲在外头叹气。 叹过气后,继续回屋子里帮着宝宁一起绣嫁妆。 第4章 出嫁的日子定的太匆忙,就在十天后,说那天是个吉日,过了时间还得再等半年,四皇子怕是等不了。 等不了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宝宁以前虽然没定亲,但嫁妆也一直在做着,她和许氏都长了一双巧手,十日里紧赶慢赶的,终于是做完了。 迎亲的日子一晃就到了。 少府监遣来了一辆四面漏风的马车,果真是将圣上的旨意贯彻到底,要将裴原视为庶人。 季蕴去看了眼,回来气的心口发疼,坐在台阶上生闷气。 宝宁笑着劝了他几句,没往心里去,对着镜子贴花钿。 她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按着成亲时新嫁娘该走的那套流程,开了脸,绾了发,戴上凤冠。宝宁想的很开,日子是要自己过,旁人爱说什么也碍不着她的事,再落魄,也得干净漂亮,活的舒适。 何况,她也没落魄成那个样子不是? 宝宁本就是个美人,即使素面朝天,容貌也是府里六个姑娘中最出彩的,现在穿上大红色的喜服,又抹了口脂,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她回身,笑着问许氏:"娘,我好看吗?" 许氏抹抹眼泪:"我们宝宁最好看了,四皇子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宝宁笑得更高兴,眼睛像弯小月亮。 又等了会,到了吉时,季蕴将宝宁背出府门,送到马车上。 少年的背还有些单薄,但已经很稳了,他一步步走着,声音有些颤:"姐,我以后会常去看你的,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啊。" 宝宁贴着他的耳朵道:"放心吧,你姐姐什么时候对自己差过。" 季蕴乐出声:"姐,你放心!以后姐夫要是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 ☆☆☆ 荣国公府的大门口,该来的人都来了。 陶氏一脸的事不关己,季嘉盈抱着胸在看好戏,叶姨娘带着她的六姑娘畏畏缩缩躲在最后面,露出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她,眼神中一半嘲讽一半害怕,怕自己以后也会落到这样的地步。 唯有明姨娘和许姨娘担忧地看着她,眼中有泪。明姨娘是二姑娘的生母,精明利落的性子,和许氏是好友。 宝宁坐在马车上,撩了帘子向她们挥了挥手,还没来得及说句话,车夫"驾"了一声,缓缓开走了。 ☆☆☆ 一路上,宝宁都在回忆裴原的样子。 宝宁对他是有些印象的。三年前的上元节,她随着姨娘和陶氏出府玩,站在酒楼临街的窗边往下瞧的时候,看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打马挥鞭地过来,身后跟了一众黑衣侍从,惊得路人纷纷躲避。 少年容貌极盛,一身嚣张气势,鞭柄是银的,在黑夜中抽出一道光。 店小二说,那就是四皇子裴原,不学无术,一身纨绔习气,还杀过人,但他是皇子,谁都不敢惹,只能躲着。 那时候,谁都没想过裴原会变成现在这样,宝宁也没想过,他们之间竟会有这种纠葛。 但不管他原来是什么样的,以后都是她的丈夫了,她总不能撇下裴原不管。 宝宁想,她尽心待裴原,问心无愧,与他好好过日子,至于以后的事,便随遇而安,走一步算一步吧。 马车不知走了多久,晃晃悠悠的,像是走到了什么荒郊野外。 宝宁早上便没吃饭,早就饿得心中发慌,快要受不住了的时候,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夫掀开帘子冲她道:"四皇子妃,到了。" 没人搀着,宝宁自己下了车。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看着眼前的景象,她还是吃了一惊。 一片荒树林里有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大门是篱笆做的,摇摇晃晃,好像风吹一下就要倒。房子是低矮的两间茅草屋,大冬天的,一看就四面漏风。前几天刚下过雪,现在院里的雪还没化全,一半水一半雪,泥泞肮脏。 这不像是皇子住所,反倒像是个被废弃许久的破院子。 宝宁转头看了看周围,别说村庄人家了,就连个邻居都没有,目之所及全是掉完了叶子的树,只有马车驶来的方向有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看不见尽头。 这地方,一个普通的大活人住着都难以生活,何况四皇子那样本就行动不便的人呢? 都说少府监那些人最是势力,现在看来可半点不错。当初裴原风光时,一个个抢着巴结,送最好的东西去,现在却连间像样的房子都不肯给。 宝宁正想着,篱笆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了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打量了宝宁一眼,问车夫道:"这就是四皇子妃?" 车夫点了点头,笑道:"翠芙,你这下高兴了吧?不用再待在这鬼地方,有人来接你的班了。" 第5章 翠芙搓搓手,抿嘴道:"可不是吗,再待两天,我都要疯了。不说这里吃不饱住不暖的,就四皇子那个要死的性子……" 说了一半,翠芙终于想起见了四皇子妃是要见礼的。 她把后半句话收回去,福身行了个礼,又瞄了宝宁一眼,摇头道:"长得真漂亮呢,可惜了,嫁了个那样的残废。" 马夫打了个哈欠,再次坐上车,招手道:"别说了,快上来,趁着天黑前还能回京城去。" 翠芙"哎"了声,连句和宝宁辞别的话都没有,一跨腿钻进了轿厢里。 鞭子一打,马儿仰头嘶鸣一声,带着马夫和那个叫翠芙的丫鬟轱辘辘地离开了院子。 "……"宝宁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的影子,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那两人是一点没把她放在眼里的,别说是四皇子妃了,在他们眼里,她或许连个主子都不是,就是个被嫁过来受苦的倒霉新娘子,巴不得离她远远的。 罢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宝宁叹了口气,把盖头扯下来拿在手上,又蹲身将裤腿挽起,一步一滑地走进了院子。 她在心里想着,待会换了衣裳后,得赶紧将院子给扫干净了,要不然若是失足摔了,可了不得。 院子不大,约莫就十几步远,很快走到茅屋门口。 两间屋子是相邻着的,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其中一间的窗纸破了个洞,冷风吹过小洞,将整个窗户都吹得呼呼作响,好像马上就要被吹碎了。另一间看起来稍好些,至少窗户很完整。 哪间是裴原住的呢? 宝宁思忖了下,往前踏了一步,准备透过窗纸的小洞往里瞧瞧。 墙壁上立了根大扫帚,她没注意,不小心碰到了,倒在地上"砰"的一声。 屋里瞬时传出声低哑的呵斥:"谁?" 宝宁张张口:"我是……" 宝宁刚说了一个字,裴原抓起床头的杯子就砸过来:"滚!" 宝宁听见破空声,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杯子砸破窗纸,又擦过她鼻尖前一寸的地方,成一个漂亮的弧形落进雪里。 宝宁呆在原地。 屋里没声音了。 过了好一会,宝宁终于鼓起勇气,从被砸开的窗户洞里瞄了一眼,正对上裴原冷厉的眼,防备、厌恶。 "再不滚,信不信老子一掌拍死你?" 宝宁吓得又将脖子缩了回去。 她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嫁给一个残废的,也知道裴原脾气一向不好,但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恶劣成这样。这么看来,窗纸上原来的洞,或许就是他用什么东西给扔破的。 怪不得那会儿翠芙离开的时候,神情如蒙大赦。 宝宁抬头看了看天色,约莫未时了,她只在早上起来后吃了半个包子,早就饿得不行。 要不先去做饭吧。裴原再凶,总要吃饭的,等待会送饭的时候,再和他好好聊聊,或许他的抵触会少些。 但是,厨房在哪里呢? 宝宁在原地转了圈,实在没看到哪个像是厨房的东西,空荡荡的院子里只有两个茅草屋,还有院角处,一个很低矮的小房子,应该是茅房。这院子太空旷了,冷风吹过来一点阻碍都没有,宝宁冻得打了个喷嚏,朝着另一间房走去。 她本以为这是翠芙的房间的,没想到进去后别有洞天。 约莫七步长、八步宽的小地方,一半是土炕,另一半竟是个简易的小厨房! 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就一张瘸了腿的桌子,一把摇晃的椅子,还有灶台上的一个锅。 但即便如此,屋里还是显得拥挤不堪,不仅黑暗潮湿,闻着还有股很大的煤烟味儿。 炕上是胡乱堆叠的被子,枕头被推到了地上,还有几件女子穿的衣裳,肚兜和襦裙,搭的到处都是。 宝宁想,许是翠芙走的太着急,从被子里爬出来,穿上衣裳就走了,剩下的东西全都没要。虽然也并没剩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宝宁抬手在鼻子下扇了扇,这味道太呛人,她也顾不得冷了,将门窗都打开,通了通风。 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屋里一下子就有了些明媚的感觉。 宝宁长舒了口气,觉着舒服了许多,开始着手整理东西。屋里并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翠芙丢下的那些衣裳杂物,很快就归拢到了一起,放到了洗衣篮子里。她的嫁妆箱子还在院外,宝宁想着晚上时候再整理那个,先将饭做好,给裴原送去再说。 翠芙许是知道她今天准会来,连午饭都没做,炕也没烧。 灶里一点火星都没有,锅里残留着上顿吃剩的残渣,看样子像是玉米糊糊之类的东西,黏在锅上,散发着股不太好闻的腥味儿。 第6章 宝宁弯腰闻了闻,皱起鼻子。已经馊了,不是上顿的,不知放了几天。 宝宁讶异,这两人平时到底吃的是些什么呀? 要想做饭,就得先生火,刷锅。 柴火堆在门口不远处,虽然不多,但也够用,而且林子外那么多枯枝,总会烧着火的。 问题是,菜和米在哪儿?水在哪儿? 宝宁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只看着了一个木桶,里头装了约莫一个指节那么高的水,连喝两口都不够的,更别说别的能吃的东西了。 院子里也没有水井。 宝宁愣愣地站在门口,一时失语。这两人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生活的,饭不吃,连水都不喝的吗? 她思忖了半晌,还是决定去问问裴原,他在这里也住了不短时间了,应该知道这些事的。 茅屋很破,门也是旧的,一块坑坑洼洼的破木板,用来锁门的楔子不知怎么烂了,门锁不上,也关不严,风一吹就颤三颤。门和窗都坏了,灶火也没烧,不用猜都知道裴原住的这个屋子有多冷,他本就身体不好,是怎么熬过来的? 宝宁叹了口气,抬手敲了敲门:"四皇子,我进来了?" 屋里没有声音。她等了会,又敲了遍,还是没有声音。 宝宁心中奇怪,怕裴原又冻又病的出了什么事儿,没再等他回应,推门进去了。 一进门,宝宁便被呛得咳了起来。这屋子里的味道比厨房还要难闻,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酸臭味道,刺的人眼睛生疼,仔细闻,还能闻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不大的火炕上,裴原正侧卧着,在睡觉。 他睡得不太踏实的样子,眉毛紧紧拧起来,嘴唇边一圈胡茬,头发半束半散,乱糟糟一团,裹着的被子也不干净,黄的红的污渍干涸成一片片,有的地方还露了棉花。 许是因为疼痛,裴原放在枕边的手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都有些泛白。 这幅邋遢落魄的样子,活像个流浪汉,哪能和原本高高在上肆意张扬的四皇子联系在一起? 宝宁怔在原地,忽然有些心酸。 裴原被她的那几声咳嗽吵醒,难耐地转了转眼珠儿。醒着的时候比睡着要艰难得多,至少在睡着的时候感觉不到冷和饿,也不会疼,而一旦神智恢复清明,那些难以忍受的感觉就又会卷土重来,伤口处抽搐着疼痛,他咬牙忍受着才没有叫出来,无休止的溃烂和痛痒快要将他逼疯。 许是发烧了的关系,裴原觉着嘴里干的厉害,连带着整个喉管都火辣辣的疼。 想喝水。 裴原撑着胳膊坐起来,抬手按了按额角,半闭着眼去桌边摸杯子。 摸了半晌,只有一手灰。 宝宁实在看不过去,拎了茶壶来放到他手上:"杯子刚被你扔出去了,壶里的水也冷了,你知附近哪里有水井或小河吗?我打些来,烧给你喝。" 陌生的女声传进耳朵,轻轻柔柔的,带着股暖意,与这冰冷的环境格格不入。 裴原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入目的是一张清丽漂亮的脸,柳叶眉,杏仁眼,白皙若雪。看起来年龄不大,还没长开,但已经是极为出彩夺目的容貌,不是那种惊艳或者魅惑的美,相反的,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毫无攻击力的长相,唇角有对很浅的梨涡。 不像是来找事的。 得出了这个判断,裴原脑子里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已经运了三分内力的手掌也卸了力。 直到他视线下扫,看见了宝宁那身大红色的喜服,裴原瞳仁一缩,骤然想起来早上翠芙说的话,说今个是他成亲的日子,新娘子约莫中午就到,那时她便回京城去了,由他的皇子妃继续伺候他。 翠芙说那话的时候带了几分怜悯:"听说您的皇子妃是指腹婚,荣国公家的女儿呢?那样的千金小姐,怎么甘心沦落到这样的地方来,以后还不知怎么对您呢,真是可怜见儿的。" 裴原不知道翠芙是在可怜谁,是可怜他,还是那个要嫁过来的皇子妃。 思及此,裴原露出一丝讽刺的笑。说的也对,就凭他现在这样的处境,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哪会有傻子来伺候他,一个个都巴不得他快死吧?就连少府监派来的丫鬟都敢对他颐指气使,何况是什么皇子妃,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肯定是个被逼着嫁来的倒霉庶女,路上不一定都哭了多少次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心里算计着怎么脱身,先来他房里打探下情况。 她应该很高兴吧,瞧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咽了气,她就是自由人了。 ☆☆☆ 裴原看着她的裙子呆住了。宝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么出神,连被子滑下去了都不知道。 她怕裴原着凉后病得更重,伸手将被子扯了回来,围在他颈边,又问了遍:"你很渴吗?若是还能忍的话,就等一下吧,喝冷水总是不好的,你告诉我哪里可以打水,我烧热的给你喝。" 第7章 真是够能装的。 裴原回过神,厌恶地皱皱眉,侧身躲开宝宁的手,仰头将茶壶里的水喝了个精光。 许是手抖的厉害,最开始时茶壶嘴儿没对准,不少凉水洒出来,灌了一脖子。裴原像是感觉不到,将茶壶扔回桌面上,随便抹了下嘴,又钻回了被子。 从始至终被忽略,宝宁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 站了会儿,她又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先说说话,和他搞好关系。 宝宁蹲下身,让视线与躺下的裴原平齐,尽量用最温和的声音道:"四皇子,我是你……" 她话还没说完,裴原忽的睁开眼,不耐烦道:"你怎么还不滚?" 宝宁被骂得愣了下,有些委屈。 她抿抿唇,很快调整过来心情。 早就知道裴原是这个脾气了,现在又一朝跌落泥潭成了这样的处境,心情差些也正常。她让着他些,没必要因为这个生气。 想通了,宝宁又笑盈盈的了,与他介绍:"我姓季,名字叫宝宁,你听说过我吗?季宝宁。" 裴原古怪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答。 宝宁想,裴原应该是不认识自己的。他原是四皇子,那般高贵的人物,性格又一直是纨绔张扬的,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些纨绔公子,整日做着些骑马射箭的事,许是连季嘉盈他都不熟悉,又怎么会听说过她。 不过那都不重要。以往的都过去了,把以后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以后就是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宝宁给裴原掖了掖被子,拄着下巴看他,眼睛弯弯,"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待会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裴原冷笑一声,闭了眼,不再看她。 他左腿有伤,因为一直没有好好清理上药的关系,深可见骨的伤口有些化脓,碰着便会疼,所以裴原平日都是向右侧躺着睡的,脸正好面向宝宁的位置,躲都躲不开。 他懒得理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又过了会儿,宝宁叹了口气,站起身走了。 裴原听见关门的声音,终于睁开了眼,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讽刺。 这女人的段位还很高明,假情假意的那番话,真以为他听了就会感激涕零吗? 如此想着,腹中的饥饿却是被唤了起来。 裴原伸手往身后摸了摸,掏出一个油纸包,拆开后是半张葱花饼。放了太久,冬日又冷,葱花饼上的油已经凝上了,看起来腻得发慌。 翠芙对他不上心,加上这里没什么食材,她本身做饭也难吃,每日只做玉米糊糊,里头拌上点苦盐,凑合着就是一顿饭。裴原咽不下去,靠着裴扬隔几日送来点心饭食充饥。 裴扬是他的五弟,今年十三岁,是圣上最小的儿子,自小就倍受宠爱。 裴原对这个弟弟一向不错,裴扬的拳法和剑术都是他亲自教的,裴扬对他也极亲近。后来他出了事,原先那些酒肉朋友跑得无影无踪,一个个急着和他撇清干系,只有裴扬还记挂着他,隔着三五日就会来看看,送些东西。 算起来,裴扬也五日没来了,大雪封路,这里偏远,他走一趟也很难。 裴原咬了口葱花饼,在心里琢磨着,待会自己去做些饭,好留着明日吃。 至于刚才那个女人,他是不相信,也不指望的。说的倒是好听,等着吧,不出三日,她便哭着喊着要回去了。 想到这,裴原眼色又冷了几分。 赶紧走,省得扰了他的清净。 ☆☆☆ 宝宁将院外的嫁妆箱子拉回了屋子,她嫁妆并不丰厚,满打满算就两个大箱子,其中一个还是许氏心疼她,花私房钱置办的。 除此外,宝宁自己还带了个小箱子。 那天见着了少府监给裴原准备的聘礼,宝宁便对他现在的处境有了数,怕这里连生活的必需品都没有,自己带来了一点。几斤猪肉,一袋白面,一袋精米,还有些零零碎碎的菜和药。因为这些东西,她被季嘉盈和季留湘嘲笑了好一通。 宝宁原本还觉得自己多心,现在看来,多亏她想的周全了些,要不然今晚吃什么都不知道。 喜服太累赘,宝宁从箱子里翻了套常服出来换上,瞬间觉得轻松许多。 她想了想,又翻出块布巾来,去将裴原窗户上的洞给堵上了。 这人是个脾气躁还不计后果的,发火便发火呗,非要砸窗子做什么,砸坏了,冻的还不是他自己。 宝宁摇摇头,转身继续去找水源,心情再不好,饭总是要吃的。 一回头的功夫,宝宁忽然发现在裴原所住的茅屋的东侧,屋子和篱笆墙之间有一条窄窄的过道,约莫一尺宽,她走过去看了眼,那边竟然也是个小院子。宝宁惊喜万分,提起裙摆挤过去,瞧见院子中间赫然是口轱辘井,井的东侧有一个菜窖入口样的东西,被木板挡着,西侧是一片被开垦过的菜地,不过现在已经没有菜了,只剩一栏一栏的田垄。 第8章 宝宁这才知道,这院子是个"日"字一样的结构,篱笆墙围成一个大院子,两间小茅屋挡在正中间,左右留出过道儿来,通向后面的小院子。 有井,有菜窖,还有菜地,等到春天时候,这日子就好过多了。 宝宁转眼就将那会儿裴原冲她发火时那点不高兴忘记,回西厢取了根蜡烛点上,想去菜窖底下看看到底有多少存粮。 掀开木板,扑面而来一股阴暗潮湿的味道,混着白菜和萝卜的特殊气味,倒也不算难闻。 宝宁把裙摆系在腰上,拿着蜡烛小心翼翼地从梯子爬下去,蜡烛一直没灭,她也放心许多,等到了底下,宝宁满怀着希望转头看过去,只见角落里几颗大白菜,旁边放着一颗被切了一半的大红萝卜。几颗烂菜孤零零地躺在那,她想象当中的满满存粮和风干腊肉什么都没有。 宝宁有些失望,她叹了口气,但转念又想,至少还是有几颗白菜的,也挺好,今晚做疙瘩汤吃,稠稠的热热的,也很不错。 她从小就是惯会安慰自己的,苦中作乐,无论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一转眼就会忘。陶氏说她没出息,宝宁不知什么叫有出息,她只觉着自己这样很好,心情总是愉快的,生活也有滋有味。 宝宁去抱了一个大白菜,将蜡烛吹灭了,顺着梯子往上爬。 厨房太小,还挨着她的床铺,在那洗菜不方便,宝宁干脆打了水上来,蹲在井边洗。 现在是冬末春初,春寒料峭,井水冷得冰骨头,宝宁手冻得通红,她洗了一会觉得冷,就甩甩手上的水,将手缩进腹前捂暖,边打量着这个小院子,琢磨着过半个月冬土都化冻了时,她要种什么菜。葱肯定要种的,还有韭菜也要种,炒鸡蛋很好吃,还要种白菜,小辣椒,茴香菜。对了,再种些黄瓜,夏天可以解渴。说到解渴,葡萄也是可以种的,还能搭成葡萄架子,好乘凉…… ☆☆☆ 二月中旬,天黑的早,申时还未过,天色已经有些微暗了。 裴原伸手抓了件外衣披在肩上,艰难站起身,想去厨房做点饭。 因为那次意外,裴原左腿是瘫痪的,有痛感,但是完全使不上力,为了能站起来,他只能拄着木棍,行走艰难。从东厢到西厢的门口,短短几步路,裴原便走得大汗淋漓,许是用力过度的关系,他能感觉到那些刚愈合的细小伤口似乎又都崩开了,一丝一缕的疼痛顺着脊背爬上来,裴原低下头,厌恶地盯着自己的双腿,眼底一片阴霾。 这样残废无能的自己,连他自己都嫌恶,又指望谁来喜欢呢? 推开西厢的门之前,裴原是有一瞬的犹豫的,他想过,万一她没走,还在屋里呢? 裴原在门口站了一会,见里头仍是没动静,伸手推开门。 果真空无一人。 裴原自嘲地笑了下。果真是想太多。 火石就放在桌上,裴原拿起来抓在手里,艰难地蹲下身,想把灶生起来。 蹲身这个看起来极为简单的动作,对于裴原来说无比困难。他腿上有伤,左腿又无知觉,连曲起来都费力,为了能蹲下,他必须死死握住棍子保持平衡,才不至于像一边倾斜摔下去。棍子只是粗一些的枯柴,并不结实,重力之下像是随时要裂开,裴原额上满是细汗,他粗喘了口气,将棍子扔开,转而扶上灶台,但臂上吃力,他手一滑,还是摔在地上。 伤口彻底崩开,剧烈的疼痛让裴原眼前一黑,他仰起头,喉间溢出一丝闷哼。 ☆☆☆ 宝宁端着洗好的菜推门进来时,裴原正努力想要站起来。 听见身后的响动,裴原心下一惊,立刻回头看去。 宝宁也正惊讶地看着他:"四皇子,你怎么出来了……" 她视线下滑,落在裴原无力支撑的左腿上,那条腿瘫软无力,站成了一个颇为扭曲怪异的姿势。 裴原来不及为她的出现感到欢喜高兴,瞧见她视线落向的位置,脸色猛地一沉。 他捏着棍子的指尖泛着清白,红着眼喝道:"再看,挖了你的眼!" 一阵风吹来,门啪的一声关上。屋里更暗了。 窗户处透进来微弱的光,裴原背光站着,五官模糊的像是罩了一层阴影。他生的高大,又是常年练武之人,肩膀宽阔,屋子本就小,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堵墙,周身散发着阵阵阴鸷的寒意。 宝宁局促地站在门口,眼睛不知放在哪里,手指紧紧抠着手中的菜盆。 有那么一瞬,裴原是真的有杀意的,宝宁感觉得出来。 屋里极为安静,只能听到裴原一声重似一声的呼吸声。 说不害怕是假的,宝宁心口怦怦地跳,好半晌才缓过劲来,赶紧推门走出去。 冷风吹过来,宝宁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手心已经黏满了汗。 第9章 ☆☆☆ 最不堪忍受的一面被一个可以称作是陌生的女人见着了,裴原闭了闭眼,艰涩地咽了口唾沫。 那个女人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 裴原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肮脏邋遢,一身怪味,比街上的乞丐都令人作呕。至少乞丐是健康的,有一双能行走的腿,而他一身伤口,不知落下了多少疤,残疾的左腿绵软恶心,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连自理都困难。 他早就说服过自己,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眼色,但是等真的面临这样的情景时,又难以控制地胡思乱想。他厌恶别人看着他是嫌弃的目光,更怕的是同情和可怜。那种自尊被踩进泥里践踏的感觉,比刀剑砍在身上的感觉更刻骨、更难以忍受。 木棍上有倒刺,割进掌心时一阵钻心的刺痛,裴原像是感觉不到,拖着左腿木然地离开。 路过宝宁面前时,他连看一眼都没有,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宝宁眼睫颤了颤,终是叹了口气,抱着白菜进了厨房。 生火、烧水、刷锅,调面糊……疙瘩汤算是最简单的面食,只需一盆面、一瓢水。 宝宁捏着水瓢将水一点点洒在面粉上,边用筷子不停扒拉,不一会儿就成了大小均匀的面疙瘩,颗粒分明。 灶里的火烧得旺了些,红彤彤的火舌探出来,屋子里有了些暖意。 宝宁将油了些进锅里,待油热了,将刚切好的葱花抹进去,油爆葱花的香味瞬间扑鼻而来。白菜也倒进去,拿铲子翻炒两下,加入清水没过头,再加盐和酒调味儿,扣上锅盖等着水开。 就过了这么一会儿,天已经黑得彻底,宝宁摸索着将蜡点上,坐在凳子上盯着锅盖发呆。 热气腾腾地从盖子的缝隙中钻出,带着食物特有的香味,屋子仍旧狭小逼仄,但充溢了暖暖的烟火气。 一下子就很像个家了。 宝宁想起了裴原。 他刚才真的吓到她了。 裴原讨厌她,想赶她走,这些宝宁都感受得到,她能理解,也不介意。说起来好像很唐突,但是在她的心里,从嫁给裴原的那一刻开始,她是将他当成了一家人了的。 他们没有感情,但是也是名义上的妻子和丈夫,就算以后都不会像旁的夫妻那样,恩恩爱爱、琴瑟和鸣,那也是亲人,要比陌生人更多一份体贴和联系。 裴原脾气不好,他现在正在人生的低谷,敏感脆弱,会出口伤人,这样宝宁都可以谅解。 她能做的也就是待他好一点,给他温暖和鼓励,陪着他一起向上走。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能高高兴兴地相处在一起,养养花喝喝茶,做个伴儿。这就是她期待的日子。 ☆☆☆ 锅里咕嘟咕嘟地响,水开了。 宝宁拍了两下自己的脸,不再胡思乱想,赶紧去掀开锅盖,拿了筷子将准备好的面疙瘩拨到锅里,边搅散了,不让它们黏在一起。她想了想,又去拿了两个鸡蛋,打散下锅,甩成蛋花汤。 裴原现在的身体,要多吃些补身子的东西,只可惜她带来的蛋和肉不多,只够吃两三天的。 宝宁寄希望于三天后的回门,到时她可以趁机去街上多采购些菜,再买一些药。 又煮了一小会儿,汤熟了,可以出锅了。 一粒粒小疙瘩搅散在汤里,白菜软哒哒地倚在面粒之间,仿若柔弱无骨的美人,汤汁黏稠鲜香,令人食指大动。 宝宁屈身闻了闻,手艺没退步,弯眼笑了。 她取了个大些的碗来,盛上满满一碗,给裴原送去。 想着裴原似乎一天都没吃上热乎的饭菜了,宝宁想了想,又放下碗,起锅烧油,再给他煎了个鸡蛋,盖在汤上。 端着碗站在裴原门口的时候,宝宁犹豫了瞬,她想起裴原那会儿的恐怖神情,心里打了个突突。 宝宁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敲了两下门:"四皇子,我进来啦?" 里头静默一会,裴原沙哑开口:"进。" 宝宁松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屋里很暗,裴原靠在墙壁上坐着,面前一张小炕桌,上头笔墨纸砚齐全,还点着一盏小蜡烛,微弱的光是屋里唯一的光亮。 裴原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 宝宁将碗放在裴原的桌上,没去看他的纸,轻声道了句:"四皇子,吃饭了。" 裴原瞥见面前的汤食,眼里闪过惊讶。 他早就闻见了西厢做菜的味道了的,但没想过宝宁会给他送过来。那会他那样恶劣的态度,他本以为宝宁会记恨他,就算谈不上记恨,至少也是嫌恶的,就像是最开始被派来伺候他的翠芙一样。 思及此,裴原抬起头,看了宝宁一眼。 第10章 她穿了身淡蓝色的常服,脸上妆容未洗,精致漂亮,但稚气未脱,垂着眼在啃指甲。 宝宁被碗烫着,手指头火辣辣的疼,她下意识将手指含进嘴里,便见裴原看她。 宝宁很不好意思,她赶紧把手放下,转身欲要走:"四皇子,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裴原道:"我们谈谈吧。" 宝宁脚步停下,瞧着裴原淡漠的神情,心中觉得怪异。她不知裴原要说什么,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宝宁说:"好。" 裴原放下笔,手腕搭在桌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是被逼着嫁给我的吗?" 宝宁愣了瞬,思忖一下,摇摇头。 确实是个巧合的机会,但她心里并没什么不满,不算被逼。 裴原拧眉,狐疑道:"你自愿的?" 宝宁点点头。 裴原嘴角抽了抽,道:"可笑。" 宝宁无语。 "你多大了?" 宝宁答:"十五岁。"其实她还没有十五的,差一个月才及笄,只是婚事匆忙,瞒了年龄。不过这些小细节,似乎也没必要和裴原说。 裴原冷呵一声:"不谙世事。" 他指尖在桌上点了点,眼中闪过一抹讽刺,又道:"你知不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我与你挑明了说,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供你利用的东西,皇子之名只是个空壳子,如果你想借着我上位,趁早死了这条心。和离书我已写好,凭你荣国公府之女的身份,再嫁不是难事,你爱上哪里去哪里,明早便走,少在这里惹我心烦!" 说完,裴原抽出压在砚台下的那张纸,甩到宝宁面前,眯眼道:"滚。" 宝宁垂着眼,没接,她扑了扑裙摆,低声道了句:"你吃饭吧,待会就凉了。"便走了。 裴原想过许多可能会遇到的回应,或者是欣喜若狂,或者是假意落几滴泪,恳求两句做足面子再走,或者是愤然而去。 但裴原没想过,宝宁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轻飘飘和他说句吃饭吧,没哭没笑,好似事不关己。 面前的疙瘩汤散发着阵阵香味,即便心里仍旧乱如麻,腹中的馋虫还是被引了出来。 裴原没忍住,端起碗,咬了口煎蛋,又喝了勺汤。 出乎意料的美味。 看得出来,她是用心做的,还考虑到了他的身体和食量。 这种久违的体贴照顾让裴原的心中有一丝异样,他看着那碗汤,眼神复杂,但很快将那种感觉抛在脑后。 如果这份关心早晚会消失,那他从一开始就不想要,省的最后才难以割舍。 裴原快速将汤喝完,收拾好床铺吹了灯,阖眼躺下。 ☆☆☆ 宝宁吃好了饭,将灶台擦干净,又简单收拾了下屋里的东西,抱着膝坐在炕头出神。 裴原的态度让她感到有些伤心和气馁。 宝宁能够劝服自己原谅他,不计较,但心里多少还是难受的。 她眨了眨眼,给自己打气,住了人家的院子,喝了人家的水,怎么就连几句话都要耿耿于怀呢?况且她还是沾着裴原的光才离开国公府的,比起季嘉盈的暗中使坏和国公夫人的阴阳怪气,裴原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这么想,心头那股酸酸涩涩的情绪散了很多。 这里什么都少,就是柴火多,生火时不吝啬,炕就一直是暖融融的,舒服极了。 宝宁吹熄蜡烛,钻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 白日累了太久,宝宁也乏了,沾了枕头很快就睡着。 第二天,宝宁早早起来,精神很好,她洗漱干净,做好饭,去敲裴原的门。 裴原早就醒了,正靠在墙上看书,听见叩门声,有些意外:"进。" 宝宁打开门,露了张小脸进来,不施粉黛的脸白皙莹润,吹弹可破好像蛋清儿,一对梨涡看起来又软又甜。 裴原看得愣住。 宝宁笑盈盈问他:"四皇子,我包了包子,还烧了热水,你吃过饭后要不要洗个澡呀?" 包子是猪肉大葱馅的,白胖胖,软香香。 得了裴原的允许后,宝宁从厨房将包子、蒜碟儿、新做的凉拌萝卜丝一样样都端过去,摆在小炕桌上,最后放上一壶热茶。 这丰盛的早饭看得裴原目瞪口呆。 昨晚的疙瘩汤他还能理解,那东西的做法简单,学学也就会了,但今日这一样样的…… 裴原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惊疑问:"你做的?" 宝宁颔首,她听出这话里隐含的赞美,笑容更大,突然想起什么,她"啊"了声,冲裴原道:"四皇子,你等一下,还有一样儿。" 第11章 裴原看着她提着裙摆小跑出门。 她穿了件和昨日不一样的裙子,潋滟的粉色,腰肢裹成细细一条,纤细婀娜。发上簪了根晃荡荡的桃花步摇,仔细看的话,耳上还戴了对银坠子。打扮得娇娇美美、喜气洋洋。 裴原讶异于她还有这样的好心情梳妆打扮。 正想着,宝宁从门外进来了,手里捧着颗鸡蛋,许是太烫,她两只手左右翻倒,直到将鸡蛋放到桌上了,才松了口气。 不知是门没来得及关,让久违的阳光倾泄进来的原因,裴原忽的觉得这一直以来都阴暗破败的屋子明亮了起来。 他觉得心好像也有些明亮起来。 宝宁冲他笑:"四皇子,我给你煮了个蛋,以后每天早上都煮一个,吃了补身子。" 裴原已经忘了他多久没吃过这样一桌饭了,也忘了多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但今天,借着这个新来的小妻子的光,他竟什么都有了。小妻子性子很好,不记仇,他原本将她想象成豺狼虎豹,现在看来,她或许真的没有恶意。 不知是城府太深,善于伪装至此。还是根本没有城府,就是个单纯的小呆子。 裴原不再想那些,拿筷子夹了一个包子,在蒜碟上蘸了下,送进嘴里。 包子皮很松软,轻轻一咬,肉中含着的汁水便流了出来,唇齿间都是肉香,鲜而不腻,清香适口。 是真的好手艺。裴原眼睛亮了下。 宝宁问:"好吃吗?" 裴原点了点头。 宝宁弯着眼睛笑:"那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这话说的……裴原筷子顿在半空,他呼吸滞了瞬,不知该怎么回答,掩饰性地去夹旁边的萝卜丝。 宝宁静默地看了他半晌,忽的开口道:"那个,四皇子……" 她就说了半句,而后便没了,裴原看了她一眼,示意继续往下说。 宝宁脸颊有些红,眼睛亮晶晶的,很不好说出口的样子。 "四皇子,我很会做饭的,什么都会,我们交换下好不好?以后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你能不能别再对我那么凶了啊?" ☆☆☆ 直到宝宁已经出去,关上了门,裴原还是没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神来。 他忘了他刚才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随意点了点头。宝宁得了回应,瞧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说过一会给他送热水来,便走了。 这么容易就满足的吗? 裴原心烦意乱,他不知道宝宁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对他这样好,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乱成一团麻。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他应该早早就把宝宁赶出去,不管她是好心还是坏心,他都不想要,以绝后患。 但现在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桌上的包子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的香味,裴原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过了今日,还是要将她赶出去。 他已经毁了,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一直陪着他,宝宁对他的好是暂时的,她才十五岁,懂什么。等到过几年,或者只需过几个月,她便会意识到嫁给一个残废是件多么悲哀的事,她会后悔,会离开,哪个女人不喜欢荣华富贵?谁会甘愿在这荒郊野林的地方过一辈子。 她早晚会想通的。 裴原很快把包子吃完,他想着,待会洗完澡后,便再跟她谈一次,让她走。 ☆☆☆ 这里是没有浴桶的,就算有,以裴原的身体也用不了,只能用帕子擦。 厨房只有一个桶,宝宁怕水不够,裴原沐浴时她又不好意思进,便让裴原去西厢洗,那里有满满一锅热水,还有灶火,很暖和。 她把自己的香胰子拿给裴原,又拿了换洗衣物和两条布巾,安顿好后,红着脸匆匆出去了。 宝宁不想脸红的,但这事实在有点私密,她和裴原又真的不太熟,她觉得不好意思。 太阳很大,难得的好天气,宝宁站在门口晒了会太阳,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趁着裴原在洗澡,她正好收拾下东厢的东西,通风擦地,最重要的是换掉被子,再把旧被子拆开,洗一洗,晾起来。 想好好养病的话,吃得好是一方面,住得也要尽量舒适些,华贵与否没关系,重要的是清爽干净。宝宁想,以后每隔五六天就帮裴原晒一晒被子,要不然被子又湿又凉,对伤口总是不好的。 走进东厢门口时,宝宁又回头看了眼亮堂堂的院子,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她一定要栽一片葡萄架子,再弄个躺椅来,夏天坐在底下乘凉。 ☆☆☆ 听见门关上"咔哒"的一声响,裴原坐下来,一件件地脱下衣物。 他好像有近一个月没洗过澡了,从出事之后,就没洗过,穿的也一直是那件衣裳,沾了土,沾了血,灰扑扑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第12章 腿上有伤,臂上背上也有伤,有的伤口和布料黏在一起,脱不下来。 裴原咬着牙往下一扯,皮肉崩裂开,他粗喘了几口气,把那些脏衣裳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遒劲的肌肉露出来,上面一道道疤,有的很浅,已经长好了,成一道淡红色的线,有的很深,经过刚才的暴力拉扯,在往下淌血。 裴原的眼里露出一抹厉色。 宝宁已经将水兑好了,温热的,正合适,裴原舀了一瓢水从头上淋下去,舒服得喟叹了一口气。 他转身去拿香胰子,搓一搓,正欲往头上抹,忽发现了不对。他将胰子放到鼻下闻了闻,脸色诡异起来。 这东西是茉莉味儿的。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用茉莉味的胰子洗澡,一身怪异的香气,像什么样子! 裴原将胰子扔回了原地。 但不用又洗不干净。 裴原纠结一瞬,又把胰子拿了回来,心想着,算了,就这一次。 ☆☆☆ 裴原洗好了回屋的时候,宝宁正跪在炕上铺床。 嫁妆里带了两套新被子,她自己用一套,正好还剩一套给裴原,因为是嫁妆,所以被面红艳艳的,很喜庆,上头还绣着戏水鸳鸯。 许氏用了最好的棉花和布料,摸起来暄软无比,宝宁趴下来用脸贴一贴被面,恨不得现在就躺下来睡一觉。 屋里焕然一新,像是变了个样,桌子椅子都干干净净,好像泛着光,就连窗棱都被擦过一遍。 桌上摆了一个小香炉,袅袅的香气散出来,很清淡的味道,螺旋着往上升。 裴原愣在门口。 他恍然发现,自从宝宁来了后,他已经愣过许多次了。 裴原太高,往那一站,门口的光被堵住了大半,宝宁抱着枕头转过头,就瞧见他眼中的震惊。 洗干净脸后,宝宁才看到他原本的样子,鼻梁挺直,眼睛狭长,眼尾处像喝醉了酒似的淡淡红晕,一身浑然天成的匪气,锋芒毕露。 如果没有唇边的胡茬,就更好看了。 宝宁想帮他刮刮胡子,但转念一想,她不会弄,裴原肯定也不乐意,便算了。 他穿了身白色的亵衣,头发还湿着,往下淌水。 宝宁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裴原还在病中,受不得风,赶紧冲他招手:"四皇子,你快进来,小心冻着。" 她跳下去,想去扶裴原一把,但想到他不喜欢这样,手停在半空中,又放下来。 他身上散着淡淡的香气,宝宁闻出那是她胰子的味道,眨了眨眼。 裴原心乱如麻,比早上的时候更乱。 他本想好了的,找到宝宁,让她走。但是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他张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明明不是个心软的人。 裴原握着棍子的手紧了紧,绕过宝宁,径直走到屋里,坐到炕上,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宝宁心一紧。她知道,裴原这是在让她走。 明明早上的时候,他还吃了她的饭,那时态度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又变回去了。 宝宁试探道:"四皇子,那我走了?" 裴原没说话。宝宁叹了口气,抱着换下来的脏被子出去,关上了门。 裴原往后躺在炕上,心烦意乱,又忍不住侧耳听着外头的声音。 她像是在洗衣裳。 裴原闭了闭眼。他不想承认,但是真的有些感动,想亲近,又怕是场骗局。他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现在却莫名其妙地陷在了这短暂的体贴和温暖中了。 且等等看吧,就算他不说,说不定过上几日,她自己就后悔了。 ☆☆☆ 他们的关系陷入了微妙的尴尬之中。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裴原也一直不肯和她多交流,她送过去的菜饭,他吃,但除了吃饭的时候,就一点也不肯理她了。 烛光微弱,宝宁强撑着做了一会针线,便觉得眼睛疼。她心里想着裴原,做的心不在焉,索性不再做,把针插回线板上,放到一边。 宝宁忽然想起,明日该是回门的时候了。想起弟弟和姨娘,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但是……怎么回去呢? 这里离京城那么远,她又不认路,少府监应该是不会来接她的,她没法回去。 宝宁的眼神黯下来。 她趴在桌子上,胡思乱想着姨娘和季蕴现在在做什么,如果明日她回不去,姨娘会不会很难过?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宝宁寻声望去,正对上一只大肥老鼠黑溜溜的眼,她呼吸一滞,觉得手脚都麻了,失声尖叫。 第13章 她在西厢叫,东厢的裴原听得清清楚楚,吓得一哆嗦。 他本不想理会,但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喊了回去:"怎么了?" 宝宁吓得眼泪汪汪,不敢再待下去,趿着鞋子跑到裴原门前,哭声道:"有一只大灰耗子在我屋里!" "……"裴原无言以对,"你进来。" 听见裴原的声音,宝宁吸了下鼻子,忙不迭地钻进屋子。 推开门的前一刻她还在想那只老鼠,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又大又肥,明明这里也没什么供它吃的啊? 姨娘以前说过,一个屋子里如果出现了一只大老鼠,那至少会有一窝小老鼠,脑子里出现画面,宝宁打了个寒颤。 比起钻来钻去毛茸茸的耗子,冷冰冰的裴原也没那么可怕了。 ……屋里扑面而来的酒味儿。 宝宁定了定神,这才看见裴原在做什么。 他肩上披着件薄外套,靠着墙坐着,修长的右腿曲起,左腿平放在炕上,裤腿挽到大腿根处,在用酒给伤口消毒。 这是宝宁第一次真切地见到裴原的腿。 她一直以为,裴原的左腿只是普通的瘫痪而已,却没想过竟然伤成这样。迎面骨的地方一道巴掌长的刀伤,深可见骨,许是一直没有好好处理过的原因,伤口愈合得并不好,有些地方化了脓。 除此外,整条腿也没什么别的好地方,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口蜿蜒可怖,像是爬行的蜈蚣。 宝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是怕疼的,也怕血,这伤虽在裴原身上,但她看到眼睛里,觉得自己好像也疼了起来,脊背滑过一阵凉飕飕的风。 裴原盯着她的神情看,意料之中地瞧见了她眼底的害怕,他舌抵着上颚,垂下眼,露出个嘲讽的笑。 他头低下,借着桌上烛火微弱的光,宝宁看见他的脸上也是有伤的。从眉角的地方,划过额头,一道寸长的疤。 裴原声音低低的,好似漫不经心问:"怕吗?" 宝宁双手紧紧攥着裙摆,点了点头。 裴原沉默一瞬,心底有些不知名的滋味,有些酸涩,又有些解脱。明明早就知道这个答案的。谁看见了会不怕?怕了也好,早点看清楚他真实的样子,早点离开。 他"嗯"了声,去拿桌上的酒。 宝宁过去他身边,盯着他的伤看了会,小声问:"很疼吗?" "不疼啊。"裴原说着,把酒往腿上一泼,"哗"的一声。 浊黄的酒液混着脓血,顺着小腿往下淌,裴原闭着眼靠在墙上,因为疼痛,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咬牙忍着,没出声。 宝宁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合上眼,过了好一会再敢睁开,看见裴原额上细密的汗。 宝宁叹了口气,把腰间的帕子抽出来,给他擦了擦汗:"明明就很疼,为什么非要逞强呢?" 裴原猛地睁开眼,古怪地盯着她看:"你说什么?" 宝宁坐下来,视线落在他的腿上,慢声道:"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我弟弟也是,每日舞刀弄枪的,总是把自己弄几道口子回来,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我就以为他真的不疼了。直到有一次我去叫他吃饭,看见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边上药一边红着眼睛哭。" 宝宁摇摇头:"装什么呢,疼就说出来嘛,和亲近的人撒撒娇,也不丢人不是?非要逞强,累的还是自己,又没人知道。" 裴原被她的歪理说的头晕目眩,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什么怪物。 宝宁没注意到裴原的神情,她只顾着他腿上的伤,在心里琢磨着待会要弄些什么药。 宝宁是会些简单的医术的。 国公府里明姨娘的爹爹原本是个大夫,在京中也赫赫有名,只后来爹爹病故,明家家道中落,明姨娘才嫁到了国公府,做了侧夫人。她的父亲受敬重,她在府里的地位也不低,生了个独女,府中排行第二,名叫季彤初,三年前嫁给了崇远侯的庶子做正妻。 明姨娘和许氏关系好,宝宁自小和她亲近,耳濡目染读了不少医书,大多数方子都背的下来,针灸术也略通些,不过没救过人,只治过府里养的狗。 裴原的伤乍一眼看上去很可怕,但看习惯了,就好多了。 宝宁拿过他的酒闻了闻,高粱酒,还是比较劣质的那种,浑浊的渣滓都没滤掉,闻起来很辛辣。 "四皇子,你这样不行的,越弄越糟。"宝宁站起来拍拍裙子,冲他道,"你等我下,我给你拿药。" 说完,宝宁匆匆地出去了。 裴原看着她的背影,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这和他想象中的结果完全不同。 他都做好了她要走的准备了,但是她没有,反而留下,关心他的伤口,要帮他上药。 第14章 那女人简直就是个小呆子。 她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对她有益,整日都傻乎乎的,就知道笑,把那么多精力和热情都投在他身上,但是她知不知道,他根本没办法回报什么。 ☆☆☆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宝宁回来,拿着一小瓶药粉,和一碗汤药。 她把药递给裴原:"趁热喝,我按着方子配的,清热止血,安神止疼。" 裴原接过来,闻见冲鼻的苦味,不由皱了皱眉。 宝宁右手背在身后,笑着道:"我就知你会觉得苦,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裴原抬起脸看着她,没说话。 宝宁早习惯了他这副惜字如金的样子,也不生气,仍旧笑着:"你先闭上眼。" 裴原抿抿唇,不配合她的小把戏。 "不闭就算了。"宝宁有些失望,她把右手伸出来,掌心冲上,上面躺着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拆开后往裴原那递了递,弯眼道,"金丝蜜枣儿。" 裴原看过去,琥珀一样的蜜枣,晶莹剔透,一丝一缕甜腻腻的香味散出来,中和了空气中的苦味。 裴原心头颤了下。 他真的没想到,她会细心到这个地步。 他从小习武,身上伤痕不少,小时爱和人逞凶斗狠,见血是常有的事,苦药也喝过不少,但从未有人问过他伤口疼不疼,药苦不苦,给他一颗糖。 裴原没接她的枣,端起药碗痛快地一饮而尽。 宝宁眼睫垂了垂,拈起一颗枣,自己吃了。 舌尖上的甜中和了那些不太好的情绪,宝宁又吃一颗,心情好了许多。 早就说过的,不和裴原计较,他是个病人,有时说话做事意气用事,好给人甩脸子,不是挺正常的。等以后他病好了,估计就没现在这样暴躁了。 宝宁从袖子里把叠好的布巾拿出来,冲裴原道:"四皇子,我给你上药,可能有些疼,你忍着些。" 布巾是从给裴原的亵衣上剪下的一条,那只肥耗子出现之前,她本在给裴原缝亵衣。裴原衣裳不多,外衣没有倒还好说,他总窝在屋子里,要是没有亵衣就难办了,而且亵衣贴着伤口,要常换常新才好。 也算是操碎了心。 宝宁想着,人心换人心,她待裴原好,他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也是知道的。水滴石穿,她不求裴原待她多好,相敬如宾她就知足。 裴原静静地看着宝宁给他包扎伤口。 她手法很熟练,垂着头的样子很认真,脸颊白皙莹润像是块玉,睫毛纤长浓密,像是蝶翅。 裴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些。 他从小生在皇宫中,妃嫔见得多了,美人也见得多了,温婉的,妖媚的,凌厉的,娇柔的。但没有谁像是宝宁这样,一脸的纯真样子,看起来很害羞,但是又热情顽强。 宝宁像束光,而他是墙角已经腐烂的泥,光照在泥上,会驱散阴霾,但也会让泥巴的丑恶和腐朽再也无法躲藏,只能赤裸裸地铺散在阳光下。 裴原从未像今日这样,厌恶自己残废的身体,宝宁愈发好,就衬的他愈发坏。 如果以后宝宁有一天要走,他根本就没理由让她留下。 思及此,裴原有一瞬的错愕,他为什么想要她留下了? 心乱如麻。这不像他。裴原抗拒这样的情感,他迫切地想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宝宁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也抬头看他,以为裴原是好奇她为什么会做这些,笑着道:"府里嬷嬷养了狗,狗有时乱跑,会受伤,嬷嬷来找我,我给它们包扎过。" 裴原盯着她的眼,脱口而出道:"你对所有人都这样烂好心吗?" 宝宁愣住。 裴原看见,她的笑一下子就没了,眼圈渐渐泛红。 裴原拳在身侧握紧,心情更加焦躁。 话一出口,裴原便知自己说错了,心中泛上一丝后悔,但张了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出。 宝宁问:"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她声音里带着哭意,问完后也没等裴原的回答,袖子擦了把眼睛,哭着跑了出去。 裴原觉得嗓子干的发紧,他是想道歉的,但又说不出口,他倨傲惯了,现在就算知道自己做错了,也拉不下那个面子去哄人。 他按了按额角,端起桌上的酒坛子猛地灌了两口,胃中酸疼,裴原粗喘两声,难耐地弯下腰。 ☆☆☆ 宝宁是真的被伤到了。 这几日,裴原再怎么坏脾气,她都可以笑笑说没事,因为她知道裴原是无心的,但今晚,她不知该怎么说服自己。 宝宁甚至想,要不算了吧,她没必要掏心掏肺地对裴原好,反正他也不领情,以后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就当普通邻居算了。 第15章 她趴在枕头上难受了小半夜,不知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的。 第二日,宝宁是被叫醒的。她听着院外有人"姐、姐"地唤她,本以为是做梦,睁眼仔细听,真的有人唤她,间或有两声微弱的狗叫。 是季蕴! 宝宁扯了外套披在肩上,急忙冲出门。 阳光大好,季蕴穿了身藏蓝色的锦袍站在门口,剑眉星目,一身少年意气,正翘首望着。 见宝宁出来,他面上一喜,忙奔过去,抱起她转了一圈。 "姐,你过得好不好?" 季蕴十二岁,但长得高,个头几乎和宝宁平齐,他打量着宝宁的脸色,见她眼睛红红的,面色一沉道:"他欺负你了?" 宝宁皱皱鼻子:"没有。" 她不会撒谎,这两个字说的很没底气,视线乱瞟。 季蕴眼中满含怒气,宝宁怕季蕴真的发火,赶紧转移话题,问:"你怎么来了?是姨娘让的吗,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别说了!" 季蕴陪着她长大,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性格,他的姐姐是世上性子最好的人,成婚时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都没哭过,现在却哭了,那个四皇子肯定难辞其咎。 他心疼又生气,但临出门前姨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别给姐姐添麻烦,季蕴就只能忍着。 宝宁出来得急,穿的单薄,季蕴怕她冻着,将外衣脱下来披她肩上,隐忍道:"放心吧,我不揍他。" 宝宁松了口气。 季蕴问:"那个人呢?" 他不喜欢裴原,不肯叫姐夫,就叫那个人。 宝宁恍惚一瞬才听懂他问的是谁,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许是睡觉呢吧。" 季蕴咬牙切齿:"睡死他才好,不要再醒了。" 宝宁听了急忙去捂他的嘴:"说什么呢……" 季蕴道:"我便说了,他能奈我如何,起来打我不成?我姐姐那般好,嫁了他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倒好,不知珍惜,还敢让你受委屈,不知是有眼无珠,还是被猪油蒙了心。姐,你再等我几年,我带你走,让他肠子都悔青了才好!" 宝宁知道他是为自己抱不平,心中又甜又酸,哭笑不得:"好啦,别说了,快进屋去,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我小声说,解解气,反正他又听不到,不给你添乱子。" 季蕴皱皱眉,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只狗来,本来抱在怀里的,但它乱动,就放地上了,现在却不见了。 季蕴"嘶"了一声,弓着身子在地上四处看:"姐,狗呢,刚还在这的,你瞧见了吗?" 宝宁摇摇头:"没见到。" 季蕴着急道:"快找找,小狗才满月,冻病了就麻烦了。" 宝宁赶紧跟着找。他俩在院门口说话,往外一步就是树林,季蕴怕奶狗跑出去,刚想去外面看看,忽被宝宁扯了下袖子。 "怎么了?"他直起腰,顺着宝宁的视线看过去,正对上裴原的眼。 裴原靠在门框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衣摆被风吹得飞起,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话。 而那只小奶狗正在裴原脚底下连滚带爬,一边扒着人家的裤脚,一边讨好地舔舐,一副谄媚样。 季蕴本愣了一瞬,等看见奶狗的动作,怒火中烧,几步上前将它拎起来塞到怀里,又白了裴原一眼,冷哼一声进了西厢。 裴原看向宝宁,沙哑问:"你弟弟?"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宝宁想起昨晚的事,心里仍难受着,不知该怎么面对他,随意"嗯"了声,拎着裙摆也跑进了屋。 裴原盯着她的身影,直到她"砰"的一下关上了房门,才把视线转回来。 她从来没这么冷淡过的。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自作自受"这个词。 裴原抬手勾了勾眉骨,嘲讽的笑了下,转身关上了门。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出来这趟是想做什么,简直有病。 ☆☆☆ 小狗是宝宁出嫁前救的那只,它似乎还记得宝宁的味道,亲昵地要舔她的脸。 宝宁被它弄得痒,双手捧着它的咯吱窝离远了点。 小狗不让,奶声奶气叫了两声,宝宁学它的叫,心软的一塌糊涂,赶紧拉回来冲着它脑门亲了两口,又抱着它躺到床铺上,轻轻咬耳朵逗它玩儿。 一人一狗闹得高兴,季蕴却一点高兴不起来,他绕着不大的小屋子转了,眉头拧的死死,冲宝宁道:"姐,我带你回家,咱不在这住了。" 宝宁蹙眉:"说的什么傻话。" 季蕴道:"我舍不得你吃这样的苦。我刚来的时候瞧见这院子,我心里就不高兴,这什么鬼地方,还不如咱家的马厩。我心里想着,或许屋里好些呢,我就忍了,现在这一看,屋里还不如外头呢,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怎么能住人!" 第16章 "生活上的苦总比心里的苦要好。"宝宁笑着道,"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过的多舒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束缚都没有。再说了,我又不缺钱,什么苦能苦的到我,缺什么少什么,买来就好了。正好今日你来,咱们回城一趟,多买点吃用的东西回来,姐姐就能过上梦想里的好日子了。" 季蕴伸手去拉她:"那咱们现在就去买。" 宝宁说:"不急,吃了饭再说,我还要列张单子。" "在哪里吃不一样,不用非得在家做……"季蕴话说一半,突然想明白了,"你是不是想给他留饭?" 宝宁道:"总不能眼看着他饿着。" 季蕴气鼓鼓:"饿死他才好!" "又说傻话。"宝宁点他脑门一下,让他老实在炕上坐着,自己去和面做饭。 饭菜容易冷,裴原腿不好,生火热菜很麻烦,宝宁便炸了丸子,肉丸子、菜丸子和粉丝丸子。 她确实也想过不给裴原做饭,气气他的,但转念想,又没必要。裴原过分是他的事,她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问心无愧,不再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也不用非弄得那样僵。 宝宁做活利索,很快就弄好,让季蕴先吃着,自己去给裴原送了一份。 裴原一直等着她,宝宁刚敲门,他立刻看过去。 宝宁没看他,只把盆子放到了旁边的小桌上,一句话都没有,就要走。 裴原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刚刚,他还听见宝宁和季蕴说笑的声音,她那时还很高兴的,现在见了他,就一丝丝笑都没了。 裴原撑着胳膊坐起来,眼看着宝宁要踏出门,没忍住唤了声:"你……" 宝宁回头。 裴原喉结动了下,终是没说出口,摆摆手道:"没事。" 宝宁颔首,出了门。 ……裴原靠回墙上。 房子隔音不好,西厢说的什么话,裴原模糊的能听到一点。季蕴很不喜欢他,对他的敌意,他也都知道。 他听见季蕴说,要带宝宁走。 这是他一直来都想看到的结果,但现在真的要走到这一步,裴原又觉得心里像是堵了团棉花似的,闷闷的难受。 裴原闭上眼,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是宝宁趴在门口冲他笑,一会又是昨天她难过时通红的眼,各种情绪交汇在一起,裴原只觉头疼欲裂。 宝宁刚才送来的盆子散发着阵阵香味,裴原忽的想到,这或许是宝宁给他做的最后一餐饭了。 她马上就要走了吧? 谁会三番五次隐忍他的脾气,若是换成别的人,只怕在他第一次发火时就扬长而去了。 她是国公府的姑娘,又有个疼她的弟弟,本就不该在这里和他吃苦受罪,能陪他过这三天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他又凭什么要求更多? 正想着,院外传来声马的嘶鸣。 裴原猛地抬头。 ☆☆☆ 季蕴跨坐在马上,手伸向宝宁,笑问她:"姐,你不是怕吧,我这马很温顺的,快上来。" 宝宁回头看了看裴原屋子的方向,心中想着要不要和他说一声。但又想到,说了他也不会在意,她何必多此一举,去讨没脸。 季蕴看出她的想法,手中转着马鞭,冷哼一声道:"就该让他尝尝这滋味儿,让他以为你走了,看他后不后悔!" 宝宁摇摇头。她是不信裴原会后悔的,他那个人,又孤又傲,眼里什么都没有。 "走吧。"宝宁拽着季蕴的手,上马坐在他背后,季蕴扬鞭喝了"驾",马儿仰脖嘶鸣一声,扬蹄远去。 ☆☆☆ 果真是走了。 走便走了吧。 裴原面无表情地坐了许久,忽的下地,去角落里拿了两坛酒来,启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 宝宁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季蕴送她回来的,买的东西太多,找了个车夫,说明日天亮给送来。 她又乏又累,心中还惦念着刚来的小狗,和季蕴道了别,急步走回了西厢。 进门时宝宁瞥了眼裴原的窗户,瞧灯灭着,以为他睡了。 裴原的屋子里散着若有若无的酒气,宝宁闻见,皱皱眉,只当他是在给伤口消毒,没细想。 她烧了热水洗漱好,又喂小狗吃了点东西,脱了衣裳便睡了。 迷迷糊糊间,忽听见西厢传来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摔破了。宝宁一惊,赶紧坐起来。 她担心裴原自己出了什么事,思忖片刻,还是去看了看。 敲门没人应,酒气还愈发浓重,宝宁咬咬唇,直接推开了门,看见屋里情景,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17章 裴原喝的醉醺醺的,趴在炕沿处,右腿搭在地上,好像睡着了。 宝宁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裴原又拽回炕上,他身高肩阔,睡死过去一样,沉得像头牛,宝宁又怕碰着他腿上的伤,折腾了半刻钟。 等裴原终于又好好躺着了,宝宁已经满额是汗,坐在一边喘粗气。 歇了一会,她起身去点灯。 酒坛子摔破了,满地都是碎瓷片,浓烈的酒味儿钻进鼻子里,熏得人一阵恶心。 这人就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她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就盼着他伤好得快一点,赶紧健康起来,这一顿酒下去,她之前的努力算是白费了。 宝宁有些生气。 蜡烛点燃,晕黄的一点光,宝宁用手护着火,去看裴原的情况。 他刚才差点掉到地上去,不知道有没有伤着腿。 火光照在裴原的脸上,宝宁心中咯噔一声。他脸色惨白,额上是豆大的汗珠,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嘴唇干的褪皮,往外渗着血。 她就出去了一天而已,这人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宝宁心怦怦的跳,她怕裴原真有个三长两短,半跪在他面前,低声唤:"四皇子,四皇子?" 裴原没动静,宝宁更着急,顾不得别的了,伸手去扒他的眼睛,大喊道:"裴原,你醒醒,你别吓我呀!" "疼……"裴原眼珠动了动,终于睁开,呢喃了句。 宝宁差点哭出声,赶紧把手收回来:"好,我不碰你了,你哪里疼,告诉我,嗯?" 裴原意识渐渐回笼,只听见耳边嗡嗡嗡的响,分不清是什么声音,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难耐地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到里侧,蜷起身子,不说话了。 看他这幅可怜的样子,原本有再大的气也散的差不多了。 宝宁把蜡烛放到桌上,坐到他身边,用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小声问:"腿疼?" 裴原紧抿着唇,还是不肯说话。 宝宁看他的姿势,蹙蹙眉,想去摸他的腹部:"是胃里难受吗?" 因为侧躺的关系,要想做这个动作,宝宁的胳膊得从裴原的腰侧绕过去,探身的时候压住了裙摆,宝宁踉跄一下,指尖擦过裴原腰线。 她没碰着皮肉,就是挨了下衣摆,裴原却忽的有了反应,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攥住宝宁手腕,往下用劲一按。 宝宁被他扯得摔倒,脸颊磕在他胯骨上,疼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裴原坐起身,反手掐住她脖子,厉声道:"谁?"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裴原以为遇着了偷袭的敌人,用的是全力。宝宁手腕疼,脸也疼,脖子也疼,她力气小,挣不脱,像只猫儿似的被裴原按在褥子上,不住咳嗽,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衬着灯光,宝宁瞧见裴原的眼神,凶狠阴鸷,像是匹狼。 裴原也终于看清了宝宁的脸,眼睛红彤彤的,哭的脸都花了,一截细细的脖颈握在他手里,手心下是细腻的触感。 他本还晕成一片的脑子瞬间清明过来,赶紧松开手,将她拽起来,试探问:"宝宁?" 宝宁终于喘过气,胡乱抹两把脸上的泪,嘀咕道:"我果真是烂好心。"起身便要走。 "等会儿。"裴原下意识去拉她袖子,不小心扯到胃部,他脊背上顿时生了一层汗,手上也失了劲儿,摔了下去。 宝宁站住脚,本发了狠想不管他的,但听着裴原的喘息,终究还是心软了,回去扶他。 裴原人醒了,酒还没醒,刚才做那些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被宝宁扶着靠在墙上,人还是软的像滩泥。 折腾了几次,他仍旧往下滑,宝宁生气了,小声呵斥他:"坐起来,要不然不管你了!" 裴原掀开眼皮瞧她一眼,好像听懂了,自己用胳膊撑住,总算坐稳了。 宝宁说:"早这样不就好了,非要人骂你。" 裴原低头咳了两声,皱皱眉,打了个酒嗝儿。 宝宁叹气,在鼻子前扇了扇酒气,问他:"你到底是喝了多少哪?" 裴原伸手比了个二。 宝宁问:"两斤?" 裴原摇摇头:"两坛。" "……"宝宁气的瞪眼睛,"你要不要命了?" "你别骂我。"裴原闭着眼睛,"我难受。" 他喝醉的时候比醒着要可爱许多,至少现在爱说话了,不似原来,总冷冰冰的。 宝宁告诉自己不和醉鬼计较,抚着胸前顺气,耐性子问他:"哪儿难受,告诉我好不好?" 她语调温柔,裴原很吃这一套,低低回答:"我胃疼,一日没吃饭了。" 第18章 "不是给你留了吗?"宝宁说着,去找早上送来的盆子,一掀开盖子,果真是半口未动。 饶是脾气再好也受不了他,宝宁气的心口疼,冲裴原道:"你若是季蕴,我就要打你了。" 裴原闭着嘴巴不说话。 宝宁叹了口气,哄他:"好啦,你听话,先躺下,我给你煮粥好不好?" 裴原点点头。 像个木头人。宝宁皱皱鼻子,认命去扶他,裴原顺从地躺好,宝宁给他掖上被子,转身要走。 一步还未迈开,裴原忽的又伸出手,去抓她的袖子:"你做什么去?" "我,我去做饭!"宝宁跺跺脚,不想再跟他扯皮了,去掰他的手指,"你松开。" 裴原说:"我不。" 宝宁打了下他的手背,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呢?" 裴原还是道:"我不。" 他躺在那,梗着脖子,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儿,露出一双黑的发亮的瞳仁瞧着她。 裴原是内双,狭长的眼,眼尾微微往上翘,不爱正眼看人,平时的时候他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样子。现在一看,就是个臭无赖,幼稚,无聊,黏的烦人。 宝宁将外套脱下,塞到他手里:"你不是要袖子吗,给你了。"她就穿着一身亵衣,冻的打了个哆嗦,抱着臂往外走。 裴原看着手里的外衣,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眼看着宝宁就要走出门了,才想起什么,又唤一声:"宝宁。" 宝宁回头凶他:"你再缠着我,我真的要打你了!" 裴原说:"我和你商量个事儿呗。" 宝宁看他一眼,见他认真样子,问:"什么事?" 裴原说:"商量个事儿呗,你别走了。" 宝宁愣住。她忽然想到,裴原今天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难道是以为她要走了,不管他,所以自暴自弃了? 裴原以为她在犹豫,拇指按了按太阳穴,伸了三根手指头发誓:"我和你保证,以后我要是再凶你,我就……" 宝宁笑问:"你怎么?" 裴原说:"我就三天不喝酒。" 宝宁笑容没了,不再看他,垂着眼揪手指。 裴原低低道:"你生气了?" 宝宁反问:"我不该生气吗?" "别生气了。"裴原说,"我请你喝酒。" 宝宁道:"谁要喝你的臭酒。" 裴原低头闻闻自己:"不臭啊,茉莉味儿的。" 宝宁被逗笑,又敛起,上前两步将自己外套扯回:"我给你煮粥去。" 裴原问:"那你还走不走了?" "你怎么这样话多呢?"宝宁无奈,"我本就没想走过,我白日出门,是去买东西的。" 裴原"哦"了声,不说话了,扯过被子蒙住头,露一双眼睛在外头,困意上来,眼皮一睁一闭,很快又睡着了。 宝宁失笑,紧了紧领口,推门出去。 宝宁将粥送过去的时候,裴原已睡得天翻地覆,强叫起来喝了粥,他还老大不乐意一样。 宝宁恼火,悄悄掐了他胳膊一把。 喂完了粥,又给他擦了脸和手脚,腿上的伤换了遍药,宝宁才回屋子。 奶狗缩在被子里,仰着脑袋等她,宝宁笑了下,揉了揉它的脑袋。 折腾了这大半宿,宝宁睡不着了,她心里想着裴原腿上的伤。 其实从开始的时候,她便觉得奇怪,裴原是怎么弄成那样的。应该不是病,如果是病,他的腿瘫了,不该会觉得疼。他腿上有很多刀伤,但那也不会是腿残了的原因,刀伤疼,却不会让他整条右腿都无法动弹。 宝宁想来想去,找不出结果。 宝宁心底是有些幻想的,她想着,万一裴原的腿以后能好呢? 她从小跟着府里的明姨娘学些医术,知道明姨娘的爹爹以前开医馆,治的就是这样的病。 有些老人年纪大了,得了脑卒中,会偏瘫,手拿不起东西,也走不了路。明姨娘说,很多时候这样的病是可以纠正的,内服汤药,外敷患肢,经常按摩,陪他走路,一些轻症的患者可以复原七八成,重症的也可以恢复二三成。 裴原还那么年轻,身体底子也很好,若是坚持治下去的话,应该也会有效果。 但他肯定不会同意的。宝宁都能想象到,她若到裴原面前去说,用治那些卒中老人的方法去治他,他定会生气,脸子撂下来,说不准还会骂她一顿,将她赶出去。 那人的脸酸的很,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这会还对你笑呢,保不住下一瞬就翻脸。 宝宁不敢去触这样的霉头。 第19章 况且,抓药是要对症下药的,裴原的腿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不肯说,这药便没法抓。 宝宁叹了口气,想着等过段时间的,她与裴原关系再亲近些,想办法说服他,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饮食上好好调理,每日换药,让他的伤口先愈合了。 还有就是,戒了他的酒! 小奶狗不知道宝宁坐在那里想什么,耐不住寂寞,上前去咬她的手指。 它正在长牙,嘴巴里痒,两只爪子抱着宝宁的腕子不松开,小嘴裹着宝宁的指头,舌上的倒刺刮得宝宁麻酥酥的。 "我还没给你取名字是不是?"宝宁挠挠它的下巴,思索一会,"那么喜欢舔人,就叫甜甜吧。" 奶狗眨着眼睛看她,宝宁亲它一口,笑着问:"甜甜,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奶狗眨着眼睛看她。 宝宁觉着心都要化了,捧着它的小脑袋搓了搓,随后将它按进怀里,吹熄了灯:"睡觉。" ☆☆☆ 第二日,宝宁是被疼醒的,脖子和手腕均是火辣辣的疼,她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手腕上那一圈已经青紫了。 是昨日被裴原攥的。 宝宁心一惊,赶紧去找镜子。脖子没像手腕那样严重,只是微微泛红,但她肤色白,乍一看过去还是骇人。 宝宁扑了一层粉在脖子上面,又翻了条纱巾系上,总算挡住。 手腕上就没办法了,只能将袖子往下扯了扯,尽量遮挡住那圈紫。 这人真是……没轻没重的。 宝宁再不敢近他的身了,她心里想着,以后定要离裴原三步远,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省得他再发疯。 腕子上了药还是疼,许是伤了筋了,做不了大动作。 早饭图简单,就做了菠菜丸子汤,用昨日剩下的丸子煮,简单方便,又软糯清爽,很好吃。 再做几个葱油花卷,吃起来更香。 汤煮到一半时,昨日买的东西都送来了。 两套崭新的梨木家具、几匹布、各种各样的菜籽,还有米面粮油,风干的猪腿肉,最重要的是一窝崽儿。 季蕴给足了钱,来送货的几个车夫态度也十分亲切,帮着宝宁把东西都搬进了院里,还和她搭话:"小夫人,你们这住的地方真是朴实,昨日那小公子和我把东西送到这儿时,我都以为听错了。" 蓦的被人唤了"小夫人",宝宁懵了一瞬,不知他唤的是谁。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现在的有钱人,就喜欢这样的清净地方,这叫返璞归真。" 宝宁听得怪不好意思的。 她道了谢,将车夫们送出去,往回走的时候还在回味那声"小夫人",觉得这称呼有点羞涩,又有点陌生。 和裴原一起生活了也好几日了,宝宁将他当作了伴儿,却快忘了他们之间还是有这样一层关系的。 按理来说,裴原是他的丈夫,她是裴原的妻子,但他们之间关系实在特殊,宝宁心想,不光是她,裴原应该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要不然,他前些日子也不会赶她走,昨晚更不会对她下那么重的手。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和和气气的,她做饭,他吃,只要裴原不再乱发脾气就成了。 宝宁胡思乱想,走到一半才想起锅里还烧着菜,赶紧往回跑。 还好,没烧糊。宝宁往里添了点水,搅了几下,去看她昨日买的一窝崽儿。 十只鸡,五只鸭,还有两只鹅。 都还是半个巴掌那么大的幼崽,毛茸茸的像是小黄球,群体意识倒是很分明,分成了三堆,和自己的小伙伴挤在一起睡大觉。 有几个精神很好,正醒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黑溜溜的,不时叫一声,细细软软的"唧——" 宝宁幻想着等过一个月,这些崽儿们长大后的样子,满院子热热闹闹的跑,还会下蛋,可真好啊。 崽儿们都装在一个大篮子里面,放在暖炕上,篮子里铺着干草和碎棉花,很软。 甜甜趴在篮子边上,一边啃木头,一边盯着那些黄绒绒的小球儿看。 许是狗的天性,宝宁总觉得,它那眼神很不善良,带着股凶气。 她要去做饭,不能一直在旁边看着,不放心地叮嘱它:"甜甜,你可要乖乖的,不能乱咬,知不知道?" 奶狗不理她,宝宁蹙蹙眉,着急做活儿,又担心它闯祸,想了一想,把甜甜放在了炕里头,远离篮子的地方,又拿了床被子挡在中间,才放心离开。 面那会已经发好了,擀成片儿,抹油,撒香料,撒葱花,卷成一卷再切段儿,筷子一压一挑,一个花卷便做好了。 宝宁专注着手里的东西,也没往炕头看,直到听见那边此起彼伏的叫声才意识到不妙。 第20章 她看过去,只见甜甜不知怎么爬了过去,已经坐到了崽儿们中间,一副山大王的架势,嘴里叼着一只小鹅的脖子,正在晃着头来回甩。 "你做什么呢?"宝宁心都提起来,也顾不上满手的面粉,几步过去将小鹅救下来。 甜甜嘴里没几颗牙,小鹅没受伤,只是吓着了,缩在一旁发抖,宝宁气得打了它屁股几下,奶狗浑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歪着脖子瞧她,理直气壮。 宝宁恍然觉得,它这副模样像极了昨晚的裴原。 "以为我收拾不了你吗?"宝宁捏了捏它的耳朵,"我带你去找能制服你的人,看你俩谁能凶得过谁!" 东厢里,裴原还在睡觉。 宝宁悄悄将甜甜放在他枕边,推了把奶狗的屁股。 甜甜很聪明,很顺从地往裴原脸上爬,一身软毛蹭在裴原脸颊上,小屁股晃来晃去。 裴原觉得脸上痒,好像有什么东西,伸手往下拽,那东西却死死抱住他,挣不掉。 裴原恼怒地睁眼,对上一张正要吐着舌头、要啃他鼻尖的狗脸。 他手一抖:"什么东西!" "它叫甜甜。" 宝宁笑盈盈地和裴原介绍:"你昨天见过它的。" "我见过吗?"裴原提着奶狗的脖子将它扔到一边去,揉了揉眉头。 昨天的事,裴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就记着他喝了很多酒,胃疼,疼的要死要活,他趴在炕上暖胃,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晚上的时候,他好像醒过一次,说了些胡话,吃了点东西,就到现在了。 喝断片了,连酒醉前的事都迷迷糊糊,他真不记得见过这只狗。 甜甜睁着一双圆眼睛看着他,伸出粉舌要舔他的手,裴原哆嗦了下,将它拨到了更远的地方去。 他看向宝宁,语气不太好:"你把它带到我房里做什么?" 宝宁抿抿唇,心想这人还真是个坏脾气。 昨晚还拉着她的袖子求她不要走,今个转眼一醒,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那副拉着脸的样子,好像她欠了他多少的钱。 宝宁说:"我在屋里养了些鸡鸭,还很小,甜甜淘气,我怕它闯祸,想请你帮我看一下。" 裴原这才注意到宝宁颈上围着的丝巾,他眼神中闪过一瞬的诧异:"你不热吗?" 宝宁失语。好半晌才缓过神来,惊疑不定地问他:"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等等,我再想想。"裴原掐了掐眉心,努力想把昨日的记忆拼起来。 他想起来一些,夜里应是有人来过他房里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宝宁。对了,白日的时候宝宁的弟弟来过,那小孩很不喜欢他的样子,说要带他姐姐走,走就走呗,裴原不在乎,但是心里又闷得慌,他一觉得难受,就想喝点酒。 一不小心喝多了,胃病犯了,疼的差点晕过去,然后,有人进来了,陪他说了一会话,还给他擦了脸,煮了粥。 自己是什么习惯,裴原心里清楚,他早年时候在军营待惯了,夜里总是保持着警醒,若有人近他身,八成是要吃些苦头的。 再看向宝宁,裴原有些心虚:"……我弄的?" 宝宁生气又委屈:"你真的不记得了,白眼狼!" "我看看弄成什么样儿了。"裴原冲她招招手,探身想去解她颈上缠的巾子,这动作暧昧,宝宁心里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手挡着不让看。 腕子上的青紫也露出来了,触目惊心。 裴原看得心里一揪,一个头两个大。 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拧眉问:"疼不疼?" 宝宁看着他,不说话。她情绪都写在脸上的,裴原瞧得出来,宝宁不高兴了,还有点失望和难过。 但他不知道怎么哄。 道歉的话总是很难说出口,他本来也不是个会认错的人,尤其是对着个女人,没经验。 裴原憋了好半晌,憋出一句:"是我不好,你回去擦点药,别生气了。" 宝宁心中郁郁的。他要是不说话还好,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倒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宝宁问:"你哪里不好?" 裴原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过一会儿,恼羞成怒:"差不多就得了,蹬鼻子上脸了还。" 这人真是恶劣。宝宁本是个好脾气的人,惯会自我安慰,但到了裴原面前才知道,自己那点功力在他面前都是不作数的。 他就是有那种能力,不管是说话,还是不说话,不管眼神还是语气,都能将你气个半死。 宝宁低声道:"我不和你计较。"她说完,弯了腰去抱甜甜,想要走。 裴原自觉理亏,嗯啊两声,忽又道:"狗留下吧,我给你看着。" 第21章 宝宁说:"不用了。" 裴原道:"让你留下便留下,废话那么多。" "……"宝宁看着裴原的眼,气的心口疼,抚了抚胸口,让自己平静下来。 虽然他不记得了,但经过昨晚,裴原变得还是挺多的。 若是以往,他绝不会这么多话,多半半掀着眼皮看她,摆摆手说个"滚"字,或者一个字都不会说,只抬抬下巴,示意她们出去。 宝宁开始怀念从前了,他还不如不说话,永远闭着那张金口就好。 不知哪样才是他的真性情。 甜甜在宝宁的怀里拱来拱去,非要下去,宝宁手腕被它踹的疼,一松手,它便扑下去,落在裴原怀里。 裴原嫌弃地将它推远。 "这狗叫什么?" 宝宁答:"甜甜。" "什么破名字。"裴原古怪地抬起甜甜的一条后腿,"这不是公狗吗?" 甜甜害羞地并上腿,趴下去。 宝宁不想和他吵,顺着他的话说:"那你说叫什么?" 裴原拨了拨它的耳朵:"一身黄毛,小土狗,就叫阿黄吧。" 好似你起的名字就多好听似的。宝宁腹诽,但面上又不能拂了他的意,点点头:"好。" 裴原不再说话。宝宁拍拍裙摆,低头道:"那我去做饭了。" 她还是情绪不高的样子。裴原瞟她一眼,"嗯"了声,心里滋味怪异。 眼看宝宁要踏出门了,裴原想了想,又开口道:"那什么,你自己先擦点药,待会拿着药酒到我这来,我给你揉一揉,好得快。" 宝宁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往心里去。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裴原望着,有些怅然若失,说不清的滋味儿。 他第一次放下面子去哄人的。虽然他的确是做错了。 阿黄晃着屁股又蹭过来,巴巴地要去咬他的手,裴原按着它脑门儿推远,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像个爷们儿一点,整日在那里黏黏腻腻的,像什么样子!" 阿黄不知道他说什么,歪着脑袋看。 裴原手指着炕尾处,敛着眉喝它:"坐好去,别烦我!" ☆☆☆ 他是真的烦了这只狗,说也说不听,打也打不得,长得一副圆滚滚的样子,巴掌长,裴原估计他两只手指头一捏就能将它掐死。 但他又不敢真的动粗。要不然宝宁肯定会恼火。 裴原现在是想和她好好相处的,他不想惹她生气。 虽然她生气起来也不吓人,顶多就不爱说话了,垂着脑袋,像只吃草的兔子。 过了两刻钟,宝宁过来送饭。丸子汤和葱油花卷,热腾腾的散着香。 裴原在一旁吃饭,她伸手指逗弄小狗,眼里亮亮的,好像忘了那时候的不愉快。 裴原一直暗中打量着她的神色,见状,放心许多。 在他的印象中,宝宁一直都是很温和的性子,就算不高兴,也从来不会维持超过一天。 裴原把花卷掰下一半,按进丸子汤里,沾软了吃。 "四皇子,你慢慢吃,不够了唤我。"宝宁抱着阿黄站起身,冲裴原笑了笑,"我先走了。" 这声四皇子听得裴原心里怪怪的,虽然她以前一直也这么叫的,但现在听起来就是不舒服,很疏离的感觉。 裴原想和她缓和关系,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下一起吃点吧。" 宝宁说:"我吃过了。" 裴原道:"那就再吃一点。" 宝宁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蹙蹙眉:"四皇子,你的酒还没醒吗?" "……"算了,他就不该多那句嘴。 裴原指着门外,"出去。" 宝宁就真的抱着阿黄走了。一路低声笑语的,一会儿挠挠脖子,一会儿摸摸尾巴。 和只狗那么亲近,有必要吗?反倒对着他客客气气的了。 裴原墩了墩筷子,甩掉心中那丝莫名其妙的情绪,继续吃饭。 ☆☆☆ 日子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一晃春天便来了。 阿黄长大了许多,裴原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快要愈合。 两人相处仍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宝宁觉得挺好。裴原大部分时候在屋里待着,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去晒晒太阳,也基本不出门,就坐在窗边的凳子上。许是阳光见的太少,弄得心情也阴郁,脾气好一阵坏一阵,像只酸脸猴子。 好的时候和你亲切温和地说几句话,但没几句就不高兴了,冷着脸不一定说你点什么。 宝宁也习惯了,让着他。 她试探问过裴原腿上的伤的问题,但他一直对此极为避讳,不肯说。宝宁想过给他按摩,但是裴原还是不愿意,逼急了就甩脸子。 第22章 春分的这日,宝宁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春饼。 她心里想着,待会给裴原吃点好的,让他喝点酒,哄高兴了,再问问他腿的事。 不能这么一拖再拖下去,他还那么年轻,总要站起来的。 裴原在屋里拿着玉米粒玩儿,食指一弹一扣,玉米粒儿就像是箭一样飞出去,钉在门上,陷进去大半颗。 宝宁养的那些鸡也长得挺大了,散放在院子里,见状三五成群地去啄门。 裴原看得烦,又弹几颗出去,把那些鸡轰散。 功力不如从前了。裴原眼里闪过一丝阴霾。 午后的小院子宁静异常,鸡鸭偶尔发出些声音,和宝宁在西厢切菜的刷刷声。 少府监的马车来时,阿黄早就听见声音,从睡梦中惊醒,叫着奔出去。裴原也听见,向外瞧。 从车上下来一个大太监,嫌恶地用浮尘将它挥开,又打量了下小院子,眼中讶异。 有人在外头喊:"黄大监到!还不速速出来见客?" 宝宁听着声音就放下了手里的活,站在窗前茫然瞧着外头。 不大的院子里站了浩浩荡荡十几个人,均是带刀侍卫,中间簇拥着一个油头粉面的老太监。 老太监四五十岁的样子,穿一身深紫色的袍子,脸上搽脂抹粉,隔老远就闻见一股香风。 宝宁认识他的袍子,上头绣着少府监特有的花纹,看那老太监的行头气派,官品应该不低。 这就奇怪了……少府监那帮人最是势利眼,当初她回门的时候都没一个人来置办,现在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宝宁的心提起来。准没好事儿。她不敢贸然出去。 "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一个络腮胡子的侍卫扯着嗓子吼,"再不出来,老子一把火把房子都给你烧了!" 阿黄察觉到来者不善,弓着脊背拦在他前面,喉里发出低低的示威吼声。 "哪来的野狗。"黄大监斜睨着眼看它,冷冷道:"敢在本官面前吠,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 话落,旁边人立刻应道:"是!"而后便拔了刀,要往前刺。 阿黄转了身子往回跑,宝宁心也吓的一跳,赶紧站出去,厉声道:"知道这是哪里吗,如此放肆,做什么来的!" "哟,终于出来人了。" 黄大监转头看她,笑眯眯的,眼珠转动着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奴才给四皇子妃请安了。" 他嘴上说着请安,却一点动作都没有,抱着柄浮尘歪着身子站着,目光放肆张狂。 宝宁蹙眉问:"你是何人?" 黄大监恍然大悟般:"啊,忘了自我介绍了。" "在下黄吉,现任少府监副总管。"他拱了拱手笑道:"皇子妃娘娘,咱们是老相识了,您和四皇子的婚事可就是本监操办的,不知您还满意否?" 阴阳怪气,不是好人。 宝宁警惕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黄总管,不知您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黄吉道:"本监奉三皇子之名前来探望,送点东西,顺便来看看四皇子的情况。若是不行了,我们少府监就得早做准备了,打造棺椁,好收尸。" 宝宁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又惊又气,正想说些什么,忽听见身后裴原的唤她,声音稳稳。 "宝宁,回来。" 宝宁回头看,裴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肩上披了件黑色的外衣,正冲她招手。 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表情淡淡的,左手撑着拐,眼皮半掀着瞟了黄吉一眼,没半点停留,又看向宝宁,"抱着你的狗。" 裴原很少这样称呼她的名字的。今日这两个字听在耳里,宝宁忽的觉得安心许多,她向着裴原走两步,听见他的话才想起来忘了阿黄,急忙抱起来,小跑几步到裴原身边。 身后的络腮胡子哈哈大笑:"胆子这么小,说两句就跑了,留下来多陪哥哥们说几句话啊……" 裴原抬手搭在宝宁肩上,冷眼望过去。他眼里像是啐了冰,一闪而过的杀意,络腮胡子瞧的心中一凛,剩下半句调笑说不出来了。 他捏了捏刀柄,掩饰性地"哼"了一声,"一个残废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是从前呢,我呸。" 宝宁心惊肉跳,她是没见过这样阵仗的,那些人满载恶意,她不知该怎么对付。 裴原看出她的害怕,低声道:"扶我进屋子。" "好。"宝宁得了主心骨,点点头,手扶住裴原的胳膊,带他往回走。 裴原回头,冲着黄吉道:"你们也进来。" 他说的风淡云轻,好像刚才那些讥讽的话全都没听见一般,仍旧是上位者的姿态,发号施令,不见卑意。 第23章 黄吉愣住。裴原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裴原刚出狱来这的时候,他是见过的,一身的血,人不人鬼不鬼,眼看就要死了。黄吉想着,裴原现在就算没死,也该是一副邋遢的样子,那个什么皇子妃也该是愤愤不平的,要么对他非打即骂,要不然就卷铺盖跑了,留他一人在这自生自灭。 谁能想到,裴原现在竟还活的好好的,体体面面的。 没瞧着想看的笑话,黄吉觉得不悦,所以才说了那么一席话,就是为了刺激裴原,想看他愤怒而又没办法的样子。四皇子行事向来嚣张乖戾,黄吉料想他忍不下这口气,定要发作。 但裴原竟像是聋了一样,还敢对他用这样命令的语气说话。 黄吉脸色沉沉。他是来看他出丑的,不是来看他发威作福的。 络腮胡子皱皱眉,贴在黄吉耳边问:"大人,咱们真的进去吗?" 黄吉一甩袖子,冷哼道:"进!一个瘫子,我还制不了他?" 宝宁站在裴原旁边,听着外头的动静,手心冰凉。 裴原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汗:"你带着阿黄回屋去,锁上门,我不叫你不许出来。" 宝宁有些犹豫:"那你……" 裴原冷哼一声,道:"一群阉狗,能耐我何。" 这么大的口气。宝宁抿抿唇,小声冲他道:"你别冲动。" 小胆子。裴原笑了下,难得耐着性子哄她:"爷当年提着刀砍人时,你还在后院踢毽子呢,瞧你那样子,怕什么。" 宝宁笑不出来。但她在这里帮不上忙,只会碍裴原的事,还不如回屋子。 她抱起阿黄,担忧地看了眼裴原,在黄吉带着络腮胡子进来前回了西厢。 络腮胡子看着宝宁的背影,和黄吉对视一眼,面露一丝馋色,随即收回,大步跨进屋子。 裴原歪靠在椅背上,手指敲击着扶手,正等着。 黄吉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四皇子,真让人意外,您还没死啊?" 裴原道:"狗都没死,我这个大活人能死吗?" 黄吉的脸冷下去:"不知四皇子此话何意?" "说的就是你啊。"裴原盯着他,抚着下巴笑,"当年巴结着我,就差跪下来给我舔鞋的是你。现在变了脸,拿着裴霄的金牌令箭到我这耍威风的也是你,黄吉啊黄吉,你可真是条见风使舵的好狗啊。" "放肆!"络腮胡子大喝一声,拔刀出来,"再敢出言不逊,我当场斩杀了你。" 裴原瞟了他一眼,摇头道:"黄吉,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的,怎么选了这么个傻子当副手。" "不过你们谁也别嫌弃谁。"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两条傻狗。" "你!"黄吉再沉不住气,上前一步指着裴原的鼻子就要开骂,只一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裴原就势按住了手指头,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脆响,黄吉大叫,裴原攥着他的衣领给揪过来,反手一别,手肘拐住黄吉的脖子,将他仰面按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用了全力,勒得黄吉喘不上气,两腿乱蹬,一张脸又红又紫。 络腮胡子最初愣住,反应过来后立即大喝:"来人!" "是!"门外站着的侍卫瞬间涌入,黑压压一片,均拔了刀,明晃晃刀锋对着裴原的脸。 "看见了吗,他们这是催你死呢。"裴原手下的劲儿又重了三分,面色阴沉,"黄吉啊,你像只狗一样地跟了我那么多年,怎么还是没明白过来呢。别说我是残了一条腿,就算我两腿都废了,弄死你,也就是弹弹手指的事。" "我、我……"黄吉喘不上气,眼角憋出泪,脸上的脂粉都冲花了,他左手食指不自然地上翘着,像是断了,疼的眼睛一片红,"我错了,四皇子,你饶、饶了我吧。" 裴原道:"让他们滚。" 黄吉摆摆手,吃力道:"都出去!" 络腮胡子一脸不恁,但不敢违抗,摆手:"撤!" 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裴原慢慢松开黄吉的脖子,拿着茶水冲了冲手,冷声道:"你回去告诉裴霄,要找我的麻烦,请他亲自来,别随便弄些猫猫狗狗的,坏我清净。" 黄吉喏喏应着,干咳几声,急匆匆跑了,连浮尘都忘了拿。 络腮胡子在院外焦急地等,见黄吉出来,赶紧迎上去:"大人,您没事吧?" 黄吉咬牙切齿道:"你还有脸说,连个瘫子都对付不了,我要你何用!" 说完抬手便是一巴掌。 络腮胡子脸被打得歪过去,弯腰认着错,又道:"大人,这口气咱们便忍了吗?" 黄吉道:"不忍又如何,还真杀了他不成!圣上嘴上不饶,心里还惦记着他,那瘫子要是真死了,你我都得跟着见阎王去!" 第24章 他又疼又怒,站在门口看着裴原的窗子半晌,咬牙道:"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抬到那瘫子门前去。" 络腮胡子应是,随即指挥着侍卫从车上抬下几个布袋子,悄悄放到裴原门口。 一人壮着胆子敲了敲门:"四皇子,少府监给您送的吃用,放这了。" 随后连回答都不敢等,转身便跑了。 黄吉嘴角勾起,低声道:"我看你还能神气到几时。" "走!" 马车轱辘辘地远去,宝宁心慢慢地松下来,她惦记着裴原,开了门,奔去西厢。 裴原在屋里安静地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宝宁刚才听见了东厢的动静,再看裴原衣衫整洁,不像是受欺负的样子,放下了心。 黄吉的那柄拂尘歪歪扭扭地掉在地上,宝宁用脚尖给它踢到屋外去,一群鸡鸭立刻涌上来,一人一嘴啄的稀巴烂。 宝宁这才看见门口摆着的两个布袋子。 她走过去看了看,俱是鼓囊囊的,其中一个开了个口,露出些白菜萝卜样子的东西,一个紧紧扎着,不知里头放着什么。 宝宁觉得奇怪,伸手摸了摸那个没开口的袋子,里头的东西光滑粗壮,长条形的,触手一阵恶心的凉意。 宝宁打了个哆嗦,急忙缩回手,在裙摆上蹭了蹭。 她回头问裴原:"四皇子,这送来的是什么?" "不知道。"裴原没抬眼,哑声答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待会扔出去,别碰。" 宝宁"噢"了声,离那两袋东西远了些,坐到裴原的身边去。她抿抿唇,是想问裴原些什么的,但看着他的神情,又不敢开口。 她想不通少府监为什么跑这一趟来,要找裴原的麻烦。 裴原的过去,宝宁并不十分了解。 只知他是四皇子,生母早亡,自小养在皇后娘娘膝下,与长他七岁的太子裴澈亲如手足。据说裴原的生母是个极出众的美人,深得圣上喜爱,圣上对裴原也爱屋及乌,很是疼爱,很小时便封了他为济北王。 裴原从小就乖戾,宫里宫外的名声都不太好,为了磨炼他心性,圣上在他七八岁时就将他送进了军营里,让大将军邱明山管管他。 后来的裴原练了一身好功夫,但还是那样的性子,当街走马,仗剑行凶,一身土匪气,圣上便也懒得管他了。 京城里传言,四皇子裴原是最惹不得的,那人是个疯子,若是惹着他,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他箭术尤其好,百步之外,可一箭穿心。 不过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宝宁不知道。 她只知道,后来,小年的宫宴上,出了件大案子。太子裴澈与四皇子裴原伙同,欲要弑君即位。 太子裴澈是个温和的人,治兵理政都是怀柔政策,与生性敢闯敢干的圣上截然不同,父子俩因为此事争执多次,最近的一次,圣上甚至动过要废太子的心思。 传言说,太子是被逼急了,才想要毒死圣上的,一种无色无味的毒,险些就得手了,是三皇子裴霄发现异常,以身试毒,才避免了大祸。 后来裴霄一病不起,足足躺了一个月才转醒,圣上大为感动。 那事后,裴澈和裴原双双入狱,不久后裴澈重病失踪,圣上心软放过了裴原,将他搬到了这个小院子里疗养,宝宁嫁了过来。 按理说,就算裴霄要争皇位,裴原也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让少府监的人来跑这一趟? 宝宁托着腮,眼神茫然地看着窗外,心里胡思乱想,不知裴原已经看了她许久。 额上忽然挨了一下,宝宁恍然回神,对上裴原似笑非笑的眼:"想什么呢?" 她当然不能把心中所想说出来,眨眨眼,冲裴原道:"我去做饭,今个儿是春分,要吃春饼卷豆芽。" 裴原说:"不着急,陪我待会。" 宝宁又坐下。 裴原冲她勾了勾手指:"过来。" 宝宁不解,但还是往他那里又挪了一步:"做什么?" 春日到了,天气没那么冷,宝宁穿了件海棠色的裙子,更显得脸颊白皙粉润,长睫颤颤,像只小蝴蝶。 裴原说:"再近点。" 宝宁听话地往前探了探身:"到底怎么了?" 她一动,雪白纤细的锁骨露出来,裴原瞧见,她左侧锁骨上方,有一颗粉红色的小痣。 裴原眼神暗了暗。 宝宁说:"你再拦着我,我的饼子就要蒸烂了。" "笨的像只狗儿一样。"裴原忽的抬手,粗粝的拇指抹过她眉梢,将指肚上的面粉印子给她看:"弄脸上了。" 第25章 突然的亲近,他指腹的触感似乎还留在脸上,宝宁愣了瞬。后知后觉地也摸了下。 裴原笑出声:"季宝宁,你是不是有点傻?" 宝宁反应过来,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往后躲了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那么紧张做什么。"裴原低低逗她,"不就摸了下,我又不吃了你。" 宝宁眼睛气的亮亮的,小声骂他:"不害臊。"说完,她跳下去,绕开裴原往外走。 "宝宁。"裴原忽然在身后叫她,宝宁顿了顿,本不想理他,想了想,还是停住脚,爬在门框上回头瞧他,"又做什么?" 裴原已经收了笑,又成了原来的样子,手指扶在下额上,漆黑的眸子看着她,沉声道:"你刚才护着我,我很高兴。" 宝宁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这人今个奇怪的很,总说一些奇怪的话,她都接不上。 宝宁有些不好意思,局促地撩了下耳后的头发:"啊,我给你做饼去。"匆忙走了。 裴原盯着她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 春饼本该做早饭的,被黄吉那么一折腾,成了午饭。等吃完后,已经未时过半,太阳高悬,一天里最热的时候。 宝宁洗好碗筷,又按着阿黄给洗了个澡,抱着它坐在房檐底下晒太阳,连带着晾毛。 鸡鸭也要午歇,三五成群地聚成一团,你的头挨着我的屁股,睡的正香。 裴原在屋里侧躺着看书,一手撑着头,不时抬眼从敞着的门口往外看一眼。 能瞧见宝宁的腰背。纤细的一小条。一把就能掐折了似的。 裴原又想起她锁骨上那颗粉色的小痣,捏着书页的手难耐地搓了搓。 宝宁肩膀动了动,将阿黄放到地上,站了起来。 裴原收回目光,视线又落到手里的书上,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宝宁轻手轻脚地进来,裴原余光瞟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有些想笑。 他忍住,拳放在唇下,咳了一声。宝宁吓了一跳,呆站在那。 裴原把书放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干什么,想偷我东西?" "穷的叮当响,有什么好偷的。"宝宁嘀咕一句,往前凑几步,蹲在裴原身前,犹豫着道:"那个,四皇子……" 裴原颔首:"嗯?" 宝宁道:"四皇子,你的腿……" 裴原的脸色一瞬就沉下去。 宝宁不敢说话了。 过好半晌,裴原抬手按了按眉心,低声道:"这事儿以后别说了。" 宝宁着急,双手扒着他面前的炕沿:"为什么?你还那么年轻,以后那么多年呢,不可以一直这样的。四皇子,我陪着你,咱们慢慢努力,总有一天会好的……" 裴原打断她:"好不了。" 宝宁愣住。她看着裴原不似开玩笑的样子,心渐渐慌了起来。 她脑中闪过一个猜测,裴原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再怎么也是皇子,就算入狱,也不可能被人欺负成那样,遍体鳞伤,没一处好地方。 宝宁不敢往下想下去…… 裴原的眼睛紧紧攥着她,想要捕捉她脸上的每一丝神情,状似不经意道:"若真的好不了,你怎么办?" 不等宝宁回答,裴原冷笑一声,垂下眼皮:"若嫌我是个残废,想改嫁,你可要趁早。" "我不嫌你,无论你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不走。"宝宁咬咬唇,给他掖了掖被子,"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更好一点。" 听了她的回答,裴原握紧了的右拳骤然松开。他忽觉得眼底有些酸,许是看书太久,疲了。 裴原正了正身子,仰躺下,闭眼道:"你出去吧,我睡会儿。" 宝宁失望地"嗯"了声,慢慢站起身,往外走。 阿黄正在撕扯着墙边那两个布袋子。 其中一个已经被扯开,散落了一地的白菜萝卜,弄得乱糟糟。 它正在扯另一个。被麻绳系着口的。 阿黄的动作有些迟疑,有些怕的样子,上前咬两下,又松开,后退两步,警惕地看。 "阿黄,你太淘气了!"宝宁上前去抱它,拍打着它身上沾的烂菜叶,蹙眉道,"刚洗的澡,被你弄得,白洗了。" 阿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袋子,忽猛地挣动起来:"汪!" "嘘,他睡觉呢,别叫。"宝宁冲它比了个手势,"好了,我带你回屋,咱们也睡会去。" 阿黄不愿,仍旧挣扎,叫声越来越大:"汪!汪!" 宝宁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往地上看去,赫然发现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布袋竟然蠕动了起来! 第26章 宝宁往后退了步,以为自己眼花,仔细地瞧。布袋越动越剧烈,在地上翻滚了一圈,袋角的薄弱地方刮在石头上,刺啦一声裂了个洞。 下一瞬,从里头探出个吐着信子的尖角蛇头。 宝宁尖叫一声,一把抱起阿黄,转身跑进屋里。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背倚在门板上喘着粗气,脑海里那双奸利的蛇眼挥之不散,变成几十上百双,围着她转圈圈。 宝宁抹了把泪,哭声喊裴原:"四皇子,你醒醒,外头有蛇,蛇!" 裴原没睡,一直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听宝宁的话,他一瞬就明白过来了,黄吉送来的那袋东西里,是蛇。 他想起裴霄一直以来暗中干的那些勾当,心下一沉。 大意了。 "把门关紧!"裴原眼神骤冷,他坐起身,从枕下抽出一把短刀,冲宝宁道,"到我身边来!别倚着门。" "门的锁是坏的……"宝宁觉得嗓子干,手也抖,她背靠着门,慢慢地滑坐下来,"我顶着,过一会,它就会走了吧?" 宝宁红着眼看向裴原,想得到他的肯定,颤音道:"蛇不是最怕人的?" "那是普通的蛇。"裴原脸色很不好看,"这蛇受过专业的训练,性情刚猛,最擅长攻击人,会循着人味儿找过来,躲不过去。" 宝宁脑子晕着,一时间没听懂裴原的意思,她腿软,想站都站不起来,阿黄从她身上跳下去,扯她的衣角。 宝宁一手扶着门,刚使力要起身,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宝宁踉跄一下,一下子扑在地上,手心蹭在地上划出血痕,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裴原大喝:"快起来,到我这!" 话音落,宝宁听见耳边"嗖、嗖"两声,两粒明黄色的玉米粒从她身边急速飞过,而后是什么东西吸气的"嘶——"声。 "汪!"阿黄大叫,随即扑上去一口叼住蛇颈,死咬着不肯松口。 它还小,但牙尖嘴利,吃得好,力气大,那蛇被咬的头身乱甩,尾巴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一时间挣脱不开。 裴原吼:"阿黄,别碰它!" 宝宁趁机站起来,几步跑到裴原身边,被他握着腕子往后一甩,拉到了身后。 她这才敢壮着胆子看过去,门口立着一条亮黑色的大蛇,成人小臂般粗细,尖头是骇人的红色。头上一双阴狠机警的竖状小眼,其中一只被玉米粒打烂,流血不止。大蛇遭到袭击已经发怒,长长的颈子竖起来,正随着阿黄的动作左右剧烈地摆动,想将它甩下去。 宝宁看的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阿黄,快下来!" "躲在我身后。"裴原察觉到她身体的颤栗,反手握住她的肩,让她坐下,低声道,"别慌。" "都是汗。"裴原手往下,滑到宝宁手腕,捏着她的手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别憋着劲儿,呼吸,把气喘出来。" 他掌心干燥温暖,宝宁额头抵着裴原的肩,慢慢地呼气,猛烈跳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阿黄听见宝宁的声音,迟疑一会,松了口,一个猛子蹿到了宝宁身边。 地上那条蛇立刻伸长脖子咬过去,扑了个空,它迟疑半瞬,放弃追踪阿黄,头转向裴原方向,随即飞速游过去。 宝宁忽然想起裴原刚才的话:这蛇受过专业的训练,会循着人味儿找过来,躲不过去。 屋子不大,不到一个喘息的功夫,那条红头蛇便竖到了面前,脑袋是血一样的红色,舌头分叉,嘶嘶吐着气。 裴原右手握着短刀,拇指摩挲着刀鞘,就在红头蛇露出尖牙,飞扑过来的一刻,裴原抬手,沉重的刀鞘飞出去砸在墙面上,"嘭"的一声响。 蛇被吸引,立刻转头望过去,裴原眼睛眯起,持刀袭向它七寸部位。 红头蛇回过神,偏头一挡,一嘴咬上刀刃,尖牙喷出黑色毒液,混着嘴角的血溅射出来,落在被子上,点出一朵朵浑浊的花。 受了疼,蛇报复心更起,后退一步又要袭击,被裴原一把抓住颈子,持刀割下了头。 黑亮的蛇身"嘭"的一声摔在地上,难耐地卷曲到一起,粗糙的鳞片在地上蹭出一道道刮痕。 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宝宁提着的心缓缓地落了下来。 "你若是再抓,我的手就要断了。"裴原的声音传到耳边,宝宁茫然地抬起头,对上裴原似笑非笑的眼,他挑眉,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手,"到那时候,我不仅腿动不了,手也动不了,你可得好好伺候我。" 宝宁顺着看过去,自己原来一直紧紧攥着裴原的手腕,她指甲长,生生把裴原抠破了一层皮,往外渗着血丝。 难为他一直不吭声。 第27章 宝宁急忙松开手,觉得不好意思,又用指肚轻轻给他揉了揉,有些讨好道:"是我错了,别生气,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她指尖有点凉,但是很柔软,一点茧子都没有,指骨纤细脆弱,和他拿惯了刀剑的手完全不一样。 "没生气啊。"裴原喉头有些干涩,他舔了舔唇,刚想再说些什么,看见宝宁骤变的脸色:"裴原!" 阿黄也有了动作,猛地冲过去,想要一巴掌将蛇头拍走。 但还是晚了一步。 那截血淋淋的蛇头忽的动了起来,自己往前移了一尺有余,而后张开大嘴一口咬上了裴原的左腿。 宝宁心惊肉跳,也顾不得怕了,扑上去揪住蛇头,用力掰它的嘴,一把甩到了地上。 裴原脚腕上方一寸处赫然出现了两个血窟窿,汩汩往外流着黑色的污血。 宝宁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裴原……" 她慌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心脏像停跳了似的,心里默念着当初明姨娘教她的,被毒蛇咬伤后要怎么做。 用布带绑住伤口前端,再在伤处划开十字小口,将毒血吸出来,做的越快,活命的几率越高。 没有布带,撕衣裳太麻烦,宝宁干脆把腰带解下来,绑在裴原小腿处。 唯一的刀上沾了毒血,也没空去厨房拿了,宝宁按着伤口处挤了挤,而后深吸一口气,低头吮住那处,猛吸了一口,吐到地上。 吐出的血还是黑的。 宝宁更慌了,她真的怕裴原会死。 宝宁抹了把唇,刚想再去吸第二口,被裴原拦住。 "不用了。"他捏着宝宁的肩,将她带进怀里,揉了揉她眼角位置,把眼泪擦掉,皱眉道,"你为什么总是哭?" 裴原这么说着,眼神却是柔和的,语气也难得柔和,轻笑了声:"小哭包。" 宝宁笑不出来。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兔子,没空去理裴原,推开他,还想去处理毒血。 在她的印象里,像刚才那条蛇,颜色鲜艳,头部尖利,应是有剧毒的。 她不知裴原为什么表现的这样风轻云淡,是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还是不想活了,但她不敢停下,若晚了,裴原很可能就死了。 "真的不用。"裴原叹了口气,一把抓住宝宁手腕,"咬的是左腿,死不了。" 宝宁不明白,哭音道:"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腿是怎么回事吗?"裴原拉着她坐过来,神色有些凝重,"我现在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宝宁点了点头。 裴原道:"就是中了这种毒。" 宝宁大惊失色:"你以前也被这样的蛇咬过吗?" "不是蛇。"裴原顿了顿,"是毒鼠。" "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的。" 裴原抬手,整了整宝宁的衣襟,她腰带散了,外衣敞开,露出淡粉色的里衣来,裴原将腿上的腰带解开,给她系上。 宝宁愣愣的,连害羞都忘了,凭着他摆弄。 裴原弄好了,才抬头,看着宝宁的眼睛:"有些事,肮脏、私密,是见不得光的,越少的人知道越好,一是怕传出去,二是,知道的那个人就逃不掉了。" 宝宁迟疑着摇头:"我听不懂。" 裴原慢慢道:"我的腿是狱中被毒鼠咬伤的。" "这种毒剧烈,要么丢腿,要么丢命,我只能将左腿的大穴封上,这样毒素就留在了腿上,虽左腿动不了,但性命无虞。你见过我身上的伤吧,是为了解毒,用刀割的,腿上的伤也一样,为了放血。" "那次的毒鼠,和今日的毒蛇,都是裴霄所养,他手下有一个叫公孙竹的人,专攻毒术,擅长用药调教那些生猛之物,让它们既有毒素,又好攻击人,从而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想杀的人。" "不过培养毒物可是漫长的功夫,要养一条,要失败许多次,花费许多年,挺荣幸的,这么珍贵的东西,他献给了我两次。" 宝宁震惊地看着他。 她想起裴原遍布全身的疤痕,不敢想象,他得下多大的狠心才下得去手。那是自己的肉呀。 而且裴霄,兄弟手足,怎么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还有裴原他,到底想说什么? 裴原摸了摸她的眼皮,低声道:"你以前是不是以为,我赶你走,是因为不喜欢你?" 宝宁睫毛颤颤,点了点头。 "唔,确实是这样的。"裴原道,"但还有另一层。夫妻一体,若裴霄想对付我,你猜,他会放过你吗?我不想有更多的人掺和进这件事,怕那人后悔、怪我,也怕谁反咬我一口,落井下石。" 第28章 裴原轻笑了下:"宝宁啊,遇见我你可真够倒霉的。我这人太自私了,我不想要的东西,塞到我手里也要扔出去,但我想要的东西,天王老子来抢我也要剥他一层皮。给你的机会已经很多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如今就算你想走,也再走不掉。" 宝宁脸上还挂着泪,鼻头红红的,眼神懵懂,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今日给她的刺激太多了。裴原轻弹了下她脑门,叹道:"不说了。饿了,做饭去。" 宝宁缓过神。 面前的裴原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双漂亮狭长的眼,懒懒散散地坐着,前襟敞开一些,露出一截分明的锁骨,黑眸盯着她。 但又不一样了。 他眼睛里有了些神采,不像是以往看着她时,漠不关心的冷漠温度。 宝宁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傻了?"裴原皱皱眉,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宝宁立刻道:"没有。"她用袖子抹了把眼睛,逃也似的蹦下去,"我去做晚饭。" 她眼一瞟,瞧见地上那段血淋淋的红色蛇头,那东西仍大张着嘴,露出两颗尖利牙齿,宝宁倒吸一口气,刚才的可怕记忆又涌上来。 "别看。"裴原从身后蒙住她眼睛,"死都死了,怕它做什么。" 他掌心很热,烫得宝宁心尖一缩,急忙推开他的手。 裴原的脸色渐沉下来。宝宁回头,瞥见他不善目光,心中惊惧愈浓,不待裴原开口,拎着裙摆匆匆跑出去。 阿黄叫了两声,跟在她身后。 屋里又安静下来。 裴原垂眼,搓了搓手指,上头似乎还残留着那温软的触感,湿湿的,沾着她的眼泪。 算了,暂且放她一马。 ☆☆☆ 宝宁蹲在灶边点火,手里拿着柴,看着灶里星星点点的暗红火光,魂儿都不知飞到了哪里。 对裴原,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面对他偶尔的亲近和接触,宝宁觉得无措,不好意思,想要躲开。 裴原一开始太冷淡,她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相处模式,更没想过要改变。 宝宁回忆着她嫁给裴原的初衷。她是想离开国公府那些勾心斗角,寻一处僻静的场所,过些清净日子的。所以当初裴原什么样,落魄与否,脾气多差,她都不在乎。她用心照顾他,容忍他,就是希望裴原能快些好起来,以后和她做个伴儿。 一些善良,一些私心,还有一部分是出于责任。他们是夫妻了,不管有没有感情,对宝宁来讲,裴原就是她的责任。 让他吃不饱穿不暖,或者伤口溃烂着,不管他,宝宁做不到。 即便现在,知道了裴原与裴霄的恩怨,那些过节,以后可能会有的麻烦。宝宁还是没法狠心扔下裴原不管。 或许裴原那次说的对,她确实是有些烂好心。 灶里的火眼瞧着要灭了。宝宁赶紧去抓了把干柴草往里一塞,呼的一声,火又起来。 门没关,有风吹进来,一冷一热间,宝宁哆嗦了下,忽觉得身上阵阵发凉,她打了个喷嚏,以为是穿少了,起来又披了件衣裳,继续做饭。 白日出了那样的事,吃好的也没心情,正好昨晚有些剩饭,宝宁打了几个鸡蛋准备做蛋炒饭。 搅着鸡蛋的功夫,她又开始东想西想,回味着裴原那会说的话。 裴霄手下有个叫公孙竹的人,专攻毒术……公孙竹,宝宁觉得这名字分外熟悉。 愣神好一会,宝宁忽然想起来,明姨娘以前曾和她说过,她从小有个叔父,名叫公孙兰,和她爹爹师从同门,都是大夫。 只不过明姨娘的爹爹明和豫专攻的是卒中偏瘫之类的病症,公孙兰更擅长清热祛寒的内症,对药材功效很有研究,还著过一本医书,叫《药理毒清》。 公孙兰先生去世前将这本书送给了明和豫,明和豫病逝前将它传给了明姨娘,后来明姨娘又送给了宝宁。 公孙兰和公孙竹,那么罕见的姓氏,怎么就那么巧? 宝宁的心怦怦跳起来,把装着鸡蛋的碗往桌上一扔,赶紧去翻自己的嫁妆箱子。 那本书她记得她是带来了的,当初读的时候只读下去一半,因为太晦涩,她看不懂,只记得花极大的篇幅写了一般毒物的解毒药方。 也不知对裴原的腿有没有用。但还是要找一找的! 万一那上头就写着解毒的方子呢? 宝宁的嫁妆不多,排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叠放在角落,她抱出来,坐在炕上,一本本翻过去。 真的找到了。一个薄薄旧旧的小本子,书页已经很脆了,泛着黄,上面四个草书大字——《药理毒清》。 第29章 宝宁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去翻。 前半本都是些日常的解毒药物,还有被各类毒物,毒蛇、蝎子、蜈蚣、蜘蛛等咬伤后的治疗方子,方子前配了图,宝宁一行行地看过去,生怕错漏了什么。 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那条红头蛇。 宝宁心越来越凉,眼看着就到最后了几页,她几欲放弃,但手指滑到下一页,心中一颤,那上的图赫然是今日的那条蛇! 有救了! 宝宁把指腹上的汗在裙上蹭了蹭,捧起那页书,近乎虔诚地一个个字读过去。 "此蛇非野外可见,需取黑锦蝮蛇自小培育,以数种毒物浸泡可得,十蛇死九,所剩唯一为极毒之物,红头顶,冬眠初醒时毒性最烈……" "……遇袭者至今无人生还。" 看到这行字,宝宁的心沉进谷底。 她手腕很抖,比那会瞧见那蛇时还要抖。迟疑着去看最后一行。 "幸有药可医。" 宝宁骤然松了口气,她着急地去翻下一页,却瞧见,那页已经被鼠啃坏了,许是还受了潮,仅剩的一点残页也模糊不清,墨迹融成一团。 "……怎么就烂了呢?"宝宁用手指去蹭那团墨,明知是徒劳无功的。 失望像潮水一样袭来。 失望、自责,要是当初好好保护这本书,上点心就好了。宝宁呆呆坐在炕沿边,觉得眼底泛酸。 但还是好事的。至少有药可医不是? 宝宁吸吸鼻子,捧着那本书跑去找裴原,门也没敲,奔去他身边,指给他看:"四皇子,你看见了吗?这书上说的,这毒是能解的,你千万别放弃呀!" 裴原接过来,扫了一眼,疑惑问:"你怎么会有这书?" "这个不重要。"宝宁一脸严肃,"重要的是,你的腿是能好的,有希望的,我们不能放弃。" 裴原笑了:"但是公孙兰已经死了。" 宝宁沉默一瞬,又道:"过几日,季蕴来,我便回去找明姨娘,明姨娘的爹爹原先是公孙先生的好友,她或许会知道的。" 裴原问:"你觉得这可能有几分?" 宝宁看着他的眼,他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神色却是认真的:"宝宁,不用白费力气了。" "我……"宝宁正欲开口,裴原打断她的话,"其实我想过另一个办法。" 宝宁眼睛一亮:"什么?" 裴原用手掌比作刀的样子,在腿根处比划了一下,凉凉吐出两个字:"砍掉。" 宝宁大惊失色:"你说的什么傻话!" "反正这截腿是救不活的,留着它反倒碍事,有什么用。"裴原垂着眼皮比划,真的在认真思量的样子,"砍了它,反倒是能正常行走了……" "裴原,我讨厌你的性格。"宝宁抿唇,生气道,"你为什么总是把所有的事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你在心里分明就是承认自己是个残废的,你觉得治不好了,可那么多的方法呢,你明明都没有试过。裴原,你不要总是把自己放在那么低的位置,往好处看,好不好?" 裴原仍旧低着头,宝宁去掰他的下巴,让他正视自己。 "我想陪着你往上走呀,但你总是向下扯着我。你自己想,你这样做,是不是很不对!" 裴原看着她。脸颊气得通红,眼睛黑亮亮的,重重喘着气。 他们离得很近,她呼出的气洒在裴原脸上,不正常的温度,灼烫惊人。 裴原意识到不对劲,伸手去碰她的额。 宝宁往后躲,裴原拧眉,一把抓住她手腕拉过来,扣在怀里。 指肚覆上去,果真是热的。 裴原怕不准,按着她的肩颈,用唇又去贴了遍。 宝宁又惊又怕,往后挣脱:"你做什么呢……" "别乱动!"裴原喝她,扯了被子裹在她身上,包严实,像只茧蛹。 裴原恨铁不成钢,掐她脸颊一把,狠狠骂:"刚听你在这编排我,还以为你多厉害个人物,头头是道的,自己烧成这样都不知道。还有脸说我?" "我生病了吗?"宝宁迷茫眨眨眼,随即又道,"这不一样的,你是……" "我怎么?"裴原眯眼看她,"再多说一句,现在就将你扔出去,你看我腿不好,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 这人怎么这样。那会还温和的,一转眼,又变回去了。 许是烧糊涂了,宝宁胆子也大了,与他顶嘴:"你这样不对,你不讲理!" 裴原不搭理她,撑着炕沿下地穿鞋。 他不理人了,宝宁气焰渐渐弱下去。盯着他动作,糯糯问:"你做什么去呀?" "我烧水煎药,"裴原回头,咬着牙看她,"伺候你去,小烦人精!" 第30章 宝宁被裴原裹着被子,一路推回西厢。 又惊又吓,她早就病了,那会是一股意志强撑着,现在病意泛上来,很快就觉得头重脚轻,衣裳像漏风一样,浑身泛着冷意。 裴原铺了被子,安顿好她,转头去烧火。 腿上的伤基本痊愈,蹲下时不觉得疼了,但还是废力,强撑着把火烧旺起来。 炕慢慢暖和了,宝宁还是难受,裹紧被子,觉得哪儿哪儿都酸疼,睡不着,头也开始疼起来,难受得想哭。 裴原过去看她,坐在一旁问:"还冷?" 宝宁点头。 裴原四处看了圈:"家里有药吗?" 宝宁摇头。 "没药不行,烧得退。"裴原想了想,冲宝宁道,"好好躺着,等我会儿。" 裴原去东厢取了坛子酒。阿黄一直围在宝宁身边叫,裴原嫌烦,把它扯到东厢,关到屋里,不让跟着。 宝宁看着裴原将酒热了热,又拿了个碗出来,倒了一碗,不解问他:"做什么?" 裴原瞟她一眼:"给你喝。" 他手掌宽大,酒碗在他手里显得分外袖珍,一手稳稳端着,一手去扶她的背,让她坐起来:"听话,喝两口就暖和了。待会我再给你擦擦身子,做点稀粥喝,睡一宿觉明天就好。" 听说要喝酒,宝宁本就抗拒,裴原又说擦身子,宝宁脸都白了,推开他的手:"我不要!" "别动,弄洒了!"裴原皱眉,把碗递到她唇边,简言命令,"喝。" 宝宁摇头,往后躲,被裴原从后面挡住脖子:"药酒,不浓的,就一点点酒味,不信你闻?" 宝宁嗅了一下,果真是没什么酒味的,麻黄的味道倒是很浓,像是发汗用的。 但她还是不想喝。她酒力差,喝醉了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不敢冒险。 宝宁不配合,裴原哄她几句,耐心告罄,厉声道:"喝不喝?" "不要……"宝宁话还未说完,便被裴原捏着下巴给灌了一口下去。 怕她呛着,裴原从后面拍着她的背,边诱哄道:"味道不错,是不是?" 入口苦涩辛辣,宝宁呕了下,差点吐出来,裴原捏住她鼻子,碗端到她面前:"自己来,我不动粗。" 宝宁没办法,闭着眼,一碗都咽下去。裴原表示满意。 "汗发出来就好了。"说着,他又探身取了个布巾子,温水里洗一遍,扯下宝宁的被子,"趴过去,衣裳撩起来,给你擦身子降降温。" "不要,真的不要。"宝宁往后躲着他,近似哀求,"裴原,你理我远点,别碰我。" 裴原拉着她的腕子扯回来:"有病就治病,想什么用不着的呢。" "我不治了……"宝宁抱着臂,快要哭出来,"你出去好不好?" 她是真的不愿,裴原也不能强迫她,扒了衣裳,僵持一会,他妥协:"行,擦擦脸。" 宝宁也没力气了,顺着他躺下。裴原到底是个男人,即便收了劲儿小心翼翼,手还是重的,搓了两把脸,宝宁疼的直哼哼,他便移了位置,脖颈上蹭了把,又沾水去擦她的手心。 露在衣服外的地方都擦了好几遍,摸上去不太烫了,裴原将手伸进去扯下她罗袜,脚上也蹭了遍。 宝宁惊恐地缩起腿,一双鹿眼含着泪看他:"你做什么?" 裴原这时候真的没想其他。 再说了,衣裳都盖着,他就算想往旁的地方想,也没素材。 他腿脚不方便,为了伺候她来来回回几趟,已然累得不行,又见着宝宁这幅样子,脸当即沉下来:"把腿伸直,别让我说第二遍。" 宝宁道:"我不……" 裴原终于意识到宝宁的不对,她被子拉到鼻尖,眼睛水润润的,亮的惊人。露出的一点点脸颊红扑扑的。 裴原讶异:"喝醉了?" 他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就两口药酒,喝醉了?" 宝宁道:"我想回家。" 裴原拧眉:"回家做什么?" "我要回去找明姨娘。"宝宁声音捂在被子里,闷闷的,"我与你讲,明姨娘可厉害了,我小时候有一次落水,差点就死了,明姨娘给了我一副汤药,就好了。我这次生病,她一副药,肯定也能好。还有你的腿……" "用不着你的明姨娘,我也能治好你。"裴原没听下半句,开口打断,又用手去扯她的被子,"往下拉点,一会憋死了。" "憋不死。"宝宁去推他的手,"你不要动我,我喜欢这样,这样暖和。" "冷吗?"裴原把手伸进被里,摸了摸温度,"挺热的啊,还烧着?"说完,又屈指去碰她的额头,被宝宁躲开。 第31章 裴原脸色不好,刚要发火凶她,又听宝宁道:"你不要动来动去的,听我说话。" ……酒壮人胆,这话还真没错。平时瞧着乖乖巧巧的,现在敢训斥他了。 裴原抿唇,冷声道:"说。" 宝宁眼睛眨巴眨巴:"你态度不好。" "……"裴原气得笑出来,隔着被子去捏她脖子,"掐死你算了。"他开玩笑,也没用力,纯粹逗她。 宝宁却当了真,她脑子糊里糊涂的,分不清好话赖话,闻言一滞,眼圈慢慢泛红:"不可以的。" 裴原心中一慌,他跟不上宝宁的思路,听不懂她说什么,只看她忽然就哭了:"怎么了?什么不可以?" 宝宁不回答,只是泪水越聚越多,马上就要决堤的样子。 裴原低骂一声,拿手背去蹭她眼泪:"得了,别哭了,一天天就知道哭,哭个屁。" "你不可以……"宝宁藏在被子里头呜呜呜,"不可以掐死我的。"抽噎几声,又道,"那样犯法的。" 裴原深吸一口气:"我说过这话吗?" 宝宁道:"你说了。" 裴原仔细回忆,这才想起来,说过。 "逗你玩的,不掐你!"裴原咬着牙骂她,"我哪天要是死了,肯定是被你给气的。得了,别哭了,蹭我一手鼻涕。" 话题被他转移,宝宁眼睛也跟着转,去看他手背,果真光亮亮的,不知是水还是什么。 她屁股往下蹭蹭,脸也埋进被子里,就留一撮头发在外头:"我不知道,不是我的鼻涕。" 裴原顺着她的话说:"嗯,不是你的,是狗的。" "不要骂我。"宝宁又钻出来,认真道,"是我的。" "你是不是有病?"裴原被她弄得晕头转向,不再惯着她,一把将被子扯下来,喝道:"脑袋露外面,不许再动了,要不然把扔出去,外头有狼,吃了你,听见没?" 宝宁震惊地盯着他,不满于他的语气,嘴巴一瘪,又要哭。 裴原眼睛一瞪:"憋回去!" 宝宁抽抽噎噎:"好的……" ……早知道就早这样了,呛毛驴,顺着不行,得倒着摸。吼两嗓子比什么都管用。 没一会,宝宁便睡着了。裴原趁着空档,去煮了碗粥,晾凉一些,回去叫醒她吃。 她惺忪着,酒也没醒,吃了两口便不要了。裴原勉强再喂一口,见她真的不要,囫囵着扒进自己嘴里。 吃了饭,宝宁精神许多,又道:"过几日,我想回家一趟,你和我一起好不好?" 裴原无奈:"去做什么?" 宝宁道:"明姨娘可厉害了,她知道许多古方和偏方,都很有用。明姨娘生的二姐姐嫁给了崇远侯家的三少爷,第二年就得了一个儿子。主母生的大姐姐嫁给了崇远侯家的世子爷,已经嫁了三年了,还是没有孩子。听下人说,大姐姐在侯府现在很抬不起头来。" 宝宁浑然不觉话题已经偏了,很认真地思考自己刚才的话,问:"生儿子很重要吗?" 裴原说:"崇远侯世子想要的是儿子,不是你大姐姐,所以儿子很重要。" "噢。"宝宁没听懂,但还是点了点头,装作听懂的样子。 裴原问:"还有问题吗?" 宝宁又想起那件事:"我想回家。" 裴原觉得头疼,伸手揉了揉额角:"嗯,好,怎么回去?" 宝宁想了想:"坐马车。" 裴原问:"马车在哪?" 宝宁被难住,蹙着眉头认真想了想:"我给季蕴写信,让他驾着马车来。" 裴原问:"信怎么送过去?" "天哪。"宝宁惊讶,脸颊红通通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聪明的?" 她努努唇:"但是我更聪明一点,我可以让鸽子去送。" 裴原心里憋着一股火,强压着:"鸽子呢?" "我没有鸽子。"宝宁摇摇头,她仰着头看裴原,去扯他的衣角,小声道,"裴原,我以后可以养鸽子吗?" "闭嘴!" 裴原额上青筋直蹦,豆*豆*网。伸出两指捏她的腮:"我他娘的真后悔,脑子被门挤了吧,给你灌那两口酒!本来就傻,喝了酒,说点子什么狗屁话。季宝宁,你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乖乖闭嘴,要不然……" 裴原俯下身子,在她耳边恶狠狠道:"我就把你的阿黄扔出去。" 宝宁害怕了。赶紧乖乖闭上眼。 灯光亮,晃得眼睛难受,她悄悄掀开眼皮瞄向裴原。 裴原正盯着她。 "要吹灯是不是?" 宝宁点点头。 第32章 裴原"呼"的一声吹熄灯,和衣躺下:"睡觉!" 他想了想,转身威胁:"不许再说话了……"他还没说完,就听见那边响起的浅浅呼吸声,有节奏的,已经睡着了。 裴原仰头看着天花板,深深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一晚上过的,心里堵得很。 但转头看看身旁,锦被下一个小小起伏着的背影,又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糟。 第二日早上裴原醒来时,天已大亮,宝宁还睡着,虾米一样弓着身,缩在他身边。 长头发弄得他痒,裴原闭着眼揉她头发一把,往旁边推了推。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轻轻的少年音,有些委屈的:"四哥,你都没有这样抱过我。" 裴原猛地睁开眼,他没听出眼前是谁,只知是有人闯进门,眼神一凛,以手成刀,就要朝着来人砍过去。 "啊!"裴扬蹲下身抱住头,当场求饶,"四哥别打我!" 阿黄本在他怀里,裴扬一蹲下,阿黄被挤到,脑袋探出来叫的声嘶力竭。 裴原清醒过来,认出裴扬腰间的玉佩,收回手。 他这才注意到裴扬的穿着打扮。不知怎么弄的一头红毛,穿了身银丝绣线的紫袍,脚踩的黑靴上挂了两条锃亮的金色流苏。 要多丑有多丑。 裴原耳边嗡嗡的响,抓起裴扬的领子提起来,在他耳边低喝:"给我滚出去,带着那只蠢狗!" "噢噢,好的好的。"裴扬站起来,不敢再多说话,拖着阿黄溜走。 两人低语,窸窸窣窣的动静,宝宁被吵醒。 她觉得头晕,没睡饱,脸颊贴着枕头蹭了蹭,慢吞吞睁开眼。 已经日上三竿,艳阳高照,她旁边一尺远的地方,裴原正低着头系腰带。 宝宁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揉揉眼睛,他还在。 宝宁震惊地坐起来,长发黏在脸上,狼狈又搞笑的样子。 裴原回过头看她。 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就是嘴唇有点干。打量一会,裴原满意地捏捏她的脸:"身板儿不错,一晚上就好了,挺长脸。" 他弯腰提上鞋,又伸长臂把茶壶够过来,倒一杯水递给她:"喝点水清醒清醒,再去洗把脸,花的跟猫似的。" 宝宁捧着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逐渐清醒,意识也慢慢回笼。 她只记得昨晚生病,裴原非要她喝药酒,她醉了,说胡话,裴原生气地骂了她。 ……他们这是在一起睡了一夜?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可还是怪尴尬的。 宝宁呆呆坐在那,脑子还是木的,眼珠随着裴原转动,看他又调整了下腰带,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去摸放在角落里的拐杖。 "看我做什么?"裴原察觉到她的视线,回过身,手指点了点她手腕,语调低沉,"快点喝,然后去洗漱,家里今天有客人。" 宝宁茫然:"什么客人?" 裴原还未开口,忽听见院里一声仰天长叫:"哥,哥你家篱笆里怎么有鹅啊,它追我,我要死了!你快出来救我!" 裴原低骂一声,往外走,走两步后又看向宝宁:"衣服穿齐整了再出来。"说完出去,反手带上门。 ☆☆☆ 院里头吵吵嚷嚷。 为了养那些鸡鸭鹅,宝宁在院里围了道篱笆墙,里头用简易的木板搭了个几个小窝。 不知道裴扬干什么去了,把篱笆门开了,一只好事的鹅闲逛出来,追着裴扬的屁股咬,边嘎嘎嘎的叫。 裴原恨铁不成钢骂:"你惹它做什么,没胆子,还会惹祸。别跑了,越跑越追你,你停下,反手拧它脖子!" 裴扬满院子乱窜:"我不敢啊哥,我不敢。你看它有多凶!" 裴原吼他:"不到一个月大的鹅,还没你脚大,你能不能冷静点?裴扬,你是不是个废物!" 眼看着裴扬越发慌不择路,想要去抓房檐底下的木盆做武器,裴原眉心突突的跳,"那盆里是苞米糠,喂鸡的东西,碰洒了更追你!站那别动!" 为时已晚,裴扬已经抓着那只盆砸过去,淋了鹅一身,也淋了自己一身。 宝宁一般都是早上醒了就喂食,今日起晚,鸡鸭还饿着,现闻着香味,一只接一只倾巢而出,围着裴扬上下乱窜。翅膀扇起了地上层层的土。 裴扬一边跳脚一边嚎:"哥,你篱笆里怎么还有鸡,还有鸭,天啊竟然有两只鹅!" "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小动物了,我的娘呀,啊啊啊!" 阿黄在旁边看了会,兴奋得两眼放光,也冲进去参战。一时间,不大的小院子里鸡飞狗跳,吵得方圆五里都听得见,裴扬鬼哭狼嚎。 裴原懒得理他那副怂样,冷着脸靠墙站着,不管不问。 第33章 宝宁收拾好出来时,裴扬衣裳已经破了好几个洞,脏兮兮的像个要饭花子,要哭不哭的样子。 听见开门的声音,祈求地望过去。 宝宁拍了拍手:"都别闹了。" 鸡鸭们听见她的声音,竟真的安静下来,站在原地回头看她。 宝宁指着篱笆的门,声音不大不小:"都进去吧,待会加饭,不听话的晚上不给饭吃。" 裴扬惊诧地看见,那些刚才还对他张牙舞爪的小东西,一个个都跟被下了**药似的,乖乖巧巧地排成排,摇头晃尾地进去了。 宝宁走过去,关上篱笆门。 阿黄甩甩身上的脏东西,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裴扬不可置信道:"我的天呢。" 宝宁手搭在篱笆上,很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 起的匆忙,她只洗了把脸,粉黛未施,一根素净的簪子挽着头发。 宝宁回想早上的事,裴扬应该是闯进了屋子的,看见她和裴原睡在一起,虽名义上是夫妻,但这样的事被外人看见,还是很羞恼。 裴扬浑然不觉宝宁的尴尬,他只觉宝宁温柔笑着站在那,好看极了,比后宫里的那些妃子都好看。 裴扬夸赞她:"你在发光,像个仙子。" 裴原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照着他屁股踹了一脚:"你像个傻子。" 他脸色很不好看:"跟我进屋。" 裴扬"噢"了声,回头和宝宁挥挥手,随着裴原走进屋子。 临进门前,他又趴在门框上,往外探头:"我带了好吃的,待会一起吃啊。"被裴原拽着后领扯进屋。 宝宁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认出来了,那是裴扬,当今圣上的五皇子。 这五皇子还真是……不同凡响。 扫视了眼已经乱成一团的院子,宝宁叹了口气,认命地去收拾。 ☆☆☆ 屋里,裴原坐在凳子上,裴扬站他面前一步远,垂着头。 裴原问:"为什么不敲门就闯进来?" "我敲门了。"裴扬有些委屈,"你没听见,我就进去了,没想到嫂子也在。刚说了一句话,你就醒了,要打我。" 他说"嫂子",裴原听在耳里,觉得舒服许多,"嗯"了声:"以后敲门,没得允许不要进。" 裴扬道:"知道了。" 对着裴原,他一直都是这样乖顺的样子,裴原长他六岁,是个很像样的哥哥。裴扬的拳**夫都是裴原所授,有一次围猎,他险些被野狼所伤,是裴原救了他的命。裴扬从小就习惯了对裴原的依赖和信任。 "罢了。"裴原不再提那件事,伸手去拨弄他的头发,皱眉道,"怎么弄成了这么个颜色,红不红黑不黑,丑死了。" 裴扬反倒有些骄傲:"不丑啊,我用凤仙花染的,就染指甲那个,哥你知道吗?" "不知道。"裴原冲他招手,"过来坐下。" 在裴扬面前,裴原一直是有些严厉冷硬的。他说话,裴扬不敢不听。 看着裴原面色,他便知道,裴原不和他插科打诨了,要说正事。 "这段日子,怎么一直没来?"裴原看着他,"宫里出什么事了吗?" 裴扬抿抿唇:"父皇立了三哥做太子。" 裴霄。意料之中。 裴原眼神暗了暗,没接这个话题:"皇后娘娘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裴扬摇摇头,"自从大哥失踪后,娘娘便一病不起了,说胡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太医也诊不出是什么病。"顿了顿,他又接了句,"现在凤印在高贵妃手里,统领六宫。" 高贵妃是裴霄的母亲。 裴原拇指与食指搓了搓,眸色愈发深:"你母亲怎样?" 裴扬有些迷茫:"我母亲挺好的。" "嗯。"裴原点点头,"在宫里,万事小心些。"他言至于此,不再多说。 裴扬今年十三,还有两年十五岁,只要圣上还能撑过这两年,他便可以封王,带着他母亲赵贵嫔去封地,做个自由自在的闲散王。 私心里,裴原是不想让裴扬接触太多政治上的腌臜的,他还小,万千宠爱中长大,难得单纯,裴原希望他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权利是可以吞噬人心的,善良的人会因此堕入痛苦中,他不想看见裴扬那样。 裴原忽然想起了宝宁。她和裴扬很像,生于淤泥中,偏偏有一颗不染纤尘的心,干净剔透,惹人心疼。 这样的宝宁,是不可以跌入尘埃的,她就该永远像现在这样,被呵护与疼爱。 裴扬看着裴原坐在那发呆。 过了好一会,裴原摆摆手:"出去吧。" 第34章 裴扬巴不得,赶紧钻出门,没想到宝宁正在门口等他。 "五皇子。"宝宁小声叫他,怕裴原听见,"待会,你能不能将马车借我呀?" 裴扬个子和季蕴相似,又穿了靴子,挺直腰站在那,比宝宁高出一指。 他学着宝宁的低音:"干什么去?" 宝宁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阳光下红的耀眼,一阵阵发光。她愣住。 裴扬顺着她视线,拨了拨额发,挑眉问:"好看不?" 宝宁真心赞叹:"好看。" 裴扬满足。他低头整了整衣摆,想起刚才的话题:"要马车做什么?" 宝宁蹙眉,拉着裴扬往旁边站了站,离门口稍远些,将明姨娘与公孙竹的渊源又重复了遍。 "我不知会不会有用,但还是想试一试,你哥哥的腿……" 她话没说完,手背忽然一阵灼烫,宝宁诧异地抬头,见裴扬竟然哭了。 宝宁慌了。她不是故意的,她也没惹他呀?怎么忽然就哭了? 裴扬哽咽着拉她的手:"嫂子,我真没想到,你能这么细心,对我哥这么好。他脾气差,身体还不好,但是他是个好人。嫂子,我真的特别感动,无以为报,我给你唱首曲儿吧。" 宝宁害怕极了。她以为裴扬是魔怔了,或者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反正看起来特别不正常。 "五皇子,你放开我好不好?"宝宁着急地往外拽自己的手,"我现在不太想听曲儿,我饿了,想吃饭。你饿不饿,咱们别拉扯了,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宝宁语无伦次地哄他,裴扬还是泪眼汪汪的样子,看的宝宁心里连丝缝儿都没了。 这弟弟怎么回事,这么爱哭。 她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男孩子。季蕴是不爱哭的,季蕴喜欢吹牛,但是性子很倔,被戳破了后只会打人,不会哭。裴原更不会了,他那个人又孤又傲,死要脸皮,疼得要死也不肯落一滴泪的。 裴扬已经超出了宝宁对男孩子的认知范围。 她又不会哄。 想了一会,宝宁匆匆回了屋,取一盒金丝蜜枣出来,递给裴扬:"你吃糖吧,别哭了。" 裴扬拈了一颗放在嘴里,砸吧砸吧,叹道:"真甜啊。" "你若喜欢,都给你,我自己做的,要多少有多少。"宝宁趁机道,"那马车的事……" 裴扬道:"那算什么事儿,一辆马车而已,要八百辆也是有的。"他一挥手,"送你了。" 这弟弟真的是阔绰。阔绰得怪可爱的…… 中午留下裴扬吃饭,他带了许多食材来,宝宁又回锅翻炒一下,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原本时候,宝宁和裴原是分桌而食的,这次本以为也一样,宝宁留出自己的份儿,想在西厢里慢慢吃,裴原却将她叫了过去。 裴原说:"有人来做客,主人不上桌,没有的道理。" 宝宁原本没想那么多,她是有些呆的,不爱计较,也没觉得在哪里吃饭有什么讲究。裴原一提,她才想到,他是在给她撑场面,不想让裴扬看轻她。 而且换一个方向去想,裴原是将她当作家人了的。 这个认知让宝宁一整日都很高兴。 兄弟俩好久不见,裴原和裴扬在一块喝些小酒,随意聊天,宝宁听不懂,觉得困,待了一会便回屋子睡觉了。 再醒来时,裴原坐在她身边,伸手拍她的脸。天已经黑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宝宁头还有些晕,再睡了一下午,已好的差不多。 屋里没点灯,裴原的高大身影笼在暗夜里,像堵墙。 他屈起手指,弹她脑门儿,声音有些哑:"醒醒神儿,白日睡那么久,晚上怎么办,睡不睡了。" 宝宁抱着被子扭了两下,揉眼睛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不知。"裴原顿了顿,伸手去抹她腮边,皱眉嫌道:"睡一脸口水,恶不恶心。" 宝宁忙躲他,用手背去抹,发现是干的。 她小声道:"骗子。"裴原轻笑一声,没说话。 宝宁绕开裴原,去摸蜡烛:"进来怎么不点灯,怪黑的。" 裴原语气慢慢:"我来睡觉的,点什么灯。" 宝宁手一抖,惊诧抬起头:"你来干什么的?" 裴原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暗夜里也能将她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宝宁不行,她看不到裴原的脸,只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她心慌,屁股往后蹭一下,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又问了遍:"你来干什么的?" "学坏了。"裴原伸手挠了挠她下巴,"你以前可不这么说话的,恭恭敬敬,很有礼节,称呼我时,用的是‘您’。" 第35章 宝宁咬咬唇,顺着他的话说:"四皇子,您来做什么的?" 她脑子里一团粥,就想要他快点走。 黑夜里最没有安全感,裴原山一样在她面前,鼻端下都是他的味道。清冽但浓厚的,混着淡淡的酒香和属于他自己的味道,难以形容。 宝宁憋住气,不再闻。 裴原道:"你不是要回娘家?" 宝宁点点头。 "裴扬说他要送你。"裴原笑笑,"你可真有能耐,连那小子都能笼络的住。" 宝宁意外。她没觉得裴扬不好相处呀。 裴原看出她的疑惑,慢悠悠解释:"那小子像只狗一样,喜欢划领地,在他心里,要么是敌人,要么是亲人。你倒挺厉害,一见面就得了他的认可,我当初收拢他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你没见他发疯时的样子,啧……" 宝宁在心里默默地想,兄弟俩真像,都很像狗,还会发疯,裴原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呢,他当初怎么对她的,一转眼就忘啦? "你撇嘴干什么呢,以为我看不见?"裴原话说到一半,瞧见宝宁的表情,不满地去按她的唇角,摸到梨涡处的小坑,他起了坏心,重重一揉。 宝宁惊叫,差点咬到裴原手指。 "属狗的?"裴原嘶一声,往后躲,"小声点,裴扬在那屋睡觉,你这又吼又叫的,惹人误会。" 宝宁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嘴,小声问:"五皇子怎么没走?宫里不会来人找吗。" "他走了,你会驾车吗。偷跑出来的,没人知道,没事。"裴原两句话答了她的疑问,站起身,去摸拐杖。 他似乎有些疲倦,揉了揉额角道:"得了,不逗你了,就来知会一声,明日我陪你一起回去。你早点起,收拾得漂亮点,省得人家以为我虐待你了。" 宝宁顿觉惊喜。昨日与他说时,他还不愿的,怎么一转眼就转了性子了。 "回门的那天,我没陪你,你也没去成,欠你的。"裴原探身,揉了把她头发,"明个儿补上。" 因着裴原的那句话,宝宁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一会想着要给姨娘带些什么东西,一会想着明日要穿什么衣裳,还有裴原。 宝宁想,她得给裴原弄个轮椅来,他现在腿没以前疼了,但走路还是慢,她推着他走,能方便许多。 阿黄不知她为何这么兴奋,也跟着在炕上乱跳,宝宁抱着它亲两口,眼睛弯成道月牙儿。 除了帮裴原治腿,宝宁也是有些私心的。 她很想念姨娘,自小到大,没离开过她那么久,还有季蕴,不知道他再长高一些没有,学业精进了没有。 其实今日一看到裴扬,宝宁就想起自己的弟弟了,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他,心中更是温柔许多。 想东想西的,直到天蒙蒙亮,宝宁才睡着,没过几刻钟,院里的公鸡打起鸣,她翻了个身,赶紧起来洗漱。 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宝宁踌躇一下,还是从柜里拿了一套男子的长袍出来,到裴原门前,去敲他的门。 裴扬早早就起了,到外头去遛马,屋里就裴原一个人。门半敞着,裴原立在墙角,弯着腰,在洗脸。 左腿不能受力的关系,他得用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洗,不太方便,不少水珠顺着脖颈滴进了领口里,前襟湿了大片。 见状,宝宁赶紧将衣裳放下,取了个帕子在手里,上前去扶他的胳膊:"四皇子,我帮你吧。" "走路怎么都没声音的?"裴原顺着她的力道直起腰,视线落在宝宁发间。 许是为了回门,她今日梳了个妇人螺髻,头发盘得高高的,中间插了一柄珍珠钗,和以往很不一样。平常时候,宝宁是不梳这样繁复的发式的,大多时候散下大半长发,或者编个辫子,活泼灵动好像未出闺阁的时候。 如今这般,显得更加端庄婉约,却也老成。 她眼神还是清澈羞涩的,未嫁女儿一般,衬着珍珠钗,不很合适。 裴原在心中想,宝宁还是更配那些水灵灵的明艳娇柔的首饰,她年纪小,不应该被身份所拘束。 宝宁不知道裴原在琢磨什么,垫着脚,给他擦干净脸,洗了洗帕子,顺便将颈子也擦了遍。 然后去拿她新做的那身衣裳。 裴原看着宝宁站在他面前,比他矮了一个头,最开始时扭扭捏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做了什么心理建设,忽又抬起头,有些骄傲邀功的样子。 "四皇子,我给你做了身衣裳,很好看的,你试试?" 宝宁怕裴原以为她是因为今日回门的缘故,才巴结讨好他,紧接着又解释了句:"早就做好了的,今天才想起来要给你。" 她确实是早就做好了,但是前段时间,裴原对她爱答不理的,宝宁不敢给他。 第36章 她用了心思做的东西,就怕裴原到时候对她冷嘲热讽,她听了心里难受。 这几日,裴原态度好转许多,又正赶着今日回门,宝宁便拿出来送给他。好不容易出一次门,穿的体体面面的,让人瞧着好看,自己心里也高兴不是? 裴原微愣,把衣裳接过来,手指摩挲了下,是很好的料子,针脚也密,用了心的。 裴原心中微暖,面上却不显,只"嗯"了声。 他连句谢谢都没说,好听的话也没有,宝宁有一瞬的失望。 明明昨个还与她说笑,过了一晚上,又是这幅欠了他钱的样子。 宝宁轻呼一口气,调整心情,又冲他扬起笑:"四皇子,我帮你穿上?" 裴原没说话,面无表情站着,冲她展开了手臂。 宝宁抿抿唇,心中叹气,认命地给他穿好衣裳。 洗衣裳的时候,宝宁用手量过裴原的尺寸,她手巧,做出来是刚刚好的,不肥不瘦,连腰带留出来的长短都很合适。 裴原身高腿长,也真是个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宝宁退后一步打量他,眼睛亮亮,觉得裴原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这段时间,他就喜欢待在屋里,也不出去走动,外衣都很少穿,就一身素色亵衣,衬的脸色都不太好。 如今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本来长得也俊俏,一时间像是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恣意骄纵的四皇子。宝宁看着他,眼前景象与记忆中渐渐重合,上元节时候,她在楼上看着,裴原穿着身黑衣,手持亮色银鞭,打马从街上经过,背影笔直挺拔。 若说现在与那时相比,有什么变化,就是裴原的眼神变了。更深更暗,锋利,难以接近。褪去了当初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裴原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口,下额微扬,从镜中瞧见了宝宁的神情。 他手指微顿,问:"那么看我做什么?" 宝宁道:"再等半年,中秋节,咱们一起去街上看花灯好不好?" 裴原喉结动了动,本意拒绝,但看着宝宁眼睛,那句话到底是咽了下去,只道:"再说吧。" 而后,直到出门,坐上马车,裴原都没再和她说过一句话。 宝宁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他,只看他面色沉沉,靠在软椅上闭着眼,不愿开口的样子。 宝宁掀开车帘往外看,一路幽径,路边的杨树已经发芽了,绿葱葱的,田间的油菜花也开了,黄盈盈一片,几个戴着草帽的农户正在挑水浇田。 宝宁这才知道,这附近不是没有人家的,只是离得远了些。 春景一片烂漫,看得人心情也好起来,宝宁歪头看向裴原,惊讶发现他不知何时睁了眼,顺着她这边的车窗往外看。 目光有些呆呆的。 宝宁忽然想起,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那方小院子了,也很久没见过外面的景色,算上当初在牢狱的时间,与世隔绝了很久。 这样一想,他那个时好时坏的古怪性子也不是不能原谅了。 花的香气涌进来。 裴原转脸看向她,慢慢道:"过几日,你采些柳枝回来,我给你弄个花环吧。" 宝宁又惊又喜:"真的吗?" 裴原抬手触了触她的珍珠钗,皱眉道:"这个不好看。" 宝宁有些羞涩:"我家姨娘送我的。" 裴原道:"怪不得那样老气。" "我……"宝宁说半句,又咽下去,安慰自己道,不和他置气。 她看了会窗外景色,又转向裴原:"四皇子,刚才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裴原似乎有些不耐烦:"什么真的假的。" 宝宁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编花环那个……" 他语气又变得不好起来:"假的。" 宝宁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好和坏,就在一念之间。她闭上了嘴,不再和裴原说话了。 进了京城,宝宁按着原定的计划,先去和裴扬买了架轮椅。又买了些补品首饰之类的东西,当作回门礼。 宝宁本欲自己付钱的,被裴原拦下。他面无表情从袖里掏出一锭金子,递到她面前。 宝宁出身贵家,自小不愁吃穿,但荣国公府到底是在走下坡路的,她不缺钱,这么多钱却也少见。 她手背在身后,一时间忘了去接。裴原语气不善:"给你就拿着。" 宝宁这才敢捧过来,她不是多贪财的人,但见了钱谁不高兴呀?她不计较裴原在马车上对她的态度了,对着裴原的笑容也更亲昵了些。 这是条富贵街,叫青竹巷,里头东西昂贵,大多是达官显贵们来买,离荣国公府的府邸也很近。 街道狭窄,马车过也不方便,裴扬找地方拴马,宝宁一路推着裴原走过去。没一刻钟,便见到了两座石狮子护着的朱红大门。 第37章 轮椅这东西终究是少见的,何况上头坐着的还是个年轻男子,由个更年轻漂亮的姑娘家推着,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 宝宁耳力没有裴原好,但也能听到她身后议论纷纷。 有人似乎认出了裴原,交头接耳声音更大,宝宁瞥见有两人在街边指着他们,擦肩而过时候,听到一人小声道:"那坐着的是谁啊,怎么瞧着那么眼熟?" "四皇子吧?瞧着面相像,但不能啊,怎么说瘫就瘫了?以前多厉害个人物……" "不知道,听人说四皇子名声不好,恶事做的多了,许是天道轮回吧。活该咯。" 又有人问:"身后那姑娘谁啊,穿戴都是好的,难不成是四皇子妃?" "……得了吧,谁能嫁他啊,脑子有病?" 宝宁攥着推手的手指渐渐发白,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瞪了那些人一眼。她也知自己刚才举动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就不该理那些嚼舌根的人的,但心中焦躁,好似憋着股苦火儿。 这些议论,是她没想到的。 裴原淡淡开口:"别理他们,人嘴是堵不住的。" 宝宁回过神,她垂眼看着裴原神情,他好似早就料到了似的,眼神连波动都没有,盯着前方。 宝宁的心沉下去。她一瞬就想明白了,裴原为什么那么不爱出门,他这人那么高傲的,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身体这样的残缺。越是自尊心胜的人,面对缺陷就越敏感,但裴原不愿让人看到他的敏感,所以伪装。 答应陪她回门,对裴原来说,该是个分外困难的决定。 她一直想着对裴原好,让他吃好穿好,帮他治腿,却忘了,裴原所缺少的不只是这些。 宝宁张张嘴,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努力错了方向? 不知道过来多久,再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国公府的大门前了,愣在那站了许久,忘了动弹。 "宝宁。"裴原忽然唤她,声音有些哑。 宝宁低头,凑近他脸边,小声问:"怎么啦?" 裴原皱皱眉:"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 宝宁心中猛地一酸。 "怎么会!"宝宁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你可是裴原呀,就算坐在那,也比旁人高一大截,怎么就丢人了?" 她神色认真:"你不要看轻自己。" 裴原看着宝宁挽了袖子,步伐款款走过去,略挽袖子,敲了三声门。 裴原恍然觉得,她站在那,好像褪去了在家里时候的害羞样子,昂首挺胸的,像个大人。 来开门的却是季嘉盈。 季嘉盈好似早就等着她了,笑嘻嘻地看着她:"五妹妹,回门子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还在门口站了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将你赶出去的,传出去多不好听哪。" 宝宁望向她身后,发现家里人竟然都在。 荣国公站在季嘉盈身后,一脸尴尬的笑。陶氏由丫鬟搀着,一手摸着肚子,容光焕发,看着倒是很高兴。 季蕴焦急地站在许氏旁边,见着宝宁,想要抬步过去,被许氏一把拉住。 还有几个少府监的太监,穿着喜庆衣裳,那身打扮,倒是像当初她成亲时,送聘礼来的。 女儿这样闹,荣国公也觉得脸上无光,他皱眉轻叱了句:"盈儿,不要胡说。" 再多的他也不敢说了,在这府里,他虽是男主人,但并没什么地位,如今季嘉盈攀着陶氏哥哥的关系高嫁,他更没什么话语权。 几个小太监见怪不怪的样子,冲着几人施了一礼,绕开宝宁和裴原,便要往外走。 也不知是没认出,还是根本就想无视。 季嘉盈唇角弯了弯,刚欲转身往回走,季蕴忽的往前冲了一步,大声道:"见过四皇子!"说完,他弯身拱手,行了一礼。 那几个小太监的脚步停住,一时不知是走好,还是不走好,尴尬地面面相觑。 但面子还是要做足的。领头的那个干咳两声,惶惶跪下:"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识四皇子真面目,请恕罪!" 他说完,荣国公也赶紧开口道:"四皇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进,请进!" 荣国公不是故意将宝宁和裴原晾在那里的,他只是不敢违背陶氏的意愿,陶氏无子,不喜宝宁的生母许氏,连带着对宝宁也不喜。 而裴原空有皇子名头,无权无势,谁都敢上前得罪一把,陶氏势力,自然看轻。 宝宁的心原本都提起来,幸好季蕴那一嗓子,替她解了围。 裴原颔首,低声道:"岳丈不必多礼。" 他给了个台阶下,荣国公很高兴,他抹抹额上的汗,摆手示意旁边站着的仆妇上前帮把手,接过宝宁的班儿,推裴原进门。 第38章 季嘉盈蹙眉。她不甘心,眼风扫过少府监的领头太监,口型道:"去。" 太监会意,装作没跪稳的样子,口中哎哟一声,往前扑倒,正好扑在裴原的轮椅上。 那仆妇正好要来接替宝宁,宝宁松了手,没人扶着,又被大力一撞,轮椅失控,往前急速滑去,眼瞧着就要撞上门口影壁墙。 宝宁惊呼一声,欲要伸手去拦,却抓不住。 院内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都怕裴原被甩出去,或者直接撞到墙上,宝宁心焦,也顾不得礼节了,小跑去追。 季嘉盈扯了扯嘴角,斜睨轻语道:"不过一个落罪皇子,神气什么。" 看着宝宁跑过来,季嘉盈轻轻撩了下裙摆,挡住稍抬的脚腕,想要暗中绊倒她。 却不料已经滑走的裴原忽的拐了个方向,直直冲着她奔过来,季嘉盈眼眸瞪大,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赶紧将脚收回去,由丫鬟簇拥着踉跄后退了几步。 陶氏站在她旁边,被波及,一时没站稳,险些摔倒,赶紧拽住旁边婆子的衣裳:"肚子,护着我的肚子!" 荣国公站在一旁,不知是要扶这个,还是拉那个,乱成一团。 裴原手握着轮子,稳稳停在了宝宁面前,眼睛微眯,看向那边的闹剧。 宝宁吓得心脏差点停跳,蹲下来去摸裴原的腿,着急问:"怎么样,没事吧?疼的话你告诉我。" 裴原抓着她的手,拉她站起来:"没事。" "怎么就滑出去了呢?这事闹的。"许氏也紧忙奔过来,她心疼宝宁,转过头去看那个已经吓傻了的小太监,厉声道,"你们少府监的人就是这般毛躁做事的?冲撞了四皇子,还不快赔礼!" 那小太监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 他是陶氏的哥哥陶茂兵手下的人,被选拔出来打点季嘉盈的婚事,自是听从她吩咐的。 而裴原的事,他也早有耳闻,传言说四皇子已经废了,连动都不能动,日日在床上瘫着,还不得圣上喜欢,他本也不惧,想着撞一下就撞一下,哄得季嘉盈高兴了,他还多些赏钱。 现在一看,裴原哪里像是个废人的样子,用手控制住飞速的轮子,连方向都操控得这样稳当,就算是有些武力的正常男人都难以做到。 原先裴原要死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他敢上前欺辱,因为知道裴原无力还手。如今…… 小太监后悔极了。皇子到底是皇子,就算落魄了,也不是他这个奴才能打压的,干嘛要去触这样的霉头呢? "四皇子,奴才一时没跪稳,惊了您,请恕罪!"小太监磕着头,流泪求饶。 宝宁是生气的。她脾气好,但是不瞎,季嘉盈那些小动作,她都看得见,原先她未出阁时,季嘉盈就针对她,现在还是如此,还连带上了裴原。 宝宁心中觉得愧疚,今日发生这些事,裴原受了不少委屈,都是因着陪她而起。 "咱们不理她们,我带你回院子。"宝宁整了整裴原腿上盖着的小毯子,推着他往许氏的院子走。 事已至此,她忍让又如何,季嘉盈和陶氏又不会记她的好,况且她现在好歹也嫁了四皇子,硬气点又怎么了。 如此想着,宝宁背挺得更直了几分,许氏和季蕴也跟上来,明姨娘在一旁冷眼看了会陶氏要晕过去的样子,拍拍袖子,也走了。 就剩下六姑娘季留湘,和她软弱好巴结人的叶姨娘,娘俩儿尴尬站在原地。 ☆☆☆ 屋里,许氏把前因后果给宝宁讲了遍。 "……前几日,三皇子裴霄来请人提亲,今日少府监的人来送聘礼,太子侧妃之位。刚才时候,是要送少府监的人出门,正站在影壁那话别呢,门房的小厮来贴着夫人耳根子说了些话,夫人又和四姑娘说了,我当时还不知那悄悄的说些什么,现在一想,应是门房的人来提信儿,说你们回来。" 不用许氏说,宝宁也能想明白这回事儿。 季嘉盈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出了府,她是端庄淑婉的国公府四姑娘,但不出门,就是另一个人,蛮横刁钻的,最见不得的就是她们娘仨的好。 宝宁不知道是不是别的府里姐妹也是这样勾心斗角的,她是烦倦了这样的生活,当初才那么盼望能出府嫁人。 她忽然想起陶氏紧紧护着的肚子,问道:"主母是怎么了?" 许氏道:"有孕了。" 宝宁愣住。 许氏拍拍她的手:"你嫁出去了,府里的事便不用你操心了,以后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也少回来,安静过你们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宝宁听得心里难受。 许氏也觉得有些酸涩:"唉,也是姨娘无能,护不住你,才让你……但你也不用担心姨娘,有季蕴陪着我,我不会受委屈。" 第39章 说到这,许氏忽然想起裴原还在一旁,她猛地抬起头,有些尴尬。 裴原像是没听见一样,视线落在窗外,许氏暗暗压下心跳,转了话题:"宝宁啊,怎么挑了这个日子回来的,也没提前知会一声,饿不饿,姨娘让小厨房去给你做饭。" "没挑日子。"宝宁道,"住的远,不太方便,正好昨个遇见马车了,就顺路来了。"听裴原说,裴扬偷偷跑出来的,宝宁不敢将他抖出去。 许氏笑道:"那可真好,姨娘都想你了,不用厨房做了,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亲自给你做。" "刚吃完不久,我们还不饿呢。"宝宁乖巧应着,心里却百转千回。她想现在去找明姨娘,但是裴原在这,许氏也在这,她不知怎么开口。 裴原定是不愿将伤疤外露的,也不愿有人提起,宝宁踌躇一会,还未想好对策,就听丫鬟进来通秉:"明姨娘来了。" 宝宁心上一喜,赶紧迎上去:"明姨娘,您来了。" 裴原视线也看过去。 一个很利落的妇人站在门口,青色长裙,发髻也是一丝不苟的,丹凤眼上挑,透着精明。但看面相和润,不似坏心眼的人。 明氏冲着裴原行了一礼,问安后,瞧向他的腿,但视线一扫便过去了,笑道:"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团聚了,但宝宁难得回来一次,我想念,还是来看一眼。现在看到了,我心安了,便不多留了,礼节不周之处,还请四皇子勿怪。" 她好像真是打算看一眼就走的,说完,微笑看向裴原,等他的答复。 宝宁一愣:"才来的,怎么就要走。" 她上前挽留,撒娇央求的样子:"多待一会吧,喝喝茶再走,四皇子也很高兴您留下的。" 许氏不明所以,她小心翼翼看了裴原一眼,见他面色没有不悦,放下心,也跟着道:"对,留下来待会,一起说说话。" 许氏美丽,性情柔淑,但出身普通,她在这大宅院里生活了十多年,见过地位最高的人就是丈夫荣国公,裴原是许氏以前做梦也想不到会接触的人。 虽然裴原现在不似以前位高权重,又是女儿的夫君,但在许氏眼里,他还是高不可攀的,只是坐在那就会让她觉得拘束。 许氏最怕的就是宝宁过不好,所以在裴原面前字斟句酌,担心哪句惹得他不悦,给宝宁添麻烦。 裴原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宝宁和许氏都松了口气。明姨娘道了谢,坐下。再没人开口,屋里一时安静得过分。 许氏左右望望,见宝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明姨娘只顾低头喝茶,心中猜测着,他们许是有事要谈,又不好意思让她回避。 她是了解宝宁的,宝宁今日种种举动,都有些反常,而明姨娘这人极为聪慧,按她的性子,绝不会像今日一样,这么鲁莽地登门。 许氏越琢磨越觉得,好像真有点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她试探道:"我刚想起,早上厨房新做了小点心,现还在锅里,我去取来。" 宝宁就等着这个机会,先将许氏支开,她忙点头道:"姨娘,我还想喝你煮的糖水,熬一些来好不好?" 许氏更坚定了心中猜测,笑着点点头,出门了,顺便将屋里两个伺候的小丫鬟也带了出去。 宝宁侧身抓着明氏的手,语气隐隐期待:"姨娘,您看出些什么了,是吗?" 明氏道:"宝宁,我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既然来了,我就与你说实话。四皇子是中了毒,是吗?" 她一语道破,裴原眼珠动了动,终于看向她。神色变得认真了些。 宝宁颔首:"对的。"她手心都是汗,"姨娘,您给我的书里,我见过这毒,有方子的,是不是?" 明氏道:"但那书还写着,至今无人生还。" 宝宁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四皇子,请伸手。" 明氏手心向上,裴原顿了下,将右手手腕放在她手上。明氏将袖子往上褪,宝宁赫然一惊,她瞧见,裴原手腕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血红色的小点,黄豆般大,内里掺杂着黑丝,像是蛛网一般绵延错节,细瞧极为可怖。 明氏面容严肃:"这毒叫赤丹,药力绵长,寄于毒蛇和毒鼠体内,一般情况下,被咬的人十二个时辰内就会死,除非割肉放血,再将毒素封在体内某个部位,可侥幸活命。但若第二次中毒,就封不住了。若我没猜错的话,四皇子前不久,刚中了第二次毒。" "赤丹的绵长在于,被封的毒素会缓慢传遍体内,且有标记显现在人的手腕上,最开始是一粒小点,然后渐渐变大,蔓延到整条胳膊,而后是躯干,全身,人会越来越无力、疼痛,最后整个身体都变成红色,并布满黑色蛛网,死去。" "我来找你,就是因为那会在四皇子的手腕上,见到了那粒红点。" 宝宁的面色渐白,直愣愣盯着明氏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姨娘,是有解药方子的,对不对?" 第40章 明氏叹气,缓缓摇头:"那方子已经毁了,除了制毒的人手中有,世上没有解药。" 宝宁艰涩地咽了口唾沫,回身去抓裴原的手,她指甲在那粒红点上抠抠挖挖,丝毫不见褪色的样子。 宝宁想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她来时高高兴兴,是想帮裴原治腿的,但怎么一转眼,就被判了死刑了? 宝宁觉得迷迷糊糊的,鼻子也发酸,她抬头去看裴原的神情,他还是那副板着脸的样子,眉头皱起,拇指去擦她的眼角:"哭什么,别哭。" 宝宁摸摸脸颊,湿的,这才知道自己竟哭了,她越想越觉得难受,坐在那捧着裴原的手,眼泪掉得噼里啪啦。 "得了。"裴原掌心蹭蹭她的脸,哑声逗她,"哭早了,现在还没死呢,你那眼泪先攒攒,到时候哭场痛快的,人家都以为我娶了个贤惠爱我的妻子,我死也死得体面不是。" "你说什么呢……"宝宁气的推他一把,又想到他身体渐弱,说不定命不久矣,推完又后悔,过去拉他。 这样的结果,裴原也想过,算是半个意料之中。他也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宝宁在这,他不能做出崩溃或出格的举动,若不然,宝宁已经情绪失控,就更没有可以依靠和安慰她的人了。 说实话,看着宝宁,他心里还是有些愉悦的心情在的,这么多年,难得有人肯为他哭一场,死后有人惦念,也算无憾了。 明姨娘面色发难,似是极为纠结,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宝宁,你别哭,事情没那么糟,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宝宁回头,泪眼朦胧,面上泛出喜色:"什么办法?" 明氏犹疑道:"两个办法。第一个是,原先,我听我父亲说过,金丝水蛭可解毒。那东西可以吸毒血,吸饱了,便死了,且金丝水蛭的唾液本就是清毒良药,应是有用的。" 宝宁眼前一亮,还未开口,又听明氏道:"但福祸相依,水蛭解毒本就不可完全,它体内还含有另一种毒素,进入血液中,阴雨天关节骨骼疼痛,生不如死。" 宝宁迟疑着问:"……另一种呢?" 明氏抿唇:"就只能换血了。把毒血都换掉,就能活。" 话是这么讲,但是哪里去找可以换血的人呢。只有第一种办法是可行的。 宝宁看向裴原,有些紧张。她不知裴原怎么想的,死去也是痛苦的,活着也是痛苦的,若是换成她经受这些,该有多绝望。 命运对裴原似乎太不公了些。 明氏叹气道:"宝宁,姨娘学艺不精,只能帮到你这些,你们商量着,姨娘先回去了。" 说完,她起身走了。 宝宁道了谢,送她走了几步,心里沉沉,转身回去找裴原。 他转着轮椅调了个方向,到窗边,正仰头看着外头的云。 宝宁站在他身旁,陪着他看了会,低声问:"好看吗?" 裴原"嗯"了声,偏头看她,不知怎么,忽然笑了:"出了那事之后,我一直以为,作为废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差别,但现在,我又不那么想了。" 宝宁问:"为什么?" 裴原道:"我活着,你是有丈夫的人,我死了,你就成小寡妇了。" 宝宁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她应该是想笑的,但又笑不出来,只觉沉重,眼睛又酸,她抬手去抹泪,哽咽道:"裴原,我真没觉得你丢人,或者是累赘,我们是家人的。你就好好的吧,我们以后做个伴,你若是疼,我帮你揉揉,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夜市里看花灯。" 裴原看了她半晌,点头,低低应了一声。 ☆☆☆ 宝宁在府里待了小半天,陶氏一直未来找过她,不去请安,她乐得自在,陪着许氏和季蕴吃了饭,说了会话,约莫傍晚的时候,两人要走。 因着许氏在旁边,季蕴不敢放肆,即便对裴原是不满的,也只能憋着,除了面对宝宁,少有笑容。 京郊太远,即便不舍,待了半日也该回去了。许氏和季蕴送她们。 马车停在门口,许氏拉着宝宁的手,眼睛红红的。 白日的事,她猜出了些什么,知道宝宁和裴原现在境遇不很好,但两个孩子不和她直说,她也没办法。 许氏道:"宝宁,姨娘没什么本事,帮不了你别的,就一个道理,伴着姨娘走了半生,现在送给你。" 宝宁仰起脸,许氏慈爱笑笑,摸她的脸颊,声音温和:"世上很多事,福祸总是相依的,得到一些,就会失去一些。有时候你觉得难熬,千万别放弃,再撑一撑,心善的人会有福报的,熬过那道坎儿,未来有好运等着你们。" 宝宁鼻头一酸。 许氏道:"你们走吧,天黑了该不好走了。"她催促着,宝宁和裴原登上车,回头招招手,马车便走了。 第41章 一路上,宝宁都闷闷的,裴原看在眼里,没说话。 眼看着要出城门了,裴原忽然开口:"想不想经常回来看看?" 宝宁点点头。 裴原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裴扬早就回宫了,留了马车和车夫给他们,裴原探出头对着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应了声,调转马头,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一处农庄。 天已渐黑,暮色笼罩,宝宁撩开车帘往外看,是片很大的马场,初春的草还没长起来,一片绒绒的淡绿色,透过栏杆能瞧见几匹高腿大马正在低头啃草。 最里侧是一排瓦房,正是做饭时候,烟囱里袅袅往上飘着烟,今晚没风,烟是笔直向上的。 一轮巨大的夕阳在瓦房后头,衬的烟也成了金色。 一阵奔腾声音传来,宝宁歪头,见一群穿着华服的年轻人骑在马上,欢呼扬眉地奔过去,吵吵闹闹。宝宁很少出门,更没去过马场,头一次见到这样场景,视线移不开,随着那些人走动,直到人家绕了一圈不见踪影了,她才回过神来。 她也被那些人的激情感染了,有些兴奋,但又迷惑,转头看裴原:"咱们是来做什么的?" 裴原把手伸给她:"先扶我下去。" 宝宁应了声,先下车,和车夫一起将轮椅搬下来,再去扶裴原。 裴原按着她的胳膊,眯眼朝着远方看过去,脸上是宝宁看不懂的情绪,他在那站了好一会才坐下,缓声开口:"进去吧。" 宝宁不知裴原是怎么想的,猜测他白日听了明姨娘的话,心里不舒服,想来兜兜风,或许还有些怀念旧日的意思。 裴原从前应是个很好的骑手,只是现在腿不好了,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骑马。 宝宁理解他,但有些迟疑:"人家让咱们进吗……" 她伸手去掏袖子里的钱,放在手心里数了数:"没剩多少了,怕是不够。" 裴原静静地看着她,宝宁又把钱数了遍,问:"四皇子,你还有多少钱?"她开始后悔白日花得太多,早上也没带那么多钱来。 "咱们要赊账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宝宁愁眉苦脸,试探着劝他,"要不,咱们过两天再来。" 裴原舌尖顶了顶左腮,半晌才开口:"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个穷光蛋?" 宝宁局促地搓搓手,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或许第一眼真的很重要,宝宁嫁给他的第一天,他住在小破房子里,盖着破棉被,邋里邋遢的样子,所以在她心里,裴原应是落魄得一无所有的。 但白日时候,他分明又那么爽快地掏给了她一锭金子。 裴原待了一会,不见她说话,也不等了,指了指大门口:"进去吧。" 宝宁推着他进去,庆幸的是,一路无人阻拦。 刚才那波骑马玩乐的公子哥许是累了,下了马,成群结队地往外走,一路说笑打闹,眼看着要经过两人旁边。宝宁想起在青竹巷遇到的议论,蹙蹙眉,将轮椅掉了个方向,用背挡住裴原的身影,不让人看见他。 简单的保护动作,裴原在影子里看得清清楚楚,他无声笑了下,又收起,下巴指向那排瓦房背后,指挥道:"去那里。" 宝宁应了声,推着他往那边走。裴原好像对这里很熟悉,她觉得心里放松许多,心想着,裴原许是认识这家掌柜的,不会被赶出去就好。 她还是挺要面子的,丢人的事不太想做。 绕过瓦房,面前一切让宝宁惊住。一片几乎望不到边的草场,绵延着似是与前方的大山接壤,马厩在两侧,估计着至少有百匹马,有人拎着草料筐子在喂食,马太多,风吹来的都是浓厚带着点草腥气的马粪味儿。 宝宁皱皱鼻子,没忍住,呕了声。 裴原轻笑,抬眼看她,用口型道:"没出息。" 宝宁用手轻轻掐了他颈后的衣裳一把,当作出气。她垫着脚往远望,觉得新奇漂亮,看了会儿,低头问:"咱们是来赏风景的?" 裴原说:"我送你一匹马。" 宝宁惊讶:"我不会骑。" 裴原道:"它很乖的,又聪明,会听你的话。" 说的玄玄乎乎的。宝宁不信:"你认识它?" 裴原没回答,抬手放在唇边,吹了声哨儿,声太响,宝宁捂住耳朵,裴原又吹了声,那些本来喂马的人都看过来。 有人发现马场进来了外人,放下筐往这边走,面色不善的样子。 宝宁紧张,抓住了裴原轮椅的扶手,想着万一那人来赶,她道个歉,赶紧带着裴原走。 忽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马蹄的踢踏声,轻快的,越来越近,宝宁循声望去,见一匹极为高大的黑色骏马奔过来,速度极快,落日余晖在它身周勾勒出光。 第42章 那个本来想赶人的伙计听见声音,急忙往旁边躲,但还是被波及到,踉跄一下摔倒地上。 也就几个喘息的功夫,那匹马风一样过来,已经到了裴原面前,宝宁惊愕地张着嘴,仰头看它的眼睛。 黑溜溜像铜铃般大,黑马鼻子里喷出气,尽数喷在宝宁脸上,额发都被吹起来,潮乎乎的有点臭。 宝宁这才反应过来要害怕,惊叫一声,躲到裴原另一侧,那马却不再理她,低了头,凑到裴原脸边,给他摸。 裴原刮了下它的鼻子,黑马仰头打了个响鼻,又低头,蹭他的手。 那么高那么大的马,到了裴原身边亲昵乖顺的像个孩子,宝宁觉得违和,又觉得温情。她是个容易感动的人,瞧见这幕又受不得了,眼睛红红想要哭,憋回去,小声问裴原:"这是你的马吗?" 裴原道:"叫赛风。" 他去拉宝宁的手腕,手掌覆着她的,带着她去摸:"别害怕,它对外人凶,对亲人很乖的。" 宝宁想躲,但她又好奇,裴原的手干燥温暖,让人感到安全。宝宁败给蠢蠢欲动的心,放轻松,摸了把。 粗粝的短毛,有些扎人。黑马盯着她看,没有要攻击的意思。 宝宁笑起来,也不怕了,甜甜叫它的名字:"赛风?" 裴原说:"它原来可是我的命。我待它的好,比亲儿子还要亲。"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马怎么和孩子比了。"宝宁眼睛弯弯的,顺嘴问,"你那么喜欢它,怎么不带着它走。" 裴原道:"我本以为配不上它了。" 宝宁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感到后悔,张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听裴原道。 "现在它是你的。" 微风送着他的声音进耳朵里,宝宁觉得裴原话外有意,心底一闪而过的触动,转眼又抓不到了。 宝宁眨眨眼:"这不好吧……"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一声老者的呼唤,小心的试探:"四皇子?" 宝宁带着裴原转过身,是个身着褐色短打的老人,约莫五六十岁的样子,满面沧桑,原本只是试探,见着裴原真容后,眼泪一下就流下来。 说哭就哭,宝宁吓了一跳,老人跪下来行了个礼,哭声道:"四皇子,您可算来了,我还以为您……" "祥叔请起。"裴原伸手去扶他,他坐在轮椅上,够不到,宝宁替他去扶。老者问:"这位是?" 裴原看了宝宁一眼,淡淡道:"是我夫人。" 他叫一声夫人,宝宁怪不好意思的,羞涩笑了笑。 冯祥赞叹道:"四皇子妃真漂亮,瞧着就是好面相。" 裴原道:"我是来接赛风回家的,辛苦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了,现接到了,就走了。" "不多坐会儿了?家里刚做了饭。"冯祥惶惶,又道,"四皇子,这马场,本是您托付给我的,现您好好地回来了,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裴原打断他:"不必。"他拍了拍宝宁的手背,示意要走,赛风踢了踢马蹄,在后跟着。 云里雾里的对话,宝宁没听懂几句,裴原要走,她便推着。 冯祥追了几步:"四皇子,您等会,我叫我儿子送您们回去。" 裴原皱眉,刚想拒绝,冯祥冲他摆摆手:"不麻烦的,天黑路远,我儿子也没事,让他送你们。" 他往那排瓦房跑,口中唤着:"永嘉,永嘉,来贵客了,你去送送。" 最里侧的房里,刘永嘉双手扽袖,有些畏缩地看着眼前络腮胡子的男人,听见父亲叫,他伸了脖子想答应,但看着面前男人,瑟缩了下,没敢出声。 "你那没用的死爹又找你干什么?"络腮胡子徐广闷了口酒,脚踩在凳子上,呸了口,厉声喝道,"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要么卖了马场还钱,要么我宰了你全家。" 门被推开,冯祥站在门口,眯着眼往里看。 他老了,眼睛不好使,只瞧见徐广魁梧的轮廓,没看清凶煞的表情,"噢"了声,道:"永嘉,叫你半晌也不答应,是有客人啊。" 冯永嘉嗯啊应着,小心瞄着徐广神色,怕他在父亲面前说出什么话,着急要赶冯祥走:"爹,有啥事不能明日再说,我这有贵客。" "我的更是贵客。"冯祥道,"永嘉啊,那是咱家的恩人,他要走了,腿脚不便,你去送送。" 冯永嘉有些许不耐,压着嗓子道:"咱家那么多下人,让他们去送,我忙着。" "不孝子!"冯祥喝他,但老来子是掌心宝,他舍不得,又软了声,"你现在衣食无忧全靠那位贵人,不要无礼,你快去。" 说完,他转向徐广,拱手行了个礼:"这位客人,招待不周,还望您见谅啊。" 第43章 徐广嗤笑一声,转头对冯永嘉道:"你这老爹还是个好心肠,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败家子儿。" 冯永嘉低头唯喏应着。冯祥听清了那句话,但是没懂,他儿子怎么就败家子了? 他开口,刚想问,冯永嘉忽的站起来,三两下将他攘出去:"爹,你稍等我两句话的功夫,我马上就去送。" 冯祥出去,冯永嘉砰的一声关上门,等面向徐广时,又换了副表情,艰涩咽了口唾沫,祈求道:"大人,您稍缓我两天,五天,最多五天,我定把钱凑齐了给您。" 徐广脑袋往后靠在椅背上,马鞭点了两下膝弯,挑眉道:"行吧。" 他站起身,贴近冯永嘉的脸,嘴里的气呼在他耳边:"凑不够,我割了你的几把泡酒卖,还我的钱。" 冯永嘉脸色霎时变白,腿软得险些摔下去。 徐广提着他的后领拽他起来:"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爹的那位恩人到底长什么样。" ☆☆☆ 宝宁和裴原坐在车上,车门开着,能看见外头景象。 拉车的是匹棕色牝马,赛风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不耐地甩着尾巴,牝马往他那边探脑袋想亲近,赛风瞥她一眼,哒哒哒地走了。 牝马眼睛流连在他身上,有些失望的样子。 宝宁心想,什么样的主人驯出什么样的马,都是又孤又傲的臭脾气。 她忽想起那会听见冯祥说的话,说这马场是帮着裴原照看的,宝宁好奇,凑过去问他:"那个叫冯祥的老人是你的旧友吗?" 裴原低头看自己的指甲:"算是吧。" 他顿了顿:"冯祥是我的老马夫。" 宝宁惊讶:"那马场……" "我送他的。"裴原依旧低着头,宝宁看不清他神情,听他声音淡淡,"我的府邸被抄时,他护住了我很重要的一样东西,还因此受了伤。我没什么别的能给他的,他喜欢马,就把马场送了他,希望他能安度晚年。" 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许是很私密的,裴原不说,宝宁也没问,只笑道:"没想到你还挺重情义的。" 裴原手指曲起放在唇下,吹了吹:"你没想到的事儿多着呢。" 他想起什么,偏头道:"我名声是不是挺不好的,你嫁过来时都不怕?" "你还知道你名声难听呢。"宝宁咯咯地笑,捧着脸看他,认真道,"有点怕呀,但是又不太怕。我那时候想,你顶多骂我两句,又伤不到我,就不怕了。至于你以前的事,那是以前了,就像翻书一样,一页过去是下一页,我不计较,我们往前看。" 裴原下巴微微扬起,垂眼看她:"缺个心眼儿似的。" 宝宁不高兴,他随随便便就骂人。 下一瞬,裴原的手覆过来,在她颈后揉了一把,低低道:"挺好的,傻姑娘招人心疼。" 他的气息拂在宝宁脸上,宝宁呼吸滞一瞬,脑子晕晕的,没听清他说什么。 宝宁别扭着动了动腰,离裴原远了点,握住手腕把他的手抓下来。 她看见裴原的指甲,男人许是不太会剪,不好看,也长了。 宝宁急于摆脱这种暧昧又有些尴尬的氛围,冲裴原道:"回家我帮你剪。" 裴原接道:"脚上的也长了。" 宝宁脸蛋憋得红红,好半晌说一句:"有点过分。" 裴原笑起来。 他们闲聊着,冯永嘉已经过来了,旁边跟着络腮胡子徐广。 冯祥是没和冯永嘉说过那些的,裴原身份到底有些特殊,他是皇子,但被降过罪,冯祥知道自己的小儿子心性有些幼稚,不和他提及裴原太多,只说那是恩人。 冯祥教导冯永嘉勤俭朴素,多做活少说话,但冯永嘉许是也没听进去多少,穿一身蚕丝料子,站在冯祥身边,像是富家少爷和老仆人。 冯祥敲了敲车窗道:"大人,您自己一人牵那匹马不好回去,让我儿子骑着它送回去吧。" 裴原点了点宝宁的手背:"你的马,允不允,你决定。" 宝宁有些惊讶,裴原说将赛风送她,她本没太在意,现听着裴原的话,宝宁觉着心底有些异样感觉。 裴原性子不好,有时土匪气质,但是个很守诺的人。 宝宁笑起来:"听祥叔的吧。" 冯祥也很高兴,回身冲着冯永嘉招手:"永嘉,走,启程吧。" 冯永嘉应了声,小声和徐广道别:"大人,那我先走了。" 徐广抱刀站着,身后三个侍从,轻嘲一声:"嗯。" 冯永嘉这才放心,走向赛风。他心里是有些打怵的,这马太野,不服管教,他怕降不住出丑。 果真,他手刚碰上缰绳,赛风便恼火,扬蹄欲要踢他,冯永嘉急匆匆往后躲,徐广看见,哈哈大笑出声。 第44章 裴原听到外头动静,手指挑开帘子,沉声道:"赛风,听话。" 徐广闻声看过来。他本随意一瞟,但瞧见窗边宝宁的侧脸,心下猛地一沉。 他认出宝宁,怕看错了,眼微眯,又往前走了一步,想看的更仔细。 宝宁察觉到灼烫视线,也侧脸看过去,外头天已经很暗了,她瞧不清徐广的脸,没在意,别过头。裴原将帘子放下。 赛风听他的话,果真安分了,冯永嘉提心吊胆地上马,车夫喝了声"驾",马车缓缓走起来,冯永嘉也控着马走起来。 徐广盯着马车的背影,视线如剑,像是想把车厢盯出一个窟窿。 身边人问他:"大人,您瞧什么呢?" 徐广冷笑道:"在瞧仇人家的美人。" 那次随着黄吉去找裴原,他算是丢了大脸,一直怀恨在心,想着什么时候把这面子找回来,又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下手机会。 现如今,机会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挥挥手,冲身后道:"走!" 宝宁到家的时候,酉时已过了,漫天星斗。 宝宁到家的时候,酉时已过了,漫天星斗。 冯永嘉掀了帘子,请宝宁下车。抛开其他不谈,冯永嘉是很清隽的一个男子,有些书生气,说话也是彬彬有礼的。 "小夫人,您搭着我手臂,我扶您。" 一晃而过间,冯永嘉只瞥见宝宁轮廓,看她身量娇小,年纪不大,下意识在夫人前加了个"小"字。 宝宁往前探了探身,冯永嘉才看清她的脸。 娇养着长大的姑娘,脸颊白皙软嫩,泛着健康的粉韵,睫毛纤长,眼神清澈、水光粼粼,是他没见过的美人。 冯永嘉不由晃神一瞬。 "谢过,不用啦。"宝宁没去搭他的臂,手扶住车门轻跳,便稳稳落在了地上。 冯永嘉有些失望,手收回来垂在身侧,拇指间搓了搓。余光扫见车夫忙着将裴原的轮椅往下搬,他反应过来,又急匆匆去帮忙。 轮椅落地,冯永嘉正奇怪着,老爹说的恩人到底是谁,怎么用这种东西,难不成是个老头子?就见宝宁朝车里伸出手。 很快,里头探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握住宝宁的,借力,缓缓下了车,坐在了轮椅上。 冯永嘉的心思都落在了那双交叠的手上,愣怔片刻,心里发酸,有些惋惜,有些愤愤不平。 那么好那么年轻漂亮的美人,怎么就嫁了个瘫子呢?看这破院子,不说家徒四壁,也差不了什么了,怎么有的男人那般命好,属实不公,他为什么就轮不到这样的好事? 宝宁蹲身帮裴原整理好腿上的小毯,正想向车夫道谢后回院子,就瞧见了裴原不善的脸色。 裴原眉心拢起,食指不耐地敲了敲扶手,厉声喝道:"看够了没有?" 冯永嘉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缓过神来对上裴原凌厉的眼。 冯永嘉愣了下,没想到轮椅上坐的原是个年轻男子。容貌上乘,气势也非凡,明明是坐着的,眼神却如睥睨般,看得他心里发麻。 不过是个残废,还是个穷鬼。 这么一想,冯永嘉稍有萎靡的心情又振奋起来了。 他想起老爹说的,面前这位是他家的恩人。冯永嘉心中想着,这人或许以前是有钱的,帮过他老爹,现在穷了,他们扶助下也是应该的。但是有个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却是不应该的,他怎么配得上呢?命运如此不公。 冯永嘉心中不平,又不能做什么改变,只能闷着一口气,装作看不见裴原的不悦,转头向宝宁献殷勤。 他面容和蔼,自我介绍道:"小夫人,我名唤冯永嘉,是山阳马场的少东家,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直接找我就行,到马场,报我名号。" 裴原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看他一会,眼中不屑。 冯永嘉藏着什么心思,都是男人,他怎么会不知道。鄙薄小人,不足挂齿,对付他简直脏了手。 裴原连理他都没有,移开目光,冲宝宁道:"回去吧。" 宝宁应了声。 冯永嘉站在原地,看着宝宁拉开篱笆门,将裴原推进去,她往后招招手,赛风也跟上来。银色月光下,宝宁背影轮廓上晕着光,迷了他的眼。 一只土黄色小狗听见声音,从屋里冲出来,围在她脚底转圈圈,裴原伸手,小狗一跃跳到他膝上。 和美安乐的景象。 又过一会,两人进了屋子,门关了,灯开了,冯永嘉仍旧在那里,痴痴地望。 车夫看不下去了,下去扒拉他的肩:"哎我说小郎君,你到底走不走,在这看什么呢?" 冯永嘉失魂落魄的,嘴里喃喃念叨着:"命运不公,不公,怎么就配得上呢……" 第45章 车夫听不懂他囫囵着说什么话,不耐道:"再不走,你便自己跑回去吧,我自己回京了。" 冯永嘉忽的长叹一声,右手握拳捶上左手心,跺跺脚,反身爬上车。 车夫愣愣看着他,嘀咕句:"有病。"说罢上马,也走了。 ☆☆☆ 屋里,宝宁跪坐在炕上铺被子,一白日没回来,灶里的火熄了,屋里有点冷,手伸进去,被里也是冰凉凉的。 宝宁让裴原坐在凳子上,又往他肩上披了件衣裳,嘱咐道:"四皇子,你在这坐会儿,我去烧水,洗漱下再睡。" 她手在裙摆上拍了拍,要往外走。 裴原喊住她,招招手:"过来。" "怎么啦?"宝宁到他身边去,裴原个子高,坐下来也没比她矮多少,一抬手就碰到她的肩。 他往下轻轻用劲,道:"蹲下。" 宝宁不明所以,她把裙摆收起来叠到腹前,听话地蹲下,仰起脸,笑声问:"到底怎么了?" 阿黄围着宝宁转来转去,也停下来,跳一下,两只前爪搭在裴原膝头。 裴原看着面前两双黑眼睛,不由笑出声。屋子不大,两人一狗平静对视,裴原觉得心中难得踏实。 他伸手将宝宁发上的簪子给拆了下来。 宝宁茫然,只觉发上一轻,她伸手去摸,没了簪子固定,头发已经松了。 裴原伸手又抓了几把,把她长发全都拆散,从上捋到下,低声道:"这样好看。" "你拆我簪子做什么。"宝宁嗔怪,她将头发捞起来,拍拍发尾,心疼道,"都挨着地了。" 裴原手拖着下巴,又看她一会,他喜欢宝宁这样子,长发堆叠在肩头,衬的她肤色更白,面庞柔和,轻柔中些许妩媚。 裴原将阿黄捞上来,抱在怀里,冲宝宁道:"以后换个称呼,别那样,听着不生分吗。" 宝宁反应一会,想到他说的是刚才,她叫他四皇子。 宝宁笑盈盈的:"那我叫你什么?" 裴原说:"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宝宁便唤他:"裴原?"她小心翼翼的,带些试探意味,裴原听在耳里,觉得舒心。 他挑逗地去勾她下巴,诱哄:"叫哥哥。" 宝宁脸颊泛红,打他手背一下,小声道:"真烦人。" 她揉揉发烫的耳垂,站起身往外走:"我烧水去。" 回家太晚,都累了,宝宁把裴原洗漱用的温水兑好送过去,思忖片刻,又灌了个汤婆子放他被里。 宝宁想起明姨娘说的话,担心裴原的身子,怕他着凉后病上加病,想更妥帖些。 裴原对这种物件嗤之以鼻,他一身阳气,穿着单衣都觉得热,宝宁偏要把他当成月子里的妇人一样伺候着,本欲拒绝,但看着宝宁担忧目光,还是松了口。 宝宁放心地出门,勾勾小指,阿黄摇着屁股随她跑出去。临走时吹了灯。 裴原躺下,将汤婆子踹到脚底,阖上眼。 夜深人静,白天疲惫,他却睡不着,睁眼看房顶,思考起以后的事。 原先他是一个人,随便他怎么折腾都无所谓,死了活了都是他自己的事。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多了个小累赘,多了份牵挂。 就不能胡来了。 ☆☆☆ 西厢里,宝宁洗漱好,肩上裹着被子,去看明姨娘拿给她的那罐水蛭。 她是怕虫子的,犹豫半晌,不敢打开。屏了屏气,终于下定决心,盖子开了条缝儿,往里瞄一眼。 瓦罐里盖着浅浅的一层淤泥,约莫一个指节那般宽,浓郁的药味从缝隙中透出来,苦涩难闻。 宝宁取了根小木棍,定了定心,把盖子整个掀开。 泥巴上有一个小洞,宝宁拿着木棍在里头挑了挑,过一小会,一只圆头胖虫探出来。浅蓝色的脑袋,半个小指般粗细,它慢悠悠爬出来,身子两寸长,背是白色透明的,能看见里头细小血管,体侧两道金丝。 比起稻田里常见的水蛭,金丝水蛭看起来更纤小,更漂亮。但到底是条蠕动的虫子。 宝宁盯着它看了会,胃里一阵阵往上泛酸,觉得恶心。 她扣上盖子,端着水喝了口,压下心底的不适感。 这是明姨娘能找到的唯一一条金丝水蛭了,快要产卵,她得好好养着。若是这条水蛭死了,或者产的卵成活太少,事情便变得麻烦。 这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明姨娘手里有这条纯粹是运气。她的二姑娘季彤初嫁给了崇远侯府的庶次子贾献,育有两子,小儿子去年在夏天外头玩中暑,中了热毒,浑身都是小疹子,眼看就要不行了。崇远侯世子许是有隐疾,成婚五年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个小孙子是侯爷的心头宝,正一筹莫展时,有人拿了一对金丝水蛭来献殷勤,正好解了小公子的热毒。 第46章 二姑娘知道姨娘喜欢这种东西,也会伺弄,待小公子病愈后,便交了她养着。 当时用来解毒的是公水蛭,用过后快要死了,被明姨娘用药吊着救活,熬了一冬,今年开春的时候到底是死透了。 好在那只母水蛭揣了卵,若能顺利排下来,也算是后继有蛭。 若是死了,再想找下一条就太难了。而且裴原的毒也拖不了那么久。 这东西是要靠吸血活着的,要不停往里丢活物进去,供着它,尤其是要产卵的母水蛭,一天可以吸食半盏茶杯的动物血。 宝宁有些犯愁,她去哪里弄东西喂它吃呀? 明姨娘说,若实在没吃的,可以喂些熟蛋黄,但总吃这些总是不行的,宝宁琢磨着,她明日做个小网兜出来,去小河边看能不能网来新鲜螺蛳。实在不行,她就去集上买,回家再养一小缸,等以后这只母水蛭下了卵,还能供它孩子吃。 临睡前,宝宁往里放了个捣碎的蛋黄,再把小罐子封好,捅了捅出气口,恭恭敬敬摆在架子最高的一层。 她在心里默念着:母水蛭啊母水蛭,你可千万得争气啊! ☆☆☆ 离开后,冯永嘉没回马场,去了自己在京城东郊的别院。 他背着冯祥,自己偷着钱买的,这地方隐蔽,养了几个娇柔的外室,没人知道。 冯永嘉一进门,便有女人迎上来,娇柔挽上他胳膊,往他耳朵眼儿里吹气:"爷,怎么好几日不来,奴家还以为你不要青青了。" 青青是他半月前从勾栏院里赎回来的,腰肢纤细,胸脯鼓溜,一双媚眼如丝,冯永嘉一直爱得不行。今日再看见,却觉得烦了。 他推开女人,蔑视道:"一身风尘气。"青青被他骂的一愣。 "回你自己屋子去,休要烦我。"冯永嘉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往正房走,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青青恨恨望他背影,咬牙道:"穷酸东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她嘴一撇,扭腰走开。 冯永嘉坐在屋里借酒消愁。 他自诩怀才不遇,是个苦命人。自幼天资聪颖,十岁出头就中了秀才,奈何老爹只是个没钱没势的马夫,他想再往上考,却因送不上礼而被贪官死压着,一直不得志。久而久之,心性就变了,原先想靠功名出人头地,现在明白过来,满腹才华有何用,没钱寸步难行,若不然,他也不会直到现在连个媳妇都讨不上。 不久前老爹忽而得了个马场,他跟着借光,从穷秀才一跃成了公子哥,本以为从此不用再过以前的苦日子,老爹却跟个守财奴一样,多一文都不让他花。 冯永嘉心中郁郁,比从前不得志时更甚,他想到了个法子,偷钱出去赌,没成想这东西来钱这样快,不过几日功夫,便有大把银子。他也不用再看老爹眼色了,置办院子,买外室,活色生香了小一个月,天降横祸,三日前他一场赌局输给徐广,赔了个精光不说,还欠了两千两银子。 徐广是少府监副总管黄吉手下的红人,他打不得骂不得,被人家推一下就是一个跟头,只能咬着牙还钱。 可是哪里凑得到呢? 冯永嘉又哀叹起自己的霉运。 喝了两口酒,他捶胸顿足时,忽又想起宝宁,心中涩涩。他原本想娶的就是那样女子,知书达礼,温柔小意,女儿如水心相怜,奈何命运不公,苦求不得。那个残废,那个残废凭什么就那么好的命呢?若他早能娶妻如此,也不至于踏上现在的歪路! 冯永嘉觉得不平,咬牙切齿,妒意里生出恨来,又喝口酒,伏在桌子上呜呜痛哭。 门忽的被踹开。 冷风呼一声裹进来,冯永嘉打了个激灵。一抬头,对上徐广凶神恶煞的脸。 他心中咯噔一声,瞪大眼,刚欲呼救,被徐广用刀柄堵住了嘴。冯永嘉舌头一缩,不敢说话了。 徐广弯身看他,咧嘴一笑:"小秀才,我不要你的钱了,咱们做个交易吧。" 冯永嘉畏缩看着他。 徐广眯着眼道:"你帮我杀个男人,我帮你搞个女人。如何?" 第二日,宝宁早早起来,先去看了看那只水蛭,活的好好的,她放下心。 拿棍子搅了搅,看见昨晚放的蛋黄都没了,暗道一句真是能吃。宝宁坐在炕上,又剥了颗蛋,蛋清给阿黄,蛋黄扔到罐子里,蛋皮留着,待会捣碎了好喂鸡。 拿帕子擦了擦指尖,宝宁穿衣梳发,起来做饭。 牢记着姨娘的嘱咐,宝宁对裴原的餐食更上心,她也不嫌麻烦了,煎了一碟子包子,又炖了碗红枣枸杞汤,裴原不爱吃甜的,她怕裴原不爱喝,想了想,又炖了碗萝卜汤,里头放几块牛肉,炖的软软烂烂。 汤食好,补气血,适合养病的人。 第47章 宝宁起的时候天还没亮全,忙忙活活一个时辰,卯时刚过不久。 她把饭菜都放在食盒里,端去给裴原,心情愉悦。敲了两下门,里头应了声进,宝宁推门进去。 裴原坐在那换衣裳。 他没一点害臊的样子,全脱了,大大方方给她看,还对着门,头也不抬道:"我闻着香味儿了,早上做的什么?" 宝宁一愣,慌慌别开头,她不是有意看的,但刚才景象还是落入眼中。 裴原上身裸着,筋骨利落,肩臂上贲张肌肉,穿了衣裳时候不显,现脱了才看见,他胳膊竟有她小腿那样粗。小腹上板板正正八个格子,比她用刀切出的馍馍还规整,略显麦色的肌肤,横亘了几道疤。 宝宁是个极护短的人,许是接纳了裴原,她现在看他怎么样都是好的,心中美化他,疤痕也透出了阳刚气。 但看见了还是很尴尬。 "换衣裳也不说一声。"宝宁背过身,语气里有些埋怨。 身后窸窸窣窣,裴原抓了外衣穿好,语气严肃:"没那个必要。" 宝宁仰脸看着房顶与墙壁的界限,口型道:不知羞。 "换完了,过来吧。" 宝宁摸摸泛红的脸,提着食盒走过去。男人不怎么整洁,叠被子时候也是揉成一团扔到角落,宝宁看不过眼,食盒放一边,把被子铺开再叠好了,再去把炕桌搬过来,菜一样样地摆上去。 裴原手撑在身后,静静看她做这一切,眼睛眯起,有些享受。 他从前还不知道,看姑娘家忙家事,琐琐碎碎的,竟这么有意思。 一桌丰盛饭菜,香喷喷的煎包子,一碟酸黄瓜,两盅汤,一盅咸一盅甜,还有一小碗鸡肉粥。 裴原讶异道:"怎么弄这么多?" 他搅了搅粥,扑鼻的香味,不由笑道:"皇帝早上都没我吃的好。" 宝宁撑着下巴笑:"明天给你做鱼,神仙鱼,特别香。" 宝宁今日梳了一条辫子,软哒哒垂在胸前,她手不老实,搅呀搅地去勾发尾,发尾上栓了铃铛发绳,她一碰,轻轻的叮铃声。 裴原盯着她细嫩手指,看了会,眼神渐暗,视线上瞟,凝在她锁骨处的粉红小痣上。 宝宁浑然不觉,探身给他盛汤,嘴里嘀咕道:"你多吃点,不要浪费我一片心血。" 裴原回过神,就着她的手,低头喝了口。宝宁姿势别扭,手里捧着碗,手背被他捧着,上身前探。她睁大眼看着裴原垂眼喝汤的样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 裴原放下碗,食指抹去唇边汤渍,看着宝宁脸颊一点点变得粉红。 她急匆匆地甩开手,手背往裙摆上抹了下。裴原见此,脸色渐渐沉下去。 宝宁察觉出他不高兴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 屋里气氛压抑,阿黄吃饱饭跑进来,低低嗷呜两声,宝宁伸手捞起它,躲避似的往外走:"我想起来,赛风还没喂,我拌草料去。" 裴原叫住她:"一起吃点。" 宝宁道:"我吃过了。" 裴原不再说话。宝宁又等了会,见他真的没话说,抱着阿黄放心地走了。 她背影消失在门口,门没关,大片晨光洒进来,细微尘土跳跃。篱笆门被打开,鸡鸭跑出来,满院子乱蹿,嘎嘎的叫声。 裴原回想着宝宁刚才的动作,心中越想越气,啪的一声把筷子撂在桌上。 她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深呼吸几次,裴原复又把筷子捡起,挑了块黄瓜扔嘴里,叹气道,罢了,慢慢来吧。 ☆☆☆ 宝宁搬了个马札在房檐底下,坐在那扎网兜。 赛风来了后,她这院里更热闹,高头大马站在院中央,乖得很,不用拴也不会乱跑,稳重有气势。阿黄谄媚,许是就喜欢这样的伙伴,跑前跑后去追人家,还跳起来去咬人家的尾巴,状似亲昵。 宝宁刚开始看见时候吓得一哆嗦,怕赛风一个不高兴,尥蹶子将阿黄踢飞。 好在赛风是真的稳重,不愿和它计较,只顾着低头吃草料,眼皮都不抬。宝宁便也随着阿黄去了。 她在柴火堆里挑了根合适的细木头,用小刀削得光滑圆润,放到一旁做手柄备用。又取了碎布条准备织网兜。 布条裁细,拧成一股细绳,三股细绳编在一起成一条大细绳,两端缝紧。这样的大细绳做上七八根,便能织出一个结实的网兜,捕田螺。 宝宁低头认真做着,裴原什么时候出来的她都不知道。 直到面前落下一片阴影,挡着光,她看不见了,才迷茫仰起头。 裴原摸了摸她鼻尖,都出汗了,他皱眉问:"热不热?" 第48章 宝宁笑:"不热。" 她想了想,又道:"晒太阳好,我给你搬个凳子,你坐在我身边,咱们一起晒。" 裴原道:"我不坐了,慢慢走走。" 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是裴原第一次说要绕着院子走走,宝宁惊喜万分。他终于不那么消极了,宝宁现在的心情,像是季蕴第一次背三字经给她时,有一种我家弟弟终于长大了,学乖了的感觉。 宝宁坐不住了,想着要为裴原做点什么。 裴原按住她肩,腋下夹着拐杖,低声道:"你做你的东西,不用陪我。" 宝宁"噢"了声,心底还是止不住的高兴,裴原看她笑盈盈样子,眼里也闪过丝笑。 阿黄哪有动静就往哪里去,见裴原出来,也不围着赛风了,颠颠跑来凑热闹,裴原在前头走,阿黄后面跟着。 裴原左腿还是不行,是个累赘,软绵绵拖着他,走不快。一人一狗慢悠悠走了两圈,裴原累了,回去宝宁身边。 宝宁在捣鼓那根细木头,想要刻洞,但找不到办法。她手巧,力气却小,这种活儿,干不来。 裴原看她一会,伸手道:"给我。" 宝宁把木头和刻刀都递给他,裴原接过来,背往后抵在墙上支撑住,宝宁担心他站不稳摔了,走到他身侧扶他胳膊。 裴原瞟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笑出声。 木头约他拇指粗细,宝宁费了半天力才把刻刀捅进去三分之一,裴原拿在手里,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穿透。 宝宁赞叹道:"你真厉害。" 裴原道:"这本就是男人做的活,下次再遇到,直接找我。" 他难得说几句中听的话。宝宁心中雀跃,答应了声好。 裴原由上往下看她,肤若凝脂,下巴尖尖,很乖巧倚着他,裴原忽觉心软,手上移到她颈后,捏了捏。 "做这东西干什么用的?" 宝宁说:"抓田螺,喂水蛭。" 裴原道:"怎么不昨日从集市上买一些,何苦自己去弄。" "你不懂。"宝宁忙着系绳扣,眼皮不抬,"自己捕的才放心,不知集市上卖的还新不新鲜,吃的都是什么。" 裴原没搭话。 他原本是不喜欢这些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若有那个时间,他宁愿出去打几圈马,也不乐意在家里闲坐。 现在不一样了,许是年纪渐长,也许是有人陪伴,他沉浸于这样的安宁。 ☆☆☆ 眼看到晌午,太阳愈发大,宝宁觉得热了,不再待在外头,攘着裴原回去睡晌午觉。 她作息规律,午间必会睡一会,两刻钟就起,今天许是眼睛乏了,不小心睡久了些,再一睁眼,日头已经没了,外头淅淅沥沥下着雨。 宝宁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下了雨,她也不能冒雨去河边呀?不知什么时候能停,今日的田螺怕是捞不成了。 她坐在炕上待了会,忽的想起赛风来。还没来得及搭马棚,它在外淋着雨,病了可怎么办? 宝宁坐不住了,打了把伞急匆匆出去。 院里哪里有赛风身影,宝宁焦急找了一圈,前院后院看了个遍,本以为它自己跑走了,路过鸡棚的时候往里一瞟,心定下来。 赛风聪明,自己躲进了鸡棚底下,蜷着腿卧着,要睡觉的样子。 宝宁第一次见马趴着,觉得新奇,不由多看了两眼,赛风两只前腿伸向前,膝盖不打弯儿,脑袋埋着。 宝宁看着它的腿,干干瘦瘦,芦柴棒一样,脑子里蓦的闪过一个念头,福至心灵。 裴原走路艰难,就是因着左腿使不上力,若用什么方法帮他将左腿固定住,起个支撑的作用,他是不是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费力了? 宝宁越想越觉得这方法可行,她伞也不打了,收起来着急往屋里跑,想赶紧找东西做出来,拿给裴原试一试。 万一就有用呢? ☆☆☆ 不远处的树林里,徐广倚在柳树上,舌尖剔着牙,盯着宝宁进屋的背影,眼里欲望不加掩饰。 直到门嘭的一声关上,他才移开眼,冲旁边的冯永嘉勾了勾小指:"东西准备好了吗?" 冯永嘉被淋得落汤鸡一样,哆哆嗦嗦道:"准,准备好了。" 徐广道:"迷香发挥作用也就一刻钟,你在外头算准时间,等那残废手脚都软了,你进去,弄死他,听懂否?" 冯永嘉觉出怕来,舌头打颤,不敢应声。 徐广把刀尖对准他脖子,低音威胁:"事情办成了,女人也有,钱也有,若不成,我就用这把刀宰了你和你那要死的老爹!" 冯永嘉面无血色,攥紧袖子,连声道:"听,听懂了。" 第49章 徐广收起刀,哼笑一声道:"这场雨下的可真是时候。" 他拍拍冯永嘉的肩:"去吧,小秀才,好好干。" 冯永嘉点头,不敢动,被徐广旁边的下属推了一把,才慢吞吞走两步,下属将剑拔出来,他抖一下,咬了咬牙,跑进雨帘中。 "孬种。"下属往地下呸了一口,冲徐广道,"大人,为何非得要那孬种去,您吩咐一声,属下闯进去,不出三招就可解决。" "三招?不出两招,"徐广勾了勾唇,下属以为在夸奖他,面上一喜,又听徐广道,"他便可让你人头落地!" 赵立一讪,不可置信道:"不过是个残废,怎么可能!" 徐广道:"我前些天与他交过手,他现在体弱些,但功夫并不比以前逊色多少。凭裴原从前的武艺,太子殿下都无法近其身,何况你我?" 赵立耿耿道:"那也用不着那冯秀才,迷香一点,属下也可得手!" 徐广皱眉:"亲自去杀他,留下把柄,你疯了?" 赵立道:"圣上又不喜欢他,死就死了,还能翻出天来不成?权利握在咱们手里,太子殿下也站在咱们这边,稍加掩饰,那残废死的不明不白,太子少了心腹大患,咱们可算是立了大功!" 徐广睨着他道:"就凭你这莽撞心性,混一辈子,也就是个八品带刀侍卫,成不了气候。" 赵立自知说错话,咽口唾沫,躬身请教道:"大人,还请您点明一二。" 徐广眼皮下垂,手指敲了敲刀柄,慢声道:"护国大将军从北疆回来了,估计着,过三日就能到。" 赵立神色一变:"邱明山?" 徐广眼神凌厉:"那老东西手里握着兵权,圣上都要忌他三分,又是那残废的师傅,他一回来,那残废若死了,能查不出你我?" 赵立喏声道:"大人说的是……" "所以你得借一把刀,去杀他。"徐广冷哼一声,继续道,"冯永嘉和那残废刚见过面,他嫉恨不满,那日的车夫也可证明,何况又重债压身,一时冲昏头脑想要劫财劫色也说得过去。到时事发,大理寺那边去查案,咱们掺和一脚,责任推到那姓冯的身上,再不知不觉弄死他,不就天衣无缝了吗?" 赵立眼前一亮,深深弯腰拜服:"大人明智!" ☆☆☆ 冯永嘉蹲在裴原的窗根前,瓢泼大雨浇在头上,又因着害怕,牙齿颤颤。 他怀里揣着柄匕首,袖子里揣着迷香,脑袋低下,扯着衣摆挡风,边将香掏出来,用火折子点燃。 眼看着香的顶端明灭着燃出光来,冯永嘉呼出一口气,稍放下心。 他垫着脚,手举着香将窗纸烫开一个小洞,半截香插进去。 他怕一支香降不服裴原,如法炮制,插进去三支。 雨声掩盖了他动作的声音,轻手轻脚做完后,他蹲下来,仰头算计着时间。 冯永嘉心乱如麻,眼睛直勾勾瞪着窗口,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直到过了小半刻钟,才觉出一丝不对。 他忽然想起,迷香的底部是黄色的,他点的那根香却是红色的。 弄错了?冯永嘉心中咯噔一声。 红色的香是青青进他的院子前,从勾栏院里带出来的,说是有妙用,一直缠着他想试一试。冯永嘉爱美人,但对这种奇淫巧技打心里抵触和厌恶,一直没用过,随手放在匣子里了。 昨晚徐广让他去买迷香,他回家后心不在焉,好像也放在那个匣子里。 真弄错了? 冯永嘉心脏砰砰直跳,紧张得手脚都是麻的,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他急匆匆站起来,想把那支香抽出来看个仔细,忽听西厢处传来开门声响。 宝宁怀里抱着东西出门,一打眼就瞧见裴原门口站着个人。 雨太大,天色暗沉,她没看清那是谁,吓了一跳,张口欲喊裴原,声还未出,就见一道亮光破窗而出,狠狠擦着那人脖颈划过去。 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脖子逃走了。 宝宁呆愣一会,猛地回过神来,往裴原屋子跑。 推开门,一股子浅淡香气,不细闻是觉不出来的,宝宁鼻子灵敏,察觉出不对,心下一紧,着急问裴原:"你有没有事?" 黑暗里,裴原手攥着破碎茶盏坐在炕沿处,手指正往下滴血。 他觉不出疼似的,视线狠狠攥着她,像匹狼。 "你手怎么了?"宝宁心哆嗦一下,着急去点灯。 外头狂风呼啸,大雨拍在窗棱上,声音可怖,一道亮白闪电划破天空,整个屋子瞬间亮如白昼。 宝宁看见裴原苍白的脸。 她手一颤,火歪了,赶紧对准,手圈起护着,往裴原那边走,忽听他喝道:"站住!" 第50章 宝宁被他喊的懵了。 裴原把手里茶盏掷在地上,抬手按住额头,狠狠闭了闭眼,意图让神智回归。 他虎口处被割破,红色的血抹在额上,宝宁看的心惊肉跳,没顾裴原阻拦,到他身前蹲下。 "你怎么弄的?"宝宁捧着他的手查看,一道深可见骨伤口,边缘整齐锋利,应是刚才捏碎茶盏被伤着了。血止不住地往外流。 "你在这等着,我回去取伤药,给你包一下。"宝宁站起身,匆忙往外跑。 他血流的太多,宝宁担忧这件事,没注意看裴原神情,更没注意到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和血色愈发浓重的眼。 踏出门的时候宝宁犹豫一瞬,忽的想起刚才跑走的黑色人影,脊背一凉。她不知那人是谁,来做什么的,还会不会回来。她意识到那人危险,但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关键的还是裴原的伤。 血流不止会死的,他割到了要害,必须尽快止血。 伞被丢在一边,风很大,越吹越远,阿黄跑出来围绕她转,宝宁没空理,到箱子里翻了一通,止血药和白布都拿在手上,淋着雨又跑回东厢。 脚还未踏进,门在她眼前砰的一声被关上。 里头传来裴原的声音,哑得厉害:"滚出去,越远越好!" 宝宁呆呆站在原地。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反常成这样? 大雨倾盆,从头兜到脚,让人睁不开眼,宝宁用袖子抹了把脸,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就像只落汤鸡。 她来不及为裴原态度的转变感到难过,用力推他的门:"裴原,你做什么呢?让我进去!" 他许是用背抵着门,宝宁推不开,她原地转了一圈,瞄见悬在墙边的斧子,威胁道:"你若还这样,我便砍门了?" 屋里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宝宁耳朵贴在门板上,能猜出来,是挪动柜子的声音,裴原把柜子拉过来堵在门口,严严实实的,宝宁更推不动了。 他腿不好,怎么弄的?宝宁更担心起他手上的伤,这么大动作,伤口崩裂,血肯定流的更多。 宝宁又气又急,狠狠锤了门一下,高声道:"裴原,你疯了?" 她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哄他:"裴原,你听我的话,把门开开,好不好?" 里头一声暴呵:"让你滚,听不到吗?" 宝宁被他骂的眼圈泛红。 宝宁深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情。 她不敢说自己了解裴原多深,但几分还是有的,这种种举动不像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情况,宝宁不敢贸然离开。她打不开门,将目光瞄到窗子上,若裴原实在不听劝,她只能破窗进去了。 视线瞟过,宝宁忽的发现异样,窗根处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三支香,已经被雨浇灭了,落在泥里。 宝宁恍然明白过什么,震惊地捂住唇。 ☆☆☆ 裴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他压不住心底的烦躁和欲望,只觉浑身滚烫发热,一股股的血流往脑门上冲,掩埋在心底的暴力因子蠢蠢欲动起来,鼓噪着他。 想杀人。有种欲要摧毁一切的冲动。 除了见到母亲尸骨那年,裴原没再这么疯过。 但这次又与那次不一样,另一种奇怪感觉席卷了他,焦躁愤郁外,还有种难以压制的酥痒,从下往上,顺着筋脉上爬,血管里似是藏着无数小虫子,啃噬他。 急于纾解。 他是男人,了解自己的身体,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裴原额上青筋直跳,转瞬联想到那会窗外的鬼祟身影,顿时勃然大怒,一拳捶向抵住门的那个木柜,力道之大,红木立刻凹陷进去大块,连屋子都跟着颤了三颤。 被暗算了! 手上疼痛更烈,裴原清醒过来一瞬,意识到要开窗通风。他粗喘着走到窗边,没有耐心按部就班地打开,手按着窗棱外里狠狠一掰,将整个窗子都卸下来。 木头断裂,咔咔巨响,冷风呼啸而至。 裴原闭着眼,感受着雨冲击在脸上的冷硬之感。 虎口处伤口仍往外绵绵流着血,他察觉不到疼了,只觉血液流出带走身体里的热燥,感到舒服。 裴原下颌紧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努力克制体内异样,脑子却不受控制。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宝宁来。 他回忆着白日时候,他们靠在墙壁,宝宁挨着他肩臂的情景。肤色若雪,脖颈纤细,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娇小,温顺,像只猫。 裴原闷哼一声,再克制不住,手往下伸去。 他似乎已又闻见了她身上的味道。 宝宁不可置信看着他,颤音道:"裴原,你到底怎么了……" 第51章 裴原猛地睁眼,对上宝宁惊恐的眼。 她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这里的,衣裳已经被雨打湿,黏在身上,勾勒出玲珑线条,娇柔纤弱地站在那里,伸出手想要碰他。 她碰到了,指尖微凉,泛着湿意,触到他热烫肌肤,是难得的缓解,裴原喉咙动了下,那感觉像是行走在干涸沙漠的人饮下一口冷水。 只是,还不够。 裴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眸中凶狠,赤红一片。 他左手撑着窗沿,右手还在下面。 "裴原……"宝宁僵住。她后悔起自己的莽撞,她不该出现在这的,反常的男人让她感到害怕,宝宁往后撤了半步,转身想逃。 却被裴原一把捏住肩膀。 宝宁肩上疼痛,来不及挣脱,便觉裴原手穿到她腋下,而后身体骤然一轻,裴原已将她整个提了起来。 他一手撑着窗沿用以支撑身体,另一只手环住她胸下,一股蛮力,生生将她从外头给拽了进来。 裴原身形不稳,宝宁尖叫着抱住他臂膀,两人一起跌落,裴原左手拉来墙角轮椅,搂她在胸前,旋转一圈,稳稳坐好。 轮椅受力滑向另一侧,狠狠撞在墙壁上,宝宁没控制好平衡,牙齿狠狠磕上裴原锁骨,也划破了自己的唇,腥味在舌尖蔓延开,她不知道那是谁的血。 一切电光火石间发生,宝宁浑身湿透,又惊又怕,在裴原怀里打着颤。 裴原把头埋在她颈窝。手狠狠扣住她的腰,宝宁喘不上气,觉得腰要断了。 宝宁捶打着裴原的肩:"你放开我!" 她惊惧中生出力量,再次猛推了他一把,裴原后仰,宝宁慌忙站起后退几大步,靠在裴原对面的墙上。 两人相隔两丈宽,风卷着雨进来,吹得烛火摇摇曳曳,终是禁不住,"哧"的一声熄了。 屋子骤然陷入一片黑暗中。 外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宝宁心脏砰砰直跳,手脚脱力,半晌缓不过劲。裴原手指死抠着扶手,有血滴答滴答淌下来。 他极力隐忍着。 宝宁不敢和他对视,门被堵住,她跑去窗户边,想从那里逃走。 她再单纯不谙世事,也能猜到几分,裴原这反应根本就是中了那种药,以往只听下人们打趣,说勾栏院里爱用那东西,怎么裴原也成这样了?宝宁没心思去细想前因后果,双手扒着窗框,就想往外爬。 身后传来裴原的声音,很低的,唤了她名字一声。 宝宁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回头看他一眼,裴原高大身影拢在黑暗中,很痛苦的样子。 又唤她一声:"宝宁。豆*豆*网。" 他嗓音破碎低哑:"帮帮我。" 顿了顿,又补一句:"我手很疼。" 宝宁泪痕还黏在脸上,她踌躇片刻,到底是不忍,又折回去,离裴原一步远,哭音道:"我不会……" "我教你。" 说着,他探身,抓住她的手。 ☆☆☆ 宝宁羞愤欲死。裴原精疲力尽,躺炕上睡着了。 幸好在黑暗中,她并没看见什么,也没见到裴原的表情。但光是触摸也足够她觉得浑身别扭,难受得要命。 手酸,腕疼,宝宁哼唧着想哭两声,又觉得矫情,想想还是算了。 她用手背碰了碰脸,果真已经烫的不行。手上麝香气味传来,宝宁苦下脸来,在裴原衣服上狠狠擦了把,要去洗手。 外头雨已经停了,天黑得彻底,宝宁爬窗子出去,手洗得恨不得褪两层皮。直到闻起来都是茉莉胰子的味道,她心里才好受些。 宝宁换了身衣裳,坐在自己屋里发呆一会,认命地拿了药去伺候裴原。 给他的手上了药,包扎好,瞧着地上的血,又想起屋里的那只母水蛭,宝宁有些心疼。还不如喂那只水蛭了。 好浪费。 裴原呼吸沉沉,睡得极香,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宝宁知道今日这事不怪他,但是难免迁怒,还是往他胳膊上轻轻拧了把。 裴原皱皱眉,反手握住她腕子,攥在手心。 宝宁把手抽出来。 她现在不敢看裴原,看一眼,心头就跳,脸颊发烫,脑子里尽是些不好的事。尴尬,羞恼,躲都躲不掉。 他倒好,睡得喷香的。 宝宁抿抿唇,裁了一块结实的麻布挂在窗户上,挡住入侵的冷风,搓搓手臂,在炕上远离裴原的地方闭眼歇息。 宝宁心底还是害怕的,燃香的那人到底是谁,还会不会来,她不知道,不敢自己睡。只能和裴原凑合着挤一宿。 屋里一地狼藉,她没有精力去收拾,心里想着明日早点起,早点起,便睡着了。 第52章 麻布没那么透光,清晨阳光洒进来,不像以往那么透亮,晕晕暗暗的。 裴原早宝宁一步醒来,手指捏了捏鼻梁,缓慢睁开眼。 他脑中不甚清醒,乍一看到屋内凌乱狼藉,皱眉一瞬,再瞧见倚在墙壁睡着的宝宁,昨日记忆被唤醒。 裴原眉梢抽动一下,眼中煞意毕露。 昨日之事,实属意外,若放在平常,他不会让人轻易得手。只是昨日不知怎的,许是阴雨缘故,他觉着体内毒素似乎发作起来,以往是左腿疼痛,但因着毒已经蔓延,全身似乎都有些疼起来,隐隐的痛楚,藏在筋膜底下,跳跃着鼓动。 这点疼不至于让他受不住,但还是分神,加上雨声,他没注意到窗外有人。 直到后来,他闻见隐约香味,才骤然惊醒,身边没有武器,他捏碎茶盏打过去,那人被击中,逃了。 但发现太晚,那香性烈,他当时便觉得已经控制不住,所以将宝宁赶走。当时,他并没往催情的方向上想,但已明显感受到情绪的不受控制。 他深知自己是什么德行,若真的疯起来,十个宝宁来也拉不住。 他不想伤到她,更不想她看到自己的丑态。 但后来之事…… 裴原转头看向宝宁。 她面容倦怠,睡的不稳,是坐着的,脑袋挨在脖子上,歪歪斜斜,很不舒服的姿势。许是冷,两只手交叠在腹前,扽在袖子里,薄被只盖到膝盖处。可怜巴巴蜷缩着。 裴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细白的手,指骨脆弱,他都不敢重按,像是一碰就会折。 裴原心中一软,手伸到被底下,去摸她的脚,有些凉。 他挪过去一点,一手揽着宝宁后腰,一手拖她膝弯,轻轻将她抱进怀里。 裴原手臂挡着宝宁的背,另一双手握住她双脚,揉搓着去暖。 宝宁转醒。她觉得眼皮沉重,睁不开,浑身都疼,尤其是脖子的地方,落枕了。 她不敢动,又难受,伸了手过去捶,嘶嘶吸着气。耳边有人道:"不好好躺着,坐在那睡做什么,疼了吧。" 下一瞬,肩膀被接管,一双有力的手按揉她肩颈处,边低声问:"我再重按点,受得了不?" 宝宁彻底醒过神。 裴原的脸就在她眼前,一双狭长的眼盯着她,目光清明,隐含笑意。不知是否是错觉,宝宁觉得,今日的裴原比以往柔和许多。 "问你话呢。"裴原拇指多用了一分力道,宝宁哎呀叫了声,伸手护着脖子,眼泪疼出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姿势的别扭。缩在裴原臂弯里,像只躬身的虾米,怪不得刚才还觉得冷,现在又热了。 宝宁缓过神来,急忙往外爬,裴原两指捏着她脚腕,不让她动:"上哪儿去?" 宝宁不知要和他说什么。她觉着尴尬,裴原却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一脸坦然。 他拽着宝宁脚腕拖她回来,口中道:"你别挣,骨头脆,折了可不怪我。" 宝宁急于脱离接触,没听他的话,裴原手下越紧,她心里越慌,昨夜记忆涌上来,宝宁只觉羞赧万分,想也没想,抬腿踹了他一脚。 裴原虎口上有伤,被她一碰,倒吸口气,稍微松手,宝宁就像泥鳅一样滑出去,她受了惊的样子,盘腿坐在他对面,紧紧抱着自己小腿,生怕他再抢。 裴原知道,自己昨天吓到她了。 想到这,他语气放软些,冲她招手:"坐我前面来,我给你捏捏脖子,不揉开了,还得疼个三四天。" 宝宁立即接到:"我不疼!"她目光闪躲,不看裴原的眼睛,想要穿鞋下地。 地上乱糟糟的,她昨晚也忘了把鞋子甩到哪里去了,一时间找不到,宝宁干脆不找了,赤着脚踩在地上,就要往外走。 "有瓷片,扎到脚怎么办。"裴原眉心皱了皱,喝道:"回来!" 宝宁被他喊的一个激灵。立在那不动了。 裴原知道自己语气太重,他叹了口气,挪到炕沿处,去抓宝宁的手,拉她坐到身边,低低问:"你总跑,跑什么呢,嗯?" 他轻轻勾擦着宝宁柔软的手心,哄慰她:"我不会伤害你的。" 宝宁抬起眼,扫视了圈屋内凌乱残破的摆设,那扇被他拽下来的窗子就扔在地上,门口坚实的红木架子漏了个大洞。 宝宁打了个哆嗦。 刚醒的时候,她心里只念着昨日替裴原做那事时的羞窘,觉得私密,不好意思。现在更多了一分淡淡惧意出来。 她想起裴原昨日的样子,瞳仁里卷着风暴,像是想要撕碎了她,他把她从窗外一把扯进来,那么容易,像是提着一只小鸡崽。 宝宁终于意识到,裴原是个男人,武力强悍,有攻击性。 第53章 他不再是刚见面时候,恹恹躺在床上的那个病秧子,随她摆弄,她说吃什么就吃什么,穿什么就穿什么。 事实应该是,她是随便他摆弄的。 宝宁不由胡思乱想起来,昨日的事是个意外,但是谁有能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呢。这一次裴原克制住了,若是有下一次怎么办?宝宁无法他会不会伤害她,他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一会觉得这样好,一会觉得那样好。 他高兴时候和颜悦色待她,谁知道万一不高兴了,会发生什么。 裴原并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就像现在,裴原坐在她的面前,宝宁甚至无法预判出他的下一句话。是夸她的,凶她的,还是只冷淡地指着门告诉她:去做饭。 宝宁感到沮丧。 "在想什么?"裴原看她半晌,见她就那样低眉顺眼坐着,一句话没有,实在忍不住,手去抬她的下巴。 宝宁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裴原笑了下:"就过了一夜,怎么成小哑巴了?" "没有……"宝宁抿抿唇,忽想起更重要的事,昨日那人到底是谁。虽过了一夜,她毫发无损,想起来还是后怕,拉住裴原袖子问:"你有什么仇家吗?" 裴原立即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面色也严肃下来。 他淡淡道:"若真要数,我的仇家,三天三夜也数不清。" 宝宁思及他过往斑斑劣迹,一时失言。 裴原道:"我仇家虽多,真敢下手对付我的,没有几个,何况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宝宁蹙眉道:"我不明白,就算要害你,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 "若我没猜错的话,他想用的是软筋散,黑市上流通的熏香一共就这么两种,一是催情香,烟花地常用。二是软筋散,黑店常用。要么他是被人骗了,买错了香,要么是他自己手脚笨,拿错了香。但无论是哪一种,这人都是个傻子。" 宝宁愣愣听裴原分析,觉得他说得似乎有理有据。 她问:"你觉得你认识的那些人中,谁做得出来这样事呢?" 裴原冷冷道:"我不与傻子打交道。"他一句话,把宝宁剩下的话都憋回去。 "再者言,这人的反应并不迅速,应该不是专业杀手。"裴原手指敲了敲膝盖,忽然抛出个问题,"若你遇到昨夜的差错,燃错了香,你要怎么杀我?" 他循循善诱:"大胆说,别害怕。" 宝宁道:"趁你睡着的时候,精疲力尽,好得手。" 裴原问:"你为什么不选择逃走?" "我要杀你呀。"宝宁讶异,"经过这事,你肯定有警惕心的,以后再想事成就不容易了,还是选择昨晚的好。" 裴原笑起来,赞赏摸摸她头发:"你都能想明白的道理,那人却不明白,可想而知,有多蠢笨。要么是他临时乱了阵脚,要么是想杀我的心不诚。若再细细分析的话,我以往仇家想要杀我,为何不选择我最病弱之时,非要选现在?" 宝宁似懂非懂,她仔细回想着最近一段时间她和裴原遇到的人。他们就待在这方院子里,除了她的家人和裴扬,并没和谁有过过多接触,除了…… 宝宁震惊不已:"难道是冯公子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原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不管他动机如何,现在他嫌疑最大,要提防。" 宝宁懵懂点头,仍觉得不可置信,裴原拉过她的手,捏了捏:"宝宁,人心比鬼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一个人表皮下藏着的是什么心,他会受什么力量驱使,去做什么事。所以,千万不要轻信一个人。" 他忽然语重心长,宝宁觉得不习惯,听到裴原的话,她下意识就问了句:"那我可以相信你吗?" 艳阳透过小木窗,灶台上一片光亮亮的,锅里炖着鲫鱼豆腐汤,袅袅往外冒着白气。扑鼻的鲜味。 宝宁坐在灶台边上,脚边趴着阿黄,她拿小木棍逗弄罐里的水蛭。刚杀鱼的时候,她攒了点血,用小勺子舀一点进去,那只肥胖水蛭闻着味儿探出头来,屁股一扭,将那点血吸了个精光。 经过一夜,吃了两个蛋黄,它肚子似乎胀大许多,宝宁现在见着它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发憷,还有心情逗弄两下。 水蛭没吃饱,仰起头张着嘴,还要再多些。 它嘴像一个圆盘的样子,里头是锯子一样的牙齿,围了一圈,腮帮鼓动。宝宁又滴两滴血进去,就像是滴进一个大缸里,转眼就没了。 宝宁心疼看着所剩不多的鱼血,哄它道:"省着点吃,下顿再给你。" 它不愿,仍大张嘴等着,宝宁犹豫一瞬,思及它到底揣了卵,还是全都给它。水蛭满足闭上嘴,胖身子一转,再次钻进泥里。 第54章 宝宁扣上盖子。 细听,外头传来咔嚓咔嚓的砍柴声。 宝宁走出去靠在门边,看见裴原背影。他赤着上身,坐在那劈柴,今天日头好,太阳晒,他出了汗,健硕的肩背上泛着亮光,像抹了层油。 腰线紧窄,往下延伸,被裤腰挡住,脊柱是凹陷下去的一条。 随着动作,背肌一张一弛,蕴含力量。 宝宁想起那会,裴原在东厢对她说的话:"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她真的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裴原这么一说,她就感动了,觉得心里酸酸麻麻,但过了一会,冷静下来,她又想起别的事。 裴原到底待她好不好?宝宁说不出来。 说多好,倒也没有。他那样的脾气,出口伤人不是一次两次,平日里也没多关怀,高兴时逗弄两下,不高兴时理都不理你。 但遇到危险时,他会护着她,这种强悍的保护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季蕴太小,护不住她,父亲弱势,更是护不住她,遇见裴原,是个例外。 宝宁回忆,她嫁给裴原的初衷到底是什么。她是希望有个僻静的小地方,养养鸡,种种菜,过点舒心的小日子的。 但一次两次,是裴原将她带进了风暴里。她所期待的平静其实早已经被打破了。但是她没想过要离开。 或许是她心底隐藏的责任感在作祟。 宝宁一直觉得,她既然接受了这桩亲事,接受了裴原,那就好的坏的都接受,她会陪伴他,让他变成他想要变成的样子。她希望裴原可以健健康康的,腿伤快点好起来,他们互相扶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那时候,她没想过索取更多。她没想过,以后的某一天,裴原会不会成为她的依靠,一个可以信赖的存在。就像姨娘和季蕴,她可以毫无保留的相信,他们会对她好,永远坚定地站在她身边。 但是现在,她变得贪心了,她希望裴原也可以这样待她。 宝宁一直想要活的清醒,现在却越来越糊涂。她不知要怎么做了。 院里的鸡跑来跑去,宝宁目光被吸引。一只红毛公鸡在嗑花生,它一只尖嘴,轻轻捣两下,花生壳开了,却不吃,扇扇翅膀,咯咯叫了一声。眨眼功夫,从鸡棚里钻出一只灰毛小母鸡,到它身边,亲昵挨挨脑袋,吃掉地上的两颗花生。 宝宁觉得心里酸酸的。 她觉得羡慕。也想吃。 ☆☆☆ "汤糊了。"裴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撸一把她头发,拧眉道,"又发什么呆。" 宝宁吓了一跳,这才闻见鼻端隐隐的焦味儿,慌忙往屋里跑。 阿黄正在原地乱转着,追着自己的尾巴舔。它打瞌睡,尾巴尖塞进了灶膛里,燃着了一撮毛,阿黄是最普通的那种小土狗,一身黄毛,只有四只小爪子和尾巴尖是白的,现在尾巴被烤焦了,黑乎乎一片。 它眼巴巴盯着宝宁看,委屈得厉害。 宝宁心疼,弯身抱它,贴着它的脸低哄:"不哭不哭,待会给你加一碗饭。"阿黄冲她摇尾巴。 裴原道:"别对它太好,你这么惯着它,以后不服你,狗有领地意识,在它小的时候你就得告诉它,你是主人。" 他说这样的话,宝宁知道有道理,但是不爱听,没答话,只把阿黄放下去,洗了洗手,去看锅里的鲫鱼。 "歇会吧,再过一刻钟吃饭。" 裴原道:"我不累。" "还是静养着好……"宝宁没回头,舀了一勺汤试咸淡,"那只母水蛭要生了,再过最多一个月,咱们就可以试试到底能不能解毒。" 她顿了顿,往好的方面想:"肯定可以的。" 裴原从身侧环住她的腰,用一只手臂,低音道:"万一不行怎么办?" 宝宁一滞,一半是因为他问的这话,一半是因为亲密举动。裴原斜斜站着,宝宁的耳朵贴在他肩膀上,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没穿衣裳…… 宝宁强自按下心中异样,低语:"不要说丧气话。" 裴原轻笑。他不再提那个话题,转头去看她的汤:"咸不咸?" "正好儿。"宝宁吹了吹勺子里剩的一半汤,问,"你尝尝吗?" 裴原"嗯"了声,接过她手里长柄,喝了口,夸她:"好喝。" 宝宁露出个笑,转身去架子上拿碗碟。 裴原舌尖舔了舔唇,她发上香气似乎还萦绕在鼻端,盯着她娇小身影忙来忙去,裴原走一步,去接她的碗:"要洗一洗吗?" "水冲一下就行。"宝宁讶异,裴原今日很异常,他以前从不管这些的,今日竟要帮她做这些琐碎的活。劈柴,和洗碗。 裴原洗好碗放在灶上,在一旁看着宝宁盛汤,盛饭,去取食盒。 第55章 他拦住:"取那玩意做什么?" 宝宁道:"碗太烫,我拿不住,用那个方便。" "不要。"裴原皱眉,"弄得和御膳房上菜一样。"他去搬了炕桌放好,回头对上宝宁呆呆目光,挑眉道:"那么看着我做什么?" 宝宁问:"你要在我房里吃吗?" "要不然呢。"裴原凑近她,趁她不注意,捏她耳垂一下。宝宁"呀"一声,着急闪躲,扭了脖子,疼的直吸气。 裴原给她按按:"等吃完饭的,我给你揉。"宝宁疼的厉害,答应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桌而食。 他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样,光着膀子坐在她对面埋头吃菜,宝宁给他盛汤,他也不嫌烫,吹两口,呼噜呼噜都灌进肚子里。 "哎,有刺!"宝宁拦他,没拦住。 裴原舌头动动,吐出一根来:"剩下都咽了。"他抬眼:"死不了吧?" 宝宁问:"你觉得嗓子被卡住了吗?" 裴原咽了口米饭:"没有,挺好。"他夹了一筷子豆腐给她,"多吃点,瘦的像猫崽子一样。" "噢。"宝宁低头看着碗里的嫩豆腐,再抬眼,看裴原的脸。 他吃得急,额上渗出汗。随意自然的样子,就像是个普通的男人,在吃一桌家常菜。 恍惚间,宝宁觉得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仿若跌落凡尘,沾染烟火气。在以前,他们相处密切,却总像有隔阂。 裴原很快吃完一碗,要去再添。宝宁伸手道:"我帮你。" "你吃你的。"裴原去摸拐杖,"我去取件衣裳。"他走两步,回头,神情有些迷惑:"我衣裳脱哪儿了?" 宝宁道:"柴火堆那,就挂墙上那个钩子上。" 裴原应了声,出门,不一会回来,衣裳已经穿好,手里拿着个别的东西,木板和布带连接在一起,奇形怪状,他不认识。 "这什么东西?" 宝宁望过去,这才想起给裴原做助行器的事,她昨日弄好了一半,给木板打眼的时候穿不透,本想去找裴原帮忙,就遇见了那个贼人。 她一着急,把东西扔在地上,慌慌乱乱一夜过去,今日就忘了。 "好东西。"宝宁咽下嘴里的菜,措不出词去形容,含糊道,"明日就做好了,给你看,说不定是个惊喜。" 对这东西,她其实也没什么自信,不敢承诺裴原太多,怕他到时失望。 裴原没多想,给她放到一边,回去继续吃饭。又是沉默。 宝宁慢条斯理地给阿黄剔鱼刺,鲫鱼刺又软又细,难弄得很,但想到阿黄那会受到惊吓,宝宁还是想给它弄点好吃的。 她忙活着,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你都没这样对过我。" ……和一只狗比什么。宝宁一噎,问他:"我待你不好吗?" 裴原想了想:"很好。"宝宁抿唇。 "但是我待你不够。" 宝宁诧异,抬头看他。裴原手肘拄在桌上,斜坐着,一双黑眼盯着她。宝宁心里一缩,听他道: "宝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裴原顿了顿:"那样的生活我没过过,我没见过平凡夫妻,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你教教我,嗯?"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唇下,轻轻亲了下。 夜幕降临,寒风乍起。 宝宁将鸡鸭都赶回圈里去,锁好篱笆门,又给赛风的草料袋子里添了点食,才往屋里走。阿黄已经蹲坐在门口等她。 屋里亮着灯,隔着薄薄窗纸,能看见一个高大身影背对着窗坐在屋里,埋头不知做些什么。 站在门口待了会,宝宁整理思绪,踏进屋子。 炕桌上点着灯,裴原坐在那写写画画,听见声音,头也没抬道:"回来了。" 他声音沉稳,无端让人安心。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听在耳中,竟有种风雪夜归人般的归宿感。 宝宁弯唇应了声,回身锁好房门。 裴原今日和她一起住。 一是因着那间屋子还没收拾好,窗户也坏着,住起来不方便,二是因着敌人在暗中,不知什么时候还会来,裴原不放心她自己睡。 他执意要搬过来。宝宁不好拒绝他,也没理由。 午饭时候她还答应裴原要好好过日子的,现在就将他赶出去,实在太矫情了。 虽然在夜晚处一室,她是真的有些害羞。 宝宁不想现在就到炕上去,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把已经一尘不染的家具又擦了遍,实在无事可做了,坐在凳子上,看着那只母水蛭吃田螺。 下午的时候,她和裴原一起捞上来的,又大又肥,宝宁挑出一部分最好的喂水蛭吃,剩下一些明天用辣椒炒着吃。 第56章 光是想想那个味道,宝宁都忍不住吞口水。 那只水蛭是真的能吃。胖胖身躯圈住田螺,带着吸盘的脑袋用力顶开那层薄壳,动作迅猛,嗖的一下就钻进螺壳里,紧接着,宝宁便看见它透明的身体中,有淡淡的红色血液流进来。 宝宁打了个寒颤,不由想起这东西若是钻进裴原身体里,该是怎样的疼? 裴原从书案中抬起头,看向她。 暖黄灯光映衬下,宝宁拖着腮,盯着面前的小罐子看,目光呆呆笨笨。他忍不住叫她:"还不上来?" 宝宁回过神,"噢"了声,将水蛭收起来,踮脚轻轻放到柜子上,才爬到裴原身边去。 屋子小,炕也小,裴原身高腿长,往那一坐占据多半江山,为了不碰到他,宝宁只能蜷着腿缩在墙角。 她上来,阿黄也跟着一跃跳上炕头,钻进裴原怀里。它谄媚,好撒娇,仰头舔裴原脖子,裴原嫌弃这湿漉漉触感,捏着后颈皮将它扔走。 阿黄摇头摆尾又冲过来,黏腻蹭他。 "你恶不恶心?"裴原撂下笔,想要骂它,宝宁见状赶紧把阿黄拢进怀里,冲裴原道:"它还小,不要总是训它。" "你就护着它吧。"裴原拧眉,"我迟早逮着机会打它一顿!" 他说完,瞟见宝宁的腿:"那么弯着,难不难受?" 宝宁还未回答,裴原拽过她脚腕,把膝弯掰直,他撩起上衣,自然地将她的脚贴在肚皮上,左手按着,右手去拿笔。 "下次早点上来,整日左擦擦右擦擦,不知干净个什么劲儿,冻得冰凉。" 肌肤相触,这暧昧感觉让宝宁脚趾都蜷缩起来,别别扭扭道:"不用……我缩被子底下暖暖就好。" 裴原拿笔去蘸墨,没看她:"我手上有伤,你若动弹给我崩裂了,自己看着办。" 宝宁撸一把阿黄毛发,眼皮垂下,到底没将腿抽出去。脚底慢慢传来热度。她偷偷看裴原一眼,眼里流露出一丝欢欣。 宝宁伸长胳膊,把白日做了一半的那个助行器拿过来,继续鼓捣。 安静房间里,阿黄睡觉,裴原写字,她拿着布条在木板上缠缠裹裹,窸窣声音,更显静谧。难得温馨。 做着做着,宝宁沉浸进去,不知过多久。忽听裴原说了句:"给你买个丫鬟回来吧。" 他写好信,拿起来吹吹,继续道:"也好伺候你,不用忙忙碌碌的,舒服躺着,不是挺好?" 宝宁猛地抬头,瞪大眼:"我不要!"她不知裴原怎么就想起这事,但一想到家里多了个外人,光是想象,宝宁便觉得不舒服。尤其丫鬟还是个女子。 自己心眼儿小,宝宁知道。她直起腰,蹙眉:"我不想有人进我房间,动我东西,不喜欢。" 裴原讶异于她的反应,安抚地拍拍她小腿:"那就不要。就随便提一句,逗你的,你不喜欢就算了。" 宝宁慢慢靠回墙壁上。她过激了,但是这话题触犯她心底的弦,没忍住。宝宁两手交握攥着,指甲抠上手心。 她低垂眼皮儿,裴原没发现她神情中异样。 沉默被打破,裴原的话也多起来,手头事做完,有了时间,去逗弄她:"明日吃完饭,天气好的话,带你出去骑马。" "我不敢。"宝宁情绪缓过来,"赛风太高,我害怕,要是摔了怎么办。" "我在呢,它不敢冲你亮蹄子。" 宝宁说:"我明日有更重要的事。" "做什么去,带上我吗?" 裴原把桌子收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闲聊。宝宁抱紧怀里的东西,惦念着给他个惊喜,不点明,只道:"带你,明日你就知道了。" "故弄玄虚。"裴原瞥她一眼,信纸叠好压在砚台底下,"我吹灯了?" "等会儿,我铺床。"宝宁站起来,三两下把被子铺好,枕头拍平整了,才道,"熄吧。" 裴原一口气吹过去,屋里暗了。 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但头一回两人都神智清醒,宝宁有些无措。她摸摸鼻子,挨着墙壁躺下,离裴原远一点。眼睛在暗中盯着他动作。 "没打算碰你。"裴原闭眼躺下,手往旁边身,准确抓住她耳垂,轻轻捏了捏,"睡吧。" 宝宁睡不着,想起他写了一晚上的那封信,她早就想问的,但是犹豫着,问不出口。 宝宁觉得她是有权利过问下的。裴原说他们是夫妻,夫妻之间荣辱与共,他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对她都有影响,裴原给谁写信,她应该知道。 借着黑暗,宝宁胆子大了些,捅了捅裴原胳膊,小声唤他。 "怎么了?"裴原单手搭着额,另一只捉住她手,揉捏一番。 第57章 "今晚你写信,是给谁呢?" 裴原顿了顿,道:"邱明山。"宝宁惊讶。 她长在深闺中,足不出户,但护国大将军的名字她还是知道的。她还知道,裴原当初进军营历练,去了塞北,将近八年时间,他都在邱明山麾下。二人情同父子。 只是后来,听说两人谈崩了,大打出手,险些以刀搏命。 裴原道:"算着时间,以往每年他都是这个时候回京面圣,过两天我预备约他出来见一面。" 他言至于此,再深入的就不想多说了,宝宁也没再问。但她知道,肯定不会是单纯见一面那样简单。 有些她不知道,最好也不要知道的事在发生。 宝宁睁大眼看着棚顶,好一会,眼睛发酸,才阖上。 阿黄在她怀里睡得香喷喷,宝宁把它往上搂在臂弯处,额头抵着它的背,随着它呼吸的起伏,也慢慢睡着了。 宝宁不知道,黑夜中,裴原侧着头,看了她许久。 ☆☆☆ 第二日,宝宁早早就醒来。她习惯了早起,早起可以多做几样饭菜,她喜欢做菜的过程,和最后看到成品时的成就感。 这种忙碌对她来说并不是负担,反倒是种精致的幸福。 裴原还在睡。宝宁把灯点得很暗,柴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音,锅里的包子散发香气。 裴原中间转醒一次,和她说了两句话,想起来帮忙,被宝宁劝下。 她倒希望裴原多休息会,养好身子才重要,等以后他好好的了,再帮她做活也不迟,来日方长……如果裴原待她能一直保持初心的话。 许是屋里气氛太适合睡觉,阿黄趴在裴原枕边,一人一狗睡得死沉。 宝宁就着微弱的光,继续弄她手里的东西,包子熟了,天亮了,她正好缝完最后一针,用牙齿咬断线。 宝宁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先藏起来放在柜里,把包子盛出来,叫醒裴原吃饭。 三鲜馅的包子,里头汁水饱满,咬开松软的皮,会有鲜甜的肉汁漰出来。裴原一口气吃了四个,阿黄也吃了一个半。 整顿早饭,裴原都在观察着宝宁的神情。见她一会高兴,一会担忧,一会又雀跃欲试。 他没开口问,等着宝宁自己说。吃好饭,宝宁又端了两碗红枣枸杞汤来,两人一人一碗,她说这玩意补气血,逮着要他一起补。 裴原拧着眉头咽下去。宝宁又去洗碗了。 明明就是有话说的样子,非憋着。裴原在心中想,这小呆子还真沉得住气。 又过了半个时辰,宝宁喂好了鸡鸭,喂好了马,喂好了水蛭,又去后院菜园逛了圈,终于回屋子。 裴原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宝宁冲他不好意思地笑,将做好的助行器拿出来,站他面前,比划着往自己身上戴:"我自己做的,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我想着,你走路慢,主要是因着左腿使不上力,那如果将左腿固定住,是不是就能使上力了,行走会方便许多?" 宝宁说:"你把这个带子系在腰上,这些小木板围绕在腿上,木板很硬的,像拐杖一样,可以支撑。我在膝盖这里做了别的设计……还可以蹲下的。" 宝宁惊喜地演示给他看:"是不是很神奇?"裴原一直没说话,宝宁抬头看着他的神情,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很怕裴原多心。他这人敏感,自尊心还强,宝宁担心裴原以为她嫌弃他,或者这种行为会刺痛他。她犹犹豫豫的,拖到现在才给他。 难道还是让他不舒服了吗? 宝宁看见,裴原的眼底有些泛红。 "怎么没早告诉我。"裴原手指勾了勾眉头,声音暗哑。"你昨天在那弄半天,就是为了做这个?" 宝宁听不出他语气里到底藏着什么情绪,站在那有些无措。 "要不然,就算了?"她尝试着问,声音里有些许失望,"不试也没关系,反正也不一定成功……" 宝宁话没说完,被裴原打断:"拿来我看看。" 宝宁露出笑。 "我帮你弄。"她上前一步,把手里东西放在炕上,想去扶裴原起来,手刚碰到他胳膊,被狠狠攥住。 裴原使力往回拉,宝宁惊叫一声,只觉天旋地转,已经坐在裴原腿上,腰被他左手扣住,下巴抵在他颈窝,两人紧密贴合。 他身上的男性气味传进宝宁鼻端,宝宁滞住呼吸。 裴原咬着牙贴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你总是有那种本事,让老子想把命都给你。" ☆☆☆ 宝宁扶着裴原在院里走,他没撑拐杖,最开始时有些不习惯,多走两圈便不用人扶。 "挺好的。"宝宁高兴地看着他,比划道,"就是腰上的带子紧了点,我按你以前尺寸做的,这两天胖了,我待会改改。" 第58章 "不是胖。"裴原瞥她,"是健壮一些。" 宝宁不和他争,附和道:"对的,健壮,健壮。" 这东西比拐杖好用得多,而且裤子遮盖住后根本看不出来,裴原掌握技巧后,走路速度只比正常人慢上一点,瞧着有些跛而已。 宝宁静静看着裴原在院里转来转去,他似是觉得不过瘾,牵了赛风来,要上马。 宝宁一惊,赶紧拦住:"你做什么?" 裴原道:"兜兜风。" 宝宁摇头:"那怎么行呢,还是再适应两天,万一骑不稳摔下来怎么办?而且那日明姨娘嘱咐我了,说你最好不要做剧烈的运动,得静养。" 她想了想:"你在这晒晒太阳吧,我给你做炒田螺吃。"她往回走:"你要要辣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 裴原手上还拉着缰绳,不可置信问:"你在吩咐我?" 宝宁站定,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絮絮叨叨对着裴原说话,像个老妈子。他应该是不喜欢听的。 宝宁眼皮垂了垂,换了个说法,冲他笑了下:"咱们先别骑马了吧,改天,行吗?"她声音轻轻的,不似刚才那么放松,有些拘谨。 裴原定定看着她,忽觉得不是滋味。 他刚才其实就随意一问,并没有指责或其它情绪,只是觉得今日宝宁拦着他,和以往的她不一样。 现在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了。印象中的宝宁与他说话,大多是询问语气,带着试探,从没这样斩钉截铁对他说,我要你去做什么。 她态度总是很温和的,不会明确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欢或不喜欢,有些东西,她或许是喜欢的,但如果他表现出拒绝,宝宁很快便会放弃。 除了昨晚,宝宁对他说,她不喜欢房里有丫鬟。 裴原觉得她像只兔子,小心谨慎,不停试探。 这样的宝宁让他感到心疼。 "都听你的。"裴原松开缰绳,朝她走过去,自然揽过她肩膀。 裴原低头,手指拨弄了下她卷翘睫毛:"吃完饭出去溜达溜达吧,想去哪儿?" 宝宁惊讶看他一眼。觉得不习惯。 她想了想:"去河边成吗,对面山上杜鹃开了,我想看。" "嗯,我也想看。" 裴原揽着她往厨房走,沉默一瞬,状似随意道,"你想做什么,就和我直接说,别总藏着掖着的,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人。" 宝宁又看他一眼,没说话。 她心里想着,裴原虽不是老虎,也差不多,谁知什么时候就凶性大发了? 等半天不见回答,裴原去捏她耳垂,语气不太好:"和你说话呢,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疼!"宝宁应和着他,抬手去救自己耳朵。看吧,还说自己不是老虎。 马上走到门口,宝宁从裴原怀里钻出去,先一步迈进屋子。 "傻样儿吧。"裴原从后头揉她头发一把。 ☆☆☆ 田螺是用小红辣椒炒的,又鲜又香,裹了一层红油,宝宁先尝了一个,辣得眼睛都眯起来,但是极好吃。 没到饭点,这就是顿零嘴儿,宝宁用油纸把田螺包起来,又洗了两个梨子,准备带出去吃。 裴原还是坐的轮椅。宝宁怕他走路太久会不舒服,态度坚持,裴原顺着她。他不是个温柔和善的人,想改变要慢慢来,但在努力。 宝宁在河边铺了块布,两人坐上头看风景。 小河离院子不远,挺长挺宽,水不怎么清澈,开春了,能看见水鸟。长长尖嘴,尖利爪子,风一样掠过水面,脑袋插进去,再抬头时嘴里就衔着一条大鱼。宝宁边嗑田螺,看得出神。 裴原打破平静:"明天出趟门吧。" 宝宁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邱明山的事,应了声:"好。" 裴原道:"你就不问点别的什么?" "问什么?"宝宁侧头看他,眼中迷惑不解。 "我的意思是。"裴原整理措辞,"你要是有什么意见,不同意的地方,提出来,和我说。" 宝宁摇摇头:"没有呀。" "别和我生分。"裴原道,"你看别的小夫妻,不都吵吵闹闹的,你不用觉得说什么话会惹我生气,嘴皮子上闹两句算什么事儿,待久了都会有磕绊的,牙齿和嘴唇还会碰出血,何况是两口子。" 宝宁说:"我没见过别的小夫妻是什么样的。" 被她噎回去,裴原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别的小夫妻什么样,他其实也没见过,刚才那些是乱编的。 他拔下旁边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耷拉着眼皮没再开口。 宝宁继续看天上的鸟。在深院里待久了,普通的自然美景也是奢侈,她看不够。 第59章 过了小半个时辰,带来的吃的都吃饭,宝宁扶裴原起来,要往回返。两人一路闲聊,说几句没营养的话,也不算寂寞。 走到半路,忽听见身后传来踢踏马蹄声。 这偏僻地方,哪来的人路过?宝宁意外,急忙推着裴原往道边走,给人让道。 却没想到,一行人马竟在他们身后停下。 宝宁回头看,有七八个人,均穿着黑衣,腰间配刀,目光不善。 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个面如冠玉的儒雅男子,穿一身紫袍,肤色白净,温和笑着。 他开口,嗓音和润:"四弟,许久不见,可是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哥哥了?" 闻声,裴原瞳孔猛地一缩。 ☆☆☆ 裴原和裴霄在西厢说话。宝宁抱着阿黄在外头,不知何去何从。 院子里挤满了人,裴霄带来的,七扭八歪地站着,时而窃窃私语,看向她的目光不怀好意。那目光让她感到危险。 宝宁待不下去,抱着阿黄往外走。 她没走远,到一片杏树林里,从院子里看不见这地方。远离那些放肆目光,宝宁觉得轻松许多。 阿黄卧在她脚边,黄狗长大许多,吃的胖,四肢粗壮有力,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捕草间的小蚂蚱。 宝宁撩起裙子坐在树根底,遥遥望向院子的方向,心里琢磨,裴霄为何要来,裴原又该如何应付?她心里充满担心,对身后情况一无所觉。 "汪!" 是阿黄最先察觉到动静,耳朵微动,忽的站起身,冲她身后狂吠。它夹起尾巴,身子弓起,要攻击的姿势。 宝宁猛地回头。 冯永嘉站在离她五步远的树后面,一半身子藏起来,偷偷往这边看。被抓现行,他脸色胀红,有些尴尬,终是缓慢地走了出来。 冯永嘉声音心虚,有些讨好,唤她:"宝宁。" 宝宁心里打了个哆嗦。她想起裴原那日与她说的话,这个姓冯的嫌疑很大,可能不是个好人,宝宁原本还觉得怀疑,现在一看,他可能真的不是好人。哪个正常人没事嫌的跑到她家附近,躲躲藏藏的鬼祟样子,好像就想逮着她落单的机会似的。 宝宁警惕起来,她站起身,连句废话都不想和冯永嘉说,掉头就往回跑。 "哎,你做什么去?"冯永嘉着急,撩起衣裳摆子就要追,阿黄呲牙咧嘴防备着,一口咬在他腿上。 "你这要死的狗!"冯永嘉吃痛大叫,他害怕宝宁跑脱,心下一横,一脚踹在阿黄身上将它踢飞出去,而后大跨步拉住宝宁胳膊,"你别走!" 离小院子已经很近了,能看见裴霄带来的那些人影。那些人也不是好人,但现在至少不会对她做什么,危及到生命。 这冯永嘉却不一样。 宝宁想到要求救。 "救命——"宝宁边挣脱冯永嘉桎梏,大喊出声,第二个字刚喊一半,被惊慌失措的冯永嘉用手捂住嘴。 "你叫什么?"冯永嘉焦急道:"我是来救你的!" 他声音放低:"有人要杀你男人。"说道你男人的时候,冯永嘉心中掠过难受,他改口:"杀那个残废!" "你想和他一起丢命吗?" 宝宁眼睛睁大,探究盯着冯永嘉神色。 他怕她叫,不敢放手,仍维持着那个姿势,继续诱导她:"那是个大人物,少府监的大人,神通广大,谁能逃脱他的手?你年轻貌美,我知你嫁那个瘸子也是迫不得已,何苦陪他一起死!我心里有你,才冒着风险求那个大人,要救你一命。" "你听明白了吗?" 宝宁快要指甲刻进手心,她心脏狂跳,点了点头。 冯永嘉神色稍霁:"我若放手,你可不许喊。" 他观察宝宁神情,见她仍旧乖顺样子,慢慢地放开手。 没想到,放开那一瞬,宝宁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她指甲长,一巴掌甩的冯永嘉脸上三道血痕,眼冒金星。宝宁反身便跑,冯永嘉气急败坏去追,这时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将她扑在地上,掏出徐广给他的迷粉捂在帕子上,用劲捂住宝宁口鼻,低喝道:"我不想对你动粗的,是你自己不听话!" 宝宁只觉一股刺鼻香味,而后身体渐软,很快没有了知觉。 失去意识前的一瞬,宝宁想起裴原……她幻想着裴原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快些来救她。 冯永嘉看见宝宁眼角有泪,心里也是一疼,他把帕子移开,低声道:"宝宁啊,我现在先对不起你,但以后你一定会感谢我的。" 阿黄在三步远处恶狠狠盯着他,看着冯永嘉将宝宁抱起,喉咙中溢出低低吼叫,随后一瘸一拐地奔向小院。 第60章 ☆☆☆ "你应该知道,我得来找你。" 裴霄坐在桌边,平静地看着他对面坐在轮椅上的裴原,上下打量后,略有些难过道:"四弟,你看起来过得不是很好。"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裴原手肘撑在扶手上,指尖托着下巴,眸中嘲讽:"在太子殿下的想象中,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 裴霄道:"你应该已经死了。" 裴原眼睛眯起。半晌,勾唇一笑,他低头看着自己手指,淡淡道:"托您洪福。" 裴霄不语。裴原抬眼,看向他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眼神冷静,不露情绪。 "你长进许多,不再像以前一样,一看见我就发疯,恨不得撕了我。" 裴霄忽的笑起来,"刚才碰见的是你的皇子妃吗?很漂亮的小姑娘,看来她把你照顾得很好,你们的关系也很好,比我和你的嫂子要好。夫妻嘛,确实应该贴心一点,我不喜欢相敬如宾这个词,但是很遗憾,生在皇室,一切被权利和利益所束缚,总是身不由己。" 他温和平静,像是在唠家常。 裴原腰背逐渐挺直,视线攥住他的,一字一句道:"你别碰她。否则,我做鬼也杀了你,说到做到。" "我还没有那么下流无耻。"裴霄道,"何况,我就要迎娶她的姐姐了,她也算是我的妻妹,我们亲上加亲。" "简直有病。"裴原扯扯唇角,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懒散不耐:"没工夫和你攀交情,到底来做什么的你?若是要杀我,动手就快些,看看你死还是我活,老子没时间和你在这妇人碎嘴。" "好吧,说些别的。"裴霄并不生气,"邱将军昨晚回来了。今日早朝,他向父皇请旨重查你的案子,说找到证据,想为你翻案。你猜父皇怎么说的?" 裴原冷淡看着他,听裴霄继续道:"父皇拒绝了。" 他笑笑:"说来也是,两个儿子都这么让他伤心,父皇当然是不想再提及当时之事的,白白辜负了邱将军的一片苦心。四儿啊,但我也真的是很疑惑,你到底有什么魅力,一个两个的为了你连命都不要,裴澈是,邱明山也是,即便你提着刀想杀了邱明山,他还是待你如此好。你教教我,成不成?" "屁话那么多。"裴原抿唇,下额扬起,眼角瞥他,"说正事,然后赶紧滚。" 裴霄道:"我希望你能离开京城,不要再见邱明山。" 他停一瞬,又道:"你最好主动一些。否则我只能用我的方法让你走,我们两败俱伤,很不划算。" 裴原"呵"了声,手指攥紧扶手:"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只是告知。"裴霄站起身,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面带笑意,"四儿,你知道我手段的,那位子我非要不可,所有阻拦我路的人只有死。你我是兄弟,我并不想赶尽杀绝,我希望你成为曹植,而不是曹冲。" 裴原笑笑,不屑地扬了扬下巴:"滚吧你。" 裴霄深看他一眼,手攥拳抵在下唇,轻咳了两声。 这是那次出事时,他为圣上试毒酒留下的后遗症,他身子还没好利索,一动气,就会咳。 裴霄回头,刚想说些什么,忽听见院子里嘈杂响动,一阵狗叫声由远及近,侍卫们呵斥阻拦,没拦住,阿黄破门而入,一跃跳到裴原膝头,舔他的脸。 不是平时撒娇那样,阿黄表现急躁,喘息明显,它舔两下,又跳下去,去扯裴原裤脚,喉中呜咽不止。 "怎么回事?"裴原脸色凝重,拽起阿黄前腿,"宝宁呢?" "汪!汪!"阿黄又叫两声,头往门外转,挣开裴原的手,又去拉他裤脚,想将他往外头拽。 裴原心头浮现出不好预感。他转动轮椅,跟着阿黄往外走,路过裴霄身边时,裴原心头一跳,拽过裴霄衣领,狠狠道:"你动她了?" 两人面颊几乎相贴,裴霄面色是体弱的苍白,他眼微眯:"不是我。" "你最好别骗我。"裴原下眼睑抽动,甩开他衣领,咬牙道,"别以为我真的动不得你。" 说完,裴原出门。 裴霄看着他背影,抬手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裳,目光沉沉。 身边侍卫上前抱拳道:"殿下,是否要属下派人去瞧瞧?" "嗯。"裴霄又咳两声,垂目往外走,"盯紧点。" ☆☆☆ 裴原到了那片小树林,只见到一片凌乱草地,被压过的样子,他瞳仁猛地一缩,急忙上前查探。 在杂乱草叶底下,捡到宝宁的一只耳坠。 裴原把耳坠握在手里,不由联想起那次雨夜的贼人,坚硬的银质边缘硌得他手心发疼,裴原沉默一瞬,眼里霎时凶光毕现,一拳捶向身旁粗壮树干。 第61章 杏树晃了几晃,树叶扑簌簌落下,裴原调转轮椅,回到院子,阿黄在身后跟着。 裴原找到宝宁为他做的助行器,按着早上的方法穿戴好。他站起来走两步,觉得适应,两指捻起在唇间吹了个悠亮唿哨。 赛风闻声,颠颠地跑过来。裴原左手拿了马鞭在手里,握住缰绳,右手将左腿搬上脚蹬,借着腰腹力量翻身上马。 阿黄焦急地围着赛风转圈,冲着裴原吠叫,裴原看它一眼:"好好看家。" 阿黄听懂,不再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裴原调转马头,扬手甩了一鞭,喝道:"驾!"赛风仰头嘶鸣,风驰电掣般奔出,屁股后只留一缕烟尘。 裴霄留下的属下正躲在暗处观察,见状,不可置信道:"四皇子腿不是不行吗,什么时候就好了,还会骑马?" "你问我,我怎么他娘的知道。"另一人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你继续跟着,我回去与殿下禀报情况!" "好!" ☆☆☆ 裴原控马进城,原本两个时辰路程,赛风脚程快,他骑术精进,不过一个时辰多些就到。 街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想找人连丝方向都没有,裴原犹豫一瞬,踏上去护国将军府的路。 朱红色大门一丈多高,两面立着口衔铜球的石狮子,威风飒爽。 门上一块横匾,上面御笔亲题五个鎏金大字——护国将军府。 门开着,能看见里头高大影壁,十个侍卫穿铠甲、持长矛,立于朱门两侧。 裴原打马而来,直奔大门,一路未减速,侍卫们大惊,想要制服他,长矛交错着往前刺,领头的大喝:"来者何人!" 裴原抽出背后长刀,横在胸前挡住银矛,铁器相擦,一片电光火石,刺啦刺啦的声音。领头的见这样似乎抵挡不住,矛尖一抬要刺裴原面门,裴原身体后仰躲过,随后袖子一抖,冷脸甩出玉佩,两指捏着挂绳悬在领头侍卫面前:"看好了!" 淡绿色玉佩,剔透晶莹,上雕九蟒五爪刻纹,栩栩如生,中间赫然一个"肆"字。 领头侍卫大惊,单膝跪地道:"四皇子恕罪,属下有眼不识泰山。" 其余侍卫也收起银矛,让出过道,跪地请罪。 裴原道:"我要进去,可需通报?" 侍卫忙到:"不敢!将军早已下令,四皇子若来,直接进去便可,将军在书房等着。" 裴原不再多说,喝了声"驾",赛风一跃跨过高高门槛,载着裴原奔向里院,留外头侍卫面面相觑。 将军府极为宽敞,横廊交错,山水花园一应具有,邱明山妻妾不少,儿女众多,府邸建这么大也是为了方便后人。 这地方裴原小时常来,他八岁起跟着邱明山驻边,一年能回京两个月。他不常回宫,更多时候就住在这,母妃早亡,皇宫里有他的宫殿却没有家,皇后待他很好,嘘寒问暖,但到底不是亲母子,亲情间隔了屏障,他感激,但没法真正融入。 于他而言,这里是最自在的,也最习惯。 如果没出那事的话,裴原想,他或许会一直将邱明山放在心里如同父亲般敬重…… "吁——"赛风停在书房门口,裴原下马,把缰绳交给小厮带下,另一小厮认出裴原腰间玉佩,着急往屋里跑去通报。 裴原要进门时,邱明山正急匆匆出来,两人于门口碰见,俱是一顿。 裴原几不可闻皱皱眉,别开眼,没说话。 邱明山双目泛红,常年提刀的手颤抖着,想去抓裴原的,生硬忍住。他面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铜色,唇线绷直,严肃正经,除了他自己,没人意识到他异样。他张张嘴,想说话:"你……" "我……"裴原也开口,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又同时闭嘴。 沉默一会,邱明山率先道:"屋里说吧。" 裴原摆手:"没时间。" 邱明山略有些尴尬,他问:"怎么有空来?"话出口,又觉得不对,忙解释道:"我不是不欢迎你,这就是你的家,随时来,只是你现在……" 他小心翼翼的:"那件事,你可是不放在心里,原谅我了?" 裴原立刻道:"没有。"他语气冷硬,邱明山眼里一闪而过的难过,又听裴原继续道:"但你提出的那个想法,我可以陪你一起实行。" 邱明山震惊看他。裴原眯起眼:"你不是想要这江山吗,我陪你拿。前提是圣上已经退位,还有,你今日帮我一个忙。" 他这样说,邱明山已经足够惊喜:"什么忙?只要我可以做到,随便你提。" 裴原道:"找一个人。"他顿了顿:"我妻子。" ☆☆☆ 宝宁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手腕被绑在身后,正蜷缩着躺在床上,冯永嘉坐在她脸旁不远的地方,正直勾勾盯着她看。 第62章 宝宁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往后躲了一步。 冯永嘉痴痴地看着她,呢喃道:"宝宁,你可真好看。" "疯子……"这眼神和语气让宝宁觉着一阵恶心。身上还是觉得无力,脑子也晕,她闭了闭眼,缓了一阵,才开口道:"你把我带到了哪里?" 冯永嘉道:"我家。"他抿抿唇:"宝宁,你信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那你为什么绑着我。" "我怕你跑。"冯永嘉凑近她,语气近乎哀求,"宝宁,真的,你信我,等过了这事,咱们就安全了,我带你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咱们过好日子去,行不行?"他脸上还挂着巴掌印,原本清俊的脸破了相,添了份猥琐。 宝宁气急:"我根本不认识你!" "但我喜欢你。"冯永嘉道,"我是来救你出苦海的,等过了这阵子,你就会感谢我。" 这人真的是个疯子。宝宁觉得心累,疲惫又害怕,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和冯永嘉周旋:"下雨那天,进我家院子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我……"冯永嘉面色为难,他看着宝宁眼睛,咬咬牙,还是改了口,"我是被逼的。"提起那事,他觉得心堵,那香剧烈无比,他知裴原定是无法自己解决的,打量宝宁两眼,遗憾她已不是完璧的身子,但再看她的脸,又沉醉于美貌。 宝宁问:"谁逼了你?" "不能说……"冯永嘉先是拒绝,想了想,也没必要瞒她,"说了你也不认识,是大人物,徐广大人,黄吉公公手下最红的红人,是他要杀你男人。"他又改口,"要杀那瘸子!" 徐广是谁,宝宁不知道,但她知道黄吉。宝宁心中一凉。 "他为什么偏偏找上了你?"宝宁问,"你欠他们的钱吗?" "我没有!"冯永嘉不敢看宝宁的眼睛,闪躲着,"你怎么知道的……"他又抬起头,目光坚定:"徐大人说了,只要这事办成,便不用我还钱了,我带你走!" 宝宁直起腰,不可置信看着他:"你在做什么梦呀?你欠了徐广的钱,还帮着他杀人,他怎么可能还放你走。若是这人好杀,凭着黄吉的势力,为什么还需要你。如果需要你,就说明在借你的力,他们根本就没想要让你活!" 冯永嘉震惊看着她,心中悚然一惊,但他很快平复下来,摇头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徐大人已经答应了我……" 宝宁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徐广让你杀我夫君,为什么要撸我走?他想怎么杀他?" 她很自然说出夫君二字,冯永嘉受了刺激,当场站起来:"那不是你夫君,命运不公,他配不上你!" 宝宁难得发火,但今日面对这人,她再好的脾气也按捺不住了,也站起身:"徐广想怎么杀他!" "……"冯永嘉被她吓了一跳,他本以为像宝宁这样的姑娘家,娇小软弱,是随意拿捏,不会生气的。 "具体的我也不知。"他讪讪道,"大概就是,我将你带走,他肯定会来寻你,徐大人会将他引来,到这个院子里,设埋伏除掉他。"说到这,冯永嘉眼睛又亮起来:"这样一箭双雕之计,那瘸子死了,徐大人除掉心头大患,而我也可以带你走……" 宝宁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引到你的院子里?" 冯永嘉眼前闪过一丝迷茫。 宝宁道:"你知你要杀的是谁吗?当今圣上的四皇子,你若是不得手还好,你若得手,夷了你的九族也不够偿命!" "那瘸子……"冯永嘉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不,那四皇子,为什么会住在那种鬼地方?我以为……" 他哆嗦一阵,又去扯宝宁袖子:"那我现在要怎么办,我不想杀人了,我不想了,宝宁,我现在该怎么办?" 宝宁看着他的眼:"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名字?" "我,我……"冯永嘉快哭出来,"四皇子妃,皇子妃,我知错了。" 他正在哭,外头忽的传来踹门声,踹了几脚,没开门,有人骂道:"哭哭哭,你爹死了吗,你在那哭!小声点,别吵老子睡觉,要不然现在就宰了你!" 他转了个身,不知和谁喊:"锁头呢,拿来没有?赶紧把门锁上,省得那小子跑了,也省得咱们在这看着了,回去睡个觉去。" "锁头拿来了。"另一人道,"赵大人,徐大人应马上也回来了,想必那残废也已经收到消息,要来了。" 他迟疑一瞬,问:"把那小白脸和小娘们关在一起,不能出什么事儿吧?" 赵立边锁门边道:"能出什么事儿,就姓冯那小子,硬不硬得起来还是两说。再说了,咱们徐大人男风也爱,今日干成这样大事,让他高兴高兴。" 外头传来哈哈笑声。 第63章 冯永嘉面红耳赤,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到门口叫嚷:"你们怎么能这样办事?有没有良心!" 赵立冷笑一声,一脚踹在门上:"滚!"冯永嘉立刻熄了火。 宝宁靠在床头,垂眼不语。她是慌的,手心俱是冷汗,宝宁想,如果现在姨娘在,季蕴在,或者裴原在,她肯定控制不住,当场就能哭出来。但是现在她不能哭,她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必须冷静。她得赶紧离开。 门口徐广的人说说笑笑,一会就散了。 冯永嘉像被人敲傻了一样,呆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福至心灵一般,猛地一拍大腿道:"密道,密道,我想起来了,这屋子里有密道!" 宝宁惊喜抬头:"在哪里?" 冯永嘉道:"柜门后头!" ☆☆☆ 宝宁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走这种地方,只有半人高,必须弯着腰才能过,一路蛛网和灰尘,霉味浓重。 但好歹命保住了不是。 冯永嘉跟在她后头,战战兢兢,不时尖叫,宝宁抿唇不理,在心里筹算着,她待会该去哪里。 冯永嘉说这院子在西郊,离城门只有五里路,宝宁想起,她的三姐姐季安露就住在西城门附近。季安露嫁给的是小商人,说穷不穷,说富不富,但是待她很好,在西城门那条街上开酒楼,叫古井食楼。 现在天还没黑,城门未关,只要她能坚持跑完这五里路,混进人群里,就安全得多。 如果能找到三姐夫的酒楼,就万无一失了。 迷药的劲儿还没过去,宝宁觉得腿软,靠着心里的一股劲儿强撑着在走。 前面就是密道的出口了!像是地窖上的盖子一样,被一块木板挡住,冯永嘉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他害怕这样潮湿阴暗的环境,更怕随时会跑过去的小虫子和灰老鼠,颤颤嗦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宝宁打开盖子,爬出去。黑暗中待久了,乍一看到阳光觉得分外刺眼,她眨了眨眼,脚刚踩到地面上,忽见到约莫五丈外墙根底下,正准备放水的两个男人。 那两人也看到了她,脸上露出调笑神情,直到冯永嘉也跟着爬出来,露了个头。 那两人脸色大变,吼道:"人跑出来了!快追!"说罢,提上裤子就朝宝宁方向赶来,手中提着长刀。 是徐广的人! 宝宁心一缩,拔腿就跑,她不认识方向,凭感觉走,冯永嘉吓得连滚带爬,跟在她后面,那两个徐广的下属紧追而来:"他们往东走了,西城门的方向!"一嗓子喊完,徐广的那些下属全都出来,浩荡来追。 徐广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歇歇脚,就听着这消息,怒喝一声,也提刀骑马而出。 宝宁到底是个姑娘,她跑不过那些男人和徐广的马,眼瞧着就要被追上,万念俱灰之际,忽见打西方向来了一队人马,均穿戴铠甲,面露煞气。 宝宁瞧见,决心赌一把,转了个弯躲进一处胡同里,冯永嘉跟上。 徐广怒骂一声"小娘们儿",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也要往胡同去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到了眼前,一个士兵伸剑拦住他,喝道:"跑什么呢!" 徐广一刀挥下,砍飞他的剑:"你可知你爷爷是谁,如此大呼小叫,找死!" 士兵虎口发麻,也大怒道:"我奉护国将军之名前来查人,你是什么东西,竟连大将军的命令也不顾吗!" 徐广心下一惊:"查什么人?" 士兵从袖中掏出一卷画卷,抖开给他看:"这个姑娘,你可曾见过!" 徐广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怎么也没想到,裴原竟会去找邱明山,两人分明早已决裂,什么时候又搞到一起的! 心中慌乱,徐广面上不显,凶悍道:"未曾见过!我刚丢了家奴,正要去寻,你拦我的路,我家奴找不见,你来赔吗?!" "这……"士兵勒马往后退一步,正犹豫着要不要放过他,忽听身后一骑单骑飞奔而来之声,随后利箭破空,擦着那士兵头顶红缨飞来,急速射进了徐广左眼中。 变故来得太快,谁都没能反应过来,徐广闪躲不及,大叫一声,捂住流血左眼,跌到马下。 一片哗然。 一个喘息的功夫,黑马载着一个高大黑衣身影掠到徐广眼前,裴原长刀上镶着叮铃铁环,猿臂一挥,银亮刀锋对准徐广鼻尖。 他目色赤红,咬牙道:"贼人,你将我妻藏去了哪里!" 徐广跪伏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里的血仍在流,不多时地面就变得鲜红,他身后喽啰吓得双股瑟瑟,有一个尖叫一声跑掉了,剩下的见状也都扔掉武器跑走,如鸟兽散。就剩赵立一人仍站在徐广身边,但也已经吓傻了。 骑马的士兵下令人去追。 第64章 "你到底说是不说?" 裴原满身煞气,翻身下马,长刀一横架在徐广颈边,怒喝道,"现在开口,我留你个全尸,否则老子活剐了你!" 徐广脸色黄白,嘴唇抽动看着他,忽的大笑起来,形容可怖:"你毁我前程,如同杀我父母,老子一条烂命死不足惜,但我偏要和你刚到底!既然你那么在意那个女人,那我就让你永远也找不到她,裴原小儿,你可后悔?" "你找死!" 裴原眉心拢起,忽的一把拔下徐广眼中的箭,鲜血喷溅出来,徐广"啊"的一声瘫软在地,翻滚叫着:"我的眼,我的眼!" 裴原冷目扫向他身旁的赵立,赵立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双手颤抖站在那,裴原走过去,掐住他后颈按在墙上,眼神凶恶:"我妻子在哪儿?" 赵立咽了口唾沫,刚想开口,徐广大声道:"你若多说一个字,我杀你家里老母!" 赵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裴原额上青筋暴起,手下力道慢慢收紧,他情绪已经在失控边缘,心中想的只有一件事: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若宝宁出事,他们都得死,全都得死! 赵立脖颈被扼住,双腿蹬动,眼珠翻白,眼看就要咽气,徐广缓缓站起身,扯动唇角道:"你不是想找那女人吗,我来告诉你,我把她弄哪里去了?" 裴原松开手。他转过身,一双眼攥住徐广,声音沙哑:"她在哪里?" 徐广目露挑衅,虚音儿对他道:"死了。" 他猖狂大笑起来:"裴原,你没想到吧,威风那么多年,最后连个女人都护不住!你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裴原捏着刀柄的指尖泛白,盯着徐广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他,听徐广继续道:"我奸了她,又杀了她,我还在她的身体里面,手掐着她的脖子,就那么活生生地,一点点地将她掐死了!她可真美啊,眼睛美得惊人,她哭着求我,让我放了她……" 裴原嗓子里溢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随即长刀挥下,一道银光闪过,伴随血肉被切开的声音,徐广从腰部被斩成了两截。 一地肚腑流出,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徐广眼睛睁大,连叫都叫不出声音,在地上蠕动着。 先前来的那队士兵也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面对眼前惨景,俱倒吸一口凉气。 裴原像是杀上了瘾,又拖着带血长刀走到赵立面前,挥臂一刀斩下了他的头! "四皇子!"打头的士兵脸都白了,急忙下马劝阻,"这里有百姓居住,常有人来往,你不可,不可如此……唉!" 裴原一身血红站在那,脸上也沾着血痕,面上肌肉紧绷扭曲,仿若地狱里来的恶鬼。 "我不管这里有谁住。"他指着身后巷子,咬牙道,"就算把这些房子都拆了,也得把人给我找出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裴原转身踩过徐广胸脯,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向了街巷深处。 ☆☆☆ 宝宁赶在城门闭合前一刻进了城,她已经累得不行,浑身虚汗,每走一步路都是飘的。 好在后方无人追赶。宝宁想着,或许是那队官兵绊住了徐广的脚,又或者是他们跟丢了。现在暂时是安全的,但宝宁还是不放心,她想快点找到她的三姐季安露。 冯永嘉仍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宝宁仰着头看路边的招牌,找"古井食楼"四个字。她以前去过那里,印象中是个不太高大的二层楼,主要卖面点,三姐夫叫张和裕,原来是国公府里的厨子,早就对三姐倾慕有加,但身份有别,荣国公阻拦,未能成事。 后来季安露定亲,成婚,嫁了个破落高门里的庶子,婚姻不顺,没过一年就和离了。张和裕仍旧痴心等待,季安露感动下嫁,二人终成眷属,荣国公大发雷霆,放话要与她断绝关系也未能阻止。 季安露的姨娘柳氏早亡,她没亲人,嫁妆也微薄,找几个姐妹东拼西凑地借了点钱,和张和裕一起开了这个食楼,据说生意不错,两人也很恩爱。 宝宁找人问了路,按着所指的方向专心找着,没注意身后冯永嘉的举动。 冯永嘉忽的扑了上来,要从后面搂她的腰,宝宁听见他脚步声,下意识蹲下一躲,冯永嘉扑了个空。 宝宁惊魂未定,看他汗涔涔的脸,大声问:"你做什么?" "我后悔了。"冯永嘉双手攥拳,"我真的后悔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赌,否则我也不会中了徐广的计,落到现在的地步。我不知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还不上钱,我不敢回家,我老爹还在等着我,我怕徐广找他报复,我死了无所谓,我怕我老爹也会因为我……" 他语无伦次,面露哀色:"我没法再在京城待下去了,我害怕,我得走,你让我再抱一下,我就走……" 第65章 宝宁已经不想和他多说废话了。她往后退着,边防备着冯永嘉动作,眼看他又要扑上来,宝宁尖叫一声,转身往人群多的地方跑。 街上的人都看过来。 "宝宁!"忽听见一道女声唤她,宝宁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见到在二楼窗口探出头的季安露。 "宝宁,快到姐姐这来!"季安露焦急唤她,大惊望向她身后,"小心后面!" 宝宁先冯永嘉一步钻进食楼。随即从食楼里冲出一群拿着棍棒的伙计,一人一棒子锤在冯永嘉背后,他惨叫几声,软软倒下了。 张和裕道:"把这小子拉到后院石磨上,捆起来!" 宝宁进屋,边抹泪,哭着道:"三姐!" "姐姐在这儿呢!"季安露已经从楼上下来,去迎宝宁,见到她满面泪痕的样子心疼得不得了,一把抱住她,抚背宽慰,"好了宝宁,不哭了,到家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 宝宁洗了澡,抱臂坐在房里发呆,她吃不下饭,满脑子都是冯永嘉的脸和他猥琐样子,想到就想吐。 今日经历太过冒险,她身处其中的时候还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到了安全地方,反倒后怕不已,心慌意乱。 季安露原先和她关系很好,但是到底多年未见,宝宁面子薄,她不好意思和季安露哭,就只能忍着。 她尝试着睡过,但风吹草动就惊醒,满身冷汗,就算睡着也满脑子噩梦,她不敢睡了,就点着灯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出神。 宝宁想,裴原现在在干什么? 他应该早就发现她不见了吧,是不是在满城找她呢?听冯永嘉的意思,徐广是想给他递信儿,引他过来,再杀掉他。 宝宁担心,裴原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事儿? 这想法一冒出来,宝宁便觉得心怦怦地跳,她不敢想象。裴原腿不好,行动受限,就算武功高强,也难敌徐广那么多人,万一真的…… 宝宁心慌意乱,她害怕,明明中午的时候还和她说笑的人,宝宁还能回忆起他手心的温度,不会就这么出事的。 宝宁忽的又想起另一件事。 裴原会看不出来这是个骗局吗?他那么聪明的人。 想到这,宝宁揪紧了衣摆的布料,裴原会不会根本就不想来救她,他会以身涉险吗?说不定,在他的心里,她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这个认知同样让宝宁心中酸涩不已。 宝宁将额头抵在膝弯上,一会这样想,一会那样想,觉得头疼得难受,胳膊和腿也难受,哪里都难受。 "宝宁,怎么还不睡?"季安露推门进来,坐在她身边,"想什么呢?" 宝宁抬起头,眼睑红红的:"想回家。" 季安露怜惜地拍拍她的背:"明日一早,就让你姐夫送你回去。" "谢谢三姐。"宝宁点点头。 季安露道:"好了,早点睡,养足精神,要不然明日你夫君见到你,该心疼了。" 宝宁抿唇笑了下。季安露又和她说了几句话,本想和宝宁一起睡,被婉拒,她没勉强,关门走了。 宝宁吹灯躺下,在心中想着,裴原现在说不定正好好地在家里呢,她明日一早回去,就能见到了。 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用没用的东西,睁着眼看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困意袭来,睡着了。 宝宁不知道,她酐甜睡着的时候,有个人为了找到她,几乎拆了半条街巷。 ☆☆☆ 第二日清早,宝宁是被街上嘈杂声惊醒的,她揉揉眼睛,起来打开窗户,听见楼下的议论。 "你听说没,四皇子又疯啦,提着刀满街找人,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惹了他……那年的事儿不会又重演吧?" 裴原一夜没睡,下巴上青色胡茬已经冒出,眼里血色遍布,一身煞意。 他拖着重刀走在路上,刀锋侧着摩擦地面,夯实土路上留下一道蜿蜒痕迹,路过之处无人敢近身,都在一侧指指点点。 有人小声道:"六年前的事儿是不是他做的?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家里,一把火把人的房子给烧了,自己拿着剑在门口,有人跑出来,他见一个捅死一个……血溅了满墙,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啊!" 年轻些的不知道当年的事,瞧着裴原背影,瑟缩着往屋里躲:"他这次又要杀谁?看他脸上,还沾着血。" "谁知道啊……躲远点就好,他看不见你,你就没事了。" "我怕他返回来找我啊?万一看我不顺眼,咔嚓一刀把我弄死,找谁说理去,他是皇子,杀人就杀了……他前段时间是不是差点还杀了他爹?" 有人怒道:"衣冠禽兽!" 第66章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年龄稍长男子瞧着裴原背影,语气叹息,"我有个妹妹原先在宫里当差,说四皇子现在这样和他母亲有关,他母亲死啦,死得可惨,如花似玉的大美人,绝世姿容,宫里那么多嫔妃里也找不出第二个……说四皇子原本也挺好的,就是性子沉郁乖戾了些,直到那次见了他母亲尸体,就疯了,罗家灭门一案,就是那段时间出的。圣上心中对他有愧,一直宠着,所以即使前段时间四皇子谋逆,他也还是好好的。" 周围沉默一瞬,忽有人问:"听说四皇子娶妻了?" "是啊……"人群中发生啧啧声音,"也不知哪家女儿这么倒霉,就四皇子那古怪性子,不定哪天心情不顺,一小姑娘也拧不过他,还不得被卸成八块给吃喽?" 话落后顿时一阵骚动,人们看向裴原的眼神也露了精光,没有人不喜欢血腥刺激的事情,只要那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少人开始暗暗期待着四皇子妃的出现。 ☆☆☆ 身后那些议论声,裴原听得见,他不置可否,因为他确实是个疯子。 是徐广让他疯的。 徐广说的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样扎进他心里,即便后来拆了那座屋子也没找到宝宁踪迹,即便后来抓回来的徐广属下说,见到宝宁逃走了。裴原还是觉得疼。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情不自禁地按着徐广所说的,去描绘那桩惨象。 他的宝宁,怎么可以经受那些? 就算是假的,他也无法接受。 裴原想,如果今日他还寻不到宝宁,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双手,他可能会到少府监去,将黄吉一刀刀剐成肉片,会到东宫去,将裴霄的心给挖出来,剁成肉泥。 所有可能害到宝宁的人,都别想活! 他人生里就那么一点点希望,被人毁了,他也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大不了一起死,黄泉路上再斗胜负! 暴力因子在心中蠢蠢欲动,裴原转过身,目光阴翳地扫过街上每个人的脸,阴暗地想着,如果他们都死了,扒皮剔骨抽筋,风一吹来都是血腥味,是不是也很好闻? 毕竟他是个疯子,所有人都觉得他疯,那他就疯给他们看! 拇指摩挲着粗糙刀柄,裴原略歪了歪头,唇角忽然咧开,露出个古怪的笑。 他是好看的,狭长凤眼,高挺的鼻,一身浑然天成匪气,若是平常,街上小姑娘见到他会脸红。 但这么一笑,所有看到的人都觉得汗毛竖起,尖叫一声,四散惊逃。疯子,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要吃人的恶鬼! ☆☆☆ "宝宁!"季安露推开门冲进来,面露惧色,"你看到了吗,四皇子,四皇子就在楼下!"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手腕颤抖:"宝宁,怎么办,你听过那些传言吗?他会不会真的杀人?" "不会!"宝宁回过头,掷地有声。 她眼睛有些红,不知是开窗时被风迷了眼,还是因为见到裴原的笑。 不过一晚上没见而已,他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那样邋遢的样子,还笑得那么丑。 宝宁心里酸酸的。 她去摸床头的衣裳往身上套:"我现在就下去找他。" "你疯了?"季安露大惊失色拉住她:"若是伤到你怎么办,谁知道他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脑子里还清不清醒,不行,我不能让你去。" 宝宁鼻头堵着,哭音浓重:"他肯定是因为找我才这样的。他着急了,我现在下去,他看到我,就好了。" 季安露道:"万一呢?宝宁,你别那么自信,你看看四皇子现在的样子,你不害怕吗?" 宝宁垂下头。她看着自己的鞋尖儿,害怕吗?若说一点不怕,那是骗人,但是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裴原不会伤害她。 裴原自己说的,那次雨夜过后,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还说:你可以相信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宝宁想,裴原那么重信义的一个人,他那么看重尊严的一个人,不会骗她。 宝宁抬头看向季安露:"我想赌一把。" "你别犯傻……" 宝宁快速把衣裳穿好,没等季安露把话说完,绕开她,跑下楼梯。 季安露也跟着跑出去,着急地撑在栏杆上叫她:"宝宁,你小心些!" "好了,别操心。"张和裕走近,拍她的背,安慰道,"宝宁看着呆呆的,心里聪明着呢,她有分寸。" ☆☆☆ 街上人都看见,古井食楼的大门口,忽的冲出来一个女子。 穿着嫩粉色裙子,长辫垂在肩侧,白皙纤弱,眉眼清婉,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没什么攻击力的女孩子。 第67章 她朝着裴原跑过去。 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眼珠不错地盯着她,等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裴原就站在她面前五步远。 宝宁看着他背影。依旧高大,肩膀宽阔,只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原原本总是挺直的脊背,现在看起来有点弯。 宝宁指甲抠着手心,深吸了一口,大声喊他:"裴原!" 一片哗然。 有人小声唤她:"姑娘,姑娘你疯了?快回来,离他远点,你就不怕他朝你动手!" 宝宁未动。 裴原也没动。 风吹过来,送来淡淡的血腥味,宝宁浑然不觉,又喊他一声:"裴原!你回头看看我,我是宝宁呀!" 裴原的手腕转了转,他似是终于听见了,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身。 宝宁忽然想哭。 她抹了把眼泪,跑几步,到他跟前,伸手拽着他袖子,哑声道:"你怎么了啊?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穿的破破烂烂的,哪里都脏……大白日提着刀满街乱走,是真要砍人还是怎样。人家瞧见了,还以为我没有照顾好你,虐待你,将你赶出来了……" 宝宁控制不住自己的啰里啰嗦。 裴原低头看着她,目光定定,没说话。 宝宁瞧见他脸上的血。她蹙蹙眉,想踮脚抹去,但血已经干涸了,蹭不掉。 宝宁慌了,手去摸他的脸,没见伤口,又去摸他的胸前和胳膊:"怎么回事,谁的血?徐广伤到你了,重不重?" 裴原仍旧维持那个姿势,也不开口,只顾盯着她看。宝宁忍不住,锤了他一下:"说话啊!" "宝宁……"裴原抬手攥住她肩膀,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跑去哪里了!" 他松开一手,按着她后背,死死地贴到胸前搂住,似是想借着这样举动将宝宁按进他身体里,力道之大,宝宁就要喘不上气。 直到她偏过头,惊恐看见裴原的手腕,袖子滑下的那片,密密麻麻都是黑状的经络,那粒原本只有黄豆大小的赤丹毒,已经长到了拳头般大小。 宝宁颤声叫他:"裴原……" 裴原忽的松开桎梏她的手,撑刀单膝跪在地上,急促喘息几口,"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毒血,落在宝宁脚面。 "这是怎么回事!"季安露冲出来,焦急担忧,"怎么吐血了?" "他身上有伤……"宝宁吸了下鼻子,伸手去扶他站起来。 裴原太重,宝宁扶不动,季安露情急之下想帮忙,还未碰到裴原手臂,被他一把挥开,险些摔出去,张和裕在身后抱住她。 宝宁歉意地看向季安露,小声问:"去三姐店里歇一歇,好不好?" "我哪里也不去。"裴原抬起头,他体力透支,面上是死人一样的惨白,唇角有鲜红血迹,有气无力样子,"我想回家。" 路太远,宝宁想再劝,裴原皱眉,再次重复:"我哪里也不去,我想回我的家!" "嗯嗯,好!"宝宁跪在地上,捧着他的脸,眼泪涌出来,"你听话,咱们现在就回家。" 到家的时候已经繁星初上。 阿黄在院子里等得着急,它耳朵灵敏,马车还在大老远的地方,它就听到,冲过去扒着篱笆门乱叫,直到宝宁掀开车帘唤了它一声,它才安静。 是三姐夫张和裕将他们送回来,后面跟着邱明山麾下的兵,许是受过吩咐,那些士兵不敢离得太近,远远地跟着,只为保护他们的安全。 "吁——"张和裕喊了声,马车稳稳停下。 裴原转醒,额头在宝宁小腹处的柔软布料上蹭了蹭,低声问:"到了?" 他是真的很虚弱了,一路都闭着眼,最开始时候还能撑着靠在椅背上,后来就受不住,侧卧着,头枕在宝宁大腿上,迷糊着睡了一路。 宝宁怕他摔下去,一手护着他后脑,一手揽着他肩膀,"嗯"了声,很轻柔地问他:"饿了没有?" 裴原皱眉:"我不想吃芙蓉糕,噎嗓子。" 刚才路上时候,宝宁喂了他一点水,半块点心,裴原勉强咽下,颠簸中差点吐出来。 宝宁心疼地去揉他的眉:"我在这呢,不给你吃那些,你想吃什么都行,我给你做。" 裴原道:"我想吃酱骨头。" 宝宁摇头:"你病着,不能吃那么油腻的东西。" 裴原微抬起上半身,对上她的眼,有些不悦道:"你说了的,我想吃什么,给我做。" 宝宁笑出声,觉得这样的裴原意外的可爱,耍脾气的样子像个孩子。 宝宁哄他:"你乖一点,晚上吃点清淡的,等明日,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 第68章 裴原不出声了。 宝宁知他这样就是同意了,挠挠他下巴:"好了,到家了,坐起来,我们下车。" ☆☆☆ 张和裕在车外听到这一切,不由震惊。 他还记得四皇子那时拖着刀一身杀意的样子,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他意外宝宁竟然有这样的魔力,只需几句话,就能让他怒意消融,服帖得像只犬。 宝宁推开车门,扶着裴原往下走,张和裕想搭把手,宝宁轻轻摇头拒绝。 裴原不愿意让外人碰。 她也是今日才发现,他竟然有这样怪癖的。 张和裕缩回手,指了指跟着的另一辆马车,和气道:"宝宁,你三姐给你带了些东西,衣裳,吃的,还有一些药,我让人给你搬院子里去吧。" 宝宁回头道谢。 张和裕憨厚笑笑。与裴原比起来,他是个很普通的男人,没多俊,但也不丑,一身腱子肉,眼睛很明亮,宝宁挺喜欢这个三姐夫,沉默温和的,对她三姐姐很好。能修到这样的姻缘也算是福气。 两人在院子里礼貌聊了几句,说了也就两句话,裴原扯她袖子。 他语气很不耐:"回家不了?" 宝宁冲张和裕抱歉笑笑,安抚地拍裴原的背,"马上就进去,是冷了吗?咱们先进屋子,你躺一会,我去送送三姐夫。" 裴原冷冷道:"我都要死了,你不管我,在这里说些什么废话。" 宝宁大惊:"你说什么呢?" 这人又犯疯了。与你和气的时候就那么一会,而后就翻脸,说的话也不管你听着高不高兴,他舒服就好。 "没事,不用送,我认识路。"张和裕连忙摆手,往后看了看,"车上东西都卸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留了,你们快进去吧,我这就带人走了。以后若有空,常来看看,你三姐很想你。" 张和裕脸色有些为难:"你也知道,我和你三姐的亲事岳丈不同意,这些年闹得很僵……" 宝宁颔首:"好……" 裴原拧眉打断:"还有完没完了?" 见状,张和裕也不再说,向两人简短道了别,转身往外走。 宝宁看着裴原面无表情的脸,气得心口泛疼,想掐他胳膊一把,又想起他刚吐了血,身子虚,到底没舍得,沉默地扶着他进门。 "好啦,这下高兴没?"宝宁让裴原坐在炕沿上,转头去烧火,马车辘辘声音远去,她从门口望了眼,关上门。 阿黄擦着门缝儿挤进来,跳到裴原旁边。 裴原沉着脸,将它推走,阿黄委屈呜咽一声,自己寻了角落趴下。 宝宁往灶里塞了把干草,引着火,回头看了眼裴原:"怎么还不脱衣裳?" 她直起腰,去搬浴桶:"先吃饭还是洗澡?还是吃饭吧,一整日没好好吃东西,都饿坏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裴原两手撑着炕沿,眼皮儿微垂,也不回答,也没动作。 宝宁叹气,拿干布擦了擦手,坐到他身旁,拨弄他额边碎发,轻声道:"又在闹什么脾气?" 裴原终于开口,声音哑哑的:"我找你一整夜都没睡,没喝水,也没吃饭,我还吐血了,但你都不管我,只顾和野男人聊天,你都不知道……" 裴原想说,你都不知道心疼我。但是没说出口。这话太娘气。 宝宁又气又心疼:"什么野男人,你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就没有管你了呀,你耍性子归耍性子,不能什么气话都说。" 裴原长久沉默,而后冷呵了声。 宝宁想,如果裴原这次没生病,就凭他这几句话,她定是几日都不会原谅他的,但是现在,看他苍白样子,又不能丢下他不管。 "好啦,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站在外头吹风的,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宝宁耐下性子哄他,"下次不会这样了。" 裴原道:"没有下次。" 宝宁安慰自己,他是病人,和病人置什么气呢,没必要的事情。 她点头:"好,没有下次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先顾着你来。" 裴原脸色稍霁。 宝宁道:"先脱衣裳,躺着歇一会,再吃饭,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裴原道:"我难受,脱不了。" 宝宁无奈:"伸胳膊。" 裴原乖乖地伸长胳膊,由着宝宁帮他解开腰带,褪下外衣和中衣,只留一层里衣。 "汗黏着,不舒服。" 宝宁抿抿唇,又将他里衣脱下来,露出麦色胸膛。 "这下好了没有?" 裴原"嗯"了声,看她一眼,忽的笑了下。 第69章 宝宁看他的样子,像个终于要到糖吃的小孩,她心里本还存着气,现在也散了不少,掐他耳垂一下:"你怎么回事儿?闹脾气之前能不能先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若传出去,丢人的可是你。" 裴原忽的攥住她手腕,扯她过来,用力含住她指尖,他用唇舌去吮,边抬眼看她。 指上湿漉漉触感,宝宁心尖哆嗦一下,只觉从脊背往上蹿一阵酥麻,炸开一样。 裴原含混着,低声道:"你不对别人讲,谁知道。" "你真烦人……"宝宁缩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脸上渐渐泛上红意。 她把指头在裴原胳膊上抹了下,转头走开:"我要去做饭了。" 裴原视线追着她背影,看她洗菜下锅,淘米煮饭,又拌了米糠出门喂鸡,直到她裙摆一闪消失在他视线里,裴原才阖上眼。 其实刚才在院里,他对张和裕说出那话时,他感受到宝宁生气了。他有些后悔和慌乱,但理智还是屈服于感性,继续口不择言。 他觉得自己没受到来自宝宁的足够的重视,或许已经很多了,但还是不够。如果宝宁手里有一百颗糖,给了他九十九颗,但剩了一颗施舍给外人,他便觉得不够。 换句话说,宝宁如果有糖,所有的,一颗不差的,都应该给他。 裴原知道自己偏执,但他控制不住,他可能平时表现得好好的,一遇到宝宁,就恨不得占有她心思的全部。 裴原很明白,他在强迫这种交易。 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给宝宁,他像匹狼,总是防备的姿态,但甘心将自己最柔软、最脆弱的部位呈现给她。他给予宝宁全部的相信,并希望受到同等的对待,他敏感又自私,只要感受到她的好流露出一分给旁人,就会嫉妒得要发狂。 但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不说,就盼着她能懂,能领会。 ☆☆☆ 晚饭吃的是红烧狮子头和冬瓜片粉汤,宝宁一直没说几句话,气氛沉默。 裴原偷偷扫她几眼,没能放下面子率先开口,草草扒了两碗饭,吃完这一餐。 吃了饭,体力回来不少,裴原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宝宁打好水放在浴桶里,拿来换洗衣物,嘱咐几句,便出去了。 裴原看着氤氲着热气的浴桶,略有些失望地按了按眉头,他本以为宝宁会和他一起,就算再差,也该帮他搓搓背。 但她就那么出去了。 宝宁抱着阿黄坐在屋外头,仰头看星星。她是想给裴原点颜色看看的。他那会儿实在太过分。 宝宁不敢奢求太多,许是一直以来藏在心底深处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她在裴原面前一直是弱势的,这或许和她的出身有关,她的姨娘在父亲面前是弱势的,潜移默化,让她也变成这样。 就算现在,很明显的是他的错误,她想表达自己的不高兴,也要小心翼翼,尽量不留痕迹。 裴原那日和她说过,想和她做对平常的夫妻,宝宁想,平常的夫妻闹别扭了,丈夫总要来哄哄妻子吧? 但是他没有。连句软和的话都没有。 宝宁就想裴原能哄她一句。 屋里水声停了。宝宁整理思绪,拍拍裙上的土,转身进屋,裴原已经躺下了,背身对着她。 被子盖到肘弯处,露出一片肩胛骨,硬朗流畅的线条,宝宁盯着那看了好一会,裴原或许感受到她的视线,但没反应。 宝宁快速收拾好屋子,洗漱好,躺到他身侧。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宝宁早早起身,去看那罐水蛭。她离开前在罐子里放了好些田螺,也不担心它饿,昨晚睡前瞟了眼,见那水蛭的肚子已经大到一定程度,像是要被撑破了一样,她一直惦记着,醒了就去看。 打开盖子,宝宁惊喜地收到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好消息。 淤泥上赫然几个指甲盖般大的卵茧,上面覆盖浅褐色绒毛样的东西,那只母水蛭已经不见了,缩在泥土深处,似是在休养。 宝宁第一次见到水蛭产卵,她以前一直以为会是鱼卵或蛙卵一样,密麻粘稠的一团,听明姨娘解释,才知是个茧。 即便已经有心理准备,她还是觉得新奇。 卵茧一共五个,形状奇怪,像是小花生,宝宁用手将茧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放在手心。不敢用筷子,怕这些幼苗脆弱,会夹破。 她途中一直担心那只母水蛭护子心切,钻出来咬她一口,但她似乎根本不关心的样子,一点响动都没有。 宝宁轻呼一口气,捧着一把凉丝丝的卵茧,放到昨晚准备好的瓷缸里。 裴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靠在墙壁上看着她。 宝宁一无所觉,她现在眼里只有那颗茧,瓷缸比装着母水蛭的罐子要大一些,里头已经铺上了一层潮湿松软的泥土。 第70章 许是喂养得好,母水蛭这次产出的茧质量都是上乘,宝宁捏着每个卵茧分辨,将有小通气孔的一端朝上,放在泥土里,再覆上一层潮湿细土,最后在上头盖一层湿润棉布。 每个卵茧可以孵化出十几只,最多二十五只小水蛭,若她运气好的话,半个月后,会有一百多只。 宝宁想,到时候,她就得换一个大点儿的瓷缸了。 而裴原的毒,很快就会有救。 "起来就捣鼓这些东西,都没和我说句话。" 正在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低哑的男声,离她很近,呼出的气都吹在宝宁耳根,宝宁一怔,刚想回头,便觉腰间一紧。 她低头看,裴原的胳膊正环在她小腹的地方,粗壮的。 没得到回答,他又问:"一晚上没和我说话了,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宝宁无措,鼻端都是他特有的味道,浓郁特殊,像是被笼罩。 宝宁手下意识搭上裴原小臂,小声道:"我以为你没醒。" "哪儿啊,一晚上没睡。"裴原微微躬身,低下头,唇贴在她耳边,很暧昧的姿势。 他微微叹气,"我就等着你和我说句话,但你又不肯。" 宝宁心头哆嗦下。她一早上都沉浸在喜悦中,刻意忘掉昨晚的不愉快,裴原这样提起,那股几乎消散的委屈感又涌上来。 她嗓子觉得噎,觉得这样矫情,但是忍不住鼻尖的酸,说话的语气也带上点撒娇的意味:"凭什么等着我先,总要我用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这样不公平。" 宝宁眼睛盯着桌面上的小瓷缸,强忍着要把泪憋回去,气氛沉默,她后悔刚才说话不得体,觉得尴尬,手头掩饰性地瞎忙,用小签子在泥土上瞎戳。 "你回去再睡会吧,饭还没做,好了叫你……"说到最后,声音越发小。 裴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掰着她肩膀转过来,果然见到泪蒙蒙的眼。 他吸口凉气,皱眉,用手背去抹她的泪:"好好的,说哭就哭!" 宝宁抿抿唇,别开头:"才没有。" 她嘟囔着:"我才不那么矫情。" "没人说你不好。"裴原手扶着她脑袋掰正,用额抵着她的,两人目光相对,好半晌他开口,"那么委屈吗?" 宝宁两片唇抿起,鸭子一样,眼里水色越来越浓。 委屈蔓延成灾,心里防线崩塌,宝宁吸两下鼻子,终于啜泣着哭出来:"你根本就不懂我。" "别这个表情,贼他娘的丑。"裴原心里不是滋味,刻意逗她笑,声音低柔,"有话好好说,哭哭啼啼像个女人一样。" 宝宁道:"我本来就是!" 裴原盯着她没说话。 宝宁道:"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了……" 她个子真的说不上高,挺直腰背站在那,也就不到他耳根,低头说话太累,裴原一手提着她的腰,将她放在桌面上坐好。 宝宁居高临下,气势上强了几分,控诉声音更大,混着哭腔:"你心里就只有你自己,你都不管我。" 裴原去亲她的眼睛:"怎么不管了?我管你,我心里都是你。" 他难得说情话,宝宁在气头上,根本听不出,她胸脯起伏:"你没有,大骗子,你就顾着自己高兴,我心里怎么想的你根本不在意,就拿昨晚说,你想到什么说什么,你是痛快了,我多尴尬,多难过,你都不知道!" 裴原喉头动动,去摸她的手指放在唇上亲吻:"是我的错。" "还有,你都不在意我的情绪的,出了那事,我多害怕,徐广那么吓人,冯永嘉那么吓人,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这两晚我都睡不好,会做噩梦……还有,你也很吓人……但是,你都不管我,你昨天一整日,连句安慰都没有,就知冲我发脾气。" "好了,宁宁。"裴原去搂她的肩,闭着眼,声音温和,"是我的错,我没想到这些。" 宝宁哭着,眼泪鼻涕都往他肩上擦:"你总是冲我发脾气……但是从来不道歉,我也难过的,但是我都不敢和你说。" 裴原问:"为什么不敢?" 情绪失控,宝宁只顾发泄,以往藏在心里的话都口无遮拦说出来,凶他道:"你怎么好意思问的,你可以不可以有点自知之明!" "嗯,我的错。"裴原抚着她的背,"我会改的,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我那天收拾你屋子,翻出了你写给我的休书。"宝宁赌气,"你若再对我不好,我便走了,你求我我也不回来,我们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裴原起初以为自己听错,反应过来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捏着宝宁肩膀将她拉远,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我疼……"宝宁捶他的胳膊,呜咽着哭,"我就知道你是骗子,你说话都是假的,你根本就没想要改。" 第71章 裴原这才缓过神自己手重,赶紧松开,轻轻揉她的肩膀帮她放松,眉仍皱着:"下次别说这样的话。" 刚才一闹,宝宁情绪稳定许多,想起刚才说的那些话,有点后悔,又觉得痛快,心里乱糟糟,垂着眸没回答。 裴原冲着她放狠话:"你是爷明媒正娶回来的,按祖宗规矩,活着的时候是我的,死了也是我的,得埋在我的墓里,魂飞魄散也跑不掉。" 宝宁仰头看他,手指抠着桌沿:"你也是念过书的人,怎么能说这么土匪的话。" 裴原扯扯唇角,贴近她耳朵,往小洞里吹气:"我还能干更土匪的事儿呢,你想体验吗?" "说说就不正经……"宝宁想躲开他,偏头要跳下去,被裴原扯住。 裴原道:"我腿伤着,昨日还吐了血,你若想让我早点死,就继续气我。" "能不能别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宝宁瞪大眼看他,"很不吉利。" "能。"裴原顿一下,眼神暗下去,盯着她粉嫩唇瓣,头微低凑近,"让我亲一口。" "别呀……"宝宁羞赧,下意识往后仰,腰带被蹭开,外衣滑落,露出细白的锁骨,裴原不放过机会,一手按着她背,嘴唇循过去,狠狠吸上她锁骨上的粉色小痣。 宝宁颤抖着,不敢动。 裴原抱着她背,磨蹭好久才肯抬起头,宝宁指尖酥麻发软,听裴原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宁宁,你得记住了,我是你男人。" "你年纪小,我不动你,咱们再好好养两年。" "还有,我会对你好,我心思不细,若哪里让你不满意,你与我说,我慢慢学。" 裴原啄吻她眼皮儿:"我最怕的,就是你和我生分。" 宝宁坐在炕沿上,看着裴原在那转来转去地做饭。 那会和他吵架实在是情绪所迫,话赶着话就成了那样,现在冷静下来,回想起刚才自己掉的那几滴泪,宝宁简直羞愤欲死。 现在知道尴尬了。但那时候不知道,说着说着,抹了裴原一身的眼泪和鼻涕,还好他不嫌弃,干布随便擦擦,再套件衣裳,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 她在委屈什么呢?宝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可能是裴原难得温柔,给了她放肆的资本,可以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不计较后果。 这种带些小女儿家矫情的事,宝宁原先是不会做的,这是第一次。 虽然过程难堪了些,但不得不说,还是有些效果的。她和裴原之间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 ☆☆☆ 窗户大开着,吹进来好闻的味道,混杂着迎春花的淡淡香气。 天气暖了,宝宁穿的罗裙,布料轻薄,风吹起来裙摆飘飘荡荡,她赤着脚,踩着阿黄柔软的毛。 阿黄乖顺趴在地面上,那片有阳光洒过来,亮堂温暖,它半掀着眼皮儿打瞌睡。 裴原执意要给她做顿饭。 宝宁本是不愿的,裴原昨日走得太多,有了助行器,他能走,但是坚硬木板和皮肤摩擦,肯定会不舒服,昨天拆开木板看的时候,他腿上已经磨出了好几个血泡,最大的有指甲盖那么大。 裴原能忍,连丝眉头都没皱,但他又不是铜皮铁甲,怎么能不疼? "哪个是酱油,哪个是醋?"宝宁正出神,被裴原叫回来。 他手里拿着两个小壶,掀了盖子对着阳光眯着眼看:"都是黑的,怎么分啊?" "……"宝宁道,"你可以闻一下。" 裴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挑眉赞许:"好主意。" 宝宁蹙着眉头,越发后悔答应他做饭的决定,他养尊处优的,会做什么,怕是连盐和糖都分不清,做出的东西怎么能吃? 果不其然,下一瞬,裴原又问:"哪个是盐?" 他看着两罐白花花的东西,眉头拧成结:"明明长成一个样儿。" 但有了前车之鉴,裴原学聪明了一点,舀了一点放在手背上,伸舌头去舔:"我尝一下。" 宝宁无语地看着他。 "这个可以看出来的呀,糖是黏的,聚成一块块,盐很干爽,你用手指捻一下就知道了。" "不知早说。"裴原呕了一声,往地上吐口水:"真他娘的咸。" "算了吧……"宝宁弯腰穿鞋子,"你在旁边看着,我来弄。" "不用,不就做个饭,有那么难吗?"裴原冷呵一声,自信地拿起菜刀,把白菜往案板上一放,"这玩意都是无师自通的东西,我第一次做,不太熟悉情况,你就看着吧,一回生二回熟,保准让你惊艳。" 宝宁沉默地看他吹嘘。 裴原继续道:"不说别的,就说这刀,爷开始玩刀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剁这颗白菜还不是轻而易举?以前见过宫里的厨子切菜,学会一点皮毛,瞧着吧,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好刀法。" 第72章 宝宁眼看着他抓起白菜在手里掂弄,一副跃跃欲试样子,心里打了个突突儿:"你别乱来……" 裴原左手把白菜按在菜板上,右手稍微活动一下,运足力气,提刀便砍。 宝宁吓得闭上眼睛,只听见"咔"的一声,随后"嘭"的巨响,宝宁再睁眼,半截白菜已经和半截菜板一起掉在了地上。 宝宁心疼得直抽抽:"我的菜板是梨花木的。" 裴原撇撇嘴:"不结实,明个用石头给你弄个。" "别添乱啦!"宝宁穿鞋下地,把他手里刀夺过来,搡着他到一边坐好,"我可没有第二个菜板供你折腾。" 阿黄被刚才那声吓得精神起来,也不睡了,追着地上的半颗白菜舔,两只前爪抱着,和白菜一起在地上翻滚。 外头的鸡鸭瞧见,觉得有趣,冲进来和它抢夺。 本就不大的屋子,被弄得乌烟瘴气,一地狼藉,宝宁看向裴原,见他一脸无辜样子,想批评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出去闹去。"裴原拿着拐杖戳了阿黄屁股一下,"没见着正主儿生气了吗,再折腾,一个个都没好果子吃,别让爷也跟着吃瓜落儿。" 阿黄嗷呜叫一声,屁股往前一缩,推着白菜滚出了门,鸡鸭一拥而上,不多时外头传来惨叫,鸡飞狗跳。 宝宁往外看了眼,阿黄已经落败,白菜也不要了,夹着尾巴逃走,往后院去,那里有一小片黄瓜地,黄瓜架子底下又清凉又安静,许是去疗伤了,它就爱往那儿钻。 裴原拿了个碗,站在宝宁身边:"我帮你打鸡蛋。" 宝宁回头看他,指了指角落里的小坛子:"鸡蛋在那里。" 她不想打击裴原做饭的积极性,他愿意帮忙是好事,她喜欢忙来忙去,也喜欢着裴原能陪她一起,他们一起努力经营,家才更像家。 前提是别再祸害东西。 宝宁把鸡蛋和碗都放在炕桌上,扶着裴原到一边坐好,让他歇歇腿。 她教他:"你就捏着鸡蛋,在碗边轻轻磕一下,轻轻的就好,然后这么一掰,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简单?" "我还以为有多难。"裴原又开始吹嘘。他就没谦虚过几次。 宝宁无奈道:"你先试试。" 裴原眨眼捏碎一个。 他不觉得尴尬,把蛋壳往地上一丢,手上粘稠蛋液都抹进碗里:"别嫌弃,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再给你弄几个。" 宝宁一个头两个大,她觉得裴原或许是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他的手指像擀面杖一样硬。 "不能吃,脏死了。"宝宁端着碗到外头去,蛋液泼在地上,那边抢白菜的鸡瞧见动静,又飞奔过来啄。 裴原看着她举动,啧啧出声:"让鸡吃鸡蛋,你好残忍。" 宝宁无言以对,看他半晌,憋出一句:"没常识,还很自得呢。" 裴原趴在桌上笑,脑袋侧枕着胳膊,偏头看她。 宝宁很难得见他这样高兴样子,以往他就算笑,也只是稍微勾一下唇角,不像现在这样,鼻子眼睛和眉毛,每一个部分都活了起来。 宝宁不自觉地也跟着他笑。 裴原又连着捏碎了五个鸡蛋,他觉得问题出在鸡蛋上,鸡蛋壳太脆,又去拿鹅蛋练手。鹅是宝宁新买的,就看中它个大,没想到它中看不中用,下蛋特别费劲,半个月就下一个,还疼的嗷嗷叫。 宝宁心疼,不让他弄,裴原的执着劲儿也犯了,他偏要。 最后还是在手心里捏得粉碎。 鹅蛋多金贵呀,宝宁舍不得喂鸡,狠狠心,炒着吃了。 早午饭,两个菜,一个蒜苗炒鹅蛋,一个干炸小丸子,还有一碗雷打不动的枸杞红枣汤。 裴原一边吃一边笑话宝宁:"还嫌我手脏呢,不是也吃得喷香,跟我装干净?" 他长一张损嘴,不高兴的时候出口伤人,现在高兴了,说话也不中听。宝宁觉得早上和他哭闹那一场,力气都白费了。 宝宁瞪着眼,把菜盘子都往自己这边挪:"爱吃不吃!" "错了,错了,别生气。"裴原去哄她,手指抹去她唇角饭粒儿,往自己嘴里送。 宝宁脸都皱成一团:"你恶不恶心呀!" "不恶心。"裴原冲她挤眼睛,"甜的。" 宝宁被裴原带坏了,也学会了挤兑人:"瞧你的样子,还皇子呢,一点都不端庄矜持。" "身份是给外人看的。"裴原夹一个丸子送进她嘴里,语调暧昧,"在你面前,我就是你爷们儿。" 不知哪里学来的村野土话。 宝宁段位太低,丸子咸香滋味化在嘴里,她眼睛眨了眨,脸颊就红了。 第73章 裴原看着她肩头垂的辫子,她很喜欢这样梳,简单又好看,头发曾在脖颈皮肤处的感觉也很好,酥酥痒痒。 发尾处系着红色的发绳,头发梢被风吹得飞起。 宝宁坐在那,娇羞可爱,一副小女儿情态。 裴原没想过他能有今天,能有人陪着他,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就这样简单柴米油盐日子,碗碟碰撞间,也有情趣。 他是个自负的性子,从小习性使然,他高高在上惯了,无论做错与否,没和谁道过歉,别说还是个女人。 昨晚本想和宝宁僵持到底的,是早上睁眼后,瞧见宝宁忙碌背影,他才忽然觉出自己不对来。 她那么瘦,那么轻,小腰细细一条,他一根指头就能给戳折,他一个大男人,武力上已经占优势,性格上怎么就不能低一下头。 本以为是很艰难的,话出口才知道,其实挺容易。她也很容易就满足。 这样日子也挺好的。 吃了饭,鸡鸭都喂好,到了忙里偷闲的时候。宝宁拉着裴原去后院菜园子歇凉。 菜园子不大,但里头品种丰盛,东边种了两陇小葱,隔壁是白菜韭菜和小柿子,再往西去,是阿黄最喜欢的黄瓜架子。 北院背着阳光,没有南院那么暖和,但也不冷,风吹过来阴凉凉的,很舒服。 宝宁垂着眼给自己修指甲。 裴原躺在躺椅上,胳膊底下夹着软乎乎的狗,捻弄它胡须,揪起一根往它鼻子上蹭,阿黄边躲边打喷嚏,被裴原桎梏着,逃也逃不掉,羞恼地低吼。 "别闹了,手伸给我。"宝宁胳膊肘拐他一下,手心朝上等着她,"我帮你也剪剪。" "终于等到我了,等你好半晌。"裴原左手搭上她手心,嘱咐道,"使劲剪,光秃秃最好,最烦长指甲。" 宝宁大剪子咔嚓咔嚓空剪两下,抿唇笑:"你自己说的,弄狠了可别怪我。" 裴原眉梢扬起:"我是那样的人吗?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吐沫一个钉。" 他勾着阿黄的下巴:"小狗儿,你说是不是?" 阿黄不喜这个称呼,扭屁股不理他,裴原揪弄它的毛,微微勾唇。 宝宁捋顺他的手指头:"又说土话,不知哪里学的。" "军营里啊,以前在北疆军的时候,那些兵天南海北都有,说的话比这个还混,我最开始时候还不屑,后来习惯了,觉得这么说话也挺舒服。"裴原侧头和她唠家常,"你听着舒服不?" 宝宁顾着手上的活儿,没空理他,附和应着:"舒服,舒服。" 裴原摸摸鼻子,不再自讨无趣,视线转向宝宁的菜园子。他以前没来过几次后院,不知不觉间,那些菜苗已经长得挺高,看过去一片绿葱葱的,赏心悦目。就墙角地方,一簇不知名野草,看着碍眼。 裴原问:"那是什么,怎么不铲了?" "果子,秋天熟了后能吃的。"宝宁瞟了一眼,低声应着,又抱怨,"你指甲真难剪,好硬,以后还是你自己弄。" 裴原自动忽略掉后半句:"什么果子,有名字吗?" "叫菇娘,没熟的时候是小小一颗青色的,摘下来慢慢挤出里头的瓤,可以做成小哨子,没有声调,但吹起来很响亮。熟了之后是橙黄色,像是黄柿子一样的颜色,个头很大,又酸又甜。"宝宁心思在他指甲上,"以后还是像用温水泡泡,软一点才好弄。" 她一手抓着裴原手指,用力咔嚓一声。 "疼疼疼!"裴原嘶的一声缩回手,仔细看了看没出血,偏头去抓宝宁耳垂,"真下狠手啊你,杀夫证道还是如何。" 宝宁眼睫颤颤,有点心虚:"你自己说的……" "嘴硬?"裴原把她剪子扔到地上,一把将她扯过来放在腿上,两指捏她的腮,宝宁嘴唇嘟起,裴原眯着眼笑,轻轻咬她的下唇,"还敢不敢了?" ☆☆☆ 邱明山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前院空荡荡的,人影也没有,他喊了几声没人应,心里着急,怕裴原出什么事,往后院来找,就看见人家小两口玩闹。 邱明山尴尬地怔在原地,他想悄无声息走开,但已经被阿黄发现。 "汪!" 裴原和宝宁同时回头。 宝宁又惊又羞,急忙从裴原腿上下去,不安地抚平裙摆,无措站在那。 裴原的脸则瞬间沉下去,眼里闪过一丝厌烦。 "我……"邱明山张了张嘴,握着剑鞘的指尖不自然地缩紧,"我先出去,等会再来。" "不用了。"裴原冷淡开口,"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这……好。"邱明山迟疑一瞬,但裴原肯和气对他就已相当难得,他感觉知足,配合地走到裴原身边,宝宁给他让座。 第74章 裴原给宝宁介绍:"护国将军邱明山。" 宝宁弯唇笑下,屈膝福身。 "我的夫人,季宝宁。" 裴原介绍这句的时候,宝宁分明看到,邱明山眼睛亮了下,他手掌搓了搓,不住道:"好孩子,好孩子……" 他去摸自己的口袋,有些拘谨:"我这来得急,没带什么见面礼,以后给你补上,宝宁你不要见怪。" 他从袖里摸出一块玉佩。 "你若不嫌弃的话……"邱明山笑着,将玉佩推给宝宁,"便收着。" 传闻中的护国大将军杀伐果决,征战沙场二十余年,战功无数,与匈奴对敌从无败绩,是个威名赫赫的人物。宝宁本以为,他应该是严肃的,不苟言笑,一身威严气派,没想到竟如此和气,这让宝宁惊讶。 只是这玉佩,她不知该不该收,看向裴原。裴原本面无表情,待瞧见那玉佩上花纹后眉心一皱,替她下了决断:"传给你家儿媳妇的东西,让宝宁怎么收,多谢将军了,心意我们领,但不必。" 心思被戳穿,邱明山手掌攥拳,将玉佩藏在手心,冲宝宁笑了下:"行,下次的,下次伯父寻个更好的礼物送你。" 他笑得有点勉强。宝宁觉察出气氛古怪,不敢多留,应和了几句,便寻了个由头要走:"我去沏茶。" 刚走两步,裴原忽的抓住她手腕:"将军带了兵来吗?"他问这话,宝宁疑惑。 邱明山颔首:"一小队人马。" 裴原神情放松一些,侧身面向宝宁,低声道:"在院里待着,别远走。" 宝宁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怕那日之事再发生,在确保她安全。她心上一暖,笑着应了句好,福身告退。 邱明山看着她走远,手腕放在膝上,轻声道:"是个好姑娘……" "不劳将军费心了。"裴原打断他的话,面上笑着,眼里没什么情绪,"将军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仍在抵触他。邱明山眼里有些湿意,自从那事被撞破后,裴原和他大打出手,随后不顾天还未亮,一骑单骑回京,连句道别的话都没和他说过。 再次见面就是三天前,裴原求他帮忙找人。 今日这玉佩,若是放在以前,裴原定会大笑着收下的,他们本就亲如父子,如今却连笑脸相迎都成了假象。 邱明山收敛情绪,提起今日正事:"巴蜀军的虎符丢了。" 裴原猛地坐直腰。 巴蜀军原本归裴澈掌控,虎符也在裴澈手中,一年前南方有战事,裴澈携虎符去监军,战事平后回京,虎符仍留在军中,交由副将周江成保管。后来裴澈犯错入狱,又失踪,巴蜀军换将,换的就是周江成,按理来说,虎符应该就在周江成手中。 如今怎么没了? 邱明山道:"前太子回京的那日,虎符便没了,但周江成不敢上报,自己将事压了下来,几天前有人报,说南越又要进犯,周江成瞒不住了,才密信告诉我。" 裴原咬牙道:"简直废物!" "我来的路上思前想后,若真有贼人偷虎符,是为了什么。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在统帅手里,一半在圣上手里,就算那人手中有这一半虎符,也无法调动军队。" 裴原道:"除非边境骚动,需出兵进攻,圣上将另一半也赐下。" 邱明山摇头:"但如此也说不通,他就算可以调动军队,也只能迎敌。巴蜀军是前太子一手带起的,就算拿贼人真存了篡位的心,想带兵反扑京城造反,那些副将头一个就不会听任他。" 裴原眼睛眯起:"但是虎符丢了,周江成定会被问责,那些原本服从于前太子的副将也会被问责,不出意外,巴蜀军的将领将会大换血。" "所以贼人的真实目的就是……" 两人异口同声道:"夺兵权。" 裴原问:"周江成有怀疑的对象吗?" "他不确定。"邱明山叹气,"前太子返京那晚,军中欢聚,他酩酊大醉,并不记得是谁进了他营帐,拿走了虎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裴原眼中怒火熊熊,邱明山皱眉,"但有一人过分可疑,我猜测。" 裴原问:"谁?" "他的妾室,名叫绿云,听周江成说,绿云在虎符丢了后第三天,就得急病死了,怎么会那样蹊跷?但周江成极喜爱绿云,拿人头向我保证,绿云不会做这样背叛他的事。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裴原抓住话中重点:"他回京了?" 邱明山点头:"就在我府里。" 裴原还未开口,邱明山道:"原儿,我知你不喜我,与我有隔阂,但裴霄已然有动作,我怕你在居于此处,会对你不利。这里荒山野岭,连丝人烟都没有,他若真想下手,你武功虽强,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你已经成婚了。" 第75章 邱明山劝他,小心中带着希冀:"不如,就和以往一样,你暂且借住在我的府邸如何?" 邱明山是傍晚时才走的,宝宁不知他和裴原说什么,说了那么久,见天色晚了,想留他吃晚饭,邱明山婉拒了。 裴原的神色一直淡淡的。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宝宁的饭早就做好了,闷在锅里,菜也都洗好切好,就差下锅炒。 阿黄围在她身边上蹿下跳,把放葱的碟子打翻了,宝宁拍它屁股一下,去后院里拔小葱,回来就看见裴原坐在炕上,手里摆弄着一个盒子。 盒子带锁,他捻着一把小钥匙,在那戳戳捅捅,就是不肯打开。 宝宁本没想管他,洗了手切葱花,屋子里响起刀刃与菜板碰撞的当当声音,裴原看她一眼,放下手里东西,朝她走过去。 宝宁先他一步躲开:"唉,别碰我,刀刃伤着手,我害怕。" "就让我闻闻。"裴原把她手里的刀拿走,从身后环住她,鼻子贴在她脖颈间,深深嗅一口。 宝宁笑着挣扎:"痒死了……快放手。" 裴原低低地笑,宝宁转身,将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你闻个够。" 裴原皱眉偏头:"葱味儿的,真辣。" "那你还不赶紧走。"宝宁把手缩回来,眼睛亮亮,耳根泛红。 她和裴原之间已经很熟悉,但对于这种过分的亲近,肢体的接触,宝宁仍有些不适应。 她抓着小铲子赶人:"再在这里讨人嫌,晚上就没饭吃了。" "你喜欢这里吗?"裴原忽然拐了话题,"这地方挺偏的,荒郊野岭,人影没几个,蛇虫鼠蚁倒不少,昨晚上大梁上跑耗子,听见声儿没有?" 宝宁打了个哆嗦:"要吃饭了,你说这些做什么,怪膈应人的。" 裴原正色:"我就是觉得,这地方不太适合人住。" "这几个月不也住得好好的……"宝宁意识到他话里有话,"你想搬走吗?" 裴原"嗯"了声:"其实刚来的时候,我瞧着这地方就不太满意,只是当时心灰意冷,想着就这么凑合着过算了。现在不行了,我好得差不多,咱们也不是没条件住更好的地方,为什么要在这受委屈。" 裴原冲她打温情牌,用鼻尖去蹭她额头:"我带着你去更好的地方去,带你享福。" 宝宁双手抵他肩膀,拉开距离:"我不觉得这里委屈,咱们不是过得挺好的?什么也不缺,什么都有……为什么突然说要搬走,裴原,你是不是没和我说实话,还是那会儿邱将军与你说什么了?" 裴原道:"这里不安全。" 宝宁眉头拢起一瞬,她想起之前遇见过的那些人,徐广、冯永嘉、裴霄,纵使不愿,但宝宁还是得承认,这里确实是危险的,若真出了事,没有人可以帮他们。 看着裴原眼神,宝宁心里残存着一丝希冀,她其实早就想开口的,他们可以一起远离京师,到一个偏僻些的小村子,隐姓埋名,就做一对普通夫妻就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去想那些权利夺位之事,平淡而自在地过日子。 这是她的愿望,她一直没与裴原说,是怕他不愿,裴原出身高贵,过惯了富足生活,让他舍弃一切陪她走,未免强人所难,宝宁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好像是等到了。 宝宁小心翼翼问:"你想搬去哪里?" 裴原道:"将军府如何?" 宝宁大惊失色:"我们自己有家,为何偏偏要寄居在别人府邸,未免太过荒谬!" 期望与现实落差太大,宝宁心跳得厉害,她垂着眼皮压下心头不悦:"我不喜欢。" 裴原安抚地拍她的背:"只是借住而已,等以后局势稳定,我们就走。" "裴原……你是想做什么呀?"宝宁有些慌神,"我们为什么要去将军府,我们离开京城不好吗,山高水远,哪里不能安家,为什么偏偏要和将军府扯上关系。你比我懂得的,你这是在往火坑里扑……裴原。" 宝宁直愣愣地看着他:"你难道是想要那个位子吗?" "没有。"裴原答得斩钉截铁,宝宁稍稍放松。 察觉到她的烦乱,裴原叹气,扣住宝宁后脑按到自己怀里,"但有些事,一定要解决,我不能带着你就这么走了,后患无穷。" 宝宁眼圈泛红:"我不想走,我不想住在别人的家里,我的菜园子怎么办,我的鸡鸭,和我的狗。" "我们会回来的。"裴原捧着她的脸,"而且,就只是换个地方而已,你就当进城转了一圈,什么事都不要你操心,该吃吃该喝喝,最多半年,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宝宁说:"我想看雪,鹅毛大雪,听说西北下雪,可以埋到膝弯。" 第76章 "塞北,我熟啊,以后咱们就在那里安家,我带你滚雪球,好不好?"裴原哄着她,声音低柔,"你若喜欢,咱们在后院养狍子,那玩意可傻了,让它陪你玩,一跳一跳,呆呆笨笨的。"裴原贴着她的脸,"就像你一样。" "我才没有。"宝宁破涕为笑。 她心里仍旧有点难受,但接受了裴原的说法:"我们什么时候走?" 裴原直起腰:"就明天。" 宝宁低声道:"那么快啊……" 这顿晚饭吃的食不知味,洗好碗筷,宝宁去检查了遍鸡舍的篱笆,给赛风添了草料,抱着阿黄回屋子,去看她的那瓷缸水蛭。 水蛭的卵茧颜色仍旧正常的,宝宁叹气,她有些担心以后,离开这方小院子,没了那条小河,她去哪里给这些小水蛭挖塘泥,捞田螺呀? 院子虽小,是她一点点经营起来的,蓦的离开,很舍不得。 裴原看到她恹恹样子,给她讲笑话,但他讲得也不好笑,宝宁听不懂,坐在一旁嗑瓜子,裴原自讨无趣,也不说了,陪着她围在灯旁一起嗑。 快子时的时候,两斤瓜子终于嗑完,瓜子皮三大捧,宝宁趿着鞋,抱着皮都塞进灶膛里。 看着火苗嗡的一声蹿起,宝宁拍拍手上碎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裴原笑着看她:"你这什么怪癖。" 宝宁说:"我自己炒的,但是带一大兜子瓜子走又显得很丢人,舍不得扔,干脆今天都吃了。" "等过几天上火牙疼,可别后悔。"裴原拽着她手拉她上来,偏头吹熄灯,"好了,睡吧。" ☆☆☆ 第二天,邱明山派了人,早早来接。 宝宁收拾屋子,大件的带不走,零碎的也不需要带,那里好像什么都有,收拾到最后,宝宁只拿走了几件衣裳,她的水蛭罐子,还有一条狗。 宝宁忽然想起,当初她嫁给裴原的时候,也是这样几乎孑然一身的。 坐在马车上,宝宁看着裴原,神情颓丧:"我的小柿子要烂在地里了,还有我的鸡,不知要被谁吃了。" "不会的,我托人把你那些鸡接走了,好生伺候着,没人吃,给它们养老送终。"裴原揉搓她指尖,"你若想看,随时去。" 宝宁一滞:"倒也不至于……" 她掀开帘子看外头风景,一路走过来,很纯粹的山间景色,宝宁贪恋地看,她记着裴原答应她的话,不出半年,他会解决这里的事,带她到塞北去看雪。 不想引起太多注意,他们是走的将军府后小门进的,邱明山子女多,府邸大,有许多空余居所,宝宁选了个偏僻的院子,叫清香阁。为了照顾她,裴原给她寻了个年长的仆妇,姓刘,宝宁叫她刘嬷嬷。 清香阁中间有一颗大石榴树,已经开花,没什么人来往,很安静。 住在这里也有好处,离她的娘家很近,虽然很难见到姨娘,但她可以时常见见季蕴。 在将军府的生活说不上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很清闲,但也失去了许多乐趣。 裴原骤然变得忙碌了起来,宝宁不知他在忙些什么,他不肯说,她也不好追问。宝宁担心他身体,裴原却停不下来,看着他眼下乌青愈发浓重,宝宁着急,但两人能说话的时间变少,前段日子短暂的柔情蜜意似乎成为过去,日子变得枯燥了。 太阳从屋脊处露了个头,地皮被燎了一层金光。 宝宁和裴原坐在屋中吃早饭。 刘嬷嬷备的膳,她许是受过嘱托,尽心尽力地下功夫,知道宝宁喜欢吃河鲜,裴原爱吃肉,不过早饭而已,还是弄了满满一大桌子,很丰盛。 宝宁看着裴原埋头扒饭,他舀一勺肉汤浇在白饭上,筷子戳几下,连带着肉块一起往嘴里扒。 "好吃吗?"宝宁轻声问他。 裴原顿了下:"一般般,比起你做的差远了。" 他这样说,宝宁心里高兴不少:"院里没有小厨房,主厨房离得太远,我不方便去,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给你做。" 连着七八日,裴原都是天蒙蒙亮就走,夜深了才回,他们一整日说不上两句话,来了邱府这么久,还是头一次,两人可以不急不缓一起吃顿早饭。 宝宁却有些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了。 她本就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原先裴原主动,她可以配合,现在他忙起来,两人之间或多或少有些疏落,不如以往亲近。 "我最近有点事,冷落了你。"裴原好似看出她眼底的疑虑,放下筷子,去抓她的手,"等过了这阵子,我带你回娘家一趟,见见你姨娘,好不好?" 宝宁笑了下。 "我今晚尽量早点回来。"裴原给她剥虾,他手法好,虾尾巴都是完好的,蘸了酱料喂到她嘴里。 第77章 看着宝宁咽下去,裴原站起身:"我走了。" "这么快啊。"宝宁有些失望,她起身去送,看到院外头,已经有人来接,忽然想起什么,唤了声:"裴原……" 裴原向后挥了挥手,与那人汇合,转了个弯不见了。 刘嬷嬷上前,低声问:"小夫人,厨房炖的补汤,还送不送去了?" 宝宁摇头:"不用了。"她站在门口,又看了眼裴原离开的方向,走回屋子。 其实这样的状况宝宁早就想到。 裴原不可能一辈子,寸步不离就陪在她身边,陪着她鼓捣那些没什么意义的、只有姑娘家喜欢的琐碎东西。他是个男人,有自己的追求和事业,有一些想法,他们生来就是背道而驰的。 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明明前几日,他们还会腻在一起,说些家常话,现在连吃饭都只是匆匆几口。 宝宁知道,这是一个她必须去平衡,又很难去平衡的问题。 她现在更担心的是裴原的身体。他对这方面好像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不毒发的时候,他不疼不痒的,像是没事人,但按裴原现在这样的状态,什么时候突然毒发,谁又算得准呢?况且,他的腿也不适合长时间的走动。 另外,还有掩藏在心底更深处的,宝宁很想忽略掉的情绪。 裴原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需要她了,他们不再是最开始那样相濡以沫、唇齿相依。宝宁懂得男人的劣根性,就像她的父亲荣国公一样,她不敢确定裴原以后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如果他真的想抬妾室来,她要怎么拒绝,她拒绝得了吗?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宝宁想,她不会再留在裴原身边。 阿黄低低的叫声打断宝宁的思路,宝宁低头,对上它湿漉漉的眼睛。 "吃饱了吗?"宝宁弯唇笑,俯身将它抱在怀里,鼻尖贴贴它的额头。 刘嬷嬷道:"吃好了,今早上阿黄吃的肉糜粥,里头还加了熟鸡肝和一个鸡蛋,吃了一大碗呢!" "吃得这么好啊。"宝宁揉揉阿黄的脑袋,"高不高兴?" 阿黄叫了两声。 宝宁没再说话。 她来了这里后,情绪一直不高,许是就像裴原说的那样,临走前磕了太多瓜子,有些上火,离了她的宝贝院子,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了。 况且也没什么要她做的,邱明山生怕怠慢了他们,每日都有人来洒扫送饭,她除了吃就是睡。 刘嬷嬷站在一旁,还想和宝宁说说话的,裴原嘱咐过她,让她陪宝宁解闷,但是宝宁明显不愿开口,便就罢了。 宝宁抱着阿黄在小院里转了一圈,看了一会石榴花,仍觉得恹恹。 直到路过柴房时看到堆得高高的木柴,终于找到事情做,遣了刘嬷嬷出去,她自己一人待在房里刻木雕。 宝宁是有些手艺在身的,原先在国公府的时候,厨房张嬷嬷家的男人是个木匠,一手木工活做的出神入化,宝宁背着姨娘和他学过好几年。 而且她本来就手巧,能画得一手好画儿,还喜欢琢磨,很快就出师。 张嬷嬷说,可惜她是女儿身,若是个男子,生在村野,靠着这手艺肯定能赚大钱,讨个三四房的小老婆,她是祖师爷赏饭吃。 宝宁专注手里的活儿,她没什么想刻的,随心所欲,一刀下去,凭着感觉刻下一刀。 一晃两刻钟过去,手里木头有了雏形,是男子背影,宽肩窄腰样子,一身玄色长袍,手里提着剑。宝宁本没认出这是谁,仔细地瞧,木雕背影渐渐与早上时裴原离开的身影相重合,宝宁一滞,忽觉脸上一阵火烧,她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定是闲的! 宝宁把木雕从窗户扔出去,又挑选另一块不错的木头,这下她选好要雕的东西了,她要刻一个阿黄。 阿黄趴在窗台上睡觉,懒洋洋的,倒是很配合,宝宁把它和院里的石榴树联系在一起,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做好。 画面唯美,石榴树下一条睡着的狗儿。 宝宁满意地笑,成品放在手心里,正端详着,忽听见身后传来声小女孩惊喜的声音:"姐姐,你好厉害呀!" 宝宁被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就见刘嬷嬷在捂小女孩的嘴:"七姑娘,不让你说话的,安分看着便好,瞧你,打扰了夫人吧!" 七姑娘表情怯怯的:"嬷嬷,我不是有意的……" 刘嬷嬷忙向宝宁道歉:"夫人,婢子以往是七姑娘乳娘,她经常来找婢子玩耍,今日瞧见你在做活,七姑娘好奇,婢子就做主留她看了会儿,还请您恕罪,我们这就走。" 宝宁笑着说了句无事,刘嬷嬷松了口气,护着怀里的小姑娘往外走。 宝宁没有留客,她对将军府里的人还是有些戒备之心的。 第78章 也算不上戒备,只是不想接触,她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最怕的就是惹不必要的麻烦,与将军府的女儿交好,并不是件多有益处的事。 七姑娘看起来很难过,但是并没多说什么,小声冲宝宁告了辞,跟着往外走。 转头的瞬间,宝宁注意到她的脸,刘嬷嬷一直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她的脸,刚才刘嬷嬷将手臂放下,宝宁才发现,七姑娘的右脸上竟然有很大的一块鲜红色的胎记。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看起来只有**岁,这块胎记把整张脸毁了。 也把她的自信毁了。 "唉,等一下。"宝宁鬼使神差地开口唤了声她们。 她果真是个心软的人,瞧见女孩子可怜的一面,就动了恻隐之心,把刚才的思虑都甩在脑后。 七姑娘看向她,眼睛亮了下,声音细小:"姐姐?" 宝宁冲她招手:"你喜欢这个小玩意儿吗?若喜欢,便送给你。" 七姑娘和刘嬷嬷欢喜地对视一眼,朝着宝宁跑过来。 有了七姑娘的陪伴,宝宁的这个下午过得很轻松。七姑娘叫邱灵雁,邱将军正妻的小女儿,是个性子很好的女孩,绵软的,笑起来也羞羞怯怯,只是因着脸上胎记的原因,骨子里有些自卑。 相邻而坐时,她会坐在宝宁的右侧,把左脸对着她,脖颈也总是稍稍往右偏。 宝宁与她说过很多次不在意,她仍是那样的,习惯成自然。 许是因为容貌的原因,她虽然是嫡女,但在府里并没那么受宠爱。 宝宁觉得,她们之间,或多或少的,有一点点相似之处。 "姐姐,我的小镯子坏了,你可以帮我修一修吗?" 吃过晚饭,邱灵雁仍舍不得走,她在一旁看着宝宁收拾桌案上的木头碎屑儿,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请求。 "什么样的小镯子呢?"对待这个小妹妹,宝宁很有耐心,"若是玉的,怕是不行。" "金的,可以吗?"邱灵雁睁大眼睛,"是我很小的时候,刚满月,爹爹送的,但是前段时间,被姐姐弄坏了,刮花了。" 宝宁讶异:"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姐姐为什么要弄坏?" "是我先弄坏了她的东西……"邱灵雁委屈的吸吸鼻子,"前段时间圣上赐婚,六姐姐不太喜欢,但又没办法,心情很不好。我手笨,去找她玩的时候,打碎了她房里的瓷瓶,六姐姐生气了,刮花了我的镯子。" 宝宁叹气,但这是邱明山的家里事,她不好评论什么,摸了摸邱灵雁的脑袋:"你拿过来,姐姐给你看看。" 镯子花得果真很彻底,像是被按在石头上磨过,花纹已经支离破碎,模糊不清,但可以看出是很奇特的花纹,像是大雁模样,市面上难以买到。 宝宁拿着看了半晌,蹙眉道:"只能重新融了再打了。" 邱灵雁有些无措,"如果这样的话,还能恢复原样吗……爹爹已经回来了,我怕他问起这事,会骂我。" "可以将花纹誊到纸上,再刻上去,我只有八成把握。"宝宁问,"你想试试吗?" ☆☆☆ 邱明山的书房里,裴原手里掂弄着周江成花了半个月时间找人锻来的虎符,冷笑一声,掷在地上。 "你是当我是傻子,还是当圣上是傻子,这种粗劣的东西,就算是个瞎子来,也能摸出是假的!我劝你还是自己向圣上请罪,丢了虎符是玩忽职守罪名,若让人看出你弄了个假的来,那就是欺君,夷了你九族也不够。" 虎符丢了,南蛮又筹划着进犯,事情已迫在眉睫。在追踪虎符下落的同时,也要考虑退路,若真的找不到,最好的办法就是重新锻一个,能瞒天过海最好,瞒不了,也能撑上一时。 这是这事太私密,京城中能工巧匠虽多,却不可谁人都请来,若泄了密,事情会更麻烦。 听了裴原的话,周江成脖子一梗:"我死便死了,大丈夫不怕那一刀,我只是可惜巴蜀军,前太子培养了七年的心血,若换了将领,何异于拱手让人!" 邱明山道:"事到如今,说气话也没用,还是尽快想对策的好。" 周江成眉头紧锁,手指插进发间:"问题是,去哪里找那个既能信得过,又能锻一个逼真虎符的工匠?" 宝宁这晚上等到快子时,裴原也没回来。 等他的这段功夫,宝宁把白日时候扔到窗外的背影木雕又捡回来,正脸也刻好。她废了不少功夫,刻得惟妙惟肖,就像个缩小版的裴原。 对于裴原这段时间的忙碌,宝宁虽然有些不自在和失望,但还是支持的,裴原有自己的追求,她作为妻子,应该鼓励。 所以宝宁一直等着他,给他准备小惊喜,就是希望他在回家后能高兴一点,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孤军奋战。 第79章 她想得挺好的。 但是裴原没回来。 他夜不归宿了,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 说不在意、不难过是假的,宝宁胡思乱想一整夜,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是晕的。 刘嬷嬷给她送来洗漱的水,瞧见她面色不太好,关切问:"夫人昨晚没睡好吗?" 宝宁去摸裴原那一侧的被褥,冰凉凉,一丝褶皱都没有,虽然已经确信他没回来过,心里还是存了一丝希冀:"四皇子今天出去得很早吗?" "没有。"刘嬷嬷茫然地摇摇头,"婢子今早没见过四皇子。" 宝宁的心沉下去。 她轻轻吁一口气,不再想那些,将头发松松拢起,穿衣起床。 在经过妆台的时候,看见了昨晚为裴原刻的小木雕。宝宁抿抿唇,抓起它丢在妆奁的最底层,上了锁。 她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先看了看小水蛭的情况,喂了些吃的。水蛭已经孵出来很多了,虽然死得不少,但活着的精神很好。 宝宁挨个数了遍,只有二十六条,比她预想中的少很多。 吃过早饭,邱灵雁很早就来找宝宁玩,她在府里很少有朋友,宝宁正好也寂寞,她们做个伴儿。 镯子已经融好了,模具是刘嬷嬷从铁器店里买回来的,很简单的两块铁块拼接而成,中间留出镯子那般宽的缝隙,融好的金子倒进去就成了长长的柱形。 宝宁拿着小锤子将它敲得更圆润精致些,再将誊了花纹的纸沾湿了覆在上头,用刻刀慢慢地雕。 这工艺对她来说并不很难,花纹是重复的,只最开始的时候有些生疏,而后便越来越容易,邱灵雁在一旁和她聊天。 "姐姐,你的夫君对你好不好呀?" 宝宁轻笑着道:"挺好的。" "他白日是不是很忙,我很想见见他呢,姐姐这么好看手巧,夫君也一定是很好看,很温柔的。" 宝宁手中的活儿顿了下:"嗯,是挺好看的。" 许是昨晚的事,现在宝宁很不想提起裴原,一想起他,心中就有淡淡的恐慌和抵触。 她介意的不是裴原晚上不回来,他可能是忙,或者其他原因,宝宁可以理解。但他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这说明他的不在乎,他心里没她。 这是最让宝宁伤心的地方。 邱灵雁看出宝宁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揪揪指甲,另起了个话头:"姐姐,你知道我父亲有多少个孩子吗?" 宝宁问:"多少个呀?" 邱灵雁说:"有十六个呢。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也不知是为什么,在我之后,父亲再也没有要过小孩子了。" 宝宁惊讶。她早知道邱将军是个多情的人,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多情。 邱灵雁继续道:"听说是因为,父亲最爱的女人去世了,就在我生辰那年。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踏足过后院,连母亲的房间都没去过,为此母亲和父亲吵了好久。" 她补充:"我是听母亲院里的丫鬟说的,偷偷告诉你,姐姐要保密噢。" 宝宁仍处在震惊的情绪中,点头,道了声好。 理智上,宝宁知道她不该继续问下去,这是邱明山的家事,她不能掺和,最好也不要知道,但好奇心还是更胜了一筹。 宝宁试探地问:"雁子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邱灵雁摇头道:"我不知道,那是个秘密,我们小辈的都不知道的。只是听说父亲的书房里藏着那个姨姨的画像,他很宝贝,从来不给旁人看,但是他每次从北疆回来后,都会在书房里待上一整晚,把画像拿出来看,还会哭。" 宝宁"啊"了声,没再问下去了。 她就是觉得奇怪。邱将军这是什么样的心态呢?既然那样喜欢那个女人,还要抬那么多姨娘,生那么多孩子。等到人家不在了,他反倒守起了清白。 可是这样,对那个女人不公平,对那些姨娘们也不公平呀?多奇怪的事。 宝宁忽然又联想起裴原,等到他功成名就了,会不会也做同样的事情?这种男人的劣根性。 宝宁不想再想了。 她把心思收回来,专注于手头的镯子,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午时过了,她终于雕好。 取一根粗细适中的圆木来,将雕好花纹的柱形金条折弯,小心捶打几下接口,便就成型。 和邱灵雁原本的那只镯子相差无几。她高兴坏了,跑回自己院里,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都送给了宝宁,不住地道谢。 宝宁和她一起吃了顿午饭。 裴原还是没回来。 宝宁已经不失望了,有些麻木的情绪。 邱灵雁告诉她,后院厨房的下人们养了一群小奶羊。 第80章 "姐姐,我前几天偷偷去看,那些小羊都好可爱呀,厨房说是养着吃的,等到过年的时候,羊羔们长得肥肥的,就杀掉。" 邱灵雁皱了皱鼻子:"太可惜了,有一只还是半个月前刚出生的,眼睛特别好看,就是没足月,蔫蔫的,厨房的嬷嬷说它要死了。" 听到这个,宝宁有了些兴趣,问:"在哪里呢?" "就在厨房的后院呀。"邱灵雁邀请她,"姐姐,吃过饭,我们可以一起去看。" 宝宁笑着答应,只是饭还没吃好,就有丫鬟来找。 "七姑娘,六姑娘从庙里回来了,找不见你,正生气呢,要你回去。" 邱灵雁肩膀缩了下,她紧张地放下筷子:"我能再待一会吗?" 那丫鬟说话的语气很和气,但也坚决:"不好呀七姑娘,你知道六姑娘的脾气的,若你迟了,她会亲自来找你,你想这样吗?" 邱灵雁立刻站起身。 "姐姐,我得先走了……"她冲宝宁道歉,怯懦的样子,"我,我明日还可以再来吗?" 宝宁也起身,送她出去,笑着道:"当然可以。" 邱灵雁松了口气,回身冲着宝宁挥手道别,跟着那个丫鬟离开了,宝宁靠在门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再回到桌边的时候,满桌子的菜已经凉了,宝宁吃不下去,便就算了。 她去洗了把脸,小睡一会,带着阿黄去看邱灵雁说的小羊。 果真是弱不禁风的样子,也就一尺高。宝宁把它抱起来,它软绵绵的,脑袋靠在宝宁的肩上喘粗气,关节处肿的很大,小腿颤颤地抽动。 "是跛行病,娘胎里带出的不足。"厨房的嬷嬷很热情地和宝宁介绍,"估计活不了几天了,吃也吃不下去,没人有那个精力照顾它,挺可惜的。" 嬷嬷补了句:"而且还太瘦,就算现在宰了吃也不好吃,全是骨头。" 阿黄前爪扑在宝宁的膝上,脖子高高上仰,凑着去嗅小羊羔的屁股。 小羊冲它晃了晃短尾巴,也不知是痒着了,还是在打招呼。 那嬷嬷看见,笑了:"这羊崽儿除了体弱,倒是没其他的毛病,很聪明,聪明得像只狗一样,也很活泼。" 宝宁摸了摸小羊的耳朵,它耳朵很长很软,毛茸茸的,像是小驴子。 "嬷嬷,这羊多少钱,我买了,带回去养着。"宝宁让刘嬷嬷拿钱。 厨房里的嬷嬷很惊讶,连忙摆手:"不过一只羊崽子,要什么钱,小夫人若喜欢,抱走就好了,就算现在想吃了都没问题。将军嘱咐过的,让我们尽量照顾好您。" "还是要钱的,咱们钱物两清,以后无论这羊是死是活,你们都不能再找我要啦。"宝宁开玩笑似的,执意付了钱,"但以后还是要拜托嬷嬷,送我们一些羊奶。" 那嬷嬷很高兴,连声应着:"那是自然的,我们以后每日一早就给您送去,保准是最新鲜的!" 宝宁笑着道谢,抱着小羊羔回了院子。 一整个下午,宝宁都陪着一羊一狗度过,小羊是真的温顺又聪明,带给她很多新鲜感,连裴原带来的不愉快都忘记。 屋里的床是拔步床,就像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四面都是镂空的木板封起来的,用来上床的那一面还有小木门。 四周挂着幔布和纱帘,外头看不见里面的景象,木门能上锁。 是一个让人很有安全感的床,宝宁很喜欢。 吃过晚膳后,宝宁给阿黄洗了澡,干布擦干,又给小羊擦了蹄子,抱着它们在床上玩。 跛行病多是因着骨头还没长好,宝宁给了些钱,拖厨房弄了些骨粉来,掺在小羊喝的奶里,一勺勺喂给它。 羊奶的味道很香,阿黄也想喝,宝宁舍不得,只用手指蘸着,在它嘴唇上抹了一滴。 阿黄生气地呜咽,宝宁将它拨到一边去,专注地喂小羊,它喝完了大半碗的奶,饱了便有睡意,伏在宝宁的怀里睡着了。 即便心里说着不等不等,但等夜晚真的来临,宝宁心中对裴原还是有惦念的。 拔步床的门大开着,她坐在床头,能看见桌上的烛火。 烛火燃了大半,约莫着外头又是亥时过了,宝宁困得上下眼皮黏在一起,阿黄已经睡醒了三觉。 "再不等他了!"宝宁抿抿唇,嘭的一声关上了拔步床的门,被子盖到鼻尖处,闭眼睡觉。 裴原回来的时候,宝宁正迷糊着,隐约听到窸窣响动,她猛地睁眼看见裴原坐在旁边脱鞋的影子。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遇见了贼人,吓得心怦怦地跳,一脚将裴原踹下去,哐当一声锁上了门。 小羊也被惊醒,咩的一声。 第81章 宝宁刚才用的是全力,裴原本就没有准备,这么一推,直接从床上摔下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看着房顶,裴原整个人都是蒙的,好半晌才勉强坐起来,咬牙切齿道:"季宝宁,你在发什么疯!" 他这辈子没被谁推过这样一个大跟头。 无论是身体还是自尊,都有些受不了。 裴原坐在地上,狠狠捶拔步床的门:"季宝宁,你还不给我开门,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汪!" "咩——" 他闹得动静太大,床上的东西都醒过来,接连出声。 裴原只听出狗叫,另一种声音听不出来,也联想不到。 宝宁听见他在外头吼:"你往床上藏了什么东西!" 裴原进来时候没点灯,整个屋里都黑漆漆的,宝宁坐在床里,裴原在外头,隔着一扇碧纱橱,宝宁听他大吼大叫。 "季宝宁,我数三个数,你赶紧给我把门打开!" "三!" "二!" 数了二后,裴原刻意等了一会,见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有点慌。 但又舍不下那个脸放软话,强撑着又拍了拍门,声音更厉几分:"你胆子肥了是不是,我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裴原"嗯"了声,也不知是给谁在找台阶下,两只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我重新数,三个数数完你要是还不开门,季宝宁,你给我掂量着办!" "三……" "二,我要数二了。" "二!" 木门忽然哗的一声被拉开,宝宁站在拔步床的脚踏上,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裴原,你幼稚得像只小狗一样!" "你给我注意一点说话的方式,对谁放肆呢?!" 裴原眼刀飞过去,面色沉沉对着她,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幸好是开了门,要不然他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总不能真的将门破开,那样的话宝宁非得好几日不肯理他,但他又不能低三下气去求。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乖乖把门打开。 裴原不知道宝宁为什么会生气,为什么又将他关在外头。 但现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她到底在床上藏了什么东西? "让开。"裴原皱着眉站起来,将宝宁拨到一边去,在她的被褥里翻来翻去,什么都没有,裴原心下疑惑更甚。 他刚刚明明听见奇怪的声音,又翻了一遍。 宝宁抱臂站在一旁,抿唇看着他,一句话不想多说。 这人脸又泛酸了,而且实在太过分。 夜不归宿一句解释都没有,大半夜忽然回来,又是捶门又是骂人,现在还跑到她床上乱翻。 他还不如干脆别回来,赶紧走的好! 阿黄趴在她脚边,绿莹莹的眼珠儿盯着裴原动作。 拔步床是一个小房间样的结构,里头是床,外头是半步宽的脚踏,还配了小桌子和小柜子,然后才是一道碧纱橱,也就是隔断门。 裴原站在脚踏上,看着被他弄得乱糟糟的床铺沉思了好半晌,终于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他其实刚开始也没怀疑宝宁背着他做坏事,他本是想和和气气问一句的。 是宝宁先甩脸子,把他踹下去不说,还不肯让他进,他只能也板着脸,强撑着不低头。 事到如今,裴原有些不自在,一点类似于后悔的情绪在心底发酵,但他不肯承认,转过身,冷声掩饰道:"怎么还不点灯?" 宝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说出口的呀?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 她想起半月前,还在那个小院里,裴原很和气地抱着她,与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大概就是与她道歉,还承诺说以后会像是对平常夫妻一般与她相处,若他哪里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他会改。 那时宝宁感动得不行,她还以为裴原真的悟了,但瞧瞧他的样子,人模人样没两天,又成了酸脸猴子。 "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裴原正色道,"夫为妻纲,我说话,你就得听。" 宝宁气得指尖发凉。 若原本,她还是会惧着裴原的,今日许是胆子大了,或者真的被裴原气到,宝宁连场面话都不想和他说,赤着脚绕开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手指着外面:"随便你,若要发疯,到外头去,少在这里烦我的清净。" 裴原冷哼了一声。 又僵持一会,裴原败下阵,自己去找火石点了灯。 屋里骤然亮起来。 碧纱橱后面,小羊的半个脑袋探出来,很迷茫地看着裴原背影,裴原转过身,对上它的眼睛。 第82章 "我的天,那是个什么东西!" 小羊叫了声:"咩——" 裴原半晌没回过神来,眉梢跳动:"季宝宁,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宝宁眼睛红红地看着他:"裴原,你最好不要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的名字,我很不喜欢这样。" 她敢和他呛声了。裴原愣了一瞬,拳头在身侧攥了攥,到底还是改了口:"宝宁。" 宝宁"嗯"了声。 她低着头,头发很柔顺地散下来,搭在肩上,从裴原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还有略有些泛红的鼻尖。 她一哭,最先红眼睛,然后红鼻子,裴原领教过许多次,见到这样,心中郁结的气散得精光,变成了慌乱和心虚。 "不是,话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又开始哭。" 裴原朝着她走过去,坐她身边,语气放软不少:"是你先把我踹到地上的,怎么好意思恶人先告状?" 宝宁仍旧垂着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瞧见个黑影子,还以为是坏人。" 裴原掐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脸,瞧她只是眼睛红了,没有泪水,心里大石落地。 "将军府层层守卫,一只陌生的鸟儿都飞不进来,不会有坏人。" 他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咄咄逼人,语气里带些诱哄:"得了,是我不对,下次再这样晚回来,我先敲门,不会惊着你了。" 宝宁心中想着,她果真是赌对了,裴原这人吃软不吃硬,越逆着与他撅,他蹄子扬的就越高,不知还要冲你发什么疯。 但你若不理他了,掉两滴泪,他便立刻就服帖下来。 宝宁低声道:"我昨天等了你一夜的。" 裴原注意力被那只小羊吸引,没听清宝宁的话,又问了遍:"什么?" "你昨晚到底去哪里了,连句口信都不给我带,那样忙吗?"宝宁看着他,"我不知你在做什么,很担心,等了你一夜,但你就是不回来。" 宝宁问:"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过分?" 裴原哑口无言。 他昨天与人商讨要事到很晚,实在觉得疲了,就没回来,在邱明山的书房里凑合着睡了一宿,忘了宝宁一声。他本也想过要不要找人去送个信儿,但没放在心上,一半是因为麻烦,还有就是觉得没那个必要,他没想过宝宁会等他。 裴原心虚更甚。他现在冷静下来,想起刚才举动,指尖搓捻,不知该做些什么挽回。 宝宁本也没想着他能有什么悔过之心,她就是不吐不快,如果裴原愿意的话,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能告诉她一声,宝宁便知足了。 "折腾这么久,也累了吧。"宝宁叹了口气,回身铺床,"早点歇着吧,明个是不是还要早起?" 裴原定定看着她背影,忽的伸手抓住她胳膊:"先等一下。" 宝宁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把枕头拍平,没回头:"怎么了?" "你先把眼睛闭上。"裴原道,"眼睛闭上,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故弄玄虚,你直接拿出来就好了。"宝宁弄好床铺,跪坐着,看向裴原,"你不累吗?" 裴原唇角绷着:"听话就得了。" 宝宁无奈,闭上眼:"那你快些。" 裴原不自在地咳了声,背对着她坐下,指了指自己头顶:"你把手搭上来。" 宝宁照做。裴原又去摸她大腿,宝宁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让你照做就得了。"裴原没什么好气,"别睁眼,跟着我的动作走。" 宝宁抿唇,她放松下来,由着裴原掰她的腿往上抬。她眼闭着,不知裴原做什么,只是凭感觉,自己的腿好像搭在了他肩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宝宁有些慌神,"你别闹,我害怕。" "放心吧,摔不着你。"裴原道,"你扶稳了?" 宝宁颤颤地"嗯"了声。她有些后悔刚才和裴原对着干了,武力上她根本没有优势,逞什么能呢,现在又被裴原骗了。 裴原又去摸她另一侧大腿,抓住大腿根的位置,猛地往上一提。 宝宁惊呼一声,再睁开眼,发现她正以一个极其尴尬的姿势坐在裴原的肩上,两条腿垂在他胸前,手指下意识扒住他下颚。 她骑在裴原的肩上,像是小孩子很小的时候,被父亲逗着玩,骑大马。 "你再这么挠我,我就将你扔出去了?"裴原嘶了一声,"爪子尖儿收一收。" 宝宁已经懵了,裴原说什么她做什么,改成用指肚覆触他的皮肤。 裴原两手拽着她的腿保持平衡,稳稳地站了起来。 宝宁的视线骤然开阔,她现在的视角像个巨人,房间里一切尽收眼底,眼睛向下看,阿黄和小羊正惊讶地眼巴巴地瞧她。 第83章 "我……"宝宁有点害怕,但又想笑,刚才颓丧心情一扫而空,她去摸裴原的脸,不由笑出声:"你这是干什么呀……" "老子不是做错了事,在哄你?"裴原手向下滑,握住她脚腕,"你就好好享受吧,这辈子就这一次,能骑到我头上的人,季宝宁,你还是第一个。" "又不是我逼你的……"宝宁努努唇,"再说了,我也不是很生气。" 裴原"呵"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有数。" 宝宁笑得更高兴。 但是记挂着裴原的腿,宝宁不敢多折腾他,赶紧要求下来。 裴原倒没觉得累,就是觉得有点丢人,直到已经卸货,他脸还是绷着。 刚才举动纯粹一时冲动,他见不得宝宁这样委屈样子,奈何嘴拙,说几句甜言蜜语比登天难,只能出此下策。 他也没心情去管那只羊的事了,去把灯一吹,脸也不洗,脚也不洗,往床上一躺,冷声道:"睡觉。" 宝宁凑到他旁边,试探问:"我给你捶捶腿?" "让你睡觉听不见吗?"裴原恼怒地拍了下床,"明日还得早起,再敢出声就将你丢出去。" 宝宁习惯了他这副样子,也不在意了,抿唇笑着给他掖了掖被子,躺到另一侧。 裴原似是真的累了,很快就睡着,发出轻微鼾声。 宝宁侧卧,偷偷揪着裴原的头发,心想,他们之间还真是奇怪,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说句话,好不容易见了,不像人家浓情蜜意,竟是吵了一架。 但也有些好处,他们之间那股隐淡的疏离感没了,像是又回到了在小院里那样的状态,更重要的是,她敢对他说真心话了。 而裴原也确实是在一点点转变的。 第二天,宝宁很早起来,她和厨房里嬷嬷算是熟了,厚着脸皮借了口锅,给裴原做了一餐丰盛早饭,算是犒劳他这些日子的辛苦。 裴原难得还在睡着,屋里静悄悄的,宝宁盯着他睡颜一会,忽的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宝宁悄悄撸起他袖子,看他手腕上的毒。 果不其然,又蔓延了。 上次看的时候还是拳头大小,现在已经覆盖了整条小臂,黑色的细细的网状格子像是有生命一样,跳跃,鼓动。 宝宁觉得心尖缩起来,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忽然觉得,他们现在像是在粉饰太平,每天都像是正常人一样生活、忙碌、争吵、和解,但裴原明明就不是个正常人。宝宁不敢想象,如果金丝水蛭没有预料中的作用的话,他们要怎么办? 裴原会死吗? 或者,万幸的话,水蛭有用,他的以后会永远笼罩在不知何时会袭来的痛苦中吗? 宝宁忽觉喉头干涩,她抬起手,指尖慢慢地覆在裴原的手臂上,想碰触下那些可怖的黑色经络。 "别动。" 裴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睁眼瞧她一会,又阖上,扯着宝宁手腕将她拽在怀里:"别碰,很丑。" 宝宁侧身伏在裴原的胸前,还是呆呆的样子,裴原下巴轻轻枕在她额上,叹气般问:"什么时辰了?" "辰时快过了,"宝宁轻声答。 两人都刻意地不再去提那个有些沉重的话题:"我给你煎了小黄鱼,熬了稀米粥,快起来吃吧。" 裴原哼哼两声,有些沙哑的:"不吃粥,吃不饱。" "还有包子和虾饺。"宝宁笑,扯着他胳膊将人拽起来,"快些,别懒了,以前都没看你这么懒,饭菜要凉了。" 裴原借着她的力道坐起来,宝宁给他取来衣裳。 他利落穿好,又去拿夹板固定住左腿。 原先木质夹板轻薄,但是支撑不够牢固,裴原另找人锻了套纯铁的,约有七斤重,优势是极稳。他左腿没力,但是靠着这套夹板,可以稳住敌方对他下盘的攻击,至少能抵抗住全力的三脚。 走路速度自然是慢下来了,但因为毒素正在慢慢冲破他对穴位的封印,裴原左腿功能恢复一些,勤加练习,还是能达到常人步速。 宝宁掀开他裤腿看了眼,原先磨出的血泡已经破了,结成厚厚的痂,她看得心里难受,问:"疼不疼?" "小疼,感觉不出来。"裴原很快将夹板装好,手摸上自己腰间,"嗯?我腰带呢?" "昨日的都要断了,你觉不出来吗?"宝宁取了新的来,"早上备好的,忘拿到床边了。" 她把腰带在手里抻了抻:"你站起来,我给你系。" 裴原低笑一声,依顺地站起来,低头看宝宁的动作。 她很认真,歪着头,两片红唇抿在一起,裴原掐掐她的腮,低柔道:"嗯,没白疼你。" 第84章 宝宁动作一顿:"你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什么话都好意思往外讲。"她把绳结系好,又捋了把腰坠子上的流苏,抬起头,欲言又止。 裴原揉一把她头发,往饭桌边走:"想说什么就说。" 宝宁小心翼翼问:"你能不能歇一天?一天就行,你不应该这么操劳的,对身体没好处。" 宝宁咬咬唇:"还有最多半个月,小水蛭长大,咱们就能试试了。"她试探着问:"行不行?" 裴原沉默一瞬,颔首:"等我办完手头这件事,我陪你出去玩。" "我不是想去哪里玩,我是……"宝宁转到裴原面前,她踮起脚尖,尽量与裴原平视,"或者,我哪里能帮到你吗?" 裴原笑了,一把搂住她的腰,提着她抱在怀里:"你没用。" 宝宁视线一晃,转眼就坐在他手臂上。 她已经习惯了裴原这样的动作,他总是喜欢把她拎起来往高了弄,像是在炫耀自己有力量一样。他也是真的有力量,手里抱着她,像是她抱着阿黄一样轻松。 但太高,宝宁还是有点害怕,手紧张地揪住裴原耳朵:"你都不说说,怎么就知道我没用了?" 裴原这么抱着她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将她塞到座位上:"男人的事,女人少管。" 宝宁垂眸,嘟囔道:"真自大。" 她问:"若是我有用怎么办?" 裴原手中剥着鸡蛋壳,随意道:"那我给你当一个月的大马骑,你说往哪就往哪儿,给你条鞭子随便抽。" 宝宁笑了:"大马倒不必,你就听我的话就好,一个月的时间,言听计从,妻为夫纲。" 裴原呵了声:"你就继续做你的小美梦。" 他勾唇笑了下,没抬眼,手里白嫩鸡蛋滑进宝宁碗里,"吃吧。" ☆☆☆ 裴原去了将军府西苑的练武场。 这段日子,他每日晨起后,首先来的就是这里,他需要尽快恢复之前的功力,甚至要变得更强。 虎符一事陷入僵局,裴原排查了周江成身边所有人物,并没看到疑点。包括周江成自己,他也像是对那晚的事情毫无印象,虎符如同凭空消失。 唯一可疑的人是那个死去的绿云。她死了,尸骨却不翼而飞。 但就算这怀疑成立,想找到真正的绿云,也是大海捞针一样。 练武场地面为青色砖石铺成,最中间有一方宽三丈长三丈的木台,四周围绕各式兵器。 裴原将上衣扯下,随意搭在架子上。他揉了揉脖颈,拎了一把重剑在手,走上木台。 练武不为伤人,剑没开刃,底下站岗的士兵朝着裴原笑,裴原勾勾手指:"上来玩玩儿。" 那士兵笑不出来了。他身旁人笑起来。 裴原道:"都上来。" ……那几人磨磨蹭蹭上来,各自选了趁手兵器,两根长矛,一对双股剑,一把弯月刀。 五人对垒。 裴原手下悍将许多,他在北疆混了十年,现在北疆军里叫得出名号的将领都与他相识。他身上一股野劲儿,打起仗来不要命、不服输,邱明山委以他重任,从重刑犯中抽调组成一支奔狼军,做前锋之用,由当年只有十四岁的裴原统帅,犹如一把利箭的箭头,战无不胜。 这任命是裴原跪在邱明山营帐门口求下来的。 沙场上九死一生,但后来他得到的是一众历过生死、唯他命是从的兄弟,还有一身不亚于邱明山的武艺。 裴原招招都奔着取命而去,幸亏重剑无刃,否则那四人头颅已经被削掉过几次。 前三人已经被击飞出去,剩最后一把弯月刀,持刀的是个武艺精湛的校尉。 他分辨出裴原腿上弱点,准备虚晃一招砍他上臂,趁他闪躲分心时再袭向他右腿。 弯月刀使足力气下砍,本以为裴原会惊慌侧躲,暴露下盘缺点,没成想他竟眼也不眨等在那。 校尉只能就势继续劈下去,刀刃重重击上裴原左肩,一声生铁与皮肉相撞的闷响传来,同时他的弱点也暴露在裴原眼前。裴原一拳击上他胸口,校尉"哇"地痛叫一声,向后踉跄四五步,摔下木台。 裴原眼睛眯起,松动了下左肩,上头已经青紫流血,片刻功夫赫然肿起老高。 身后传来一道雄浑声音,略带焦急:"原儿,你怎么不躲,若战场上,你臂就废了!" "一条胳膊换他一命,也算值得。" 裴原回身看向邱明山,下额微扬:"将军,可有意来切磋一番?" 邱明山双手在身侧攥拳,许久叹了一声:"你的命是命,不是儿戏,怎可莽撞?" 他又道:"我最后悔的就是带你入军营,养成你这样的性子,古怪,古怪!" 第85章 裴原眼色冷下来:"将军未免过于高看自己,与你无关。"他把重剑扔回武器架上,没心情再比试,下台穿衣。 今日不算好天气,乌云盖顶,裴原背上有汗,一片油亮,他拿衣裳随便抹了把,利落穿上。 邱明山跟着他:"奔狼军已经抵达巴蜀,南蛮有意进犯,被击退了三次,伤了元气,短时间内不会再犯,为我们寻虎符争得了时间。" 裴原"嗯"了声。 邱明山对这样的冷淡感到无奈。 他忽然开口:"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裴原皱眉:"关我屁事?" "我……"邱明山还欲开口,被裴原打断。 "那我今日明白告诉你,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那个位子。"裴原转头看向他,"只是想知道我母亲之事当年的真相,望你知。" 有雨滴落在他额上。 裴原抬头看,这日是个雨天。 许是为了应景似的,他瞬间便觉得肌下筋脉隐隐作痛起来,赤丹毒发多在下雨天。 裴原眉心拢起,加紧了往书房走的脚步,未走几步,便见一周江成下属仓皇奔来,急声道:"将军,四皇子,刚接到密报,圣上派遣三皇子前往巴蜀军监军,三日后启程,虎符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邱明山倒吸一口凉气。 ☆☆☆ 宝宁站在门口,看着外头瓢泼雨势,心中对裴原担心愈甚。 她本以为裴原今日能早点回来,但一直等到快傍晚,雨势未停,裴原也没有消息。 宝宁心中焦急,她知道裴原在雨天会难过,又等一刻钟,放不下心里惦记,找刘嬷嬷要了伞,和她一起去了邱明山的书房。 就算不能将裴原找回来,看一眼也是放心的。 宝宁穿了件淡绿色裙子,细腰束身,不盈一握,她步子慢,紧赶慢赶到了书房门口,风大雨大,将她半边身子都吹湿了,天也彻底黑下来。 有两个士兵在门口站岗,一人认出宝宁,进去通报。 门打开的时候,宝宁听见屋里传来裴原的咳嗽声,心头一缩,忍不住侧身顺着门缝往里望去,听见邱明山呵斥: "周江成,你怕不是疯了,绿云到底是给你喝了什么**药,你就这样喜爱她,铁证如山都不认?你若再放肆,我立刻将你宰杀于当场!" 周江成疯疯癫癫,像是真的话都听不见的样子,嘴里念念叨叨,忽的站起身,视线迷蒙地往外冲。 宝宁站在门口,被他吓了一跳,却见周江成眼睛忽的亮了起来,大张双臂朝着她扑去,口中唤着:"绿云……" 周江成是个剽悍的将领,他不太聪明,但武力高强,一身腱子肉,横行军中无人可挡。 蓦的见一个彪形大汉冲着她扑过来,宝宁险些吓傻,周江成到眼前了,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往后一躲。 周江成踉踉跄跄,闭着眼,顺势扑倒了宝宁身边打伞的刘嬷嬷,死死抱住她肩膀。 他神情古怪,最开始时满脸甜蜜红云地唤她"绿云",叫了两声,不知怎的又狂性大发,忽然掐住了刘嬷嬷的脖子:"绿云,是你欺我吗?是你欺我吗?是你偷了虎符吗,你告诉我不是你,好不好?" 刘嬷嬷失声尖叫,她手里的伞面被周江成扯烂了,剩一根尖锐的伞骨,刘嬷嬷一边大叫,一边用伞骨往周江成的腿上扎。 周江成吃痛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抱错了人,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宝宁,视线攥住她。 宝宁淋着雨站在那,不知所措,一道纤细的翠色影子。 "绿云?"周江成野兽般的喘了几口气,骤然起身朝着她扑过去,他速度极快,力量又大,一把撕烂了宝宁一只袖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从他冲出门到现在,也就两个喘息的功夫。 守门的侍卫被吓傻了,不敢动弹,是邱明山大喝一声:"还不快将他按住!"几人才纷纷行动起来,去扯周江成的臂膀。 宝宁回过神来,扶起惊魂未定的刘嬷嬷,钻进屋子里。 裴原正好从屋里出来,见她狼狈样子,眉头狠狠一皱:"谁弄的?" 宝宁泪眼蒙蒙,浑身都湿透了,右侧袖子破破烂烂的,露出一片白皙肌肤,她还未开口,刘嬷嬷便惊叫道:"疯子,外头那个武疯子!" 裴原眼中怒火熊熊,脱了衣裳盖在宝宁肩膀,"嚓"的一声拔出悬于壁上的宝剑,便要出门。 宝宁死死拉住他:"裴原,你别冲动呀!" 外头,周江成已经被邱明山一掌拍晕,软绵绵倒在雨地里,几个侍卫被他打得脸上挂了伤。周江成半醒未醒,还是疯癫癫样子,手冲着宝宁方向伸去,口中喃喃有词,忽又笑起来,他笑容没多好看,吓得宝宁一哆嗦。 第86章 "蠢货!"裴原盛怒,一把将剑掷出去,擦着周江成脸颊深深插进土地伸出里,他脸上被划出血,鲜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刘嬷嬷尖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宝宁也吓得够呛,扯着裴原进屋。 她不是没见过血,但头一次见过这样伤人的悍举,不觉心惊肉跳。那剑若是再偏一寸,就要顺着周江成的脖子钉进去了,一想到那个画面,宝宁艰涩咽了口唾沫。她害怕。比周江成冲她扑过来时候的怕还要多一些。 宝宁抬手抹了把泪,湿衣裳黏在身上,冷飕飕的,她面向裴原,想要求得一些安慰,但抬起头就对上裴原冷淡的眼。 他语气同样冷淡:"你无缘无故跑到这来做什么?" 宝宁一滞,不敢相信地看向裴原:"你说什么?" 裴原拧眉道:"书房重地,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尤其是女眷,你不知道吗?" 宝宁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她看着裴原沉着的脸,急喘了几口气,眼眶慢慢变红。 裴原注意着她的神情,的拳头在身侧攥着,紧了又紧,骤然卸力,他无奈地抬手覆上宝宁的脸,拇指揉过她眼眶:"好了,别哭。" 宝宁一把挥开他的手:"不要你管,狼心狗肺。" "好,我收回刚才的话。"裴原意识到自己说重了话,他攥着宝宁手腕,轻柔将她带进怀里,"我只是一时冲动,口不择言。" 宝宁却不愿在他怀里待了,她挣扎着要出去,裴原按住她后背贴在自己胸口:"乱动什么?" 宝宁气得肩膀直颤:"裴原,你是不是过于蛮横了些?" "我的错。"裴原叹了口气。 他是心疼宝宁的,也愧疚刚才没有保护好她。但他的情绪表达过于隐忍,他从来没做过个温柔的人,到了现在,即便他想表达对宝宁的疼惜,话到嘴边,也成了对下属的训斥一般。 宝宁一把推开他,手掌贴在裴原白日留下的肿伤上,裴原疼得嘶了一口气。 其实并没有那么疼,他是为了博取宝宁的关爱,故意拉长声音,宝宁果真注意到,但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她转身往外走。 裴原见这招没用,疾走两步拦在她跟前:"我送你回去。" "用不着您。"宝宁拢紧了衣襟,声音冷淡疏离,"您忙您的军机大事吧,我是个女眷,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隔了没几天,又吵架了,但这次宝宁是真的生气,她不肯服软。 两人僵持一会。 裴原率先低头:"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宝宁嘲讽他:"哪里呀,您说的都是对的,您是男人,夫为妻纲,您说什么我都会听的。" 裴原大掌覆在宝宁额上,哄她:"我送你回去,刚淋了雨,得喝完姜汤,别发烧了。" 宝宁道:"是我无缘无故跑来这里的,发烧了也是我自己活该。" 裴原失语。 宝宁不知哪里来的底气,若是平时,她早顺着裴原的话说了,况且裴原今天身体不好,她是心疼的。 但今日不行,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她觉着,她要是再忍下去,这样惯着裴原,他是不会往好的方向走的。 像当初在国公府时,陶氏骂荣国公,说男人都是贱骨头,给三分颜色他就能开染坊,非得竖下脸来,他才知晓怕你了。 宝宁一直觉得这话不中听,但现在看来,或许还真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裴原拽着她袖子不让她走,宝宁别过脸不理他,转头时候,视线正好落在桌上,瞧见案台上放着两块伏虎一样的精致雕像,组合起来正好拼成一整块。 宝宁喜欢这些东西,不由多看了两眼。 两块雕像都是精致的,一打眼看过去还挺像,但仔细就能看出不同,虎的神态、颜色,均有着细微的差别。 宝宁忽然想起来刚才周江成按着刘嬷嬷时候,嘴里喊的话,他的虎符丢了? 宝宁几乎一瞬就想明白过来,虎符丢了一半,桌上的两块虎符中,有一块是伪造的,所以两块合不上。 宝宁心中咯噔一下。 裴原垂着眼,仔细打量她神色,似乎有些着急。 他没遇着过这种情况,脸色仍旧是严肃的,眼神中却不自觉透露出一丝讨好的意味。 他掰过宝宁的脸,轻轻贴碰她脸颊:"好了,别生气了,你先回去,我今晚也早些回去,去陪你。" 宝宁轻启唇:"你……" 外头传来邱明山的声音:"周江成已经被我拉下去,绑到柴房里,我看他神色奇怪,担心他是中了什么药,派人去查。还有虎符的事,工匠……"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踏入内门时,正好瞧见裴原搂着宝宁的姿势,很尴尬地住了口。 第87章 裴原立刻抬起头,不留痕迹地和宝宁拉开了一些距离。 宝宁的心沉下去。 "宝宁也在啊。"邱明山先是关切询问了她几句是否受到惊吓,见宝宁精神还好,放下心,又道,"我刚见你身边的嬷嬷走了,以为你也走了,才贸然进来的。"他解释道。 "那,你们先说话,我待会再进来。"邱明山很有眼色地将空间留给他们,转身往外走。 裴原神色冷淡,他手贴着宝宁后背,推着她往前稍稍走了步:"我送你回去。" 宝宁道:"我先不……" 裴原呵斥她:"废话那样多,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宝宁指甲抠了抠手心,忽而仰起头道:"我可以帮你。" 裴原诧异问:"什么?" 宝宁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要锻虎符,我可以帮你。" 不止裴原不相信,邱明山也是迟疑的样子:"宝宁,你真的会吗?" 宝宁道:"至少可以比桌上的那半块像一些。" 邱明山仍是不信,宝宁也没有多说,但此事已经迫在眉睫,只有三天的时间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邱明山咬牙道:"宝宁,若你真的能做成,无论你要什么,伯父都可寻来给你。" 宝宁看了裴原一眼,冲邱明山笑道:"将军,我不要什么东西,只需裴原答应我三件事就好,至于是什么事,我们回去后自己商量。" 裴原挑眉看她,宝宁察觉到他视线,没说话。 ☆☆☆ 第二日一早,宝宁随着裴原到了京郊一处较为隐秘的场所,是处炼金的小屋子,里头工具齐全。 有一个金匠早等在那里,周江成寻来的那半虎符就是他煅出来的。 宝宁昨夜一整夜都没和他说话,如今到了地方,下马车也是自己一人,都不让他扶,裴原摸了摸鼻子,跟在她身后。 到了门口,宝宁忽然停住脚,她回头:"在将军府的书房里,说的那三个约定还作数吗?" 裴原正色:"当然。" "第一,"宝宁道:"我要你为你昨日的态度向我道歉,你写一份悔过书,五百个字以上,背下来,声情并茂地念给我听。" 裴原脸色渐黑。 他耐着性子问:"然后呢?" 宝宁抿唇:"你还要为我洗一个月的脚,并且,这一个月里你每天伺候我穿衣、吃饭,生活上的事,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这要求还能接受,至少比悔过书要让人容易接受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裴原唇线绷紧:"还有一个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宝宁垂下眼皮,"到时再说。" 她不再搭理裴原了,撩着裙子迈进门槛,走进屋内。 裴原跟上她。 金匠叫孟凡,昨天深夜就得了消息,听说一个女子要来接他的班,觉得受辱,一夜未睡,就等着宝宁上门。 宝宁在桌边坐下,与孟凡商讨,他们话不投机,孟凡夹枪带棒,几次出言不逊,裴原心中仍向着宝宁,几欲发火,被宝宁拦下。 孟凡说到最后,冷哼一声:"虎符两半,像是人的左手与右手,现在只剩左手,任凭你有再精细的模具也复刻不出右手,只能逐样雕刻。但剩下那半虎符已经陈旧,上头成色已变,还有复杂磨损痕迹,你便有通天本领,也无法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我学艺十年,尚只能做到如此,你一未经世事的小丫头,不如赶紧回家的算了。" 裴原有些紧张看向宝宁,他不想宝宁受打击,有意维护,贴近她耳朵道:"若不成,我们现在就回,我当那事未发生过,你不用觉着不好意思。" 宝宁忽的弯唇笑了:"你先担忧你自己吧。" 孟凡也笑了:"年纪轻轻的,口气倒不小,你知我是谁吗?" 面前男人二十四五的年纪,长相很端正,许是因为常年与炉火为伴,脸是古铜色的,眼神里几分狂妄。 宝宁想,这许是一些事业上较为成功男人的通病,总是目中无人。 她问:"你是谁?" 孟凡眯眼道:"京城连恒轩你可知晓?本朝最大的金店,宫中娘娘所戴的发簪首饰也多为我店打造,由我画图设计。我六岁时便开始与金打交道,十五出师,到如今做这行当已经十九年,整个大周朝,若你能找出哪个强于我的人,我叫你一声祖奶奶。" 宝宁笑着摇头:"那怕是找不出的。" 孟凡眉梢挑了挑。 裴原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病,与宝宁较这个真做什么? 她昨晚不高兴了耍脾气,那就由着她耍,过了劲儿就好了,还真带着她来做什么虎符。明知道这是没可能的事儿,反倒让她在外人面前平白受了委屈。 第88章 裴原站起身,拉着宝宁手腕要往外走,低声道:"咱不弄这个了,回家,我带你买好吃的去。" 宝宁没动,反问裴原:"这虎符是用来做什么的?" 孟凡哈哈大笑起来:"果真无知女眷,此物自是领兵之用!虎符本是一块,一刀砍下分为二,一半在圣上手中,一半在将领手中。若有敌情,两块虎符合为一,便可调动数万大军。" 他继续道:"但为防伪造,虎符制造一向有玄机,其原浆由金与青铜混合而成,比例稍微调整,做出成色便大不一样。再加上上头符文与刻意的磨损,使得每块虎符都是独一无二的,一旦丢失,再难做出原样虎符。" 孟凡皱眉:"我已用尽毕生所学,但仿造之物,毕竟做不得真。" 屋内静默一瞬,宝宁忽然开口:"所以……" 宝宁问:"既然每块都是独一无二的,自然就不会有人记得未丢失虎符是什么样,我们为什么一定非要做出另一半,来与其配对呢?" 孟凡愣住。 裴原也愣住,看向她。 宝宁道:"把圣上赐下的那半藏起来,我们重新打一对就好了呀,两天就可以做好了吧。" 她说完,孟凡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裴原猛地缓过神,眼睛亮起,目光灼灼看向宝宁。 一直以来,他们想到的都是要锻造一块与原本那半一样的虎符,这就像是一个怪圈,他们被锁在里面,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却没想到,如果跳出这个圈,事情会变得这样容易。 所有人在焦躁中努力了大半个月,到了最后关头,只有宝宁跳出来了,她只用了眨眨眼皮儿的功夫。 宝宁还被裴原拽着手腕,她踌躇一下,问:"这样简单方法,你们从未想到过吗?" 裴原看向孟凡,见他脸色胀红,不似刚才神气扬扬,很尴尬神色,忽的笑了。 他上前一步,拳头狠狠锤了下孟凡肩头,冷声道:"快叫人。" 孟凡嗓音粗噶:"叫什么?" 裴原不语。 孟凡骤然明白过来,裴原指的是那会他口出狂言,说若能找出强于他的人,叫宝宁一声祖奶奶。 孟凡只比裴原矮一指,站在那魁梧像座山,宝宁仰头盯着他看。 "祖……"孟凡咬着牙,极不情愿的,好半晌憋出一句,"祖奶奶,我错了!" 宝宁笑起来,只觉昨晚被裴原气出的那股火消散许多,心情畅快。 裴原眼神温柔,垂着眼睛看她,伸出手指想碰她脸颊,宝宁注意到,闪身躲开。 她低低地威胁:"回家再和你算账。" 裴原哑然。 ☆☆☆ 宝宁在这里小铺子里待到晚上,孟凡手艺精湛,后期根本用不到她,宝宁心里惦记着她家里的那窝活物,天黑后便回了家。 裴原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宝宁从没和他生过这么长时间的气,裴原最开始时还算是气定神闲,但今日宝宁还是一句话不肯和他讲,裴原是真的慌了。 马车就停在外头,宝宁手扶着横木想上去,她累了一天,胳膊有些软,险些没抓住,踉跄了一下。 裴原后面扶住她的腰:"慢点。" 宝宁扭动着挣扎一下:"不要你碰我。" "你自己不好上去。"裴原哄她,"我抱着你。" 宝宁嘟囔道:"用不着,我以往也是自己上车的。" 裴原没说话。过一会,他低低"嗯"了声:"怪我,我对你关切不周。" 宝宁有些意外,她说这话和裴原没关系,她是想说,原本在国公府的时候,她也是自己上马车的。 裴原现在好像有点草木皆兵,无论她说点什么,他都往反省的方面去想,有点刻意的讨好。 宝宁抿唇笑了下,觉得这样挺好,男人果真不能太惯着。 "那不抱了。"裴原蹲下身,拉着她的脚腕踩在自己肩膀上,"你拿我当阶子,看看这样行不行?" 宝宁垂眼看着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 她狠狠心,踩着上去,到车厢里稳稳坐好,裴原很快也上来,坐在她旁边。 车里黑漆漆的,宝宁靠着墙角地方,闭着眼养神。她能听见裴原的呼吸,他应该一直在盯着她看。 宝宁决意要给裴原一点教训。 "宁宁。"裴原开口,轻声唤她,带一点试探意味,手也伸过去,要揽她脖子,"别靠在那里,很累,你靠我身上。" 宝宁睁开眼。裴原手停在半空不动了。 他缩回去摸了摸鼻子。 过一会,又觉得这样畏畏缩缩的不像他,自己女人,怎么就搂搂抱抱都不行了呢?裴原心一横,腆着脸凑过去,一把将宝宁揽进怀里。 第89章 宝宁偏头,狠狠咬在他肩膀上,裴原忍着,不松手。 宝宁这一口咬得实实在在,她气裴原总是只想着自己,不知道考虑她意见。这人脾气又硬又倔,像块臭石头,宝宁忍他许久,终于逮着机会能好好教训他一顿。 她不松口,虎牙的牙尖印进裴原皮肉里,尝到淡淡血腥味了,才抬起头。 "疼吗?" 裴原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一手还按着她后脑,语气淡淡:"不疼。" 宝宁磨磨牙齿,心中那点对他的心疼也散去,还想再咬一口,被裴原掐住下巴。 "这世上,你是第一个敢咬我的人。" 宝宁问:"然后呢?" 裴原看着她的眼睛,清澈水亮的,瞳仁倒映着他小小的影子。 裴原软下来,道了句:"算了。" 他托着宝宁膝弯,将她从自己的左边调到了右边,肩膀凑过去:"你若喜欢,换一边咬。" 宝宁无话可说。 裴原这人,作为丈夫,缺点太多。他不够贴心,脾气急躁,很少温情小意,一旦发起火来,训你像是训他手底下的兵。 但他优点也很明显。在他圈起的领地里,是随意你胡闹的。他也会低头,但只是在行动上,嘴硬的像是只鸭子,顽强地守着他身为男人的尊严。 宝宁只是想听几句姑娘家都爱听的,软和的话。 裴原看着她,见宝宁垂着脑袋一声不吱,比她刚才狠狠咬他时还慌:"不想咬肩膀了?" 他把脸凑过去,难得主动地做这样对他来说有些羞耻的举动:"要不你换个地方咬。" 裴原亲了下她唇角的位置:"这里软,不废你的力。" 宝宁推开他的脸,羞恼道:"你现在不觉得与我亲近是丢人了,昨日在书房,不是还刻意与我拉开距离了吗?" "你都罚过我了,冷面相对这么长时间,怪伤我心的。"裴原蹭她的脸,恬不知耻的,像只讨嫌的狗。 "只是怕你不长记性。"宝宁板着脸。 "我长了,以后再不会了。"裴原道,"再给次机会。" 宝宁小小一团,被裴原揉搓着抱在怀里,他力气大,一只手就按得住她,存心要哄她的样子,不住地亲吻她脸颊,从下巴往上,顺着鼻梁亲到眼皮。他嘴唇糙,宝宁皮肤嫩,被刮得生疼,但也推不开,情急之下,手伸到他腰间去挠痒。 裴原果真身形一顿,停住手,宝宁已经被他糊得满脸是口水,赶紧从他身上跳下来,袖子抹了一把脸。 "你可真讨厌。" "我又讨厌了。"裴原重复了遍她的话,他有些焦躁,更多的是无措。 面对宝宁,他没办法了,小心地去哄:"那我怎么办才是对的呢?" 说完,又觉得太有损男人威严,裴原面色一沉,试图通过恐吓的方式达到目的,语气严厉一些:"你听话,不要再闹了。" 宝宁瞪大眼:"你还说你长记性了,忘了早上的约定了吗?" 裴原闭嘴。 宝宁学着裴原呵斥她的样子,呵斥道:"收起你那副讨厌的做派,从现在开始,这个家里,我才是最大的那个,你要听我的,无条件的!" 裴原一脸震惊。 马车停下。车夫听见里头的动静,他知晓裴原脾气,不敢让裴原知道他见了他出丑,不敢开门,只敲了敲:"四皇子,皇子妃,到了。" 宝宁指了指车门,冲裴原道:"快去开门,扶我回屋子。然后去厨房煮饭,我饿了,阿黄也饿了,还有小羊。我要吃素馅包子和水晶虾饺,阿黄要吃鸡肝粥,小羊要喝加了骨粉的奶。对了,还有瓷缸里的小水蛭,它们要吃田螺。睡前我要吃一百颗瓜子仁,你来剥,我还要漱口,要洗脸,洗脚,洗脚水里要有玫瑰花瓣,还要加茉莉精油。嗯,铺床也是你的活儿,睡前记得擦一遍地,我不喜欢别人进我的屋子,所以要你来擦。" 裴原的手搭在膝上,已经攥成拳。 宝宁眼睛弯弯:"还不快去!" 宝宁悠闲坐在床上,左胳膊搂着阿黄,右手捏着本书,看两个字就抬头扫一眼裴原,看他撅着屁股在那扫地。 他糊弄人,敷衍态度很明显,这边杵两下,那边杵两下,拖着椅子腿儿在地上刮擦,声音刺耳。 宝宁看不下去了,出声指示:"你慢一些呀,这样能扫出什么东西来。" "本来就没有东西可扫。"裴原把扫把往地上一扔,气急败坏,"我真不知道你在穷干净个什么劲儿,这地板亮得都反光了,非要扫!" "怎么没有。"宝宁指着他脚下,"那就是一根头发。" 裴原狐疑低头,脚尖捻了捻,果真看到一根长发,他捡起来,对着光瞧,又冲宝宁道:"都是你的。" 第90章 宝宁道:"愿赌服输,你做活就好好做,不要不服气。" 她拍了拍阿黄的屁股:"你说是不是?" 阿黄"汪"的叫了一声。裴原恨铁不成钢点了点它鼻子:"蠢狗,你最好看清楚形势,今晚要伺候你的是我,你再放肆,我将你丢出去。" 阿黄弓起后背,冲着他又叫了声,裴原气得吸了口气,捡起扫把要用木棍揍它屁股,被宝宁瞪着眼睛拦下:"好好干活去!" 裴原自知躲不过去,认命地将凳子挪开,仔细打扫了一遍。 说是仔细,其实只是不那么明显的糊弄,他装模作样扫了一刻钟,将脏物收进簸箕里,丢出去。 宝宁看着他出去的背影,抱着阿黄偷偷的笑。 等裴原又进门,她立刻转过眼,将手上书页轻轻翻过一页,好像刚才窥视人的根本不是她,淡淡道了句:"辛苦了。" "别在那和我装蒜,还不知道你那点心眼子?"裴原被气笑,他靠在门上,指节扣了扣门板,"还有什么活儿,快点说,爷现在都迫不及待了。" 宝宁道:"我们都饿了,你去煮饭。" 裴原笑容滞住:"我以为你刚才是说着玩儿的。" 宝宁问:"什么?" "我倒是敢做,你敢吃吗?"裴原抬手,勾了勾眉头,"非要吃我做的?" 宝宁笑盈盈的:"就你,别人做的我不吃。" "我真是做了孽,欠了你的账。"裴原咬着牙,"我那回做饭,你不是怕我弄坏你的菜板子,不让我动手了吗?" 宝宁道:"这次就算你弄坏菜板子了,也不是我的菜板子,是别人的,你赔钱就是了。我是因为不好意思要你的钱,才心疼的。"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两只叠着翘起来,笑容俏丽:"快去,要不我用小鞭子抽你了。" 裴原扬着下颚问她:"你哪来的小鞭子?" 宝宁抓过阿黄毛茸茸的大尾巴:"这个就是。" 她今日心情好,罕见活泼,松开阿黄尾巴又去抓自己头发:"我还有小辫子——" "德行儿。"裴原笑骂她,走过去捏住她鼻子左右晃了晃,"你这不是在为难你的好哥哥吗。" "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宝宁翻身坐起来,沉下脸,学着裴原昨日在书房时候的冷漠样子,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裴原一滞:"我那么凶?" 宝宁冷哼一声,眉心蹙起:"书房重地,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尤其是女眷,你不知道吗?" 裴原脸色浮现一丝尴尬,他狐疑问:"我这样讨厌?" "你比刚才我模仿的样子还要讨厌一百倍。"宝宁揪揪小羊的尾巴,"你说是不是?" 小羊咩咩地叫。 裴原唇角抽了抽:"你养了一群好跟班儿。" 宝宁垂着眼皮儿笑,下巴在阿黄的头顶蹭来蹭去:"我们家小跟班都可好了,又听话,不像某个男人,一只酸脸大猴子。" 裴原指着自己鼻子问:"你说我是猴子?" "说谁心里知道。"宝宁舒服得闭上眼,她现在手里有金牌令箭,不怕裴原不服管教,想说什么说什么,看他吃瘪样子,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酸脸猴子默默咽下那口气,坐到宝宁身边去,试探地和她打商量:"你说的那几样太难了,又素馅包子又水晶虾饺,等我做出来,天都亮了。" 宝宁半掀眼皮儿看他。 "换个简单点儿的。"裴原亲她耳垂,往她耳朵眼儿里吹气,"弄点我能会做的。" "嗯……行吧。"宝宁点了点门外方向,"刘嬷嬷房里有小铁锅,你去借来,再去厨房取些菜和肉,有饺子的话也要一些,记得拿些调味料来,咱们吃清汤涮锅儿。" "就把水煮开了,那些东西放里头涮是吧?"裴原听明白了,"我知道,以前在北疆的时候,也这么吃。" 宝宁动动手指,撵人的姿势:"啰里啰嗦,快去吧。" 裴原冷笑一声,抓住她指尖含在嘴里,狠狠咬上一口:"任着你狂两天,以后有你好果子吃。" 他披了外衣在肩上,往外走,嘭的一声关上门。 宝宁裴原的口水往阿黄身上抹,边低着头笑:"他生气了,你瞧见没,他生气啦。" 宝宁努努唇:"活该。" ☆☆☆ 裴原一刻钟之后回来,手里家伙事儿齐全。 厨房养羊的张嬷嬷分外热情,拿了个小筐子给他,里头装着一瓶子羊奶,六七样儿时令蔬菜,还有片好的羊肉片儿。 他脸色不太好看,宝宁猜想,许是在厨房的时候被人询问了,裴原面子没挂住。 第91章 宝宁坐在床上,小腿荡来荡去,看着裴原在那规整东西。 刘嬷嬷的小铁锅是靠煤油炉子点的,架在桌子上太危险,怕万一失了火,裴原将它放在了地上,又搬了两个小马扎在一旁。 他用火折子点上火,往锅里倒水,盖子一扣,看向宝宁:"还不下来,等着我请你吗。" 宝宁问:"你拿碗了吗?" "……"裴原低骂一声,站起来穿好衣裳,往外走去取碗筷。 等他回来时候,水已经沸了,宝宁正往里头拨菜叶,有浓郁的香味传出来。裴原走近一看,锅里不是清水,很浑浊的,不知宝宁往里头放了什么东西,应该放了辣椒粉,闻起来有些咸辣。 他本没那么饿,但闻见香味,也觉得蠢蠢欲动了。 阿黄和小羊坐在三步远的地方,探头探脑往这边看,就是不敢过来,应该是刚才被训了。 看着它们蔫头耷脑样子,裴原竟奇异地舒了口气,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菜叶很快就熟了,缩水成不太好看的样子,黏着锅边飘,裴原动了动筷子,想去夹,被宝宁一把拍掉:"洗手了吗?" "哪那么多讲究。"裴原皱眉,"吃一片再去洗。" 宝宁不说话,盯着他看。 "洗洗洗。"裴原把筷子放下,到墙角脸盆那里洗了手,想了想,又在柜子里拿了坛子酒出来。 宝宁嗦着筷子尖,诧异看着他:"什么时候藏的酒?" "这能叫藏吗,我就是放在了那里,你没看见而已。"裴原坐下,两腿岔开,啵的一声拔出酒塞子,在宝宁面前倒了一碗,自己面前倒了一碗。 酒香馥郁蔓延出来,整个屋子都环绕着那股子辛辣味儿,宝宁捂着鼻子:"我不喝。" "来尝一口,你肯定喜欢。"裴原端着碗,诱哄她。 宝宁往后躲:"我不要,我喝了酒耍酒疯,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声音变小。 裴原一下子就想起那晚上,笑起来,他自己干了一碗,手腕枕在膝盖上歇了歇,去夹菜。 两人围着小炉子吃了餐晚饭,涮锅热气腾腾,熏得两人均出了一身热汗。裴原喝了两碗酒,再多的被宝宁拦下,他酒量其实很好,而且今晚心里不藏事,小酌而已,他神志清醒,一点没醉。 宝宁脸颊酡红,打了个小饱嗝儿,裴原轻笑。 他又喝了口酒,没咽,含在嘴里,把煤炉的火熄掉,而后起身将宝宁也拉起来,环着她腰身往床边走。 宝宁揪着自己的衣裳往外拉,有些苦恼:"不该吃这个东西的,身上太黏,晚上睡觉该不舒服了。" 裴原没说话,他也没法说话,一双眼盯着宝宁瞧。他居高临下,能看见宝宁胸前的弧度,眼神一暗,不由想到最初见到她时的样子。 不过几个月而已,宝宁身形变了许多,原先的她只是纤瘦,现在挂了些肉儿,有些娇媚成熟的味道了,她不自知,仍娇憨像个孩子一样,与人耍娇。 宝宁终于注意到裴原灼烫视线,她抬起头,惊讶问:"为什么这样瞧我?" 她想起什么,羞恼地捂住胸前:"臭流氓!" 裴原俯身凑近她,宝宁正要躲,忽的被裴原按住后脑。他嘴唇贴上来,空出一只手捏住她下颚,轻巧使劲儿,宝宁便被迫张开口。 一股带着辛辣气味的液体涌进来,宝宁睁大眼,不住捶打裴原胸膛,他不躲,执着地将口中东西全都渡给她才算完。 "好喝吗?"裴原冲她笑,"我就说,你肯定喜欢。" "没脸没皮!"宝宁羞臊无比,她手足无措站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尤其见着裴原那副自得样子,更觉得无话可说。 这人怎么能这样,不要脸不害臊,还不嫌弃自己脏。 宝宁拿袖子拼命蹭嘴唇,裴原凑过来,低声冲她道:"宁宁,我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有些需求,避免不了。你不让我吃肉,总要喝些汤,否则不是把我往和尚的路上逼吗?" 他暧昧地用鼻尖蹭她额头:"你说是不是?" 宝宁怔愣着,还未开口,忽听见外头传来重重脚步声,而后是邱明山的声音。 他敲门,声色焦急:"原儿,原儿你睡了吗?你做出这样决定,为何不与我商量?" 裴原低咒一声,不想理他,贴着宝宁靠在床柱上,欲要更进一步。 邱明山愈发着急地拍门:"原儿,我知道你在里面,怎么不回话?" "将军叫你呢。"宝宁推了推裴原胸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肯定有重要的事,你快去。" 她酒劲上来了不少,脸颊开始发烫,呼出的气里甜蜜中带着酒香。 裴原咬牙,手掌恋恋不舍地在宝宁钻进衣摆处,在细腻肉上狠狠攥了把,又咬她的腮一口,披了件外衣往外走。 宝宁看着他背影,暗道一声好险。 她与裴原习惯了搂抱和偶尔的亲吻,但对这种更深一步的接触,说不上抗拒,到底是紧张的。 而且刚才裴原弄疼她了。 宝宁脑子里糊里糊涂想着东西,腹中饱饱,又有点酒意上头的困倦,坐在床上发一会呆,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裴原还没给她洗脚脚呢?她还生气,明日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每天都要哄王爷》卷一 作者:宝珠 02、《每天都要哄王爷》卷二 作者:宝珠 03、《每天都要哄王爷》卷三 作者:宝珠 04、《每天都要哄王爷》卷四 作者:宝珠 注2:本作品由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